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俊

二叔邁出家門那一刻，天還沒有完全亮，不過，東邊的云彩縫隙里已經(jīng)露出了微黃，遠處大山的陰影似乎也不那么濃重了，占據(jù)了半個天空。二嬸聽見門響，在里間嘟囔一聲，說，你呀，就是一根筋，沒看見下雪了，還去?

二叔這才發(fā)現(xiàn)，昨夜下了一場雪。屋頂、地面、雞窩、豬圈，都被蓋得嚴嚴實實，漫天漫地全都變成了白色。二叔一只腳門里一只腳門外，回答二嬸說，去，咋能不去呢。二嬸嘆了口氣說，去吧，去吧。接著叮囑二叔，記著把圍巾圍上啊。

二叔折進一條小巷，走出二三十步，便站在一堵矮墻前。二叔喊道，大富，大富，咱走哇，升旗去呀。瓦屋里長長地哎了一聲，大富胖胖的身子便從木門里擠了出來，一邊走一邊揉著眼睛。

兩個人，一大一小一前一后，朝村外的小學走去。走完一段不長的平路，先是下坡，接著是上坡。溝坡有點陡，二叔爬起來相當吃力，厚底棉鞋踩在積雪上，弄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不大工夫，二叔出一身汗，熱氣霧一般地從領口冒出來。

二叔是代課老師，一代就是三十多年，把個活蹦亂跳的小伙子“代”成了60歲的老人。沒人想過給二叔轉正，二叔也沒提過這事兒。這個叫做靠山寨的村子太偏遠了，偏遠得讓人揪心：距縣城80里，距鄉(xiāng)政府所在地40里。打二叔記事起至今，到過靠山寨的最高行政長官是鄉(xiāng)民政干事，是為大娃家的老三送立功喜報的。那天就像過年，大人小孩換上新衣新鞋新帽，齊刷刷站在村口迎候。民政干事剛一露面，村主任點燃了3000頭的鞭炮，炸出一地的花花綠綠。

這種地方誰愿來?可村里孩子得上學，上學就得有老師。村主任老套找到二叔，說，老二，你給咱當老師去。二叔上過高小，是村里的文化人。二叔指著自己鼻子問：我?當老師?老套說，不但當老師，你他娘的還得當校長。

當老師就得有當老師的樣子。上任當天，二叔吩咐二嬸，去，把好衣裳給我找出來。二嬸把箱底的中山裝翻了出來。這是早些年的衣裳，瘦了，小了，穿在身上有點滑稽可笑。二叔在口袋上別了三支鋼筆，二叔成了李老師。

上任不久，二叔刨了自家門前那棵碗口粗的桐樹，砍去枝丫，栽到校園正中，在頂端安個滑輪，綁上紅旗。每天早上，二叔的一十二位弟子，在旗桿前站成兩排，二叔按下錄音機按鈕。再連忙跑到隊列前，肅立站好，大喊一聲：升——旗——嘍——二叔的嗓門兒特大，那聲喊穿云破霧，直上九霄。紅旗緩緩升入空中，被陽光照著，把整個靠山寨映得紅彤彤一片。

二叔平靜的日子是被并校打破的。孩子們走了，到中心校上學去了，小學霎時空了，空得二叔揪心痛。沒幾天，二叔瘦成了一張紙，頭發(fā)也白了，但沒全白，后腦勺那兒還有一塊黑著。二叔圍著小學校轉了三圈，然后走進教室，坐在講臺上，看著下面空無一人的座位發(fā)呆。這時候，大富來了，看一眼二叔，在座位上坐了下來。大富有智障，13歲還上一年級，并校時就沒誰要他。大富成了二叔惟一的學生。大富問二叔：二叔，他們咋不來呢?二叔首先糾正大富，說，大富同學，我給你說過多少遍了，在學校不能叫二叔，要叫老師。然后回答大富：他們不來了，再也不會來了……二叔說時十分傷感，兩行淚偷偷落下來，把中山裝的衣襟弄得濕漉漉的。

每天早上，二叔照常出門，然后去喊大富，然后走進學校，然后升旗，一天也沒落下。老套說二叔，老二呀，有時間去把地侍弄侍弄吧，草都把莊稼吃了。以后別再神兒八經(jīng)地升旗了。二叔乜一眼老套，說，我升我的旗，礙你啥事了?老套說，沒有，這會礙我啥事呢?我是說，學校沒了，學生走了，你升給誰看哪?二叔說，我升給我看行不行?升給大富看行不行?

神經(jīng)病!老套丟下這句話走了。

天色終于放亮時，二叔和大富來到學校。二叔讓大富先在旗桿前站好，回屋掂出錄音機，把旗綁好，按下了錄音機的按鈕。伴著雄壯的國歌，一抹紅色緩緩升人空中。雪中的紅色分外耀眼醒目。這時，一陣山風吹來，二叔的一頭白發(fā)被旋了起來，像他頭頂?shù)钠鞄靡粯?，?zhí)著地飄蕩。

這時候，二叔的眼睛水洗了一樣濕。

選自《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