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音

她正慌不擇路渾渾噩噩的時候忽然有人拉住她的手帶著她往深巷里竄逃，那條昏暗的甬道上兩個人牽著手在光影里跌跌撞撞地逃亡。

一

凌晨四點鐘的時候，她困倦得睜不開眼睛。農(nóng)科基地里種滿了蔬菜水果，孝澄正守著她的葡萄。這是農(nóng)學(xué)院的重點科研項目，輸牌的徐孝澄被派過來測量數(shù)據(jù)。她的教授一把鼻涕一把淚做生病狀，抓著她的胳膊哭訴道：“孝澄，你是我的好學(xué)生，好學(xué)生……”

徐孝澄認(rèn)命地當(dāng)了這個好學(xué)生，教授的病一瞬間好了，開了一桌麻將。通宵奮戰(zhàn)。

科研基地的混凝土圍墻顯得極為壯觀，三米來高，頂端插滿了碎玻璃，還繞著鐵絲網(wǎng)。這倒不像科研基地，反而像極了秘密監(jiān)獄。

高墻隔絕了外邊的花花世界，孝澄嘆了一口氣。墻外是一條寬敞的大道，經(jīng)常有車鳴和嘈雜的人聲傳進(jìn)來。

孝澄喜歡蹲在墻角下聽八卦，她知道東邊的李家曬了幾根臘腸，西邊的王家悄悄堵了陳家的下水道，還有廖家的小兒子總是想方設(shè)法地爬墻過來一探究竟……

夜里起了風(fēng)。徐孝澄終于困倦至極睡了過去。廖司航是在這個時候翻進(jìn)基地來的，月光下，娃娃臉上露出得逞的笑容。他在園子里東瞅瞅西看看。幾條水靈靈的絲瓜掛在藤條上，司航搖了搖頭。他眼睛瞥一下，瞬間被一排葡萄吸引了過去。

他摘了一顆葡萄嘗了一口，眼睛一亮，干脆盤腿坐在地上狼吞虎咽。此時此景多像《西游記》里孫悟空偷吃蟠桃。廖司航得意揚(yáng)揚(yáng)，他從附近找了個麻布袋，把葡萄摘了個干干凈凈，跟狂風(fēng)掃落葉一樣毫不留情。

臨走的時候他沖著徐孝澄邪邪笑了一下，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在月光下閃閃發(fā)亮。

“美女，嗨……我走啦!你不要哭……”

廖司航提著一袋葡萄滿載而歸，他爬出去后，像凱旋的英雄一樣把葡萄分給了同伴，幾個人吃得歡快，他想了想這般回憶地說：“里面都是土呀菜的，還有一個打呼嚕的妞!”

凌晨六點，徐孝澄被露水凍醒了，她盯著空蕩蕩的葡萄架，傻了幾秒鐘，忽然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干號聲……

基地進(jìn)賊了，賊吃葡萄了，賊把葡萄都偷走了……她艱難地整理好這幾條思緒，驚慌失措地報警。

教授接到通知匆匆趕過來，手里還攥了一枚一筒。教授看到空蕩蕩的葡萄架，兩眼發(fā)黑，在暈倒前用力地把麻將砸在徐孝澄的腦袋上，徐孝澄有些憋屈地哭了……

這些葡萄是農(nóng)學(xué)院花重金的科研項目。如今被廖司航一頓海吃，農(nóng)學(xué)院損失了很多錢!很多，很多。

天際閃過一線微茫的光，八月的黎明將亮未亮。

廖司航安安分分地蹲在派出所的角落里，五六個男生面面相覷，不懂自己犯了什么事情。鐵門拉開一道小小的縫隙，門后推進(jìn)來一個瘦小的人，是個穿白大褂的女生，此時正一臉愕然地盯著廖司航。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徐孝澄掐著廖司航的脖子搖晃：“把葡萄吐出來。吐出來。”

