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暖
【一】
依稀可見三兩枝桃花,但這早春的天氣仍有些寒涼。
身后是壓抑得極小聲的哭泣,門外長長的青石板路上,他身著玄色長衣,目光無悲無喜,周身散發(fā)著一種淡然超脫的氣質(zhì)。見到云袖走出房門,他略微彎腰作禮:“恭請上官小姐上輦?!?/p>
若是上了那臺輕步輦,便是從此入了深宮門。
上官家世代為商,富可敵國,與皇家貴族皆有姻親,曾是云都第一豪門,而今時今日,卻只剩下個外表華麗的軀殼。她應(yīng)該慶幸,作為上官家唯一的女兒,她竟還有最后價值,能由面前這仇人將自己送入皇宮,成一國之后。
終究沒能忍得住。
云袖一把扯掉了頭上罩著的薄紗,提著裙子幾步走到他面前,用盡全身力氣一巴掌扇過去,字句里盡是恨意:“洛溫良,你不得好死!”
洛溫良的臉很快紅腫起來,可他仍維持著極好的風(fēng)度,絲毫不在意似的,只是語調(diào)清晰地重復(fù)那一句:“恭請上官小姐上輦?!?/p>
云袖突然低聲冷笑,在他耳畔輕聲說了一句:“希望你,永遠(yuǎn)不會后悔。”再不回頭看他,上前由宮人扶著上了輦。被遺棄在地的薄紗被風(fēng)輕輕吹起,洛溫良蹙眉看了一眼,很快收回眼神,下令出發(fā)。
她覺得心寒齒冷,獨(dú)自一人側(cè)靠在輦中,之前精心偽裝的驕傲盡數(shù)退去,淚珠“吧嗒”一下落在手背上。
簾外突然有呵斥之聲,原本行進(jìn)中的步輦停了下來。
很快有激烈的打斗聲傳來,云袖慌了神,卻突然聽見一聲巨響,步輦竟被利刃削去了小半邊,但她看得仔細(xì),那些招式狠厲的黑衣人多數(shù)都在圍攻洛溫良,卻極少有靠近步輦的。
“云袖——”洛溫良很快策馬而來,一劍挑開了凌厲的攻勢。他轉(zhuǎn)身向她伸出手,一如多年前那般,仿佛只要將手遞過去,就能隨他遠(yuǎn)去再不回頭。
真的,可以跟他走嗎?
云袖稍稍愣神的工夫,已聽見破空里有飛箭急促而來,她嚇得縮了縮身子,可洛溫良卻反倒側(cè)身,用身體擋下那一箭。
鮮血汩汩而出。
“你……”
“快走!”他不由分說地拉過她的手,將她一把扯上了他的馬。她躺在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懷抱里,漸漸竟有些心安起來。洛溫良一手抱著她,一手握緊韁繩策馬狂奔。呼呼的風(fēng)吹過耳畔,她攥緊他的衣角,一動也不敢動。
身后混戰(zhàn)打斗的聲音逐漸遠(yuǎn)去了,她依靠在他的懷中,整顆心都軟了下來,終是咬唇輕聲問他:“我們?nèi)ツ膬???/p>
“本王的職責(zé)是護(hù)送上官小姐入宮。”他冰冷的語氣中沒有一絲感情。
“洛溫良!”她心底涌起一陣怒意,氣的是自己竟還對他心存幻想,“我恨不得挖開你的心看看,你心里究竟裝了什么重要的東西,讓你如此冷血無情!”
聽了這句,他忽地笑開了,熠熠的眼神似乎要看進(jìn)她心里去:“若我說,裝的是天下蒼生,你信不信?”
鬼才會信!可他卻不再多說,抽手一把拔掉了手臂上的長箭,她聽得他悶哼一聲,眉頭皺得很緊,想來是很疼的。她卻冷笑起來:“我可不會領(lǐng)你的情!今日的刺客擺明了是來殺你的,真不知是誰牽累了誰。權(quán)傾天下的睿王爺做到你這個份上,的確不容易?!?/p>
【二】
狼狽地逃到京城,洛溫良將送她入宮中。而她卻有些心不在焉。在入宮之前她就已經(jīng)想好,京城曾有不少上官家往日曾結(jié)交過的權(quán)貴,需得盡快熟悉,待她日后一一去聯(lián)絡(luò)。
她要重振上官家的門楣,她要那害她棄她的人不得善終。
背上突然一痛,緊接著是“吧嗒”一聲,地上滾落著一顆石子。云袖有些惱怒,什么人這樣無聊,竟用石頭丟她?她轉(zhuǎn)過身,看見一個十二三歲的清秀少年,他的眼神清澈如水,臉上卻帶著幾分討人厭的嘲諷:“喂,你就是從云都來的那個老姑娘?”
