染指
一無恙
小道士無恙平生有三怕,師父,野鬼,打雷天??汕刹磺伤莻€招雷見鬼的體質(zhì),也就是因?yàn)檫@么個特殊才能他被師父收留在了道觀里。師父曾經(jīng)很驚奇地跟他說:“能見鬼的人我見過不少,見鬼又怕鬼的人我也沒少見,但像你這般見鬼怕鬼,又能觸探到冤鬼生前記憶的倒霉體質(zhì)為師還是第一次見到?!?/p>
是的,小道士無恙還有個超凡才能,那就是只要觸摸到冤鬼,他就能看到冤鬼生前的記憶。也因?yàn)檫@個,時常有冤鬼夜半爬窗來找他,無不凄涼地求助:“我死得好慘啊……”無恙始終無法適應(yīng)這種才能,所以這次下山也是為了鍛煉自己。
青白鎮(zhèn)的趙小姐請師父來抓鬼,師父讓他先行一步。他趕到青白鎮(zhèn)時已然是夜半,找不到客棧只好先在一間破廟里湊合一晚。將將進(jìn)去,天際一道響雷劈在腦后,無恙渾身一抖,頓在了原地,似乎有什么東西在他頭頂……
一晃一晃,嘎吱嘎吱地輕響,細(xì)細(xì)的涼風(fēng)吹得他頭皮發(fā)麻。一定是老鼠……他干笑著向前走了一步,頭頂上的嘎吱聲也向前移了一步。渾身的汗毛登時炸開,他不動聲色地往廟外退,脖間卻忽然一涼,有聲音在耳側(cè),細(xì)若游絲:“我死得好慘啊……”
無恙一聲哀號,抱著腦袋蹲了下來:“女鬼姐姐饒命!我只是路過而已……您有什么遺愿就說,無恙一定幫姐姐完成!”那聲音也跟著他低了低:“你就是那個可以看見鬼的小道士?”“是……”話剛脫口,那聲音忽然湊了過來,無不興奮地貼在他耳朵旁:“我總算是等到你了!”
無恙嚇得汗毛直立,閉著眼退開,哀號道:“有話好好說,你別靠那么近……”那聲音退開了一點(diǎn),安慰他道:“你別怕,我不吃你,就想請你幫我個忙。”無恙忙不迭地點(diǎn)頭,聽那聲音道:“我好像還沒有死?!?/p>
無恙驚詫,按捺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睜開了眼——昏暗的破廟,幽幽的光,眼前蹲著個白衣黑發(fā)的女子,眉目居然生得頗為清秀。奇怪的是,她居然有腳。無恙驚詫:“生魂?”
二生魂
師父說過,活人身體里出竅的靈魂是為生魂,有腳,可在白日里行走,卻無法轉(zhuǎn)入輪回,在九日之內(nèi)若不能回歸身體,便會魂飛魄散。而她有腳,也不怕光,沒法轉(zhuǎn)入輪回,確是靈魂出竅的生魂。
她在破廟里就是為了等能看見她的人,幫她找回身體,重新還陽。不幸,無恙趕上了,更不幸的是這個女鬼姐姐生前的記憶全部沒了,連自己是怎么死的,叫什么都忘記了。
無恙也觸探不到她生前的記憶,她說她所有的記憶就是在這青白鎮(zhèn)的破廟里,已經(jīng)三天了。好在生魂不會離體太遠(yuǎn),無恙估計她的身體大概就在這附近。所以,他在第二天的清晨便帶著這個女鬼進(jìn)了青白鎮(zhèn)。
江南里的小鎮(zhèn),饒是春寒的時節(jié)也軟紅簇簇,沿路,青瓦之下,杏白桃紅開得極是新鮮,絲絲都透著香。他停在一家名為杏花白的酒樓前,不敢回頭,小聲解釋道:“我?guī)煾父思s了今日在這里碰面,我要先去代他赴約,也好替你打聽一下?!?/p>
身后的女鬼哦了一聲,便再沒其他。無恙忐忑地進(jìn)了酒樓,人并不多,稀稀落落的,他剛進(jìn)去便有人起身道:“可是太清觀的舜光道長?”
