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冷暖
驛站琵琶
谷暮遇到清揚的時候,還不是將軍,只是一個校尉。那是在驛站,暮秋時分,長河落日,天蒼野茫。
她住西廂,他領(lǐng)著部下駐扎東廂。夜晚,兄弟們喝酒喝至興起,用筷子敲擊碗碟,齊齊地唱著“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又唱“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唱得蕩氣回腸,慷慨激昂。
他明白,那就是他們心底的聲音。這一去,或許再也不會復(fù)返。那些良辰美景,家中的嬌妻美妾,父母兒女,都會成為過往。他們,只會變成沙漠中的枯骨,或是,草原上無名無姓的孤冢。
唱著唱著,有人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變成了哽咽聲。
谷暮是將領(lǐng),不能容忍這種情愫像瘟疫似的無邊無際地蔓延。于是,粗聲粗氣地喊來管理驛站的瘸腿老宋,叫他找些歌姬助興。誰知,老宋說:“這個鬼地方連女鬼都不來的,更何況是歌姬?”
素衣的清揚就是在這個時候進來的。面目清冷,懷抱琵琶,自稱愿意獻歌一曲。
她進來的時候,身后帶來一陣凜冽的寒風(fēng),士兵們不由自主地別過頭躲避。只有谷暮,端然地坐在那里,如松柏般挺拔于寒風(fēng)之中。
四目相對,都不動聲色地愣了剎那。
門關(guān)上了,寒風(fēng)肆虐著遠去。士兵們把目光落到清揚身上,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乎,他們從未見過如此美貌的女子,皮膚白皙,眉目如畫,尤其是一雙眸子,如秋日的天空,澄澈幽遠,勾人心魄。
谷暮在心底嘆息一聲,此等姿色,多是西施貂蟬之流,禍水紅顏。他冷冷地把目光移向別處,暗暗警告自己,一定要離這種女人遠一點兒,再遠一點兒。
清揚櫻唇微啟,素手輕揚。她的唱詞是蘇白,士兵們聽不懂,但還是被那婉轉(zhuǎn)的歌聲打動,忘記了喝酒,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牢她。
谷暮卻聽得懂,他自幼在蘇杭長大,蘇州話算是鄉(xiāng)音。曲子講的是美人徘徊于高樓之上,思念遠在戰(zhàn)場的夫君,盼了又盼,等了再等,仍是沒有任何的消息。
谷暮裝作聽不懂,同士兵們大聲談笑,說些調(diào)笑戲謔的話來挑逗她。士兵甲說:“校尉,不如你納了她吧!”
他看都不看她,只是舉著筷子對準盤中的牛肉:“殘花敗柳,也配做我谷暮的房中人嗎?還是留給你吧?!彼首鞣爬说卮笮?,手中的筷子卻像生了病的人一樣,微顫著,半天,沒有夾起一片牛肉。
說笑聲中,他聽到了曲子的最后一句——“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里人。”
他心中一震,就在這個時候,琵琶聲戛然而止。素衣的清揚施施然遠去,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
在她消失在門外的那一刻,谷暮有些失落。他不得不承認,他是為這個女子動了心。
在以后很長的日子里,他都試圖忘記那驚鴻一瞥,還有那如泣如訴的琵琶歌聲。
只是,紅顏禍水,他不允許自己為一個女子浪費青春時光,消磨建功立業(yè)的志向。
英雄棄甲
谷暮萬萬沒有想到,有一天,清揚會再次出現(xiàn)在他面前,而且,還是在平西將軍的帳篷之中。她坐在將軍身側(cè),還是一襲素衣,還是明眸皓齒,還是冷若冰霜。
甚至,唱的還是同一首曲子。
仿佛時光倒流,又回到最初相遇的驛站。
可是,谷暮清楚地看到,將軍白胖的手指撫弄在她的纖腰上,輕輕地移動,緩緩向上,再緩緩向下,像是撫摸一個上好的古玩,把玩著,欣賞著。
她竟然還側(cè)過臉,對著將軍嫣然一笑。
他這才知道,她真的是紅遍蘇州的青樓女子,是被蘇州刺史重金買下獻給平西將軍的。
殘花敗柳,真的被他說中了。
縱使如此,他還是被嫉妒燒壞了心智,那把火熊熊地燃燒,沒有什么能夠撲滅,他甚至能夠聽到自己的拳頭咯咯作響的聲音。
他站起身走到帳篷外面,深深地吸進一口寒涼的空氣,五臟六腑,各歸各位。
難道你想成為董卓,呂布之流,遺臭萬年嗎?父親的教誨就這樣化為子虛烏有了嗎?