派出所的小警察一頭冷汗，他忽然想起一首繞口令：“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

二

廖司航被領(lǐng)回家跪了一晚上榴蓮皮，從前是跪搓衣板的，自從他家人迷上榴蓮后，連著體罰的方式一起“更新?lián)Q代”了。廖爸爸是開種子公司的暴發(fā)戶，十萬八萬的不在話下，送禮豪氣大方，而且就認(rèn)準(zhǔn)腦x金這一個牌子。

徐孝澄也沾了點光，得了整整兩大箱子，那一陣子天天和教授研究腦x金的新式吃法，教授意味深長地說：“拿腦x金和面粉煎成餅，味道還不錯?！?/p>

廖司航最近心火難消，偷葡萄的事情上了電視，他一臉憔悴地出現(xiàn)在鏡頭里，是十足猥瑣的犯罪分子的模樣。他露足臉，從學(xué)校走廊上過，都是兩袖帶風(fēng)的。窗戶齊齊打開，同學(xué)們夾道歡迎，致辭說：“英雄哪，葡萄甜嗎?”

廖司航的嘴里透出一股寒氣。他不甘愿地偷偷溜進(jìn)了農(nóng)學(xué)院。

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句話是肺腑之言。司航站在林蔭道上陡然一愣?？v然是再見面，可是徐孝澄的出場方式實在是太拉風(fēng)了，她穿著白褂，踩著雨靴，身后還帶著高級道具——一頭黃牛!

廖司航有些發(fā)傻，徐孝澄面無表情，暗自垂淚，若是早知道大學(xué)四年是在圍繞著泥土、果蔬和畜生中度過，她寧可在家里打麻將也不會來上學(xué)。

路邊的香樟樹上用紅綢掛著一條橫幅“熱烈歡迎領(lǐng)導(dǎo)來我校視察”，此時正懸在廖司航的頭頂，風(fēng)一吹就獵獵地響，像紅旗飄揚(yáng)，好不張狂。

廖司航忘了自己是過來找碴的，倒是徐孝澄戒備地問他：“你又準(zhǔn)備來偷吃什么？”她義憤填膺的模樣，眼睛鼓得圓溜溜的，分外可愛。

廖司航落了一滴冷汗，樹干上綁的繩子忽然繃斷一根，紅色的橫幅飄飄揚(yáng)揚(yáng)地掉了下來，正好蒙在廖司航身上，他視野里恍然是一片紅光，扯著紅綢掙扎著橫沖直撞，一偏就撞上孝澄身后的黃牛。

牛見了抖動的布容易激動，此刻受了刺激驚嚇，忽然咆哮著往廖司航撞過去。徐孝澄一臉驚慌，紅綢纏住了廖司航的脖子。孝澄一拉，他整個人就跟著翻白眼亂竄。

那一天，農(nóng)大師生奔走相告，紛紛跑出來圍觀，一男一女被牛追著四處亂竄，把整個學(xué)校的人都給驚動了。從來沒聚齊這么多人過，仿佛是校慶提前的助興節(jié)目，就連最愛搓麻將的教授老頭也挑了個好地兒，看得津津有味，完全不顧自己徒弟的死活……

孝澄和司航是躺在醫(yī)務(wù)室的病床上握手言和的，徐孝澄喘了一口氣哀求道：“看樣子，你爸還得來學(xué)校送趟禮，記得提醒他腦x金不好吃，還不如送點高級水果給我的系主任，也許會讓我少背點處分?！?/p>

廖司航悶悶哼了一聲，他被牛踢到胸口，一說話就疼，此刻只能任由孝澄說風(fēng)涼話。

三

圣誕節(jié)這天晚上，農(nóng)學(xué)院自由組織活動。徐孝澄班級里四年如一日，每逢圣誕都在同一間KTV唱歌。為什么總是做這樣沒創(chuàng)意的事情?因為班長就是懶人徐孝澄。

