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如玉
我摔在接待處門口的時候正是夜晚,月明星稀,春風(fēng)輕拂。
主任老徐一把將我提溜進了店里,隨即利落地吩咐伙計阿旺關(guān)門落閘。
我摸摸摔疼的鼻子,拍去身上的灰塵,皺著眉頭瞪他:“就你們唐朝的接待處有問題,每次我穿過來的時候總是摔個狗啃泥!”
老徐一臉鄙視地看著我,甚至連同臉上的褶子似乎都在控訴我的無能:“別啰唆,那是你自己的問題!你看人家就沒事!”
話音未落,門外轟隆一聲巨響,店中我們?nèi)硕笺读算?,反?yīng)過來后不約而同地擠到門邊去開門,已經(jīng)有人徑自拍開門板走了進來,一臉怒火:“你們接待處能不能好好把門面弄弄?每次都害我摔著!”
老徐這次沒了對我的氣焰,低三下四地上前給他賠禮道歉,臉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花:“哎喲,江少,您來了?這次有什么任務(wù)啊?”
那位眼高于頂?shù)慕笊俨[著一雙桃花眼在我身上滴溜溜轉(zhuǎn)了幾個來回,不耐地撇撇嘴:“老大說這次要跟這丫頭合作,玄武門事變快到了,我們要去記錄一下實際情形?!?/p>
我冷哼一聲:“本姑娘有名有姓,你可以叫我一聲楊小姐,或者直接叫楊雅凌也行?!?/p>
江大少完全無視我,在一邊的椅子上坐下,開始分配任務(wù):“玄武門事變發(fā)生得突然,咱們來不及準(zhǔn)備了,馬上就讓老徐打開結(jié)界,咱倆直接就穿,喏,你拿著相機,我到時候負(fù)責(zé)錄音……”說著他頓了頓,抬頭看我,“我說,你會用相機嗎?”
我看了一眼他手中據(jù)說21世紀(jì)最為先進的相機,不屑地哼了一聲。
我是不會用,誰叫我來自民國呢?你那時代的先進玩意兒,我不會擺弄又不是什么丟人的事!
江大少見我不做聲,可能也猜到了答案,聳聳肩,自顧自地叫老徐準(zhǔn)備去了。
這世上最不可思議的地方大約就是穿越接待處了。它隱藏于市井,藏匿于最不顯眼的處所,但只要是穿越人士,都能立即找到。
我一直不知道是誰有這本事能在各個朝代建立起這樣一個龐大的機構(gòu)。實際上,每個有本事來回穿越的人都是不簡單的。但能用接待處將這類人,還是各個不同朝代的人聯(lián)結(jié)在一起,并且完成各種任務(wù),然后再將收集到的各種第一手資料轉(zhuǎn)賣成經(jīng)營基金,已經(jīng)是強大到無法形容。
聽老徐說這穿越機構(gòu)是靠意念支撐的,所以內(nèi)心深處,我一直認(rèn)為只有上天的神仙才有這樣強大的意念。
而我恰好是被這位“神仙”選中的一個穿越者。
大約是五年前,我在一次學(xué)生運動中受了重傷,一輛警車眼看著就要從我身上碾過去,我嚇得驚呼一聲,等回過神來,已經(jīng)落在了老徐的門口。
當(dāng)然那時候我絕沒想過以后每次都會以這種方式出現(xiàn)……
江大少比我好一些,他來自萬事萬物發(fā)展都最為合理的21世紀(jì),往前政治黑暗,往后環(huán)境破敗,所以我們一致認(rèn)為他能生在那個時代實在是幸運兒。其實他有名字,叫江一楓,但是為人高傲,我們就習(xí)慣叫他“江少”了。
我倒是跟他早就認(rèn)識了,但合作還是第一次。眼前結(jié)界已經(jīng)打開,江大少發(fā)揮一如既往的紳士精神,一腳將在邊上猶豫的我踹進了那巨大的黑洞。
我在頭昏腦漲間奮力朝外喊了一句:“老徐,這次我扮演誰呀?”