正值黃昏,暮角響起,慷慨悲涼。
英雄之氣澎湃在他的心間,這一刻,他是從前的谷暮,一心殺敵,一心想報效國家,青史留名的谷暮,而不是那個被區(qū)區(qū)一個小女子亂了心智的谷暮。
再次回到宴席,他心里平靜了許多,甚至在平西將軍說“來,清揚,坐到左將軍身邊,給他斟酒”時,他也坦然地接受,舉杯一飲而盡。
她喂他葡萄,他也張嘴吃掉。
只是,那葡萄就像極燙的年糕,哽在喉間,吞之不下,吐之不出。
他同其他將領(lǐng)不一樣,他連看都不看清揚一眼,更別說偷偷地伸出手,在她的腰背上撫摸兩下了。
他就像戲臺上準備赴死的武官,要屏住一口氣,直直地躺倒在地。這口氣,不能有一丁點兒的泄漏。否則,萬劫不復(fù)。
在別人看來,清揚冷艷動人,谷暮俊朗冷酷,倒也是極相配的。
宴會之后的第二天,谷暮毛遂自薦,愿意帶領(lǐng)一支小分隊,深入羌軍腹地作戰(zhàn),與大部隊遙相呼應(yīng)。平西將軍很高興地同意了他的提議,拍著他的肩膀說:“好小子,大有你父親當年的氣概,去吧!”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不是英雄氣概,這是丟盔棄甲,落荒而逃。
在兒女的情意之中,他愿意做一個逃兵,以此來成就自己的英雄氣概。
宿命黃沙
只是,谷暮不知道,在清揚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刻,就已芳心暗許了。
一個女子一旦愛上,便是不管不顧,將身家性命全盤托出也在所不惜。自十五歲進入青樓以來,她就一直渴盼,渴盼有一天,能遇上一個人。
她知道,有那么多的青樓女子,就是懷著這樣的渴盼終老的。
更何況,縱使遇上,她愿意,他也是滿臉滿心的不屑。
“殘花敗柳,也配做我谷暮的房中人嗎?”這句話,一直在她的耳邊回蕩,就像西域的風(fēng),無始無終,沒有盡頭。
她不配。
她不配。
在他心里,她只配服侍那垂老、挺著肚子、微禿的平西將軍。甚至于,在她坐在他身邊斟酒時,他也是目不斜視,無動于衷。
在這世上,總有一個人,是另一個人的劫難。
有些人遇不上,平淡一生。
有些人遇上了,不是幸福美滿地活著,就是轟轟烈烈地死去。
清揚知道,自己一定是后者。因為,她是青樓的女子,就像囚犯身上的烙印,一生都無法消除。
谷暮走后,清揚凄悲地想??膳碌氖?,縱使他有千般萬般的不屑,她仍是認定了這個人,無怨無悔。
所以,在平西將軍推開她房門的時候,她平靜地說:“將軍,如果您想讓我陪在身邊,唱曲彈琴解悶,就不要進來。否則,縱使您能如愿,我也不會茍活于世。”
豆大的燭火跳躍著,映著她毅然冷傲的臉龐,臉上有著從容赴死的表情。
那一刻,將軍覺得,她如一位高貴的公主般不容侵犯。
他在門口猶豫了片刻,還是走了出去。
女人有很多,唱曲唱得這么好的卻少有。
將軍走后,清揚撲倒在錦被上,哭得肝腸寸斷。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為了什么??v使從此之后,她守身如玉,玉潔冰清,谷暮也不會知道,在他心里,她也仍舊是殘的花,是敗的柳。
哭累了,她坐起來,理理鬢發(fā),緩緩地打開一個紅緞子包裹,里面是一只小巧的灰白色的酒杯,燭光下,
幽幽地散發(fā)著清冷的光。
她自斟自飲,漸漸地有了醉意。
他帶兵離開的那一天,她默默地跟在后面,走了很遠,直到后來跟不上了,她才站在溯水崖上,看著他帶領(lǐng)的軍隊風(fēng)塵仆仆而去,揚起的黃沙遮天蔽日,她覺得,他好像是被漫天的黃沙帶走了。
這黃沙,或許就是宿命。
這一世,這個人,恐怕都是鏡花水月了。
溯水魂斷
幾個月以后,谷暮凱旋歸來,他帶領(lǐng)部下摧毀了羌族的幾支軍隊。平西將軍很高興,拍打著他的肩膀說:“后生可畏啊,我看不用多久,西域就是我們的天下了。”
一樣的美酒,一樣的歌舞,只是,平西將軍的身側(cè),換了另外的美人。
谷暮想,她去了哪里?病了?回去了?還是……
他用了幾個月的時間來逃避,還是逃不掉,他跟著自己的心回到這里。他知道,自己完全可以不再歸來,帶著軍隊,一路向前。
可他還是回來了。
借著酒意,他含混不清地問左右:“那個美人兒呢,就是彈著琵琶唱曲的那個。”故意不提她的名字,就好像他不記得了,或者,是根本不曾知道過。
馬上就有人接話,也是一臉的惋惜:“清揚啊,聽說,她被羌軍搶走了?!闭f完連連搖頭。
他一愣,酒醒了大半,他在前方與羌軍作戰(zhàn),而她,竟然就這樣被搶走了?對將軍而言,不過是一個女子而已,去了舊的,還有新人。
可對他來說呢?