無恙瞧過去,是個眉目盈盈的女子,裹了鵝黃絨領(lǐng)褙子,起身時一對明珠耳墜晃在臉側(cè)。忙上前拱手道:“在下乃是舜光道長的徒弟,無恙?!庇置忉專拔?guī)煾赣惺聲硇﹣?,所以差我先來?!鳖D了一頓,“姑娘是趙素心趙小姐?”她點(diǎn)了頭,請無恙坐下。
趙素心面白得不見血色,杏眼下一圈淡淡的青紫,憔悴異常。女鬼在耳側(cè)輕聲道:“她好像不太正常?!睙o恙額頭冒汗,撐著皮肉強(qiáng)笑:“不知趙小姐可否先將大概同我講明白?”
趙素心看他一眼,突然慌張起來,一雙素手將帕子擰得不成形狀,抬起頭眼里滿是淚水,聲音都發(fā)顫,“妖怪……我妹妹是妖怪……我親眼見到……見到她……”話未講完,眼淚便珠子似的墜了下來。
無恙慌忙道:“趙小姐莫急,有什么慢慢講。”趙素心搖頭,晃得耳墜碎光閃閃,急切道:“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請了道長來,隨時……隨時會殺了我!她每天都要喝人血,說不定哪天就輪到我了!”她驟然起身,撲通跪在他面前,攥著他的衣袖慌得言語都亂了,“道長救救我……救救瑞卿……”太過突然,滿樓的人都望過來,均是驚詫。
“趙小姐先起來……”無恙手足無措地去扶她,她卻死攥著不起身,嘴里不迭地喊著救命。門口忽然涌進(jìn)來一干粗衣家丁,其間有一錦衣老者沉聲喝道:“將小姐抓回去。”趙素心惶惶抬頭,看見老者驚得發(fā)抖:“爹……”粗衣家丁一擁而上,將掙扎的趙素心捆綁起來。
“等等……”無恙想阻攔,那老者忽然上前。老者略一拱手道:“這位想必便是小女請來的道長了?”老者面色陰沉,將一沓銀票撂在桌面上,“勞煩你白跑這一趟了,小女近來神志不大清醒,胡言亂語請道長莫要當(dāng)真。”被押走的趙素心嘶啞著喉嚨喊:“道長救我!我沒瘋!”
無恙看到門外馬車?yán)镘S下一男子來扶趙素心,她忽然狂喜地扯著那人的手臂,道:“瑞卿,告訴他們我沒瘋……”酒樓里漸漸議論開,多是說趙家大小姐的失心瘋又重了。失心瘋……無恙看著鬧哄哄的人群一時愣住?!叭鹎洹鄙韨?cè)的女鬼卻忽道,“我好像認(rèn)識他?!?/p>
三菁菁
夜色深下來時,無恙翻墻溜進(jìn)趙府。青白鎮(zhèn)的人大多都知道,幾天前沈瑞卿剛做了趙老爺?shù)娜胭樑?,娶的是趙家二小姐,趙素錦。兩人感情極好,金童玉女一樣的人物,沈老爺也公開表過態(tài),等百年之后他的基業(yè)全部交給沈瑞卿打理。本是極美滿的事情,可奇怪的是,結(jié)婚剛剛兩日趙家大小姐趙素心忽然得了失心瘋。
星月極好,回廊下掌起了燈,珠紫的煙羅紗燈,晃得光影迷蒙。無恙側(cè)身躲在花影里,看著偌大的府邸,不時回頭問道: “你確定認(rèn)識那個瑞卿嗎?那這里也該有印象吧?”身后陰風(fēng)陣陣,女鬼無聲地來到跟前,左顧右盼,無奈地?fù)u頭:“我不記得了。”
又道,“但我記得他,沈瑞卿,我一定認(rèn)識的?!睙o恙低頭看見她素白的衣擺!