“混賬!”她揚(yáng)起手就要一巴掌扇過去。那少年卻毫無懼色,反倒挑釁似的看著她。近幾年朝中爭斗得極其厲害,自上官家覆滅之后,她也無心留意宮中形勢,如今只知當(dāng)今圣上尚未娶親,這樣一想,她又將手放下,不予理會。
少年卻挑眉嘆息:“沒什么意思?!彼淮匍_口,翻過回廊,頭也不回地走了。
三日后,云袖跪在高臺之下,新登基不久的皇帝將為她戴上后冠。
“皇叔為朕選的皇后,自然是聰慧賢良,能為朕分憂排難,統(tǒng)理六宮?!被实鄣穆曇袈爜磴紤兄赡郏芍匾魠s落在了“分憂”二字之上。
云袖心下狐疑,下意識抬頭去看,卻正撞上那雙明澈如水的眼睛。那個拿石子丟她的小小少年,竟是她的夫君!怎會有如此荒誕的事情?她忘了禮數(shù),不敢置信地呆看著他。他卻別有深意地朝她笑,直走到她身邊,才在她耳畔低聲問了一句:“上官云袖,朕是不是長得特別好看?”
云袖只覺得耳根發(fā)熱,她竟然被一個小孩子調(diào)戲了!還未來得及發(fā)作,卻覺得頭上一沉,那頂沉重且華貴的后冠已戴在她的頭上。
從今往后,她便是十二歲皇帝洛沉璧的妻子。
亦是大巽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后。
接下來的繁復(fù)的禮節(jié)和宴會幾乎折騰掉了她半條命。直到月入中天,洛沉璧見她累了,才令兩個宮女送她回寢宮休息。
然而回廊上似乎有人在等她。
兩旁的宮女見到那人,竟立刻行禮退下。是一個極其熟悉的背影。那寬闊的肩膀,曾是她想要依靠一生一世的地方??扇缃?,她只能漠然道:“皇叔半夜三更在此,實(shí)在有違宮規(guī)?!?/p>
“你心里其實(shí)希望我?guī)阕撸遣皇??”洛溫良轉(zhuǎn)過身來,眼神之中似乎有些悲憫的溫柔,“我?guī)汶x開這里,永遠(yuǎn)不再回來,你覺得怎么樣?”
她愣住了,竭力要張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如果他還愿意帶她走,如果……
他卻笑出聲來,面帶嘲諷:“你還是這樣天真。我說什么你都信,所以才會心甘情愿將上官家的金庫鑰匙給我,所以才會害得上官家一夜傾覆啊。云袖,你該醒醒了?!?/p>
這話如同晴空霹靂,她扶著墻,竭力保持著最后一絲冷靜,卻仍抑制不住渾身的戰(zhàn)栗。
“沉璧那孩子也一直想殺了我,那日護(hù)送你上京路上遇到的殺手就是他派的。若你們二人聯(lián)手,說不定……”洛溫良頓了頓,才淡然一笑,“我真的會有一點(diǎn)點(diǎn)擔(dān)憂呢?!?/p>
她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寢宮,洛沉璧卻早已坐在桌旁,臉色十分不快:“皇后,大婚之夜你竟然私會別的男人,是否太過分了一些?”
云袖恍若不聞,直接沖到他面前狠狠抓住他的肩膀:“洛沉璧!你想殺了洛溫良,對不對?”洛沉璧一愣,掙扎著要推開她:“上官云袖!你是不是瘋了!”
“他比你強(qiáng),而你只是個什么實(shí)權(quán)也沒有的小孩子!”云袖瘋魔一般看著他,“要想贏他,你就要與我合作?!?/p>
洛沉璧深深看了她一眼:“憑什么是你?”