他的臉色頓時不好看起來,堂堂大丈夫,連一個小女子都無法保護,更何談保家衛(wèi)國?他環(huán)視周圍的將領(lǐng),一個個紅著臉,說著笑著,醉生夢死,行尸走肉而已。
又有人告訴他,說這清揚也是自找的,這是西域,不是江南啊,她日日跑到溯水崖上做什么?難道這荒涼的地方還有什么風(fēng)景可看?
一只杯子被谷暮捏得粉碎。
那日他帶兵離去,走出去很遠了,還能看到溯水崖上有一個白色的影子,在一片蒼涼的枯黃之中,異常顯眼,異常嬌弱。
她是在為自己送行嗎?
谷暮鐵青著臉走出帳篷,沒有理睬任何人的搭話。他徑直走到清揚曾經(jīng)住過的帳篷,服侍她的丫鬟還在,叫如意。如意對他,亦是不理不睬,她陪著小姐一路自江南走來,有什么事情能夠瞞得住她?驛站的相遇,宴席上的冷遇,溯水崖邊的相思。
她看著面前的男子——不過是普通的男人罷了,臉蛋略微帥氣些——小姐為這樣一個人,值嗎?如意撇撇嘴。
谷暮一直坐在桌邊,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甚至,什么都沒有問。
如意想,他在想什么?難道他對小姐,亦是有意?她假裝倒茶,在他的臉上左一眼右一眼地瞟??床怀霰?,也看不出疼。
這個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坐了一會兒,站起來便走。在帳篷邊,剛剛揭起簾帳,就聽身后的丫鬟敵意十足地說:“小姐都是為你,才……”
為我?他停住腳步,回過頭,看著小丫鬟伶伶俐俐的一張鴨蛋臉。
她的唇齒更是伶俐,幾乎是在咒罵了:“你嫌她是青樓女子是不是?這是生來的命,她能怎么辦?要是她生在貴族人家,你就不是這樣的德行了吧?這也就是小姐中意的,換作是我,你給我提鞋,我都不要!”話說得有些語無倫次。
他站在那里,讓她罵個夠。
一個丫鬟,怎會懂他的志向?這無關(guān)娼妓與公主,他不要任何女人。他要的,是叱咤沙場,建功立業(yè)。
像父親一樣。
縱使這樣,他的心里,卻已經(jīng)翻江倒海,掀起千層萬層的浪。
原來她的情意似花,滿園的姹紫嫣紅,可惜也不過是付諸斷壁殘垣,無人欣賞,無人理睬。
他大步流星地走出去,沒有人能看清他的悲喜。
戰(zhàn)場擦肩
人們都說,谷暮將軍瘋了。也有人說,他是被父親的魂靈附了身。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為別的,只為一個女人。
他瘋了似的與羌軍作戰(zhàn),摧毀了他們一支又一支的軍隊。
可是,每一支軍隊里,都沒有那個素衣影子。
漸漸地,人人都知道了谷暮的心事,因為,只要抓到俘虜,他都會親自審問,每次,都要問到一個彈著琵琶唱曲的女子。
沒有人知道。
平西將軍聞聽此事后,捋看一撮胡子,連連搖頭:
“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命數(shù)啊,命數(shù)?!彼麚崦磉吤廊说南慵纾肫甬斎涨鍝P毅然決然的拒絕,隱約明白,原來是郎有情,妾有意。
他對谷暮說:“等你找到清揚,我就把她賞賜給你。”
人生苦短,及時行樂。
谷暮的眼睛亮了一亮,像星星般滑過??上В膊贿^只是閃亮一瞬。他有些悲涼地想,賞賜于我,我也是不要的,我不過是希望她平安地活在這個世上。然后,我還是要去打我的仗,殺我的敵。