這是慣例,每次到新空間完成一個任務(wù),都要被賦予一個新身份,大多數(shù)是依附在一些已存在人物的身上,據(jù)說在江大少的時代,很多人稱之為“魂穿”。
恍惚間老徐用他的破鑼嗓子回答了我:“楊貴妃……”
噗……我險些一口老血噴出來。玄武門事變,你給我整成唐玄宗時期的楊貴妃!你個老渾蛋等著卷鋪蓋走人吧!
可惜沒等我想完,一道白光劈來,我已經(jīng)失去了意識。
醒過來的時候仍舊是個夜晚,月明星稀,春風(fēng)輕拂,一時間讓我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唐朝穿越接待處的門口。
旁邊傳來一陣響動,我側(cè)頭看去,一動身子才發(fā)現(xiàn)渾身都疼得要命。
好不容易爬起來,眼中落入一道身影。一名男子側(cè)躺在我身邊,一身甲胄,渾身是血,看上去觸目驚心。
我愣了半晌,猛然回過神來,差點尖叫起來:“你你你……江少?”
男子嚶嚀一聲,動了動身子,勉強轉(zhuǎn)臉看向我,長相頗為清秀,一張臉蒼白如紙,卻還是沖我笑了笑:“王妃娘娘,沒事了?!?/p>
王妃娘娘?
肯定是穿越失憶癥,同事中有很多人有此經(jīng)歷,對此我表示理解。
好不容易扶起江大少,我抬眼掃向四周,原來是座涼亭。正打算好好觀察一下地形,亭外已有人快步走了過來,身后跟著一群下人。
“愛妃,愛妃你沒事吧?”
我愣住,詫異地轉(zhuǎn)頭,迎上一張焦急的臉:“你……叫我?”
男子忙點頭,不知道從何處而來,一身華貴袍子上沾滿了泥土,頭上的金冠也歪到了一邊,白皙的臉上還有道擦傷的痕跡,唯獨那雙眼睛高貴凜然,不過此時卻盛滿了擔(dān)憂。
“愛妃,你怎么了?”
我艱難地收回滿心驚訝,小心翼翼地詢問:“你是……”
男子大驚,一把握住我的手:“愛妃,我是你的夫婿三胡啊,你不會忘了我吧?”
三胡?
我皺著眉將歷史知識迅速回顧了一番,恍然大悟之際立即倒抽了口冷氣:“李元吉?”
男子驚喜地點頭:“是啊,你想起來了?”
說著,他已趕緊吩咐下人抬江大少下去醫(yī)治:“還好昭華及時救了你,否則被刺客得了手可如何是好?下次可千萬不要一個人待著了……”
他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我卻盯著漸行漸遠(yuǎn)的江大少滿心驚悚。
顯然是老徐搞錯了,江大少被整成了失憶也就算了,我還被弄成了李元吉的王妃。巧的是,被我附身的這個女子也姓楊,從某種角度來說,“楊貴妃”這條老徐算是蒙對了。
李元吉對我是真好,簡直寵到無法無天。我一連追問他多次關(guān)于朝廷的事情,他也耐心地說給我聽,完全沒有什么忌諱。
經(jīng)我打探,此時還沒有到玄武門事變的日子。想起那可能無法完成的任務(wù),我坐在江大少床頭唉聲嘆氣。
其實江大少是個好人,雖然人很傲,但是對我還算不錯,經(jīng)常從21世紀(jì)帶點兒新奇玩意兒給我什么的。
老實說,要不是那位“神仙”規(guī)定了同事之間不許戀愛,我還真想跟江大少發(fā)展發(fā)展。
用江大少的話說,這個規(guī)定相當(dāng)不人性化。
可惜現(xiàn)在他成了這個樣子,不僅受了重傷還失了憶,每次跟他說話,他就臉紅著小聲囁嚅,一口一個“王妃娘娘”地叫……
唉,江大少一世英名盡毀于此番穿越??!
