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拉姆·多多
印度的乞丐和印度的神牛一樣知名,同樣是滿大街游走,又同樣以一種主人翁精神悠然自得。我每次去菩提迦耶都是在法會期間,而這期間的乞丐是最多的,他們知道來參加法會的都是樂善好施的佛教徒,同時法會的主辦方通常都會安排施食,所以紛紛從十里八鄉(xiāng)趕來。
在正覺寺外的大街上,你可以看到剛出生不久、還在母親懷里的小乞丐,用手代替兩條因小兒麻痹而嚴(yán)重萎縮的腿在地上“健步如飛”的大乞丐,還有老得不能動,連吆喝都懶得吆喝的老乞丐。從他們身邊走過,會有一種絕望的難過——仿佛他們的整個一生都已經(jīng)在這條街上鋪開,他們的人生從一出生就已經(jīng)看到了盡頭。很多當(dāng)?shù)氐男『⒆蛹词褂凶约旱摹肮ぷ鳌?,或者擦皮鞋,或者幫忙送貨,?dāng)有外國游客經(jīng)過時,他們會隨時變成乞丐,大方地向你伸出手來。乞丐在印度是一種因種姓而世襲的職業(yè),最讓人絕望的就是這種坦然。
所以,當(dāng)那對小兄弟出現(xiàn)在我的房間門口時,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一對小乞丐。他們一高一矮,五六歲的模樣,從門外探進(jìn)半個身子,小聲地說:“Hi,howareyou?MayIcomein?”然后笑了,那不是小乞丐們獻(xiàn)媚討好的笑,而是害羞卻真誠的笑。從這笑容,我覺得也許他們并不是乞丐,因此讓他們進(jìn)了我的房間。他們進(jìn)來后卻站得直直的,生怕碰到房間里的任何東西,當(dāng)然,也沒有向我索要任何東西。
我問他們其中一個:“你們是兄弟嗎?”他說是。我指著高一點的那個小男孩說:“你是哥哥?”“不,我是弟弟,他才是哥哥。”我們一起笑了起來,兩個小男孩也漸漸不那么拘謹(jǐn)了。我讓他們坐到床上,遞給他們一人一小包巧克力,他們禮貌地說聲謝謝,卻沒有馬上拆開。矮個子哥哥在高個子弟弟耳邊嘀咕了一句,兩個小孩轉(zhuǎn)身就走了。我于是轉(zhuǎn)過身繼續(xù)收拾瑣碎的行李。過了一小會兒,這對兄弟又出現(xiàn)在我的門口:“Hi,howareyou?MayIcomein?”又是同樣的一句。我笑著說:“當(dāng)然,進(jìn)來吧!歡迎!”這時候,弟弟伸過來一只手,在我面前攤開說:“送給你的?!?/p>
那是一個油膩膩的小盒子,我拿過來打開一看,是一小盒已經(jīng)用了一半的清涼油。我問他:“為什么送我東西?”哥哥說話了:“因為你送給我們禮物了。”這一次,我徹底感到意外了,在印度我只遇到過理所當(dāng)然向你要錢的乞丐和收了錢不肯找零的小販,從來沒有遇到禮尚往來的人。在這對小兄弟面前,我開始為自己對印度人過早下的定論感到愧疚。所以雖然那小半盒清涼油對我沒什么用,我還是十分感激地收下了。弟弟問我:“明天還可以來找你玩嗎?”我說,當(dāng)然可以,隨時歡迎!
第二天,參加完當(dāng)天的法會回到房間,兩個小兄弟已經(jīng)等在門前,身邊還多了一個裹著一條大毛巾,光著腳的小妹妹。他們說她是他們的小妹,不會說英語,家里就他們兄妹三個。我把他們請到房間里,讓他們看我的數(shù)碼照相機(jī)。哥哥小心地摸著照相機(jī)感嘆:“這么小,你看看,竟然這么??!”臨走的時候我給他們每人抓了一把花生,兄妹三個相視而笑,一臉幸福。第二天,兄弟倆在樓梯口攔住了我,哥哥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樣?xùn)|西遞過來:“這是給你的禮物?!蔽易屑?xì)一看,是一個徽章。我問他這是什么,弟弟搶著說:“是我們的?;?,但是現(xiàn)在壞了,不能戴在衣服上,只能放在手上看。”我說:“噢!那你們今天為什么不去上學(xué)呢?”哥哥說:“我們沒學(xué)可上了,爸爸的手?jǐn)嗔?,我們要幫爸爸干活,媽媽留在家里照顧妹妹,沒有工作。但是我們有?;?,我們是上過學(xué)的?!碧彀。瑸榱巳盐页圆煌甑幕ㄉ?,他們竟然將最最心愛的?;账徒o我作為回贈!我連忙說:“那你們應(yīng)該好好地留著這個校徽才對?!毙值軅z一起說:“不。”哥哥補(bǔ)充道:“你送了我們禮物,這是給你的禮物。”我想我應(yīng)該收下,誰能拒絕兩顆真誠的童心,誰又忍心破壞他們所堅持的美德呢?我只好對他們說:“謝謝,我一定會好好保管的!”
從那天之后,每次給這三兄妹小零食或者小禮物我都特別小心,生怕自己用那些無足輕重的東西換走了他們最寶貴的收藏。但是幾天下來,我還是陸續(xù)收到了他們送我的一堆碎玻璃和一朵布做的小玫瑰花。還記得兄弟倆將那一小把碎玻璃放到我手上之后,用一根小手指,輕輕撥弄著,嘴里發(fā)出由衷的贊嘆:“看啊,多漂亮,就像是鉆石!”是的,我收到的是比鉆石還要寶貴的禮物。我禁不住想,他們一定有位偉大母親,雖然沒有錢讓他們上學(xué),甚至沒有錢給小女兒做一身衣服而讓她整天裹著一條大毛巾,卻教給他們善良、感恩、正直和對生活的欣賞與熱愛——這世間最價值連城的財富。我不知道該怎樣向這位母親致敬,將我?guī)淼乃腥徒o她都不足以回報她通過這對小兄弟帶給我的感動。但是我知道,錢對于這個貧窮的家庭是最實際的幫助。所以我從錢包里拿出一張500盧比鈔票,放到哥哥手里,對他說:“把這個交給媽媽,不要自己拿到街上去,直接給媽媽,好孩子?!?/p>
第二天,我正在露臺上晾衣服,弟弟在我身后輕輕地喊了一聲:“Hi,howareyou?Canyoupraywithus?”我愣了一下:和他們一起祈禱?他們是印度教徒,我怎么會懂得他們的祈禱?而且,我是佛教徒……正在猶豫的當(dāng)下,小弟弟乞求的眼神已經(jīng)把我說服,我答應(yīng)道:“好啊,為什么不?”小弟弟高興地轉(zhuǎn)身跑開了。我正在納悶,不一會哥哥和妹妹都來了,手里拿著一副類似羽毛球拍的拍子,說:“Letsplay!”哦,原來是我聽錯了,不是pray(祈禱),而是play(玩),他們希望我陪他們一起玩!
那天下午,我們盡情地玩著那個簡單的游戲,孩子們的笑聲在嘈雜的菩提迦耶鎮(zhèn)格外清晰。在天全黑之前,我開始明白,真正的佛法只有一個主題,就是平等無別,而全世界最美麗的祈禱,就是真誠的歡笑。
(肖成美摘自中信出版社《當(dāng)你途經(jīng)我的盛放》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