僅此而已。
清揚是在九個月后的一個清晨被找到的。彼時,已經(jīng)是初秋,一地的清露。谷暮包圍了一支運送糧草的部隊。他們是在前一晚駐扎在那里的。
一陣混戰(zhàn),到處都是刀與刀相碰的聲音,吶喊聲,馬蹄聲。
這個時候,突然傳來一陣幽遠的歌聲,聲音如泣如訴,動人魂魄。
很多人都識得這個聲音。
仿似受到鼓舞一般,谷暮的軍隊戰(zhàn)得更歡了。
半個時辰之后,谷暮尋著聲音找去,腳步在一個帳篷外止住了。里面的歌聲也停止了。兩個人,隔著帳篷,望穿千山萬水。
他走進去,看著她,她也看著他。
有那么一個剎那,谷暮有片刻的動搖,管它什么流芳百世遺臭萬年,管它什么為國捐軀老死戶牖,他只要這一世,有一個心愛的人長伴身側(cè)。
可是,這個念頭只是灰燼里殘留的一點火花,閃了一閃,便滅了。
谷家世代戰(zhàn)功,不能毀在他的手里。
他收斂了柔軟的情愫,把兒女情長團成一團,丟棄在黑暗的角落里。
他說:“走吧?!?/p>
她卻不肯,說再等等。她在帳篷里東翻西找,找了又找,似乎是在尋找某樣重要的東西。其實谷暮不知道,她只是在拖延時間,她只是希望能夠和面前的這個人待的時間長一點兒,再長一點兒。
她不看他,可她渾身都是眼睛,每一只眼睛都情意滿滿。
她明白,走出這個帳篷,他和她,就好比輪回的鬼,淹沒在滾滾紅塵中。歸塵歸土,再也不相干。
她那么卑微地歷盡凌辱活下來,就是為了這樣的一刻。
再也拖延不得了,帳篷外的士兵催了又催。她把紅色緞子包裹握在手里,緩緩地走出去。他就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兩個人擦肩而過。她披散的長發(fā)纏纏綿綿地掃過他的盔甲,依依不舍。她的香氣盈在他的鼻端,繞繞轉(zhuǎn)轉(zhuǎn)。
他還是讓她走了出去。
就那樣走出去。
洞房紅燭
又是宴席。慶祝大敗羌軍。
清揚坐在平西將軍的身邊,像從前一樣,懷抱琵琶,淺吟低唱,長發(fā)掩住半張俏臉。將軍看看谷暮,他目不斜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再看看清揚,她依舊是一臉的冷艷。
將軍呵呵地笑,說:“清揚,你不要坐在這里了,去,坐到谷暮將軍身邊。本將軍說話一言九鼎,把你賞賜給他了?!?/p>
清揚驕傲的眼瞼,頓時垂了下來,睫毛像蝴蝶的翅膀,歡快地翕動。
谷暮卻只是“嗯”了一聲,眼也不抬,好像不關(guān)己事似的。
將軍不解,問:“谷暮,怎么了?你不高興?”
谷暮氣壯山河地笑:“區(qū)區(qū)一個小女子我怎會放在眼里,我要的,是百萬西域大軍的頭顱?!闭f罷,揚首喝盡杯中酒。
“好!”將軍拍起手來,眾人也拍起手來。
只有清揚,抬眼看他,目光里是幽怨的恨,癡纏著,糾結(jié)著。
谷暮不看她,自顧自地喝酒,好像跟酒有仇似的。
平西將軍簡直恨得牙根癢癢,這建功立業(yè)與兒女情長,怎么就水火不容了?真的英雄,應(yīng)該是在戰(zhàn)場上拋頭顱灑熱血,在閨房內(nèi),為心儀的女子畫眉理妝。他怎么就是不懂呢?
人生苦短,遇上了,是一件幸事。
這些話,他說不出口,說了,就是動搖軍心。唉!
