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衛(wèi)華

廣西多大山長谷，山上谷中荊棘遍布，谷中最著名的是桃花谷，綿延幾十里的巨大山谷里，生長著不計其數(shù)的桃樹。桃子成熟時因為沒人采摘，落下厚厚一層桃子，腐爛熏人，又有動物尸骨，以致年復(fù)一年，土質(zhì)異常肥沃，谷中的桃樹瘋長得都變異了。若逢桃花開時，更是一谷絢麗的云霞，遠(yuǎn)遠(yuǎn)看去，恍若仙境。

1944年，日軍南方軍第21師一部，從越南突入中國，進(jìn)攻廣西，守防廣西的一支桂軍，狼狽退逃深山中，日軍尾追不舍，兩支隊伍在密林中捉著迷藏，時有廝殺。英夫帶領(lǐng)的小分隊迷路了，更要命的是他的右腿被流彈射穿。山中潮濕不堪又少醫(yī)藥，幾天下來，英夫的右腿就化膿紅腫得水桶粗了，挪一步都困難。英夫知道再這樣下去他會沒命的，他必須找個地方醫(yī)療并休養(yǎng)。幸好英夫找到了一個很小的寨子，寨子里的人住著吊腳木樓，穿著蠟染布，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英夫?qū)W過漢語，當(dāng)那個白胡子老族長驚疑地看著他們時，英夫知道在這大山中，他需要這些土著人的幫助：“我們是來自日本帝國的軍隊，那是個講究禮儀和榮譽的國家。我受了傷，你能不能找個醫(yī)生給我看看?另外，我們想在寨子里休整一下。”老族長高興地說：“你們是尊貴的客人，能招待你們是我們寨子里的榮幸。你的腿看起來傷得可真不輕，我馬上讓人找來桃花，她可是我們寨子里最好的醫(yī)生?！?/p>

桃花穿著蠟染裙抱著個小木匣來了，英夫想不到在這么閉塞的地方竟有這樣嬌艷的女子。桃花打開木匣，里面排放著銀制的小刀小剪小夾子，還有一些小瓶子。桃花先把英夫的褲管剪開，清洗了傷口，才用小刀割開腫爛處，向外仔細(xì)地擠著膿血。英夫疼得齜牙咧嘴，只好轉(zhuǎn)移注意力去看桃花那張離他很近的臉，不覺越看越著迷，幾乎忘了腿上的疼痛。桃花處理干凈傷口，撒上小瓶子里的白色藥粉，最后纏上繃帶，忽然奇怪這個面相英俊的軍官怎么一聲也不叫疼呢?一抬頭看見英夫正專注地盯視著她，臉一下就紅了：“好了，注意別走動，休息幾天就沒事了?！庇⒎蜻B聲道謝。

桃花每天給英夫換藥，英夫的腿好得很快，不幾天就能隨意走路了，英夫很覺滿意。寨子里本來很平靜，現(xiàn)在突然住進(jìn)來一群來歷不明的兵，族長還待為上客，寨子里的男女本能地覺得不安。那些日本兵吃住安樂了，就露出了本性，要找女人。寨子里的女子大多有點姿色，這越發(fā)讓那些日本兵按捺不住，終于寨子里的兩個女人被日本兵強奸了，寨子里的人激怒了。老族長找到英夫，指著英夫的鼻子顫著胡須說：“你們忘恩負(fù)義，喪盡天良!”英夫還能忍耐著不發(fā)作，旁邊的副手一拔軍刀向老族長瞪眼說：“我們沒有殺人已經(jīng)是你們天大的福氣了，你們支那人的命賤過螻蟻，殺多少都不足惜?！本驮谶@時，一個哨兵跑來報告：“有情況，寨子外面發(fā)現(xiàn)了桂軍?！庇⒎蜻呄蛲庾哌厒髁睿骸叭w集合，進(jìn)入戰(zhàn)備?！?/p>