我有些擔(dān)心,江大少可不能一直這么失憶下去啊,玄武門事變沒多久就要到了啊。
見我嘆氣,江大少對我靦腆地笑:“娘娘一連幾日親自照顧,昭華實在愧疚,還是快些回去休息吧?!?/p>
我抽了抽嘴角,終于忍無可忍,一把握住他的手,生生于眼眶擠出兩滴淚來:“江少,你快些振作起來吧,沒有你我可怎么辦哪!”
“這……我是昭華……娘娘您……”江大少手忙腳亂。
“愛妃……”
突來的聲音如同一記悶錘砸下,我渾身一震,僵硬地轉(zhuǎn)過頭去,對上李元吉受傷的臉。
“啊,王爺,都是誤會啊誤會,哈哈哈……哈……”
李元吉不理會我的賠笑,轉(zhuǎn)身出了門,腳步邁得飛快,顯然是生氣了。
江大少在一邊擔(dān)憂地道:“都是昭華的錯,娘娘千萬別受連累才好?!蔽遗呐乃氖直常骸肮裕阍琰c恢復(fù)我就解放了。”
暖風(fēng)微醺,月色正好,李元吉拎著一壺酒來看我。
臨窗設(shè)座,他華衣曳地,姿容優(yōu)雅,一杯一杯飲下瓊漿玉露,好像有千般哀愁。
我以為他是因為那天撞見我跟江大少握手而不快,便不敢做聲。他也不多言,一杯接一杯地灌自己,好像坐在對面的我是個擺設(shè)。
可能真的是喝多了,沒多久,他忽然醉眼蒙眬地對我說起了心里話:“當(dāng)初剛見你時,你抱著書本從我窗前經(jīng)過,我頓時就想,啊,就是她了……”
我抽了抽嘴角,這個橋段……怎么有些熟悉呢?而且,跟古代不太相符吧?
“后來你說為國為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我要陪著你,你卻不愿……”
呃,這場景似乎也很熟悉啊,而且更與古代不符吧。
哦,對了,我想起來了。
記得那年我剛進接待處工作,不小心誤打誤撞地走到了辦公室最里間,恰好瞥見一群同事圍在一起閑聊。江大少就在當(dāng)時聲情并茂地演繹了一場生死戀。
他說建立穿越機構(gòu)的老大很偉大,因為他是為了一個女人建了這個機構(gòu)。
在我們滿頭冷汗中,江大少渾然不覺已經(jīng)玷污了老大形象,反而說得越發(fā)動情,甚至眼淚都滴了下來。
據(jù)說老大也是個能力很強悍的穿越者,他心愛的女子生于民國年間,他卻來自未來。他無意間闖入她的時空,那美麗的女子從他窗前經(jīng)過,便叫他萌發(fā)了一段深情。
然而就在二人兩情相悅時,全國爆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學(xué)生運動。
心愛的女子要投身洪流,老大知道歷史的軌跡,當(dāng)然不希望她冒險,可最終她只說自己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將他拒之門外。
女子的意念極強,老大竟被她強行送回現(xiàn)代。等到有一天,他從歷史中得知了那場大運動的結(jié)局,知道她已不在人世的消息,巨大的傷心之下,做了一個決定。
“他穿越回去,改變了歷史,留下了心愛的女子,卻也用自己的意識支撐起了平行空間的連接,這就是穿越接待處的由來。”
江大少張開雙臂,雙眼微閉,好像剛剛做完一場慷慨激昂的演講,我卻忍不住發(fā)問:“這樣改變歷史沒關(guān)系嗎?”
他猛地倒抽了口冷氣,這才發(fā)現(xiàn)門口站著我這個不速之客,頓時尷尬地大咳起來,指著我怒吼:“你懂什么?大歷史不改變,小分支是可以改變的,這就是平行空間!”