平西將軍定下心思,清清嗓子:“既然谷暮將軍胸懷大志,無意女色。那今日這酒,就當是為本將軍賀喜的吧!”他攬住身邊的美人。
“從今以后,清揚就是側(cè)夫人了。”他捋著幾縷胡須,志得意滿地笑起來。
谷暮沒料到有此變故,手中的酒灑了一地。他強作鎮(zhèn)定,目光里卻要冒出火來。
清揚心中的恨也是火。這火讓她嫣然一笑,溫情地看著平西將軍。
兩團火,隔著宴席,隔著杯杯盞盞,隔著散發(fā)香氣的菜肴,熊熊地燃燒。
是夜。將軍的帳篷里燈火通明,臨時貼上的大紅喜字異常耀眼。不知是誰,在清揚的鬢角上插了一朵大紅的絹花,映得她的臉色更加蒼白。
清揚看著跳躍的燭光,心中的一個主意,是不知自何處飛來的種子,落下來,扎了根。
心,還是疼的。
平西將軍腆著肚子坐在桌邊喝酒,一邊喝,一邊看著門口,似是在等什么人。
等了又等。
二更了。
三更了。
將軍氣得胡子都要撅上天去,他一拍桌子,罵道:“真不是男人。不敢愛不敢恨,谷一平怎么會有這樣的兒子?”他喝得有些高了,把酒灑在地上,喃喃地說,“谷一平,來喝一杯,看看你怎么生出了這樣的縮頭烏龜兒子!”
清揚這才知道將軍的用意。她感激地看著這個遲暮的老人。
可是,那扎根的種子還在那里,根往深處探索,葉向高處伸展。連一個陌路人都憐惜她的情意,他仍是踐之如泥如土。
這一世,又有什么可以留戀?
門口的簾帳被撩起,有風(fēng)吹進來,燭心左搖右晃地跳動起來,歡快的,滿懷喜悅的。
谷暮站在門口,紅著眼,像受傷的獸一樣,死死地盯住清揚。
掙扎良久,徘徊良久,與自己戰(zhàn)斗良久,他還是來了。他連她對著另一個男人語笑嫣然都不能容忍,遑論其他。
他說:“將軍,對不起了,我要帶她走。”
將軍看著他,有些得意,好像是看著他排演的一出戲終于如愿以償?shù)厣涎萘?。他還在裝腔作勢,拍著桌子咆哮:“什么意思啊?你小子敢動本將軍的女人?”
“對不住了,將軍。改日一定前來領(lǐng)罪?!?/p>
他像一陣風(fēng)似的,清揚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就已經(jīng)在一個溫暖的懷抱里了。
為了這一刻,她似乎已經(jīng)等了一生。
心中的種子頓時萎縮了,被強勁的風(fēng)一吹就消散了。
英雄美人
馬蹄聲聲,露水清清。清揚縮在谷暮的懷里,由他帶著自己走,哪怕是走到天涯海角,哪怕是走向刀山火海。
她都心滿意足。
他帶著她,回到最初相遇的客棧里。
瘸腿老宋還在,見到他倆,先是一愣,隨后會意地笑起來,說:“是你們!給二位準備最好的房間?!?/p>
被褥竟然都是嶄新的,繡了大紅的牡丹,像嫁妝似的。不過,看上去,似乎是有些年頭了,散發(fā)著歲月的味道。
爐火熊熊地燃燒,映著兩張紅紅的臉,都有些訕訕的。尤其是谷暮,不知手該往哪里放,腳又該在哪里,似乎什么都是多余的。
什么功業(yè),什么家國,仿佛都拋之腦后。
清揚的手探過來,柔柔的,溫溫的,抓住那只不知所措的手。眼睛看著他,滿心滿懷的都是喜悅。
她緩緩地取出那只紅色綢緞的包裹,里面還是那只酒杯,灰白色的,被爐火映著,像是上了一層彩釉。她舉到他的眼前,笑意盎然。
他不明白:“嗯?”
清揚笑了,遞到他的唇邊,做出喝酒的動作。
谷暮頓時明白了。這是那日宴席上,她坐在自己身邊,他用過的杯子。她悄悄帶走了,藏在身上。他的心仿佛被一只柔柔的手撫摸著,歡快地跳動著。
還是過不了這一關(guān)。
與英雄美人無關(guān)。
這只是人世間最平常的一對男女。
情至濃處,谷暮突然推開她,說:“清揚,我不能害你?!?/p>
輪到她不明白了:“嗯?”