她訂好房間，同學(xué)們搶話筒有一搭沒一搭地唱歌。一些人被《知心愛人》“滅掉”了，又一小撥人在《香水有毒》中“陣亡”，最后在高亢的《愛情買賣》下，全班覆滅了。

于是整個KTV里的氣氛都極其低迷，沒有人能打起精神來，睡覺的睡覺，嗑瓜子的嗑瓜子，倒是沒人說話，麥霸奄奄一息地抱著話筒。

徐孝澄下樓透氣，一眼就瞧見了廖司航。他站在霓虹燈下，身邊還跟著幾個男孩和女孩。俱是光鮮奪目的人，此刻聚在一起分外引人注目。

廖司航側(cè)著頭，半邊臉浸在霓虹燈的陰影里，他微睞著眼睛盯住孝澄，軟軟的聲音喊道：“哦，姐姐也在呀?！?/p>

孝澄尷尬地點點頭，有幾個女生警覺地瞪了過來，像伺機(jī)爭搶獵物的動物一般。廖司航抿嘴笑起來，他揮了一下手招呼道：“走，走……我們跟姐姐搭個伙一起玩唄，人多熱鬧!”

他說完，就不由分說地闖了進(jìn)去。

包間里東倒西歪的一堆人瞬間活了過來，瞪著門口。有人大聲吼了一嗓子《西藏高原》，破了音，像個爛掉的喇叭，可是氣氛一下活躍了起來。

大家流著口水地盯著幾個青春男女。孝澄摸了摸額頭，她寧可同學(xué)們睡死，一覺睡到天亮，醒來各自散去。

有人吼著：“我們來玩游戲吧!”

真心話大冒險什么的最討厭了……

他們把大家的名字和冒險任務(wù)做成鬮，主持人在臺上

抽字條。有去跟服務(wù)員搭訕的，有去裸奔的，有去調(diào)戲隔壁包間里唱歌的美女的……

孝澄躺在沙發(fā)上裝死，有人忽然用麥克風(fēng)清晰地喊出她的名字。徐孝澄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還沒等主持人念冒險任務(wù)，她已經(jīng)飛快地逃走。

KTV大包間的格局有些特別，是單獨帶衛(wèi)生間的。唱歌的時候關(guān)掉了所有的燈光，出口昏暗不明，倒是廁所熒熒亮了一盞燈。

徐孝澄是個路癡，她逃的時候直挺挺地往廁所的方向沖過去，推了一下門沒開，背后的追捕大軍已經(jīng)撲了上來，狗急跳墻的時候，她一腳踢上去，踹飛了廁所的門。

滿大廳的人忽然沉寂了下去，廖司航正背對著徐孝澄在如廁，大廳里正在播放劉德華的經(jīng)典老歌：“給我一杯忘情水，還我一夜不流淚……”好應(yīng)景的歌聲。

廖司航回頭，盯著一群如狼似虎的怪學(xué)生，忽然之間傻掉了。他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孝澄和他面面相覷，她忽然回神，拍了拍他的肩表示安慰，臨走時不忘拉上門。

包間里忽然嘩然一片，廖司航漲紅了臉從廁所里沖出來，狠狠吼了一句“流氓”。

那一刻，孝澄覺得冤枉極了。

四

這一年的冬天出奇地寒冷，這座南方城市開始下凍雨。地上結(jié)滿了冰，走路都是用滑行的?？纪曜詈笠豢疲龠t遲地到來了。

這場凍雨阻礙了南方的交通，同學(xué)們都滯留在學(xué)校里，不能回家。清晨的時候，有石子敲打在孝澄寢室的窗玻璃上，她從床上探頭望出去，樓下站著廖司航，裹得只露出一張被凍得通紅的臉。

孝澄裹著羽絨服下樓去。

她拉住司航的手往溫暖一點的地方走。她擰著眉毛問他：“你來干嗎？”

廖司航吊兒郎當(dāng)?shù)卣f：“放假了，朕怕愛妃惦記，特地來寵幸愛妃!”徐孝澄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過路的行人紛紛望了過來。

“我眼花？徐孝澄拖著一個美正太?”

