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震云
老汪的私塾
老汪的私塾,設(shè)在東家老范的牛屋。學(xué)堂過去是牛屋,放幾張桌子進(jìn)去,就成了學(xué)堂。老汪親題了一塊匾,叫“種桃書屋”,掛在牛屋的門楣上。
由于老汪講課講不清楚,徒兒們十有八九與他作對。但老汪是個認(rèn)真的人。他對《論語》理解之深,與徒兒們對《論語》理解之淺形成對比,這使老汪又平添了許多煩惱。往往講著講著就不講了,說:“我講你們也不懂?!?/p>
如講到“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徒兒們以為遠(yuǎn)道來了朋友,孔子高興。而老汪說,高興個啥呀,恰恰是圣人傷了心——如果身邊有朋友,心里話都說完了,遠(yuǎn)道來個人,不是添堵嗎?恰恰是身邊沒朋友,才把這個遠(yuǎn)道來的人當(dāng)朋友,這個遠(yuǎn)道來的人是不是朋友,還兩說呢,只不過借著這話兒,拐著彎罵人罷了。
徒兒們都說孔子不是東西,老汪一個人傷心地流下了眼淚。
還養(yǎng)不起一個賊?
老汪的老婆叫銀瓶。銀瓶不識字,但跟老汪一起張羅著私塾,每天查查學(xué)生的人頭,發(fā)發(fā)筆墨紙硯。老汪嘴笨,銀瓶嘴卻能說。但她說的不是學(xué)堂的事,盡是些東鄰西舍的閑話。她在學(xué)堂也存不住身,老汪一上講堂,她就出去串門。見到人,嘴像刮風(fēng)似的,想起什么說什么。來鎮(zhèn)上兩個月,鎮(zhèn)上的人被她說了個遍;來鎮(zhèn)上三個月,鎮(zhèn)上一多半人被她得罪了。
人勸老汪:“老汪,你是個有學(xué)問的人,你老婆那張嘴,你也勸勸她?!?/p>
老汪一聲嘆息:“一個人說正經(jīng)話,說得不對可以勸他;一個人胡言亂語,何勸之有?”
銀瓶除了嘴能說,還愛占人便宜。逛一趟集市,買人幾棵蔥,非拿人兩頭蒜;買人二尺布,非搭上兩綹線。夏秋兩季,還愛到地里拾莊稼。拾莊稼應(yīng)到收過莊稼的地畝,但她碰到誰家還沒收的莊稼,也順手牽羊捋上兩把。
從學(xué)堂出南門離東家老范的地畝最近,所以銀瓶捋拿老范的莊稼最多。一次老范到后院新蓋的牲口棚看牲口,管家老季跟了過來,說:“東家,把老汪辭了吧?!?/p>
老范:“為啥?”
老季:“老汪教書,娃兒們都聽不懂?!?/p>
老范:“不懂才教,懂還教個啥?”
老季:“不為老汪。”
老范:“為啥?”
老季:“為他老婆,愛偷莊稼,是個賊。”
老范揮揮手:“賊就賊吧,我五十頃地,還養(yǎng)不起一個賊?”