很快，寨子外面響起了密集的槍聲。寨子里的許多人驚慌地跑到老族長家里，桃花也在人群中。槍聲漸稀漸遠(yuǎn)，好像桂軍逃走日軍追了出去。終于聽不到槍聲了，余悸未消的人們都祈求那些日本兵再不要回來時，英夫卻又領(lǐng)著人回來了。英夫在這帶的密林中吃過苦頭，知道沒有寨子里的人做向?qū)?，他們找不到逃匿在密林中的桂軍，甚至不會走出這片林海。英夫回來是想在寨子里找一個人給他們做向?qū)?，并帶足吃的東西，可寨子里的人不愿意給他們當(dāng)向?qū)?，更不愿意給他們吃的。英夫就讓部下自行在寨子里搜尋食物，能帶多少就帶多少。那些日本兵有了英夫的慫恿，不僅搜尋吃的，還搶劫起了財物。寨子里的人拼命護(hù)持家產(chǎn)和日兵撕奪，日兵就開槍殺人奸淫婦女放火燒寨。

老族長怒視著他盛情招待了這么些天的英夫，悲憤得都要吐血了：“你，是個畜生!”英夫冷笑：“只要你派個人好好給我們做向?qū)д业侥切┲擒?，我們立刻離開寨子?！崩献彘L一頓手杖：“我們寨子里的人決不會帶你們?nèi)⑽覀冎袊?”一個日兵用槍刺抵住老族長的胸口。桃花從人群中走出來，平靜地對英夫說：“我給你們帶路，我經(jīng)常在山中采藥，地形比寨子里的人都熟?！庇⒎蚋吲d地說：“好啊，有你帶路我不勝榮幸?！碧一ㄔ谵D(zhuǎn)身出寨子前，很特別地看了一眼英夫：“你是我救治好的，也應(yīng)該由我送你出去?！?/p>

時值二月中旬，又逢春雨連綿，桃花帶領(lǐng)著英夫的隊伍，在濕氣蒸騰的山林中走了多半天，英夫一再問桃花：“你真的知道那些支那人的部隊藏在哪里嗎?我們哪時才能走出這迷宮樣的密林?”桃花微笑說：“快了快了?！?/p>

他們終于走到了桃花谷，桃花臉上的笑更深了，指了那一谷云蒸霞蔚的桃花說：“過了這條山谷你們就走出深山了，你們追趕的那支隊伍就是從這兒出去的?！庇⒎驈臎]見過這么多盛開的桃花，多得就像谷中平涌出一長幅美極了的壯錦，只覺絢麗得奪人心魄，奇怪的是在那桃花最密集繁盛的上方，聚集著濃厚的煙霧，并帶點淺淡的粉紅色暈，因為谷中無風(fēng)，那非煙非霧的迷人氣團(tuán)不散也不流。英夫大聲贊嘆：“好地方，真是人間仙境!”桃花就又笑笑，只是那笑看起來冷冷的。

桃花率先下谷，英夫隨后，一行人盡數(shù)走進(jìn)谷中沒于桃花里。谷中腐殖質(zhì)異常肥沃，樹下花瓣積落如毯，在這陰雨的天氣里，都膩爛成漿了，樹上的桃花反而開得妖艷非常。越向谷中走，那非煙非霧的淺紅色氣團(tuán)越是蓬勃盛大。英夫很快就覺得頭疼惡心繼而嘔吐不止，看看部下，都和他一個癥狀，個個痛苦不堪，桃花也不例外。英夫驚慌地問桃花：“這癥狀很像中了毒，怎么辦啊，你能治嗎?”桃花冷笑：“這里是無人敢來的桃花谷，你們中的是桃花瘴，凡是中桃花瘴的人，最后都會全身痙攣地死去，這種瘴氣沒有藥物能治。”英夫絕望地看著桃花：“你是故意把我們引領(lǐng)到這兒來的?”桃花不再冷笑，掙扎著離英夫遠(yuǎn)一點：“我只希望死時能離你遠(yuǎn)一點。”

原來，江東嶺南，土地潮濕，春夏之間，風(fēng)毒彌盛，又山水濕蒸，故多瘴毒。瘴有多種，其中尤以桃花瘴為酷烈為詭異，中瘴者無一能生還。

那年，走進(jìn)桃花谷的日本兵，盡數(shù)死于桃花瘴。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