“嘖嘖……嘖嘖……羨慕嫉妒恨!”

廖司航很上道地左右招呼。他們在農(nóng)學(xué)院的校園里繞了一圈，徐孝澄領(lǐng)著他走到操場的草坪上。她提了一桶綠油漆過來，拿了兩把大刷子，塞了一把在廖司航的手里，指使道：“既然送上門了，我不能浪費(fèi)你不是，來了就替我干活吧?！?/p>

司航眨了眨眼睛：“干什么？”他看不懂孝澄拼命努嘴的意思。孝澄泄氣，拿刷子沾了油漆給地上的枯草刷了一層顏色，灰敗的草坪一瞬間變得綠油油。徐孝澄偏了偏頭：“你看懂了嗎？”

廖司航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說：“老黃瓜刷綠漆？”

說來徐孝澄也是苦命，沒事攤上個吃力不討好的班長，長年被愛吃腦x金煎餅的教授壓迫，這不他培育的抗寒抗凍草皮被凍死了，就指使著愛徒徐孝澄刷點綠漆蒙混過關(guān)。

兩個人忙活到天黑，廖司航摸著肚子，躺在地上不肯動：“我餓了!我要吃火鍋!”

徐孝澄想了想，領(lǐng)著他往老師辦公室里走，她抄上一只不銹鋼臉盆，接上半盆水，輕車路熟地從柜子里摸出一支熱得快，水一會兒就咕嘟咕嘟地沸騰了。

徐孝澄從書架背后掏出火腿腸和雞蛋，拆了方便面和調(diào)料。廖司航嘖嘖贊嘆：“愛妃真是機(jī)器貓!”他忽然急匆匆地跑出去，回來的時候拎了一把小蔥和白菜。

徐孝澄喜出望外：“哪里弄來的？”司航得意地說：“教學(xué)樓旁邊的花壇里。農(nóng)學(xué)院真神奇，花壇里種水稻。蔥和白菜!”

徐孝澄大驚失色：“那是老師們的教研實驗品……不能亂摘的!”廖司航把蔥花和白菜下到鍋子里，屋子里頓時溢滿了食物的香味。廖司航提上隨身攜帶的紙袋無辜地說：“早上我媽媽去買了兩斤牛肉，我順手提過來看你?！?/p>

他一手抓著刀，一手按住牛肉，一絲不茍地切肉。徐孝澄頓時回神過來，其實他是一開始就準(zhǔn)備過來吃火鍋的。

火鍋的味道似乎從每一個毛孔滲了進(jìn)去，水汽氤氳模糊了兩個人的臉，廖司航忐忑地說話：“我好喜歡姐姐你……”。

五

徐孝澄最近都不敢出門，十七八歲的廖司航執(zhí)著地守在她的寢室樓下。農(nóng)學(xué)院的學(xué)生都知道了這么個人，長得漂亮好看，還一往情深。時刻有人在徐孝澄的耳朵邊說：“別傷人家小孩的心。”

你看，其實都懂是小孩子。廖司航這個暴發(fā)戶，在此刻也玩起了金錢攻勢，他和他爸爸一樣劣勢，喜歡看廣告認(rèn)牌子，他傾心于百事可樂。這樣的人思維都很神奇，廖司航唾棄送花送禮的小招數(shù)，找人拖了一車可樂，在徐孝澄的寢室樓下用可樂拼了一個心。

可樂擺好的時候，已經(jīng)小小震撼了一群花癡少女的心。要不然怎么說，錢砸出來的總是耀眼的。廖司航又雇了人往可樂里同時丟薄荷糖，可樂瞬間噴出三四米的水花，圍觀的女生們恍然一震，都說不出話來。