“那你肯定很喜歡他?!?/p>
“喜歡?”女鬼詫異,“怎么樣叫喜歡?” “喜歡就是……”無恙想了想,環(huán)抱起手臂,“我?guī)煾刚f啊,你要是看到你喜歡的人,心就會亂跳,像是抓一只蝴蝶,這樣包在掌心里,它會撲扇撲扇地拍打翅膀……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心里放了只蝴蝶?”女鬼一知半解,還想再問什么,不遠(yuǎn)處的廂房里忽然傳出一聲尖叫。無恙眉頭一蹙,攥著她的手指往聲音源頭去。是西側(cè)的一間正房。無恙拉著她躲在不遠(yuǎn)處,便聽內(nèi)里有小丫鬟顫著聲音道:“少奶奶……現(xiàn)在該怎么辦?”“抬到后院埋了?!陛p柔入骨的聲音。
房門嘎吱打開,無恙看到兩個小丫鬟抬了個黑長包裹的東西出來,小心翼翼地一路往后院抬去。無恙拉了女鬼本想跟過去,卻不小心撞上了廊下的燈籠。
“誰?”小丫鬟警惕地回頭。無恙攬著女鬼閃身躲進(jìn)了旁側(cè)的一間房里。幽暗的光從窗上的鏤空紋飾里透進(jìn)來,照在無恙緊張的臉上,女鬼抬頭就瞧見他微動的喉結(jié)和光潔的下巴,忍不住問:“小道士,你不怕我了?”無恙一愣,下一秒就逃也似的推開她,一張臉紅
紅白白的十分可笑。
女鬼掃興地聳肩,借著廊下的燈光在屋子里四處打望,忽然眼睛定在了墻角的一幅畫卷之上。是一幅美人圖,白紙黑墨再沒有其他顏色,那畫中的美人卻美得顏色無端,眉間顰顰,望過來盈盈脈脈。其下題著美人的名字,菁菁。畫卷的尾端,美人的裙擺處卻燒焦了大半。
無恙湊過來:“咦,這畫怎么燒了?”女鬼伸手觸探那焦黃的邊緣,有些愣住:“我似乎見過……”無恙詫異,剛要開口詢問,門外忽有人喝道:“誰在里面?”聲音輕柔入骨。
心知不好,扯了女鬼便要奪窗而出,房門猛地大開,廊下燈火一晃,一人便閃身逼近。無恙幾乎沒看清人影,便聽女鬼驚道:“小心!”整個身子被向后一帶,女鬼撲在他身前。
他只聽到一聲悶響,那人素白著臉便倒在他懷里,胸口漏跳百下。
四長生
“菁菁……”她又一次聽到沈瑞卿叫這個名字,堪堪地定在房門外,她推開一線門縫往里看。燈火煌煌之下,線香裊裊,沈瑞卿伏在書案上,指尖小心翼翼地拂過畫卷,美人的眉,美人的眼……曲折向下,一寸寸一分分:“菁菁……”眼神癡迷得宛如他指下是個活生生的美人,有血有肉。
瘋魔了,他真的瘋魔了。她再也忍不住推門而入,一把奪下書案上的燭火點(diǎn)向那幅畫,火舌吞吐,幾乎是一瞬就燒了起來。沈瑞卿大驚,扯過畫卷用手掌去拍滅灼燒的火苗。她想去攔,沈瑞卿卻一巴掌將她掀翻在地,那眼神幾乎要將她千刀萬剮:“若是菁菁有個好歹,我定然將你銼骨揚(yáng)灰!”
銼骨揚(yáng)灰,就為了一幅畫,真的瘋魔了……
無恙猛地驚醒,捂著腦袋透不過氣,這個夢太奇怪了……房頂是嘎吱作響的朽木,身側(cè)是破敗的佛像,他愣了許久才回過神來,昨夜從趙府逃出來,無處可去便來了這破廟。不知怎么就睡著了。
忽然想起替他擋了一擊的女鬼,慌忙起身,看到她坐在門坎上發(fā)呆,一身素白被陽光晃得格外明媚,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是一樹開得正好的杏花,紛飛如銀雪,其間落了一只蝴蝶,素白的顏色,與一樹白花融合。無恙走過去,遲疑許久,終是開口道:“剛才那個夢……是你的記憶?”
