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
不知道為什么,一直記得張九齡《望月懷遠(yuǎn)》這首詩里的一個句子──滅燭憐光滿。
明月從海洋上升起,海面上都是明晃晃的月光。大片大片如雪片紛飛的月光,隨著浩瀚的水波流動蕩漾。月光,如此浩瀚,如此繁華,如此飽滿,如此千變?nèi)f化,令人驚叫,令人嘖嘖贊嘆。
詩人像是忽然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從生成到幻滅,從滿樹繁花,如錦如繡,到剎那間一片空寂,靜止如死。剎那的光的閃爍明滅,剛剛看到,確定在那里,卻一瞬間不見了,無影無蹤。如此真實,消逝時卻連夢過的痕跡也沒有,看不到,捉摸不到,無處追尋。
詩人的面前點燃著一支蠟燭,那一支燭光,暈黃溫暖,照亮室內(nèi)空間一角,照亮詩人身體四周。
也許因為月光的飽滿,詩人做了一個動作,起身吹滅了蠟燭。
燭光一滅,月光頃刻涌進(jìn)來,像千絲萬縷的瀑布,像大海的波濤,像千山萬壑里四散的云嵐,澎湃而來,流瀉在宇宙的每一處空隙。
“啊——”詩人驚嘆了,“原來月光如此豐富飽滿……”
小時候讀唐詩,對“憐光滿”三個字最無法理解?!肮狻比绾巍皾M”?詩人為什么要“憐”“光滿”?
最好的詩句,也許不是當(dāng)下的理解,而是要在漫長的一生中去印證。
“憐光滿”三個字,在很長時間里,伴隨我走過了天涯海角。
二十五歲,在從雅典向克里特島航行的船上,一夜無眠。躺在船舷尾舵的甲板上,看滿天繁星,辨認(rèn)少數(shù)可以識別的星座。每一組星座由數(shù)顆或十?dāng)?shù)顆星子組成,在天空一起流轉(zhuǎn)移動。一點一點星光,有它們不可分離的緣分,數(shù)百億年組織成一個流轉(zhuǎn)的共同體。
愛琴海的波濤拍打著船舷,一波一波,像是一直佇立在岸邊海岬高處的父親愛琴,還在等待著遠(yuǎn)航歸來的兒子。在巨大的幻滅絕望之后,愛琴從高高的海岬跳下,葬身波濤。希臘人相信,整個海域的波濤的聲音,都是那憂傷致死的父親永世不絕的呢喃。那片海域,也因此被叫做愛琴海。
愛琴海波濤不斷,我在細(xì)數(shù)天上繁星。忽然船舷移轉(zhuǎn),濤聲洶涌,一大片月光如水傾瀉而來。我忽然眼熱鼻酸,原來對“光”最美的形容和詠嘆竟然是“滿”這個字。
“憐”,是心事細(xì)微的震動,像水上粼粼的波光。張九齡用“憐”,或許是因為心事震動,忽然看到了生命的真相,看到了光,也看到了自己吧。
一整個夜晚都有月光,駛向克里特島的夜航,原來是為了批注張九齡的一句詩。小時候讀過的一句詩,竟然一直儲存著,是美的庫存,可以在一生中提領(lǐng)出來,享用不盡。
(杜洋摘自《臺港文學(xué)選刊》201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