這是誰都沒見過的陣勢，徐孝澄不動聲色地盯著樓下的廖司航。她這一生也曾遇見過無數(shù)的風(fēng)景，從未有人愿意為她舍情懷一分；她見過許多種煙花，沒有任何一次能與可樂花比肩。

徐孝澄忽然關(guān)緊窗戶，躺在床上發(fā)呆。廖司航悶悶地盯著窗口一會兒，就默默地離開了。

那天下午，徐孝澄偷偷摸到了廖司航的學(xué)校門口。市二中是重點中學(xué)，校門口的保安警惕地盯著徐孝澄，她穿著一件復(fù)古軍大衣，戴著墨鏡，頭發(fā)盤得一絲不茍，像是生怕自己不被人注意。

她鬼鬼崇祟繞著校門口溜圈圈，放學(xué)鈴聲響了起來，大批穿著藍(lán)白校服的學(xué)生涌了出來。徐孝澄站在半條街外，過路的學(xué)生指指點點地盯著她：“看，就是這個人!”

孝澄莫名其妙，想要問明白的時候，廖司航從校門口冒了出來。徐孝澄心中一動，想迎上打招呼，卻突然發(fā)現(xiàn)，他身后還跟著一個女生。

似乎是一起唱過歌的女孩子，此時執(zhí)著地拽住廖司航的衣角，厲聲問他：“你為什么不喜歡我？”

徐孝澄苦著臉，這分明是芒果臺的山寨偶像劇。廖司航不悅地甩開她，女生不依不饒，忽然哭了起來：“我喜歡你，我就是喜歡你!”

那一秒鐘，街對面的徐孝澄覺得像有一團(tuán)棉花堵在心里，她喘不來氣，也呼不出聲。她莫名其妙地自卑起來，拿什么也贏不了十幾歲那種義無反顧的愛情和勇氣。她眼睛里似乎迷了沙塵，大顆大顆地往下掉眼淚。

正悲傷的時候，迎面走過來一個人，穿著軍大衣，戴著墨鏡。他看見孝澄的時候露出猥瑣了然又友好的笑容，然后沖到學(xué)生中間，奮勇地扯開軍大衣，里面一絲不掛。

徐孝澄頓時石化了，重要的是，暴露狂忽然回頭沖她點頭示意：“朋友，一起來呀!”暴露狂先生正陶醉在女生們驚慌失措的聲音中，門口的保安和過路的群眾聞風(fēng)而動，紛紛追了過來。一小撥沖著徐孝澄追過來，喊道：“這邊還有一個，別漏了這邊的!”

徐孝澄緊了緊衣服，落荒而逃。她正慌不擇路，渾渾噩噩的時候，忽然有人拉住她的手帶著她往深巷里竄逃，那條昏暗的甬道上，兩個人牽著手在光影里跌跌撞撞地逃亡。

他是廖司航。

六

那天避開追兵后，廖司航一下敲在徐孝澄的額頭上，溫柔罵了她一句“笨蛋”，老女人徐孝澄的心一下就被融化了。

于是大家看見她上課在笑，睡覺在笑，吃飯在笑……愛打麻將的老教授嗤笑一聲：“理論上說，這是動物發(fā)情的征兆……”搓麻將的其他三個人紛紛嗆了一下，老頭趁機(jī)偷走一個麻將，清一色自摸贏了。

農(nóng)學(xué)院的女生寢室是獨立的一個區(qū)，前后左右被樹木擋得密不透風(fēng)。寢室里的女生都很大膽，搞怪的，裸奔的，只穿內(nèi)衣站在門口罵人的。徐孝澄寢室的幾個人都很脫線，幾個人對著電腦在做視頻。大學(xué)中間流行的對口型惡搞，四個人只圍著卡通浴巾，頭上系著兔子耳朵。