他記得昨夜女鬼虛弱得快要魂飛魄散,他只好讓她趴在胸口補(bǔ)充陽氣,想是無意間窺探了她的記憶?!爸挥浧饋磉@么多?!彼琅f看著杏花上的蝴蝶,許久才道,“沈瑞卿好像很討厭我?!睙o恙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忽然回過頭來,素白的臉在陽光之下幾乎是透明的,她問:“如果我在九天之內(nèi)回不了身體里,會怎么樣?”魂飛魄散。
無恙看著她,沒來由地就心軟了,蹲下身子道:“會找到的,你不是已經(jīng)開始有記憶了嗎?”她苦笑:“我連名字都想不起來……”
“長生?!睙o恙忽然開口,“在沒有記起名字之前,你就叫長生怎么樣?”她猛地抬起眼,眉睫跳動如蝶翼。
無恙撓頭笑道:“我的名字是師父取的,他說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安然無恙,圖個好兆頭,那你叫長生,不老長生?!?/p>
“長生……”她聽到廟外杏花之上蝴蝶撲動翅膀的聲音。
五尸體
長生虛弱得一大半的時間都在昏睡。無恙等她睡下,終于決定再次潛入趙府,他想長生忘記的一定在那里。依舊是深夜,也依舊好巧不巧地又碰到西廂房中兩個小丫鬟抬了個黑長包裹出來。
他尾隨在后,一路跟到后園的僻靜處。那兩個小丫鬟將黑長包裹埋在了一株杏樹下匆匆離去。他等腳步聲徹底消失后才閃身過去。滿樹淺粉的花,蕊中一點(diǎn)紅,灼灼耀目。樹下是一片狼藉,他幾乎沒費(fèi)什么力氣便將黑長包裹挖了出來。卻是五個,一模一樣的黑長包裹,一絲絲腥臭漫溢。他掀開包裹,頓時掩了口鼻后退,死人,五具妙齡小丫鬟的尸體,皆是喉管被割開,放血而死。他在滿樹紛飛的杏花下,想起了第一次在杏花白樓見過的趙家大小姐,趙素心。她曾發(fā)瘋似的告訴他,趙家二小姐每天需要喝人血……
趙素心被關(guān)在偏遠(yuǎn)的一間臥房里,門窗都落了鎖,囚禁犯人一般。她原先還掙扎嘶喊,后來漸漸變得安靜,縮在角落里一聲不吭。無恙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她愣住了很久,幾乎遲鈍得不能思考,下一瞬匍匐跪在地上,扯住他的衣擺,滿面淚痕?!拔艺娴臎]有瘋……道長救救我……”
“我知道?!睙o恙扶起她,低聲道,“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壁w素心點(diǎn)頭。窗外靜得出奇,無恙在幽暗的屋子里聽趙素心的聲音像細(xì)風(fēng)透進(jìn)來的兀落。她說,打從幾天前趙素錦嫁給沈瑞卿起,便覺得趙素錦忽然像變了個人似的,卻又不敢確定,直到有一天夜里,親眼見到趙素錦在臥房里殺人取血,她才肯定如今趙府里的根本不是趙素錦。
無恙蹙眉:“你怎么確定她不是趙素錦,說不定是有其他緣故才喝人血的?!薄安皇撬欢ú皇撬??!壁w素心雙手攥得緊,渾身都在發(fā)抖,“我妹妹早就死了,就在大婚第二天早上,我親眼見到的!”眉心一跳:“你親眼見到她死了?”無恙看她,“為何先前不說?只有你一人看到她死了?”她頓時吞吐慌張,一個字都講不出口。
越發(fā)疑惑了,無恙剛要再問,門外有人敲門?!按笮〗阍摮运幜?。”房門轟隆打開時,無恙躍身躲在了房梁之上。是個年紀(jì)不大的小丫鬟,無恙瞧著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哪里見過。小丫鬟端了湯藥上前,遞給趙素心:“老爺吩咐讓奴婢瞧著您趁熱喝?!?/p>
趙素心心里擔(dān)心著無恙被發(fā)現(xiàn),端過湯藥幾乎一口喝干,打發(fā)了小丫鬟出去。房門剛剛落鎖,便轉(zhuǎn)頭對無恙道:“不是我殺的素錦……”話未講完,臉色忽然一變,雙手死命地扯住了喉嚨。無恙一驚,翻身躍下時趙素心已經(jīng)斷了氣。