我懷疑地挑眉,直到老徐過來拍拍我的肩:“江少是咱們的技術(shù)人才,你別懷疑他?!?/p>
我撇撇嘴,看到江大少瞪著我的幽幽目光,最終還是不做聲了。
收回思緒,我有些不解地看向李元吉,他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啰啰唆唆的,有些好笑。
我剛想出言詢問一下他話中的意思,誰知他卻忽然一把拉住我的手,接著眼中竟落下淚來:“好在我最后是救回了你,不枉我當(dāng)初對你許下上窮碧落下黃泉的誓言?!?/p>
我腦中轟隆一聲炸雷響過,好像有什么從不知名的角落中瘋狂地奔涌了出來,一下子將太陽穴擠得生疼。
這誓言……好像也有人跟我說過。
不是被我依附了靈魂的王妃楊氏,而是我自己。
很久之前,好像也有人這么跟我說過,上窮碧落下黃泉,終有相見的一日。
好不容易從驚愕中回過神來,剛想去問問李元吉,他卻已經(jīng)一頭撲在桌上睡了過去。
我連忙逃也似的跑到江大少的房間,一推門,就見他倚在床頭驚愕地看著我,許久過去才紅暈著臉沖我欠身行禮:“昭華給娘娘請安。”
我無語凝噎,江大少你倒是快點好起來啊。
午間陽光斜照,我坐在窗邊發(fā)呆,回想起過去很多次執(zhí)行任務(wù)的場景。其實大部分都記不清了,只有兩次記得還算清楚。
一次是穿到商鞅夫人身上去見證商鞅變法的過程。搭檔是誰記不得了,只知道商鞅對我也如李元吉這般好得沒法形容。他在車裂之前對我說,上窮碧落下黃泉,終有一日會再相見的。
作為一個記錄者,我第一次流了淚。
還有一次是穿越到了順治帝鐘愛的董鄂妃身上,見證了康熙帝出生的偉大過程?!芭R終”時順治也對我說,卿且等等,上窮碧落下黃泉,我總會去找你的。
那次沒哭,因為我來不及說句話就蹬了腿。
有人從花園里走過,我從窗邊探出頭去,只看到一道明黃色的人影朝李元吉的書房方向去了。
說起來,自那晚之后李元吉就再沒來找過我,可能是覺得自己在女人面前流淚很丟臉?
我想了想,決定出門去看看,卻被丫鬟阻止。她說娘娘止步,來人是太子殿下,不可冒犯。
我愣了愣,算算日子,玄武門事變就要到了。
不知為何,心頭忽然有些發(fā)酸。
不止是為失憶的江大少,還有李元吉。
他的心里一定將我這具身子的主人擺在了十分重要的位置,不然堂堂七尺男兒不會那般忍不住潸然淚下。
然而從我跟江大少來到這里之后,直到他臨終之前,他都無法見到自己真正的心上人了。
忽然間,我覺得自己的這項工作很殘忍。
這晚我終于還是鼓足勇氣去看了李元吉。
他正坐在亭中獨酌,月影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孤單得讓人不忍多看。
我走過去坐下,他偏頭看了看我,似乎一點也不驚訝我的突然出現(xiàn),只張了張嘴,卻沒有做聲。
我猶豫了許久,終于決定冒一次險。
我說:“你不要跟太子對抗李世民了?!?/p>
李元吉猛然轉(zhuǎn)過頭來,像是看怪物一樣看著我。
我被他的眼神嚇了一跳,鼓足勇氣才把下面的話說完:“李世民是注定要稱帝的,你不如拱手相讓,別跟他作對了吧?!?/p>
我并不是要改變歷史,只是一種試探,我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那位偉大的老大。
手腕忽然被他一把攥住,力道之大差點讓我叫出來。他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這么說,已經(jīng)破了規(guī)矩了!”
我大驚,剛想說話,腦后一涼,人便暈了過去……
醒來時,外面吵鬧一片。我揉了揉額角坐起身來,正準(zhǔn)備去穿鞋,江大少一下子沖了進來。
“娘娘,快隨末將離開!”
我愣了一下:“發(fā)生什么事了?”
他上前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就往外拖:“齊王殿下隨太子趕去玄武門了,臨行前吩咐屬下帶娘娘離開?!?/p>
我大驚失色:“什么?我睡多久了?”
“三天了。”江大少莫名其妙地盯著我,“娘娘怎么了?”
我無奈撫額,難怪,到了玄武門事變的日子了。我心急火燎地出門,只來得及對他嚷了句:“你快點想起來吧!”
