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長
以“任志強來了,我失業(yè)了”為題的博文,有如連載小說,一共寫了17篇。隨后,作者劉華因為誹謗任志強被當?shù)毓簿志辛?0天。但華遠公司董事長任志強表示:“這個爛人的文章都沒有看過?”報紙誹謗我都沒理睬,一個爛人的文章看都沒看過,更不會去告了……”
當劉華趕回家里時,上百人的拆遷隊已經(jīng)撤了。家中門窗盡毀,白色的墻壁被刷上黑色的機油,地板被砸開了一個直徑2米的大洞。
對于大學畢業(yè)不久的劉華來說,這套28平方米的房子意味著生計和未來的夢想。2005年,他靠著向父親借來2.8萬元錢,在淘寶網(wǎng)上開了家專營打火機的網(wǎng)店,發(fā)貨地點就在家中。
靠經(jīng)營淘寶網(wǎng)店,劉華月入3000多元。生意不錯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家就在長沙市中心,鄰長沙的核心商圈—黃興路步行街。很多顧客在逛街之余,并不介意再花5分鐘去劉華家看看。當然,劉華的家還有明媚的陽光,以及一個能看得見湘江的陽臺。
但在2009年5月15日,一紙拆遷公告貼到了他家所在的坡子街:該街區(qū)被納入長沙南湖片區(qū)的棚戶區(qū)改造工程,劉華宅居生活就此被打破。一年后,當?shù)卣o劉華下達了“房屋補償決定書”。按照該補償決定書,劉華不能選擇回遷,只能得到每平米4000多元的貨幣補償。此時,坡子街周邊房價已在萬元以上。劉華拒絕搬走,他要求在原址安排一間同樣面積的房子。
于是,2010年5月26日清晨6點半,拆遷隊把劉華的家砸了。
這個年輕人決意維權。6月初,劉華第一次出現(xiàn)在北京市永定門西大街甲二號—國家信訪局門口。在北京先農(nóng)壇年久失修的牌坊下,他發(fā)現(xiàn)了更多和他一樣遭遇的人們:那條狹長走道里,人們拿著不同質(zhì)地、不同字體、不同年代的申訴材料,訴說著自己的冤屈。
他們中的絕大部分,是在最近中國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的十多年中,認為自己利益受損的人們。其中反映征地拆遷問題的占據(jù)相當多數(shù)。
第一次進京上訪,劉華在北京街頭走得暈頭轉向,加上擔心被截訪,他自己掏錢買了返程火車票,連上訪材料都沒有遞交就回到長沙—這種窩囊行為,遭到老上訪戶一頓臭罵。
第二次去北京,是2010年6月28日,踏訪完該去的所有部門,劉華跟著20多個長沙訪民一起,從北京西單的路口往東步行,向天安門廣場方向進發(fā)。警車很快呼嘯而至,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當天,劉華一行被警察帶到府右街派出所,檢查身份證,拍照登記。傍晚5點多,他們被送到了南四環(huán)外、灰色圍墻環(huán)繞的馬家樓接濟中心。
當晚11點多,十多個身高在一米八左右、穿黑色制服的青年男子,將他們押上了一輛白色的大巴。押送者并不像他們看上去的那樣兇狠,一位押送者甚至主動找劉華搭話,向劉抱怨自己的工作:每天長途奔波,幾乎永遠不能上床睡覺,只能在車上打盹,一個月收入1000多元,每頓都吃方便面。
第二天早晨,劉華已置身長沙。他后來才知道,這些酷似特警、專職押送訪民的保安,隸屬于一個叫“安元鼎”的保安公司。
等到劉華第三次去北京上訪,已是2010年9月底。當時,《南方都市報》剛剛用4個版的篇幅,報道“安元鼎”截訪黑幕,攪動了國內(nèi)外輿論。幾乎一夜之間,那些專職截訪的黑衣人,消失在公眾的視線。
這一次,押送劉華的保安,已經(jīng)是一群染著黃頭發(fā)、刺文身、穿便服的年輕人。到達長沙后,當?shù)毓ぷ魅藛T從押運訪民的“古惑仔”手中接過劉華,劈頭第一句話是:“一塊石頭丟到天上去,還不是要落到地上?最后問題,還不是要我們來解決?”