吐出的黑血,混著她剛剛喝下去的湯藥,無恙瞬間想起,那個送藥的小丫鬟不就是抬黑長包裹的其中之一。房間中一切聲源都靜止了,無恙合上趙素心的眼睛,手掌落在她的額頭,閉目道:“得罪了?!?/p>
六素心
她從來沒有想過會變成如今這般。她一直以為沈瑞卿娶的人會是她,明明……明明是該喜歡她的,怎么會突然變成了素錦?堂前喧鬧,她坐在臥房里一夜,將偷偷繡好的鴛鴦帕子一刀刀絞碎,抓起燭火丟在那一盆碎紅之上。刺的一聲,火焰隆隆,她聽到火舌舔過錦緞的聲音,燒成灰燼。
一夜未眠,天色大亮?xí)r,她聽到沈瑞卿和父親一同出門的馬蹄聲,才梳洗妥帖出了房門。素錦身子一向不好,每日清晨都要特地熬參湯,她到西園時剛好碰上送參湯的小丫鬟,伸手接過笑道:“剛好我要去瞧妹妹,一并捎去好了?!?/p>
省下了跑腿,小丫鬟滿口應(yīng)是,交過參湯,幾步便溜得沒影。素心打開參湯,熱氣騰騰,清甜的香氣透進(jìn)骨子里,她拔下鬢間的紅瑪瑙簪子,輕輕地探進(jìn)了參湯,笑得輕柔。
臥房的門緊閉著,想是還沒起,素心叩門,房門卻嘎吱一聲開了,虛掩著的。推門進(jìn)去,她瞧見暖紅軟帳里,素錦背對著睡得熟,忍不住笑道:“妹妹還沒起呢?”沒人應(yīng)聲,香爐里的殘香燃盡,突然碎成了灰。素心將參湯放下,撩開軟帳近前,一手?jǐn)堖^素錦,打趣道:“再不起天都要黑了……”
手心觸到,忽然一愣。涼的,素錦的身體涼得沒有溫度,她轉(zhuǎn)過素錦的臉,心跳瞬間靜止。她死了,七竅
流血而死,沒有心跳,沒有呼吸。她落荒而逃,打翻桌面上尚有熱氣的參湯。風(fēng)拂起軟帳,那張七竅流血的臉落在眼前……
無恙猛地睜開眼,手心一把冷汗,那是誰……趙素錦或者……長生?
七再見
如今才明白為何趙素心一口咬定現(xiàn)在的趙素錦是個妖怪,因?yàn)樗H眼看到趙素錦七竅流血而亡,又親眼看到趙素錦飲人血,可這趙府之內(nèi)沒有人信她。她瘋了,都以為她瘋了。
無恙回到破廟時,長生已經(jīng)醒了,迷蒙的月色下,她站在杏樹下攀著什么,白衣黑發(fā),像生出了熒熒的光。似乎聽到腳步聲,她在月色下回頭,手中攀著的枝丫松開,撲簌簌地?fù)u下一樹白花,看到無恙便笑了。
“小道士。”長生跑過來,雙手包在一起,興致勃勃地湊在他耳側(cè),道:“你聽你聽!””什么?”無恙詫異。她卻執(zhí)拗地將包合的雙手放在他耳側(cè),笑道:“你聽聽看……”微涼的手指在耳側(cè),他聽到了蝴蝶撲動翅膀的聲音,撲簌撲簌。慌亂如心跳,幾欲掙脫束縛?!奥牭搅藛?”
長生笑得眉眼生色,“像不像心跳的聲音?”無恙看著她眉目間掩不住的喜悅,終是拉下她的手掌:“長生,我想我大概知道你是誰了?!薄笆菃?”長生小心翼翼地透過指縫看手掌里的蝴蝶,漫不經(jīng)心地問,“是誰?”無恙抿了抿嘴:“趙素錦?!?/p>
長生一愣,眉眼間的喜悅一點(diǎn)點(diǎn)退去,手掌一松,掌心里被束縛住的蝴蝶撲簌而飛。無恙撐了嘴角笑:“不是很好嗎?你可以還魂了?!薄翱晌也幌矚g沈瑞卿?!弊齑较苿樱胝f什么又沒出口,無恙揉亂她的發(fā),苦笑道:“你是沒了記憶才會不喜歡,等還陽了記起來了就不會這么說了……
你在什么都不記得的時候,不是仍然記得他嗎?”長生在一瞬間啞口無言。
無恙在第二天剛破曉,便不見了人影,天黑下來時,才回來,卻是帶了另一個人回來?!吧蛉鹎洹遍L生愣住。立在廟前,沈瑞卿微惱地拂袖:“道長有什么話非要在這里講?”無恙無奈地聳肩道:“我跟你講了很多次,你現(xiàn)在的妻子趙素錦是被妖怪附了身,你偏不信?!薄靶菀俸?”