準(zhǔn)備工作完畢之后，她們對著電腦開始鬼哭狼嚎起來。徐孝澄舉著護(hù)膚品的瓶瓶罐罐，模仿巨星出場的動作。那一下幅度過大，浴巾從身上掉了下來，露出性感的黑色內(nèi)衣。

徐孝澄撲向電腦喊：“刪掉視頻，刪掉!刪掉……”

三個人唯唯諾諾地答應(yīng)了，頓時作烏獸散去睡覺了。

第二天在實驗室里上課，寢室的好友無聊偷偷登錄了自己的賬號看視頻，而那臺電腦恰巧連著教室里的投影儀。

于是偌大一班的同學(xué)，赫然看見六十寸投影上嘻嘻哈哈地出現(xiàn)一幫女生，正在歇斯底里地唱歌。眾人寂靜無聲，就連上課的老師也停下手里的活，興致盎然地看著。

徐孝澄腦子里頓時一片空白，她撲上去拔斷電源，最后一個畫面正好停在浴巾掉下來的瞬間。孝澄頭痛欲裂，拿著包包擋住臉，一路狂奔出教室。

廖司航來的時候，她正蹲在臺階上哭。廖司航拿走她手里正在功放的PSP，看這里面的鬧劇挑了挑眉頭，他摸了摸孝澄的頭，替她擦了眼淚。當(dāng)他看到內(nèi)衣露出來的那刻，還是忍不住踉蹌了一下。

他為難地說：“姐姐挺可愛的嘛，膚白胸大。不過這些東西留給我一個人看就可以了?！绷嗡竞酵送颂?，徐孝澄哭得更大聲了，他像拉著一只小狗一樣拉著孝澄，從街口順著河邊一直往下走。

從附近的店里買了一支冰激凌塞在她手里，繼續(xù)走，過一會兒買一兜糖炒栗子掛在她手上，再過一會兒買了橘子……等走完回來的時候，孝澄手里拿著滿滿的零食。

她回頭問廖司航：“你就是這樣哄女孩子的嗎？讓她不停地吃，不停地吃……到撐死為止？”

廖司航紅著臉惱怒地瞪著她，逃跑了。

七

大四這一年臨近畢業(yè)，徐孝澄無所事事，因為她被保研了。廖司航也升上了高三，極少能見到他的人影。教授的葡萄項目也差不多結(jié)束了，種子是跟著飛船從太空回來的，矜貴得很。培育出來的葡萄最大的像一個乒乓球，徐孝澄盯著葡萄發(fā)呆。

她異常清晰地回憶那天下午，她被廖司航摟著在街口曬太陽，暴發(fā)戶的廖爸爸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兩個人面前。

“徐小姐，司航才高二，你懂的是吧!”徐孝澄不知所措，她很煩“你懂的”這種天涯句式，根本就像是在威脅。

廖爸爸精明地說：“徐小姐似乎是涂教授的高徒?”孝澄記起自己那個愛打麻將，喜歡吃腦x金煎餅的老師，有時瘋瘋癲癲，是農(nóng)學(xué)院的校寶極人物。孝澄沒少受過他折磨。

他頓了一下，盯著孝澄，像能把人看穿似的。他借口支開了司航，忽然沉聲道：“司航馬上升高三了，有些事一定是不能讓他知道的。徐小姐，我經(jīng)營的種子公司馬上要倒閉了?，F(xiàn)在內(nèi)憂外患，公司欠了一筆巨額債務(wù)。我甚至在想司航會不會要退學(xué)!”