這話被喂牲口的老宋聽到了。喂牲口的老宋也有一個娃跟著老汪學(xué)《論語》,老宋便把這話又學(xué)給了老汪。沒想到老汪潸然淚下:“啥叫有朋自遠(yuǎn)方來呢?這就叫有朋自遠(yuǎn)方來。”
哭了三個時辰
老汪和銀瓶共生了四個孩子:三個男孩,一個女孩。老汪有學(xué)問,但給孩子起的都是俗名:大兒子叫大貨,二兒子叫二貨,三兒子叫三貨,一個小女兒叫燈盞。
大貨、二貨、三貨都生性老實,唯一個燈盞調(diào)皮過人。別的孩子調(diào)皮是扒房上樹,燈盞不扒房,也不上樹,一個女娃家,愛玩畜生,而且不玩小貓小狗,一上手就是大牲口。一個六歲的孩子,愛跟騾馬打交道。
這年陰歷八月,喂牲口的老宋淘草時不小心,挑鋼叉用力過猛,將淘草缸給打破了。老宋如實向東家講了,老范也沒埋怨老宋,又讓他買了一口新缸。
新缸買回來,燈盞看到缸新缸大,又來玩缸。老宋被她氣慣了,搖頭嘆息,不再理她,套上牲口到地里耙地去了。
他傍晚收工時,發(fā)現(xiàn)燈盞掉進(jìn)水缸里了。等把燈盞撈出來時,她肚子已經(jīng)撐圓,死了。老宋抄起鋼叉,又將新缸打破,坐到驢墩上哭了。
老汪和銀瓶聞訊趕來,銀瓶看了看孩子,沒說別的,抄起叉子就要扎老宋。老汪拉住老婆,看著地上的死孩子,說了句公平話:“不怪老宋,怪孩子?!?/p>
一個月過去了。趕上天下雨,老汪有二十多個學(xué)生,這天只來了五六個,老汪打住新課,讓徒兒們作文開篇,自己默寫一段司馬長卿的《長門賦》。去窗臺上拿硯臺時,突然發(fā)現(xiàn)窗臺上有一塊剩下的月餅,還是一個月前的陰歷八月十五,死去的燈盞吃剩的。月餅上,留著她小小的牙痕。
燈盞死時老汪沒有傷心,現(xiàn)在看到這一牙月餅,不禁悲從中來,大放悲聲,哭了三個時辰。
哭過之后,老汪又像往常一樣——該在學(xué)堂講《論語》,還在學(xué)堂講《論語》;該回家吃飯,還回家吃飯;該讓徒兒們默寫《長門賦》,還默寫《長門賦》——只是從此話更少了。徒兒們讀書時,他一個人望著窗外,眼睛常常發(fā)直。
三個月后,天下雪了。雪停這天晚上,老汪去找東家老范。老范正在屋里洗腳,看老汪進(jìn)來,神色有些不對,忙問:“老汪,咋了?”
老汪:“東家,我想走。”
老范吃了一驚,忙將洗了一半的腳從盆里拔出來:“要走?啥不合適?”
老汪:“啥都合適,就是我不合適,想燈盞?!?/p>
老范明白了,勸他:“算了,都過去小半年了?!?/p>
老汪:“東家,我也想算了,可心不由人呀。娃在時我也煩她,打她;現(xiàn)在她不在了,天天想她,光想見她。白天見不著,夜里天天夢見她。夢里娃不淘了,站在床前,老說:‘爹,天冷了,我給你掖掖被窩?!?/p>
老范不再攔老汪:“走也行啊,可我替你發(fā)愁,拖家?guī)Э诘?,你去哪兒呀??/p>
老汪:“夢里娃告訴我,讓我往西?!?/p>
開封小媳婦
第二天一早,老汪帶著銀瓶和三個孩子離開了老范家。三個月沒哭了,走時看到東家老范家門口的兩株榆樹——六年前來時,還是兩棵小苗,現(xiàn)在已經(jīng)碗口粗了??粗@樹,老汪哭了。
老汪帶著妻小,一直往西走。三個月后,出了河南界,沿著隴海線到了陜西寶雞,突然心情開朗起來,不傷心了,便在寶雞落下腳。在寶雞老汪不再教書了,而是在街上給人吹糖人。
老汪教書嘴笨,吹糖人嘴可不笨,糖人吹得惟妙惟肖——吹公雞像公雞,吹老鼠像老鼠,有時天好,沒風(fēng)沒火,拉開架勢,還能吹出個花果山。花果山上都是猴子,有張臂上樹夠果子的,有揮拳打架的,有扳過別人的頭捉虱子的,還有伸手向人討吃的。如果哪天老汪喝醉了,還會吹人。一口氣下去,能吹出一個花容月貌的女孩。這女孩十八九歲,瘦身,大胸,但沒笑,似低頭在哭。
人逗老汪:“老汪,這人是個姑娘吧?”
老汪搖頭:“不,是個小媳婦?!?/p>
人逗老汪:“哪兒的小媳婦?”
老汪:“開封的?!?/p>
人:“這人咋不笑呢,好像在哭,有點晦氣。”
老汪:“她是得哭呀,不哭就憋死了。”
滿寶雞的人,皆知騾馬市朱雀門的河南老汪會吹“開封小媳婦”。
(王傳生摘自長江文藝出版社《一句頂一萬句》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