齊王府占地太廣,我左沖右撞好不容易找到了大門,對一臉驚訝的管家喊了一句:“快!備馬!”
管家驚得半晌才回神,去牽了馬過來,我疾步上前,奪過他手里的韁繩就翻身上馬,朝外沖去。
唐朝也不是第一次來了,皇宮附近也溜達(dá)過幾次,所以玄武門對我來說并不難找。
好不容易到了大門口時,我猛然想起一件事來。
江大少不在,這次事件的記錄怎么辦?
算了,這個時候哪管得了這么多,先找人要緊。
我拍馬上前,有位五大三粗的將領(lǐng)于樓頭大聲阻攔:“來者何人?不可近前!”
我壓下胸口的劇烈狂跳,深吸了口氣,朗聲道:“吾乃齊王元妃楊氏,有事求見齊王?!?/p>
那將領(lǐng)愣了愣,皺眉道:“王妃請回,今日三位殿下有要事于此地相商,不宜打擾。”
正說著,大門轟然悶響,已經(jīng)要緩緩合上,我詫異地望過去,里面忽然刀劍齊鳴,有人從越變越小的門縫中望過來,眸如秋水,仿若早已這般過了千年。
渾身的血液都好似僵住,我慌忙間打馬飛奔而去,卻只聽到他淡淡的一句誓言:“上窮碧落下黃泉,他日再見?!?/p>
大門轟然關(guān)閉,我從馬上翻落下來,瘋狂地去拍大門:“李元吉,你給我把話說清楚,你肯定知道些什么,你說!”
身后有人拉住我,不管不顧地將我拋上馬背:“娘娘別再猶豫了,快隨末將離開!”
我反手拽住他的衣袖:“江少,他肯定跟接待處有關(guān),你想起來沒有?我們要不要再調(diào)查一下?”
江大少一臉疑惑地看著我:“娘娘,我是昭華,您是不是認(rèn)錯人了?哦,對了,王爺囑咐過,這封信一定要交給您。”
我趕忙接過來三兩下拆開,里面只有三個字:江一楓。
我渾身一僵,訥訥地看向身前的人:“你真是昭華?”
他堅定地點頭。
于是,我從馬背上又滾了下來……
耳邊是細(xì)碎的說話聲,像是蚊子在輕哼,惱人得很。我下意識地抬手去趕,啪的一聲脆響,下一刻老徐的怒吼聲響了起來:“我就知道你是裝的,給我趕快醒過來!”
我一驚,睜開眼睛,老徐捂著半邊臉頰,額頭的褶子好似在控訴我的毒手。
“咦?回來了?”我眨了眨眼,茫然的思緒終于回歸心竅,頓時一個鯉魚打挺站直身子,眼神四下掃視,“江少呢?”
老徐一臉鄙視地瞪我:“江少說你會拖他后腿,果然如此。他可是拍到了第一手資料,去整理了,就你還在睡……”
他的話生生被掐斷,接著驚愕地在我背后呼喊:“你去哪兒???”
我邊跑邊道:“我去找他!”
我要找他問清楚,為什么他穿成了李元吉卻不告訴我真相?那晚說的話又是什么意思?還有那一次一次的承諾,他哭泣著說救下的人,是不是……跟我有關(guān)?
然而我終究還是沒能找到他,老徐跟阿旺就一前一后堵住了我,最后躲閃不及時,不知是誰一棒子敲在我后腦上,于是我又糊里糊涂地暈了。
其實該說,我是睡過去了。
我做了個夢,先秦的風(fēng)拂過臉頰,我送商鞅出門追求理想,他握著我的手說等在都城安定下來就來接我。
后來他果然功成名就,我坐著華麗的馬車進入商府,他牽著我的手游覽都城的大街小巷,我卻暗暗用筆記錄下周遭人們的言論和風(fēng)土人情。
被判車裂大刑之前,他給我留了一封信,對我說上窮碧落下黃泉,終有一日會再相見的。
我展開信看了又看,忽然流下淚來,因為那上面的署名不是商鞅,而是“江一楓”三個字。
然后是順治皇帝坐在床頭拉著我的手告別,眼神沉痛,明明是我要離世,他的神情卻痛苦得好像自己也快不行了。
他摟著我的肩頭微微顫抖:“我說過不會再讓你經(jīng)受一次離世的,卿且等等,上窮碧落下黃泉,我總會去找你的。”
我忽然強打起精神問他:“你究竟是誰?”