廖爸爸說幾句話，嘆氣，一臉疲憊蒼老的模樣。孝澄拘謹(jǐn)?shù)匚罩?，不敢說一句話。廖爸爸慎重地說：“徐小姐，我知道你老師手里有一個葡萄的新品種項目!那個項目能幫助我渡過難關(guān)，我懇求你救我一家，特別是司航。你也很關(guān)心他不是嗎？”

又是葡萄，徐孝澄悶悶不樂地想，這輩子再也不吃葡萄了。廖爸爸目光灼灼，到底是久經(jīng)商場的人，一句話就能掐到孝澄的軟肋。

她到底有多在乎廖司航？

那天夜里，月黑風(fēng)高，伸手不見五指。徐孝澄蹲在實驗室的門口發(fā)呆，她拉開門又合上，又推開門又合上。

她在門口踟躕的時候，廖司航拿小石子砸在窗玻璃上，他在樓底癡癡地望著她，寒冬臘月，天寒地凍。孝澄覺得自己的心一瞬間融化了。

她匆匆地下樓抱住他：“你怎么來了，高三課業(yè)不忙嗎?”廖司航撇著嘴巴，摸著孝澄的手，瘦人體寒，她的手冷冰得像塊寒鐵。他握著那雙手捂在胸口上，不滿意地嘟囔道：“我想你了還不行嗎？”

他親了親孝澄的臉，嘟囔：“我餓了，你帶錢了沒，請我吃夜宵去?！毙煨⒊翁捅槿恚幻鲆粡埡倩匦陆幕疖嚻?。

司航嘆了一口氣，篤定地點點頭：“都沒錢，那只能這么辦了……”他拉著孝澄往城南的廟堂里走，佛堂前用漢白玉砌的臺階，雕了蓮花之類的浮雕，四周用鐵柵欄圈了一環(huán)，信徒們往中間扔了不少香油錢。

徐孝澄膽怯地拉住廖司航：“你不是想偷這些錢吧？”

司航撿了一根木棍不停撥弄鈔票：“失節(jié)事小，餓死事大!”孝澄被他堵得啞口無言。他一共撥出了十塊錢，寺里的和尚追了出來，兩個人慌慌張張地逃了出來，孝澄把棍子閂在門環(huán)上。

廖司航咧嘴笑了起來，兩個人慢慢地往街口的夜時尚走去。身后的廟門被敲得震天響也沒有人理會。

兩碗餛飩也能吃出珍饈百味，廖司航咂了咂嘴，感慨地望了一下天：“你真好養(yǎng)，吃得少，花得少，干活還賣力，簡直是賢內(nèi)助!”徐孝澄一口湯水噴出，咳得喘不過氣來。

廖司航慌忙替她拍背：“姐姐，我會對你很好，很好的……你要有信心!”他盯著孝澄的眼睛，一臉篤定的模樣。

這一瞬間，讓徐孝澄橫下心來。

八

這夜送走了司航，她偷偷溜進(jìn)了實驗室里。孝澄有保險箱里的鑰匙，她偷偷拿走了所有的科研資料，并且順走了葡萄的母本。

徐孝澄是個傻姑娘，智商不錯，情商很低。平日里實驗室也就只有她一個人，為所欲為，拿著壁爐烤燒餅，用教授的獎杯燒水……這些缺德事情都沒有干過。這一回卻老馬失蹄，她偷東西的時候，忘了關(guān)監(jiān)視器。

這若是在平日，她開，她關(guān)，偶爾看看有沒有野貓小狗闖進(jìn)來。資料被偷后，鎮(zhèn)校之寶的教授大人瞪著屏幕上，孝澄鬼鬼祟祟的影子。他回過神來說的第一句話是：“徐孝澄，你是不是打麻將輸了，借了高利貸？”審訊室里的領(lǐng)導(dǎo)們哭笑不得，拼命地咳嗽示意。

徐孝澄蹲在偌大的審訊室里一言不發(fā)，始終沒有透露出資料的去向，領(lǐng)導(dǎo)給出了開除的處分。她離開審訊室前，忽然抱著老頭的大腿哭了起來：“師父，都是你，都是你偷懶害死我了……”教授老頭丈二摸不到頭腦，孝澄喃喃哼著后半句是，“都是你派我去測什么葡萄數(shù)據(jù)!”天雷勾了地火，這輩子都講不清的事情。