沈瑞卿臉色陰沉地蹙眉,“道長若是再詆毀內(nèi)人,在下只有報官了!”“好啊?!睙o恙雙臂環(huán)胸,“你報官,讓官府的人去趙府后園里找一下,看是不是有五具被放干血的尸體?!薄笆w……”沈瑞卿的臉色慘白如紙,“便是……便是如此你怎么一口咬定是素錦所為?”
無恙嘆氣:“看來非要你親眼所見,才會相信。”轉(zhuǎn)過頭看著一直站在角落里的長生,輕聲道,“你們是該見一面了?!遍L生想張口說什么,他已經(jīng)回過頭,走到沈瑞卿身側(cè),咬破手指,將殷紅的血珠強(qiáng)行涂在沈瑞卿眼皮之上。
沈瑞卿想掙扎,卻聽他道:“看看你眼前的是誰?!毖燮っ浲?,他艱澀地睜開眼,觸目所及,月色之下,那一襲白衣,讓他在一瞬間踉蹌后退,幾乎跌倒在地:“素……錦?”
無恙淡聲道:“這才是趙素錦真正的魂魄,如今你該信了吧?!?/p>
八師父
沈瑞卿在那一夜落荒而逃,卻在第二天的月夜里獨(dú)身而來,立在破廟外的杏樹下,臉色自得消融在月色里。他問:“我能再見見她嗎?”無恙看了看身邊的長生,點(diǎn)頭,剛要走出去,衣袖忽然一緊,瑩白的手指,長生扯著他:“小道士……”無恙對她笑了笑,撥開手指走了出去。
鮮血點(diǎn)過眼皮,沈瑞卿再睜開眼時便看見了長生,欲言又止,轉(zhuǎn)頭對無恙道:“道長,我能不能和素錦單獨(dú)待會兒?”“明白。”無恙笑得一臉不正經(jīng),對長生揮了揮手,轉(zhuǎn)頭便走,再沒有回頭,再沒有停步?!靶〉朗?”長生疾步追出去,他已經(jīng)走得遠(yuǎn)了。
沈瑞卿想伸手拉她,終是膽怯地收回,悶頭道:“你……怎么會在這里?”長生回過頭,他始終斂著目不敢直視她:“我忘記了,什么都不記得了?!彼偷靥ь^,盯著她驚詫不已:“你什么都不記得了?”又問,“那你是怎么死的?你……你還記得什么?”
他突然逼近,讓長生無端端地不自在,向后退了幾步,脊背抵在了杏樹之上:“不記得了,全都不記得了……”沈瑞卿幾步上前,眉眼間神采奕奕,長生蹙眉,想要躲開,他猛地逼近,抬頭看著她,一眨不眨:“素錦……你知道嗎?其實(shí)……其實(shí)……”那句話輾轉(zhuǎn)在唇邊,怎么都脫不了口。長生看到他灼灼的眼神,莫名地畏懼……
她幾乎沒有反應(yīng)過來,沈瑞卿就已經(jīng)將那把桃木劍洞穿了她的身體,沒有知覺,卻聽到自己的身體像畫紙燒在火焰里那樣的聲音,一點(diǎn)點(diǎn),變成灰燼。瑞卿看著她的眼像極了第一次記憶里的那樣,恨不能將她千刀萬剮:“我恨不得你死!為什么你還沒死?”
胸口猛地一沉,有什么東西在她腦海里翻涌,墜得她不能翻身。是在以為這次真的要死的那一瞬間,天際一道白光閃過,胸前的桃木劍頓時消散成灰。有白袍道人一掌揮開沈瑞卿,她聽到小道士叫那人師父,又聽到小道士叫她長生。
長生……
無恙沖過來伸手抱住她,卻在剎那被蜂擁而來的記憶吞沒。
九素錦
手指間的鴛鴦帕子絞得生緊,她端坐在紅帳錦榻之上,再沒有一刻像如今這般忐忑,觸目所及的,皆是暈暈的紅。紅燭,紅衣,軟紅三丈的聲色里站著個眉挑喜色的沈瑞卿,玉一樣的人,被這滿屋的紅襯出了媚色來。
紅頭帕挑開,她都不敢抬眼看他。
“素錦?!毕掳捅惶饋?,素錦微顫著眉睫,看到沈瑞卿微醺的眼,他問,“你愛我嗎?”“自然是愛的!”她伸手一把抱住他,再不顧什么矜持,“愛你,為了你死都甘愿!”沈瑞卿趴在她肩頭,笑得一顫一顫,唇齒生香地咬在她的耳側(cè),細(xì)細(xì)綿綿地道:“是嗎?死……都甘愿?”