“就憑……我和你一樣!想他死?!?/p>
【三】
云袖一大早就跟去了御書房,親自督促洛沉璧審閱奏章。她十六歲那年開始掌管上官家的大小事務(wù),不僅熟知生意運(yùn)作,更與朝廷、官場有過諸多來往。這些國事對她來說也并不算太難理解。
“洛沉璧!”云袖突然站起身來,“做好一個皇帝要學(xué)會的第一件事,便是要知天下疾苦。”做皇帝的人,如果只是一直枯坐在御書房里看奏章,那他永遠(yuǎn)也不會明白百姓家要吃一口飯會有多難。
他們換了粗布衣服偷溜出宮,不去逛京城最繁華的高樓玉宇,專挑一些偏僻的小巷去走。洛沉璧幾乎要把身上帶的所有錢都塞給那些可憐的乞丐,云袖搖頭嘆息,剛準(zhǔn)備伸手去拉他。卻不知從哪里跑來一個大漢,狠狠地撞開了他們。
“小偷!”洛沉璧摸了一下衣服,轉(zhuǎn)身就要去追。云袖見他面色不佳,問道:“丟了什么?”
“錢袋?!?/p>
“別追了?!痹菩淅鸵硪惶幾摺H欢宄凌祬s甩開她的手,瞪著她說:“朕身為天子,怎么能包縱罪犯!”言畢,洛沉璧已朝著小偷的方向去追。她心知不妙,連忙跟了上去。七拐八繞竟進(jìn)了個死胡同,那個偷錢的大漢早已不見蹤影。而身后卻不知何時多了幾個彪形大漢。為首的大漢上下打量了云袖一番,冷笑道,“你們這些貴公子貴小姐不好好呆在家里,來這里鬧什么?今天若是不給你們點(diǎn)厲害嘗嘗……”
“放了我們?!痹菩浯驍嗔怂脑挘澳銈兿胍嗌仝H金都可以。”
大漢似乎被她的氣勢喝住了。云袖又說,“我們倆一個弱女子一個孩子,逃不了的。不過我還有一句話要囑咐我弟弟?!?/p>
她附在他的耳邊,告訴他做一個好皇帝要懂得的第二件事:“即便是小偷,強(qiáng)盜,乞丐,都有他們存在的必要,是任何朝代都無法避免的必要。治理國家也是一樣,不可能只有兩袖清風(fēng)的廉臣,也許會有一些貪污受賄,作惡多端的官員,他們也許并非好人,但對于皇上來說,人無好壞之分,分的只是有無用處罷了。至于如何用,便是你要學(xué)的,懂人心?!?/p>
“這個時候你還說這些!”洛沉璧有些著急,他看著一旁的一個大漢的眼睛一直不停地打量著云袖,心下不由得著惱起來,他手中一沉,已握住袖中的匕首,狠狠朝那男人刺過去。他卻沒發(fā)現(xiàn)另一角的大漢也抽出了一把匕首。
“不要——”一個白色的影子沖上來,擋在了他的身前。
洛沉璧慌了神,云袖半靠在他身上,小腹上扎著一把晃眼的匕首,白衣上一片觸目驚心的紅。她為他擋了一刀!
“上官云袖!上官云袖!”他全然忘記了周身的遭遇,只顧扶著她大喊。
空中突然傳來一陣響哨,緊接著是馬蹄聲響。洛沉璧還未反應(yīng)過來,就感覺到手上一松?;杳赃^去的云袖已經(jīng)被趕馬而來的洛溫良一把抱住。
“皇叔!”洛沉璧又急又氣。
“下次來微服私訪的時候記得帶上侍衛(wèi)。”他語氣冰冷,懷抱著云袖一個躍身又上了馬。他帶來的幾個侍衛(wèi)很快收拾了那幾個大漢。
“把她還給朕!朕要帶她回宮!”洛沉璧上前扯住馬韁,怒吼。
“如果你不想讓她死,就讓她跟我回王府醫(yī)治?!甭鍦亓家话殉哆^韁繩,策馬而去。
【四】
她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好在傷得不重,休養(yǎng)一段時間便可痊愈。只是她的眉頭卻皺成一團(tuán),似是有難以開解的心事。洛溫良坐在一旁,竟看得有些失神。
多久了,六年。她竟然在云都等了他整整六年。而此刻,他們終于相見,卻咫尺天涯。只是他不明白,他從未給過她任何承諾,她究竟是守著什么樣的執(zhí)念苦苦等候至今?