廖司航最后接到孝澄的電話，她說話的聲音悶悶的，要死要活的樣子：“我走了，你好好保重!”司航愣了愣：“你去哪兒？”

“大概回吐魯番種葡萄吧……”她嘆了口氣，最后重重補(bǔ)了一句，“來生再見!”這句話雷得廖司航內(nèi)焦里嫩。怨不得孝澄，她窩在寢室里看了整整一夜的瓊瑤劇，眼淚濡濕了被子，都淌干了。

司航跑到農(nóng)學(xué)院里，孝澄已經(jīng)走了，留了租的一打瓊瑤小說和光碟沒還，廖司航恨得咬牙切齒。

深夜里，他瞪著月亮，月亮被他瞪怕了，悄悄躲進(jìn)了云層里。夜里風(fēng)大露重，冷得厲害。他一遍一遍撥打孝澄的手機(jī)，音信全無……她就像是死了一般，消失不見了。

良久，他忽然哭出了一聲，然后像不可抑制般號啕大哭起來。整棟樓都聽見了他的號啕，大家有些擔(dān)憂，商量著：“誰去問問他，什么時候哭完?哭完了，我們好睡覺哪!”

打不通電話，他又跑去了吐魯番找人，他順著地址找到了孝澄的家。一對中年夫婦愣愣地盯著他：“女婿？”

他頭冒黑線，對方回他：“哦，沒回來?”闖禍的徐孝澄沒有敢回家，偷偷躲起來了。

九

廖爸爸忽然良心發(fā)現(xiàn)了，也許和良心無關(guān)，自己兒子被女朋友拋棄了，忽然茶飯不思，日漸消瘦下來。原本的包子臉凹了下去，顯得老氣橫秋。

他偷偷把資料交了出來，心疼地說：“別介呀，那姑娘對你可是情深意重!”廖司航目光灼灼，忽然一拳頭掄在自己爸爸的臉上。

“逆子……你這個逆子……”廖爸爸對著空房子吼了半天。破產(chǎn)什么都是浮云，他只是一早就垂涎農(nóng)學(xué)院科研項目的肥肉，懷揣著一顆唯利是圖的心，想撈點鈔票，可是卻害苦了徐孝澄那個傻瓜。好傻好天真……

老教授收回資料，嘖嘖嘆了兩聲：“孝澄是個好姑娘。別錨過了……”他說完繼續(xù)返回麻將桌上，四平八穩(wěn)地開始打麻將。這樣堅持不懈的態(tài)度讓司航嘆為觀止。

高考結(jié)束了，暑假開始了，大學(xué)開學(xué)了……廖司航坐在農(nóng)學(xué)院的教室里發(fā)呆，他找了許多地方，連鬼影子都沒發(fā)現(xiàn)。他有些氣餒。

課間的時候，有學(xué)生用教室的電腦瀏覽網(wǎng)頁，頁面上忽然有張圖片，是敦煌鳴沙山下滑沙的工作人員聚在一張桌子前，用圍巾把臉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他們……正在一絲不茍地打麻將。教室里的同學(xué)愣了愣，忽然哄堂大笑起來。

只有司航，是一路跌跌撞撞地沖出去的，那個瘦瘦的，臟臟的人，可不就是徐孝澄!她燒成灰，司航也認(rèn)得!

而此刻的徐孝澄坐在沙丘上發(fā)呆，她盤腿信誓旦旦地說，“我在練瑜伽……”孝澄其實是在冥想，沙漠里也能長出葡萄來嗎?她非常想念自己的小男朋友，每次看見游客就盯著別人的臉。瞪著……瞪著，生怕錯過了。

那個人正在不遠(yuǎn)的路上，火急火燎地趕過來……相逢只是時間的一剎那！

編輯藍(lán)朵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