他握著我的手,在手心寫了個“江”。
原來不是我并不是第一次與江大少合作,記不清搭檔的那兩次穿越,竟都是與他一起完成的。
可是為什么之前我都記不清了?難道我在某次穿越中也撞上了穿越失憶癥?
耳邊響起一陣腳步聲,老徐略帶擔(dān)憂的聲音在身側(cè)響起:“老大,又要把她的記憶抽除掉?”
我心中一陣激動,心中似有些明白過來,拼命地想睜眼去看一眼那傳說中建立了龐大穿越機構(gòu)的神仙人物,卻發(fā)現(xiàn)自己像是受到了什么束縛,仍舊沉陷于一片混沌之中。
而后,忽然聽見江大少的聲音輕輕響了起來:“對,抽除掉?!?/p>
果然是他……
再次摔在唐朝穿越接待處的門口時,我已休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長假,難得地處于神清氣爽的狀態(tài)中。
走到最里間的辦公室,就聽見江大少在跟一群同事胡吹亂侃。
“別再問我‘為什么老大救了心愛的人卻又不跟她在一起這種問題了!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們靠意念來回穿越,這也是不讓同事之間談戀愛的原因啊,要知道感情最容易左右人的意識,萬一出了差錯,你們有去無回怎么辦?”
老徐帶頭表示同意,其余幾個同事也紛紛附和。
“不過好在老大還可以帶著心愛之人一次次穿越在別人的世界里進行角色扮演,”江大少雙手忽然抱拳,淚眼蒙眬,“這就好像與她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離了一般……”
話音一落,眾人一陣欷歔。
老徐感慨道:“但是這樣負(fù)擔(dān)很重啊,老大用自己的意念支撐著龐大的穿越機構(gòu),還要忍受著這種求不得的痛苦……”
他說這話時眼睛一直瞄著江大少,旁邊已經(jīng)有位女同事稀里嘩啦地哭了起來:“好偉大的老大啊!”
我翻了個白眼。
眾人終于發(fā)現(xiàn)了站在門邊的我,有幾個同事友好地跟我點頭打招呼,老徐卻臉色慘淡,似乎還帶著些心虛。
嗯,這是慣例,每次我出完任務(wù)他總這樣。
似乎有道眼神落在了身上,我轉(zhuǎn)頭看去,原來是江大少。
那雙桃花眼電力十足,我暗暗吞了吞口水,揚起笑臉朝他招招手:“喂!這次新任務(wù)是去楚霸王的軍營,有沒有興趣跟我搭檔?。俊?/p>
江大少愣了一下:“你什么時候接到任務(wù)指示了?”
我聳肩:“老大那兒一直由你傳令,我當(dāng)然接不到指示,其實是我自己定的任務(wù),你我還沒合作過,怎么樣,一起去嗎?”
江大少怔了怔,與老徐對視了一眼,彼此眼神忽閃了幾下,最終點了點頭。
“好,什么時候出發(fā)?”
“現(xiàn)在。”
江大少被我拖到那巨大黑洞的面前,還沒反應(yīng)過來,被我一腳踹了下去。
啊,感覺真好。
楚霸王項羽已經(jīng)飲了許多酒,他坐在帳中,燭火明明滅滅,那張英挺的臉上滿是愁容。
外面的楚歌越發(fā)大聲了,混著楚軍細(xì)微的嗚咽聲,聽來讓人心中生煩。
我端著酒壺走近,為他再斟滿一杯,眼中盈淚:“王,讓虞姬為你舞一曲吧?!?/p>
“唉……”他握住我的手,嘆息又嘆息,“虞姬,本王要怎么辦才好?”