六年前,她才十五歲,笑起來桃花一般明媚。
六年后,她依舊動人,眉目之中卻多了幾分纏纏繞繞去不掉的憂思。
他不是沒想起過她,甚至在兩年前刻意繞道云都,只是近鄉(xiāng)情怯,在門外徘徊許久也不敢入內(nèi)。那一晚他在酒館里喝醉了,突然聽到一旁有人悄聲議論,說上官家雖然富有,卻有個不知好歹的女兒,多年苦守不嫁,不知是何緣故。
“不會是有什么暗病……”污濁的碎語不經(jīng)意落入他的耳中。
他心頭怒起,拔劍就將那兩人砍傷了。后來因?yàn)檫@件事,他被朝廷里那幫跟他作對的臣子狠狠參了一本。
似乎那是他唯一一次失去理智。
可那又如何,他本就是個不值得托付終生的人。
“王爺,已經(jīng)查到了?!庇邢聦俅驍嗔怂乃季w,“大部分的清流派官員都接到了皇后娘娘的密信,恐怕已經(jīng)聯(lián)絡(luò)好各處。”
她果然做到了,不辜負(fù)他的期望。他點(diǎn)頭微笑。
云袖是半夜醒來的,盡管她身上帶著傷,卻依舊執(zhí)意回宮。等她強(qiáng)撐著回到寢宮,才發(fā)現(xiàn)洛沉璧竟趴在她宮內(nèi)的桌上睡著了。
“洛沉璧!”她又好笑又好氣地把他推醒,“起來滾回你的寢宮去睡。”
“你……你竟然讓朕滾……”洛沉璧呆呆地看著她,又揉了揉眼睛才說,“算了,朕寬宏大量不跟你計(jì)較,看你還有力氣罵人,想來也不太要緊?!?/p>
“哪有那么容易死。”她故作輕松地笑笑。
“朕今晚就睡在這里了?!彼嚻さ嘏郎纤拇?,直接鉆進(jìn)被子里,再用被子捂住臉。
“洛沉璧!”
他呼吸均勻,似乎已經(jīng)睡著。云袖無奈地嘆口氣,小心地在他身旁躺下。早有宮人進(jìn)來滅了燈火,只余一盞幽暗的小燈。她正欲閉上眼睛,卻感覺到身旁的洛沉璧伸手小心地?fù)ё∷难?,又將整個臉都埋進(jìn)她的胳膊里。
“喂。”她有些哭笑不得,莫非這孩子怕黑?
“朕多希望自己不是個皇帝?!甭宄凌祼灺晲灇獾卣f了一句,她聽得不是很真切,也許她從來都將洛沉璧當(dāng)成皇帝,卻忘了他也是個孩子。剛想開口問,卻又聽到他低低的聲音響起:“上官云袖,也許你不知道,皇叔一向待我很好。從小我就喜歡跟在他后邊鬧,哪怕到了現(xiàn)在,我也對他一點(diǎn)都恨不起來??晌沂腔实?,我必須殺了他。父皇是這樣我說的,他再也不是我的皇叔,我也再不是那個只會跟在他身后胡鬧的洛沉璧。朕,是大巽朝的皇帝。”他小小的聲音里似乎蘊(yùn)含著無限的力量,是在說服自己,也是在說服她。其實(shí)她在王府醒來看見洛溫良的那一剎那,她慌了,怕了,她錯以為自己回到了六年前,錯以為自己同洛溫良還有機(jī)會。
哪怕只有一線機(jī)會,她也是真心想要伸手去抓啊。
她的眼角悄無聲息地滑落了一滴淚。好在殿內(nèi)很黑,幾乎什么也看不見。她還可以假裝什么也未曾發(fā)生。
【五】
宮中很快熱鬧起來,新登基的洛沉璧即將迎來十三歲壽誕。皇后上官云袖極力主張節(jié)儉,卻因操勞過度而病倒,平日里都不見客,只是閉門休息。
沒人知道她換了裝,帶著令牌偷偷出了宮。
那批云都的金銀即日便要被送入宮中,云袖必須日夜兼程,趕在洛溫良之前將那些原本屬于上官家的財(cái)物劫下來。京中的官員和兵馬也都已經(jīng)暗中派調(diào)好,只等她得手的消息一到,就會有人將洛溫良抓起來,逼他交出兵馬,列數(shù)他的大罪。
這一次,她不會再放過洛溫良。
事情竟然出乎意料的順利。云袖很快就截獲了那批金銀,分派好了隊(duì)伍秘密押送,她則一人騎馬率先入京。
已入盛夏,烈日炎炎。
云袖擦了擦額間的汗水,看了看不遠(yuǎn)處的城門。很快,她就要贏了。然而,城門忽然緩緩而開。遠(yuǎn)遠(yuǎn)地,有一騎呼嘯而來,身后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一列隊(duì)伍,似乎有所忌憚,并不敢太靠近。云袖大驚:莫非出了什么事?
