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靜
1
我剛做記者的時候,“東方時空”的制片人時間說過一句話,去現(xiàn)場采訪的時候,“要像外國人一樣去看”。
他的意思是不要熟視無睹。
我以為自己聽進去了,直到看了一個美國人寫的中國,才知道我對現(xiàn)實已經(jīng)失去多少感覺。
他寫——
任靜要出去打工,媽媽有點驚慌失措地追著女兒到了工廠門口,求她留下來,說她太小了。姑娘什么也不說,也不看她母親,那女人求著情,突然大哭起來,女孩兒依舊不為所動。最后,母親讓步了,大聲叫著:“去吧,你愿意去就去吧!”
她轉(zhuǎn)過身,慢慢穿過馬路,大聲哭喊著。
她一走開,女孩兒也情不自禁大哭起來——把頭埋在雙膝間,抽泣起來。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母親和女兒各站在街道的一邊,哭泣著。她們都很生氣,不跟對方說話,不看對方一眼,可母親還是不愿意離開。
姐姐來了,隔著路給妹妹傳口信:“她叫你當心?!?/p>
16歲的女孩回了一句:“告訴她,我不會有事的?!?/p>
5分鐘后,姐姐說:“她哭了,她是真想讓你留下來?!?/p>
女孩口氣很硬:“今天晚上一到那邊,我就給她打電話。”
工人們裝好了車。她終于爬了上去。最后,母親眼看著所有的哀求都無濟于事,就送過來兩百塊錢。她站在那兒看著車消失,淚水從臉上落下來。
另一對姐妹也在這個車上,來送的是父親。沒有擁抱,沒有傷感,他關心的是更重要的問題——“衣服要暖和,天氣涼了,不注意要生病,生病了又得花錢買藥,要穿暖和,好吧?”說完這些,轉(zhuǎn)身大步走了。
中國古老的鄉(xiāng)村就在這個細節(jié)里掙扎著,又絕不回頭地消失了。
2
美國人何偉在20世紀90年代來到中國,生活在小城市。一個外國人想在中國默默觀看什么事而不成為被注意的焦點,會很難。但看看他寫的清明這天的中國——
早上杏花落了一地,像春天的暴雪……幾個男人在土墳前轉(zhuǎn),“這兒埋的是我爺爺。”
“才不是呢。”
“我覺得是?!?/p>
“瞎說,那是你爸的大哥。”
何偉寫道:“他們很少提到人的名字,只提跟某人的關系,也沒有相關的細節(jié),沒有具體的記憶?!?/p>
其中一個墳墓是新的,埋的是一個前兩年剛搬到城里的老頭兒,墳上新鮮的泥土堆得很高。何偉拿起一把鐵鍬,給土堆添了一點土。有人拿起一沓冥幣,點了起來。另一個人拿了一支香煙,插在墳頭上,香煙筆直地豎立著。幾個人退后一步,看著這土墳,議論兩句:
“他實際根本沒抽過紅梅?!?/p>
“對,貴得很,他原來都抽黑菊花。”
“現(xiàn)在買不著了,80年代的時候流行。”
這是人們提到的唯一與死者有關的細節(jié)。站了一會兒,一個說:“好,走吧。”
其中一個轉(zhuǎn)頭看了看,“煙沒事吧?”
“沒事兒?!?/p>
他們幾個人,“順著那條之字小路,下到了溝谷里,地上是杏花花瓣,高音喇叭里正在播放一年一度禁止上墳燒紙的通知。一行人回到地里干起活兒來”。
這個拎著鐵鍬的美國人,看到了我熟視無睹的中國。
(李莉摘自《羊城晚報》2011年4月9日,張 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