我安撫地拍拍他的手,在腦中將早已學(xué)好的舞蹈默默回憶一遍,朗聲朝外道:“取劍來!”
一名模樣清秀的士兵走了進來,手中托著一柄劍。我抽出劍時與他對視一眼,他則悄悄對我比劃了一個OK的手勢。
劍柄上隱隱有小紅燈一閃一閃,那是江大少的最新裝備,自然是為了記錄這歷史性的一刻用的。
我踏步作拍,長劍在手,轉(zhuǎn)身折腰,宛如真的感知到了虞姬的心情。
她在向心愛的人告別,為了不成為他的負(fù)累。
項羽早已停下了飲酒,眼中淚光點點,看向我的眼神帶著無盡的疼惜。然而實際上是在望著他最深愛的虞姬。
我卻轉(zhuǎn)頭,看向了江大少。
恰好,他也在看我,彼此對視,我微微一笑,他卻愣住。
楚霸王開始低聲歌唱:“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一連唱了數(shù)遍,這歷史性的一刻終于被完全記錄,只差最后一步。
我悠然盤旋,劍身擺舞,最后穩(wěn)穩(wěn)地架在脖子上,如同歷史上的虞姬一樣,毫不猶豫地抹下,只在最后一瞬,眼睛盯著的卻是一邊記錄著的江大少。
鮮血噴灑的一刻,他的手忽然抖了抖,而后一把扔了劍柄,竟然趕在項羽之前一把將我攬在懷里。楚霸王大怒,卻因事先我放在酒中的迷藥之故而倒了下去。
江大少管不了那么多,只是抱著我一臉惶恐:“你……你怎樣?”
雖然死后會回到穿越接待處,但這種死法也是個折磨。
然而我卻強忍著疼痛吐出了讓他震驚的話:“我不打算回接待處去了……”
他的瞳孔忽然放大:“你說什么?”
意識開始渙散,眼前的人漸漸模糊,我閉了閉眼,強撐著最后一口氣道:“一楓,你回到現(xiàn)代去,我回到民國,我們回到最初,不要……再有什么接待處了,那樣……你就不用再強撐著意念支持這樣龐大的機構(gòu)了……”
我看見他的眼中顯露出巨大的震驚,繼而是絲絲驚恐和慌張。
是的,我沒有忘記一切。雖然他要抽除我的記憶,但是我的意念本來就強,前兩次他都是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抽除了我的記憶,上一次我卻意識清醒。只要我有心對抗,就無法成功。
我本該死于那場學(xué)生運動,但他卻穿越回去改變歷史救下了我,但歷史的分支只能存在在平行空間里,所以為了保證平行空間的聯(lián)系,他強行支撐起了龐大的穿越機構(gòu)。
可如今呢?為了保證意念不受阻礙和動搖,他不允許自己對我動心,只能一次一次帶我穿越,去體驗別人的感情,然后再一次次將我的記憶抹去。
在這樣強大的折磨下,他怎么能夠一直像是說別人的故事那樣說著自己和我的過去?
我承認(rèn)他的偉大,但像老徐說的那樣,負(fù)擔(dān)太重,總有一天他會吃不消的。
所以我要結(jié)束這一切,而他太聰明,我只能用這種出乎意料的方式……
頸間的血液好像都快流干了,他的臉在我眼中已經(jīng)看不分明,只余下那雙桃花眼,如今卻盛滿淚光。
我捏緊拳,拼盡最后一絲意識催開結(jié)界,他忽地用力地抱住我,眼淚一滴一滴灼熱地落在我臉上:“不,我不回去,你也別走……”
我忍住悲傷,將意念催到最強,終于,他的手指漸漸松動,眼神越發(fā)驚恐。
“雅凌!”
猛然一聲呼喚,我努力睜開雙眼,耳中紛亂一片,四周人流逃竄,他已不在……
有尖厲的喇叭聲傳來,憤怒的巡捕操著警棍駕著車朝我這邊碾來。我想動,但是腿受了傷,這才記起,這是最后,也是最初。
這樣最好,一切回到原點,他能好好的就行。
我閉上眼,微笑了一下: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