是洛溫良,他挾持了洛沉璧!
洛溫良渾身浴血,身上還插著一支斷箭,似是剛經(jīng)歷過一場慘烈的大戰(zhàn),而他手執(zhí)一把鋒利的匕首,死死地抵在昏迷不醒的洛沉璧的喉間??匆姶舸舻脑菩?,他似乎并未吃驚,那目光仍是無悲無喜,一如當(dāng)初。
“洛溫良?!?/p>
“是我?!倍嗳詹灰姡缃袼哪鱼俱膊豢?。
“放了沉璧?!彼龎鹤⌒牡子縿拥谋?,“我和他換?!甭鍦亓荚S久都沒有說話,只是仔細(xì)地打量著她,就好像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樣,似乎要將她臉上的每一絲神態(tài)都看進(jìn)心里。云袖還要開口,他卻笑了:“你以為你有交換的價值?”
“至少,在你心里是有的。洛溫良,你說是不是?”
他將她抱入懷中的時候,云袖的眼角又酸了??释诉@么久的懷抱,卻是在這樣一個復(fù)雜的時刻得到。她很想忽視脖頸上那柄冰涼的匕首,也不愿去想她曾有多恨他,多想殺了他。他們疾馳在風(fēng)中,似乎可以永遠(yuǎn)都不必面對身后的俗世。
洛溫良帶著她在郊外找了一處石洞,他丟了匕首,放開了她,靠坐在石壁上喘著粗氣。云袖這才注意到,他身上大大小小有數(shù)十個傷口,而那插入斷箭的地方仍在流著血。
她好難過。
他,是不是快要死了?這明明是她最想要的結(jié)果,然而她的心卻為什么這么痛?好在這里是一個偏僻的石洞,這里沒有上官家,沒有洛沉璧,沒有睿王爺,也沒有上官皇后,有的只是她,和她愛了六年多的人。
她撲上去,死死地抱住他:“抱我。洛溫良!”他的手似乎伸了一下,卻又不動了。她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你如今連抱我也不敢了嗎?”她哭得亂糟糟的,抬頭去吻他的面頰,“洛溫良,我恨你,我恨你……”
洛溫良突然一把抱住了她。
低下頭去親吻他思念許久的唇,粗魯?shù)亍厝岬?、霸道地、深情地、絕望地將心內(nèi)埋藏了許久的,那些混沌不明的愛,第一次表達(dá)出來。
他愛她。
他是世上最愛她的人。
【六】
那一晚,云袖突然憶起了往事。
她從小性格刁鉆古怪,不愿循規(guī)蹈矩地習(xí)舞,總愛研究一些奇巧的伎倆。十五歲那年她綁了絲帶在樹上,試著飛蕩起來,誰知桃樹枝太細(xì),承不了重,她在半空之中急促掉落下來。
是洛溫良救了她。
她從沒見過這么溫潤如玉的男子,害得她的心都漏跳了好多拍。
他是來談生意的。他救了上官家唯一的女兒,自然談成了最大的一筆生意。他臨走之時將隨身的玉佩贈給她,這也許是某種暗示,她攥著玉佩,有些急切地揪著他的袖子問:“喂,你還會不會來云都?我……我做你的妻子好不好?”