第四次進京上訪,是在2011年“兩會”前夕?;蛟S因處于這個一年一度的敏感期,劉華成為了享受“旅游”這一特殊待遇的“維穩(wěn)對象”。
今年3月8日深夜,他被送到長沙市北郊黑麋峰森林公園半山腰,一處久無人煙的“農(nóng)家樂”賓館“旅游”。這是一棟外墻貼著瓷磚、倒U字形的三層樓房,U字形開口處設有鐵門,門上貼著一張彩色噴繪布。第二天天明,劉華看清布上的四個大字:“無憂山莊”。
配有汽車的13名聯(lián)防隊員輪番看守劉華和另一位訪民,如果不出意外,“旅游”至少要到全國“兩會”閉幕方能結束。
被圈禁在黑麋峰“無憂山莊”的生活,超出了劉華的經(jīng)驗。他曾三次進京上訪,進過馬家樓接濟中心、進過拘留所,但被迫到荒郊野地“旅游”,還是第一次。
“旅游”的第三天,劉華決定逃走。他狀告長沙市公安局天心區(qū)分局的案子將在一周后開庭。
2011年3月11日午飯后,劉華提出要到院子外散步,看守人員同意了,但派出了兩名聯(lián)防隊員,跟在他身后一米處。下午3點,劉華和兩名看守人員走回無憂山莊。
趁兩個看守不備,劉華直奔二樓西側的201房,將房門反鎖,打開廁所的窗戶,躍身而出。窗外50米開外,是條小路,路邊有零散的農(nóng)戶。劉華沒有遠走,隱入路邊一戶農(nóng)家的草垛里,一動不動。10分鐘后,聯(lián)防隊員們開始搜山,但并未發(fā)現(xiàn)劉華的身影。
4個半小時后,天黑了下來。劉華走出草垛,踉踉蹌蹌摸到一戶農(nóng)家。雙方講好價格,40塊錢下山。一位中年男子發(fā)動摩托車引擎,趁著夜色,劉華逃離黑麋峰。
3月23日,劉華出現(xiàn)在長沙市天心區(qū)法院第九審判庭外。這個案子跟公安有關,甚至也和任志強有關。
劉華家的這塊地被轉給長沙橘韻投資有限公司。這家公司2008年1月成立,控股股東是北京市華遠地產(chǎn)置業(yè)有限公司。華遠的董事長,是一個極富個性、在商界和公共領域均很知名的人士—任志強。
2010年11月,任志強乘湖南當?shù)匾晃黄髽I(yè)家的私人直升機,飛臨長沙上空,俯瞰全城。他并不知道,一位80后年輕人正在網(wǎng)上用猛烈的炮火,批評他任職的公司和長沙市政府聯(lián)手的“造城運動”。
“我,八零后,正值創(chuàng)業(yè)初期,一切正可以看到希望的時候,一場開發(fā)商與地方政府‘強強聯(lián)合的造城運動,把我卷入到旋渦之中,一切的付出灰飛煙滅,我成了無收入、無工作、無房的三無人員,變成了上訪大軍中的一員……”
此后,這一系列以“任志強來了,我失業(yè)了”為題的博文,有如連載小說,一共寫了17篇。日后,劉華也坦言,博文是有故意制造噱頭之嫌:如果開發(fā)商的董事長不是任志強,博文會是另一種寫法。
2010年11月30日,在坡子街強拆現(xiàn)場拍攝DV的劉華被兩名警察按倒在地時,他并不知道,此前的這17篇博文會給他帶來什么。當天深夜,天心區(qū)公安分局警官給劉華送來傳喚證和行政處罰決定書。
處罰決定書認為:“11月6日,劉華就其房屋被拆一事在新浪網(wǎng)發(fā)表博文,捏造事實,誹謗他人”,故對劉華處以行政拘留10天。12月10日清晨,劉華被釋放。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搞清楚“究竟誹謗了誰”。
一周后,這個謎被《羊城晚報》記者洪啟旺揭開。洪致電天心區(qū)公安分局法制科一位姓林的主任,林透露:劉華誹謗的是任志強。洪啟旺轉而向任志強求證此事,獲得了任的短信回復:“媒體有幾個不誹謗我的,報紙誹謗我都沒理睬,一個爛人的文章看都沒看過,更不會去告了……”
當天,劉華提前一個小時即在審判庭外等候。包括和劉華一起“旅游”的拆遷戶張振華在內(nèi),六七十名拆遷戶陸續(xù)趕來。長沙各區(qū)縣的拆遷戶們,早已形成默契:一家有案子開庭,所有拆遷戶一起去旁聽庭審,以示聲援。
此前,盡管經(jīng)過一次延期舉證,天心區(qū)公安分局仍然未能向法庭提交任何證據(jù)和答辯意見。
當天的庭審僅僅持續(xù)了25分鐘,沒有當庭宣判。法官敲下法槌,宣布休庭。旁聽席上頓時嘩然。“我們的律師在北京都趕過來了,天心區(qū)公安分局就在法院隔壁,他們怎么連個人都不來?”“人民法院為什么不當庭判決?”
開庭歸來的出租車上,劉華談論著自己的設想:如果法院判他勝訴,他將申請國家賠償,并要求公安機關道歉、追究相關責任人……出租車司機是個40歲左右的中年男子,忍不住插話:“讓法院判公安輸?想都不要想,這不是讓他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臉?”
劉華想辯駁,但忍住了。長沙開始下起小雨,出租車在車流中艱難地挪動。司機還在自言自語:“告贏公安,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