她渾身酥麻,臉燒得通紅:“瑞卿……”他忽然止了笑:“那你便去死吧。”像一把劍,瞬間透體而過。她愣住,沈瑞卿卻松開她起身,依舊眉眼含春:“逗你玩呢,我怎么舍得你死呢?你要是死了怎么成全我?”她越發(fā)迷惑不解,看沈瑞卿笑吟吟地起身在一個錦盒里取出一卷畫,到她眼前,細(xì)心地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打開,溫柔道:“你還記得她嗎?”
畫卷展開,白紙黑墨的美人圖,眉間顰顰,盈盈脈脈地望過來,活色生香。只是畫尾燒焦了一些。她臉色驟然一白:“瑞卿……”“我的菁菁……”沈瑞卿手指細(xì)細(xì)拂過美人的臉頰,癡迷道,“上次險些被你傷著了?!彼龔埧谙胝f什么,喉嚨卻猛地一緊,沈瑞卿猝不及防地扼住了她的喉嚨,從懷里掏出一只羊脂小瓶,用牙齒拔掉紅纓塞,笑道:“你不能死,只是要把身體讓給我的菁菁……”
藥粉全部倒入口中,一絲絲的苦,卻綿滑地直入喉腸。她在毒發(fā)之前看到了從美人圖里走出來的女子,白衣黑發(fā),偎在沈瑞卿的懷里,百媚盡生。
“菁菁……”
她想起小時候父親講過的故事,畫中仙。
那之后,她便沒有了記憶……
十畫中仙
這不過是一場色相生出的魔障。那畫中仙不過是寄居在畫卷之中的小小精魅,筆下生出的靈,輾轉(zhuǎn)落入沈瑞卿之手,被賜了名字,便生出癡狂的心思來。為了與沈瑞卿耳鬢廝磨,不惜強(qiáng)奪人身,日日用人血來維持存在于這世間。沈瑞卿為了這色相,舍棄了他的所有,趙素錦,趙素心,連同那些被放干血的小丫鬟。
這其實(shí)不是妖孽所為,而是沈瑞卿為了留下畫中精魅在身邊,一手所為。便是再次給他機(jī)會選擇,趙素錦可以還魂,他還是會執(zhí)迷不悟地想要她魂飛魄散。
他迷戀這場虛妄的活色生香。
師父將那幅美人畫付之一炬,這精魅,這色相,這魔障,一把火燒了干凈。沈瑞卿在和畫中精魅在一起的幾日里被掏空了精氣,纏綿病榻三日便死了,至死仍念著“菁菁”這個名字。趙素錦也得償所愿地重新還陽歸體,只是她忘了曾經(jīng)做過鬼,忘了做鬼時的一切,包括小道士無恙。
十一杏花時節(jié)
無恙在杏花繁盛時節(jié)最后一次來看趙素錦。她是新寡的沈家少奶奶,他師父被請來做法式。無恙偷偷溜到了后園里,在一株杏花樹下看到了她。她攀著一簇杏花,似乎在找什么。無恙忽然很想喊她長生,不老長生。
但她回過頭來,一樹杏花紛落,他張了張口還是沒叫出那個名字。叫了又能怎樣?她如今什么也不知道,誰的死都和她無關(guān),真相是,她醒來,丈夫和姐姐不知道為何相繼去世,挺好。正要轉(zhuǎn)身回去,趙素錦忽然喊道:“小道士!”
無恙一頓,她已經(jīng)跑過來,蹙眉問道:“聽說你師父是仙人?無所不知?”無恙點(diǎn)頭,是個閑人。她便問:“那你幫我去問問你的仙人師父,男女之間所說的愛慕是什么?”無恙不知她是有意為難師父,還是出于別的心思,總之他在那一刻心亂如千萬只蝴蝶撲動翅膀。
“愛慕……”無恙環(huán)包起手掌道,“我?guī)煾刚f過,你要是看到你喜歡的人,心就會亂跳,像是抓一只蝴蝶,這樣包在掌心里,它會簌簌地拍打翅膀……”
愛慕是見到你,我心里像藏了千百只蝴蝶撲動翅膀,亂得沒有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