他手執(zhí)一把玉骨折扇,淺笑搖頭:“你還太小?!?/p>
“你等我,我就要長大了?!蹦菚r她并不知道這是個借口,只一味單純地自作多情,“等我長大一些,你還會來云都,會回來娶我嗎?”
他不置可否,愛憐地?fù)崃藫崴念~頭。
轉(zhuǎn)眼已六年。
從她十五歲起到如今,已過去六年,她等了他整整六年,她最明媚的時光已消磨殆盡,在思他念他,怨他恨他,在明知無望卻還執(zhí)著苦等中匆匆而去。為了他,她拋棄所有的自尊和驕傲,為了他,她成了云都人茶余飯后最常談起的笑話。但不論她遇到何種境況,心中都有著支撐著她等下去的那個執(zhí)念。
他一定會回來,會來娶她。
等她終于等到他,她還未來得及傾訴這么多年的思念,他便問了另一件事:“我想要一樣?xùn)|西?!?/p>
“什么?”她多愛他,便是要她的命,恐怕她也會毫不猶豫地給他。
“上官家金庫的鑰匙?!?/p>
她是上官家唯一的女兒,若是嫁了他,她的東西便也是他的了。她將那片小小的金鑰匙給了他。然而三天之后,的確是他親自來迎娶,卻是送她嫁去一個旁的不相干之人。一道圣旨下來,皇叔洛溫良為遣婚使,迎娶上官家云袖小姐入宮為后。
她背負(fù)著覆滅上官家族的罪責(zé),一步步走上步輦。
為什么。為什么?
她問了自己一千遍一萬遍,心中所得的答案只有一個:他不愛她,甚至他對她哪怕一星半點(diǎn)的憐愛都沒有。從他遇見她的那一刻起,她在他心中便只是一件極具價值的工具。興許他已經(jīng)在心中盤算過千百次,她究竟值多少錢,她究竟要如何用才能發(fā)揮最大的價值?
她曾說她恨他,想要他死。
而如今,她最愛最恨的人就在她的面前,她卻怎么也無法拿起那把利刃。
也許她的恨,是恨他不愛她,恨他從未將她放在心上。
山洞之內(nèi)火光幽幽,她望著他熟睡的臉頰,想起十六歲那年曾許過的愿望。人世間苦難重重,她害怕滄海桑田的變幻,惟愿與所愛之人一夕蒼老,共偕白頭。
然而她所害怕的竟一朝成真,任她深情苦守,卻終成空。
【七】
他們在石洞里躲了三天,只字不提外界的是非。
然而雖然她在山中采了不少草藥給他,卻還是阻止不了他的傷口越來越壞的狀況。思忖良久,她終于小心翼翼地問:“我們離開這里吧。”
“去哪兒?”他面色如水。
“去哪里都行!只要讓我跟著你。我們離開這個地方,好不好?”她近乎懇求,聲音都有些發(fā)顫。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害怕。無端地感到害怕。
“對不起,也許是我讓你誤會……”
她舉起手狠狠地甩了他一個耳光。不知這是第幾次了,她苦苦哀求,滿心期待,換來的卻只是他的冷漠無情。不知這是第幾次了,她一見到他就失去理智,哭得語無倫次:“為什么?你明明喜歡我,為什么不愿意帶我走?你貪戀榮華?你想要萬里江山?我在你心里,是不是永遠(yuǎn)都排在權(quán)勢地位的后面?”
他長長嘆了口氣,卻突然笑了:“你記得嗎?你以前也問過我,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什么。如今若還是讓我回答你,答案依然是天下蒼生。”
在他心里,她遠(yuǎn)比他自己的命還重要。
但比她還重要的,就是他的皇兄交托給他的天下蒼生。洛沉璧年幼,朝中大臣多有不服,再加之這些年來天災(zāi)人禍,國庫空虛,整個大巺都陷入了危機(jī)之中。他不能坐視不管,萬般無奈之下才想出這樣的計(jì)策,先將上官家的財(cái)產(chǎn)弄到手補(bǔ)充國力,再讓她進(jìn)宮,一來是教導(dǎo)洛沉璧為帝之道,二來是上官家的關(guān)系網(wǎng)能為洛沉璧奠定臣心。
至于他最后要完成的,是為新帝洛沉璧樹威。若是洛沉璧能斬殺一位意圖反叛的權(quán)臣,那么這朝政也就算真正的定下來了。
他牽過云袖的手,將她摟入自己懷中:“云袖,我改變主意了,我?guī)阕摺!?/p>
“真的?”