”也許我會戰(zhàn)死沙場。我不能害你做寡婦。”
她咯咯地笑起來,這個男人,到了此種情景,竟然還是那樣氣壯山河,還是忘不了他的盹咤沙場。
她說:“娼妓與寡婦?孰優(yōu)孰劣?我習(xí)慣了這樣的日子,谷暮,我的命不好?!?/p>
兩個人開始各說各話。
谷暮說:“我?guī)銇眢A站,就是要送你走。戰(zhàn)場不是一個女子該待的?!?/p>
清揚:“我想給你生個孩子,生個男孩,像他父親一樣,騎著馬提著戰(zhàn)刀在戰(zhàn)場上殺敵。”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我會等你的。等你凱旋歸來。我知道你要建功立業(yè),我不做你的負累?!?/p>
“清揚?!?/p>
“谷暮?!?/p>
歸去來兮
他們在一起三天。
時間很短,也很長。
原來,力拔山兮氣蓋世,也抵擋不了心上人的一笑一顰。
原來,百煉鋼真的可以化作繞指柔。
谷暮覺得自己與從前不一樣了,從前心是空的,現(xiàn)在,里面裝了一個人,在那里語笑嫣然,在那里彈琴唱曲。
他抱著她,把臉埋在她的長發(fā)里,連聲音都變得無比溫存,他說:“清揚,這場仗不會打太久了,你回蘇州,等我回來?!?/p>
“嗯,楊柳巷十三號。你別忘記。”
依依惜別。別了一次又一次,仍是不忍分開。
又有誰知道,這一別,是生死相隔還是后會有期呢?
清揚想說,你帶上我吧??伤龥]說,她要用分離和相思,成就他的一世功名。
只因,她愛他。所以要成全他的夢想,他的一切。哪怕是從此之后,肝腸寸斷,度日如年。
于是,就這樣分別。一步三回頭。
恨不得時空就停留在此時此刻此情此景。
可是,最后卻不得不走了。
如意早已被將軍送至客棧。還有什么事,是那個老頭兒不知道的嗎?她坐在馬車里,耐心地等待一場依依惜別的完結(jié)。
咦!這樣一個男人!如意仍舊不屑地撇撇嘴。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馬蹄聲聲,沿著來時的路歸去。
駕車的瘸腿老宋對清揚說:“從前,也有個人說等我,那些被褥,都是為了娶她而準備的。”
“后來呢?”
“她回鄉(xiāng)后,嫁了別人,聽說生下三女一子,很幸福?!?/p>
清揚愣了愣:“你不恨她?”
“不恨!不過,我再也不會回到那里?!彼昧Φ匾凰Ρ拮樱褚ψ吣切┛坦倾懶牡挠洃?。
清揚想,原來,每一個遠征的將士都有自己的故事。如此說來,這樣的傷別,又算得了什么?
沙場夢里
后來,清揚有了身孕??墒?,她沒能誕下孩子就小產(chǎn)了。
從此,一病不起。
她對一直伺候自己的如意說了很多的話,叮囑她賣掉房屋,嫁人生子,叮囑她把自己埋葬在自西域通蘇州的官路旁邊。
她沒有提起谷暮,也沒有為他留下只字片言。因為她突然明白,詩句中,思夫的閨中女子,寧可守候一個沒有盡頭的希望,也不希望得到丈夫已逝的噩耗。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臨終的時候,她仿佛聽到西風(fēng)的怒號,好像身在一個溫暖的火爐旁邊,在一個溫暖的懷抱里。她把自己的身體蜷縮在這個懷抱里。
她覺得很幸福。
她想,原來,這一生,就是奔著那三天來的。
西域的戰(zhàn)爭,持續(xù)了一年又一年。平西將軍回京了,谷暮成為新的平西將軍。他每天都在想著怎樣殺敵,怎樣平息叛亂后回到蘇州,楊柳巷十三號。
他這才明白,原來,他的建功立業(yè)的凌云壯志,早就偷偷的抽了筋,換了骨。他所做的,不過是為了和一個女子廝守終身的幸福。
他經(jīng)常跟心里的那個女子說話,說說思念,說說那快樂美滿的三天。她也對著他笑,對著他撫琴唱曲。
他覺得很幸福。
再后來,不知道過了多少年。
有個盜墓賊打開官路旁邊的一個無名古墓,從里面找出一只灰白色的酒杯,他看了又看,悻悻地摔到地上:“這么廉價的東西還拿來陪葬,神經(jīng)病!”
“啪——”杯子被摔得粉碎。
遠處遙遙傳來一陣歌聲,若有似無……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妍姿巧笑,和媚心腸。
知音識曲,善為樂方。哀弦微妙,清氣含芳。
流鄭激楚,度宮中商。感心動耳,綺麗難忘。
離鳥夕宿,在彼中洲。延頸鼓翼,悲鳴相求。
眷然顧之,使我心愁。嗟爾昔人,何以忘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