“嗯。”他手起手落,狠狠擊在她的后腦。云袖暈倒在地,他輕輕撫過她的臉頰,笑說,“你還是這樣天真,我說什么你都信?!?/p>
“我這輩子唯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了。上官云袖。但只好下輩子,再還你了?!?/p>
【八】
云袖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回到了皇宮內(nèi),洛沉璧守在床邊,滿面憔悴。
“他呢?”云袖竭力張口問道。
洛沉璧一愣,很快意識到她在說誰:“皇叔他已經(jīng)……死了。畏罪自裁?!痹菩浞路鹪诼犞幌喔傻娜撕褪拢骸芭??!甭宄凌涤值攘嗽S久,等到他以為她不會再說話了,便起了身,想讓她一個人靜一靜。
“皇上能答應(yīng)臣妾一件事嗎?”
“朕答應(yīng)。只要你好好活著,不管是一件,還是一百件,一千件,什么事朕都答應(yīng)你?!?/p>
幾日之后,洛沉璧面色沉悶地坐在御書房內(nèi),云袖的臉色仍有些蒼白,但相比起多日之前,已經(jīng)好了許多。有宮人將一只錦盒遞了上來,那里面裝著的是洛溫良的骨灰。云袖一把將盒子抱在懷里,用瘦弱的手臂緊緊地護(hù)著。
“朕后悔了,朕想讓你留下來!”洛沉璧一把拉住她。
“留下來?”她怔了怔,莞爾一笑,“皇上,臣妾教你最后一件事。做一個好皇帝,最重要的一條,你可知是什么?”
“是……什么?”洛沉璧不知她為什么突然提到這個。
“皇上,你一定要記住,既做了皇上,那么從此以后,你的心里,除了黎民百姓,除了江山社稷,再也不能放下其他東西。此生對皇上來說,最重要的,永遠(yuǎn)都是天下,天下太大,皇上的心便再沒有地方容得下其他的事,或是其他的人了?!?/p>
“不,不是這樣,皇后,在朕的心里,遠(yuǎn)有比天下還要重要的東西……”他極力申辯。盡管他才剛滿十三歲,可他絕不是一個無知的孩童,他懂許多許多,他懂得如何做好一個皇帝,他也懂得他最想珍惜的是什么。
“沒有這樣的東西。皇上,即便有,它也不該存在?;噬线€是忘了吧?!?/p>
“皇后?!彼麊舅?。
“嗯?”她晶亮亮的眼睛看著他。
“皇后希望朕做一個好皇帝嗎?那么,朕會做一個好皇帝。就像皇后所希望的那樣,心無雜念,心懷……”他苦笑,極艱難地吐出最后兩個字,“天下。”
“臣妾告退?!痹菩涑辛艘粋€皇后對皇帝最為莊重謙卑的禮。
她將釵環(huán)都卸下,將顯示尊容華貴的禮服也退去。她一步步走出宮門,神情溫柔,仿佛手中抱著的,是這世上唯一僅有的稀世珍寶。
“上官云袖!”
不要走。
【終】
數(shù)年后。
御書房外又是一陣一陣的喧鬧聲,擾得洛沉璧靜不下心來。不用開門也知道,是他最寵愛的瑾妃又在與他鬧脾氣了。
“洛沉璧,你給我出來!”整個后宮之內(nèi),也只有瑾妃敢這樣直呼他的名諱。一如多年前的……某個人。他稍稍斂神,站起身來打開門。瑾妃正在門外可憐巴巴地看著他,眼神里充盈著淚水:“中宮之位懸置多年,皇上為什么不肯封臣妾為后?臣妾的兒子是太子,臣妾的……”
“朕說過了,這件事不行?!彼驍嗨脑?。
“為什么不行?”
他被這問題鬧得有些不耐煩起來:“朕說過,朕這輩子只立一個皇后,就好像……”說到這里,他頓住了,像什么?他看著面前那張年輕而美麗的面孔,突然惡聲惡氣地說道,“就好像你們女人一生只能嫁給一個男人一樣!”
他的妻子是上官云袖。
此生此世,唯一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