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永巖

1955年，周恩來收到一封來自日本東京的信。信是一個17歲的女孩寫來的。

尊敬的中國總理、伯伯、先生：

我是偽滿罪犯愛新覺羅?溥杰的大女兒，名叫慧生。這封信是我背著所有的親人寫給您的，因為我太想念我的阿瑪了。相信伯伯一定能理解一個17歲女孩的心情。

我的中文很不好，但我還是要用我在日本學(xué)的中文給您寫信。阿瑪久無音訊，我和媽媽都很擔心。我不知給日夜想念的阿瑪寫過多少信，寄過多少照片，卻從沒收到過一封回信，只好望洋興嘆！

雖然中日兩國體制不同，人們的思想各異，但骨肉之情在中國和日本都是一樣的。若周總理也有骨肉孩兒，自然能理解我和小妹思念父親的情分，更會體察拉扯我們姊妹長大成人而又望眼欲穿想見到丈夫的我母親的一顆心。您一定理解我此時急切而又痛苦的心情！

現(xiàn)在，日本與中國沒有外交關(guān)系，但我的家庭卻是由中國的阿瑪和日本的媽媽組成的。我們?nèi)胰硕颊嫘膶嵰獾仄诖腥沼押茫@是任何人也阻擋不了的力量！媽媽恨不得一下子飛到阿瑪身邊，我也盼著早日團聚。正是為了這些，我現(xiàn)在拼命學(xué)習(xí)中文。我希望能為中日友好做點事情，能為架設(shè)中日友好的橋梁添磚加瓦。

謝謝，拜托了！請伯伯將這封信連同照片一起轉(zhuǎn)交給我親愛的阿瑪，并衷心希望能允許我和阿瑪通信……

周恩來的心被震撼了。他完全理解這個17歲女孩的思父之情。這時，慧生已經(jīng)有11年沒見到自己的父親了。這封信，百忙中的周恩來竟然一連看了兩遍。他對身邊的秘書說：“我就喜歡這樣的孩子！年輕人嘛，干什么都要有勇氣。慧生這孩子，就有中國滿族青年的血氣。將來有機會，我愿見見她?！?/p>

按照周恩來的指示，有關(guān)部門將慧生的信和照片一并轉(zhuǎn)交給了獄中的溥杰。周恩來還特別指示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允許溥杰與家屬通信。他讓秘書給慧生回信，告訴她：他已經(jīng)允許她的阿瑪與家人通信了。

接著，周恩來又想到溥儀和其他偽滿洲國戰(zhàn)犯，專門指示最高人民檢察院研究這個問題。1955年6月，最高人民檢察院作出決定：允許偽滿戰(zhàn)犯跟他們的家屬通信和見面。

最先接到獄中來信的自然是日本的嵯峨家。信由日本紅十字會轉(zhuǎn)交，是溥杰寫給女兒慧生的：

……爸爸現(xiàn)在中國撫順，一切尚好，勿念！……此信得以發(fā)出，還要感謝女兒慧生，因為是周恩來總理把慧生寫給他的信讀后轉(zhuǎn)寄給我的，聽說連總理都對慧生的中文水平贊賞不已……

直到這時，慧生的母親嵯峨浩才知道女兒為什么那么刻苦地學(xué)習(xí)中文了。一家人都無比歡欣?；凵跗鸢?shù)男?，“撲通”一聲跪倒，泣不成聲：“總理伯伯，有朝一日回到中國，我一定要去拜訪您！”說完，她取出一張自己的照片，用中文工工整整地寫上：“贈給最尊敬、最信賴的中國總理周恩來伯伯?！?/p>

周恩來人性的光芒是感人至深的。同是在與家人通信這個問題上，溥儀的想法不僅與他無可比擬，與溥杰也相去甚遠。溥儀一直反對溥杰與其日本愛妻通信，主張與嵯峨浩一刀兩斷。溥儀沒法理解溥杰和嵯峨浩的情感。獄中，溥杰思念愛妻、思念愛女常常肝腸寸斷。這種心情，溥儀哪里能體會呢！

后來，周恩來沒能見到慧生，溥杰也沒能見到慧生。就在慧生寫這封信兩年后，人們在日本伊豆半島的天城山上發(fā)現(xiàn)了她與同班同學(xué)大久保武道的遺體。有人說他們死于殉情，但嵯峨浩一直拒絕使用這個字眼。

事實似乎是這樣的。大久保武道的學(xué)習(xí)成績較差，熱情的慧生經(jīng)常把自己的學(xué)習(xí)筆記借給他使用?；凵倪@個舉動，完全是出于一份善良，一份單純，大久保武道卻把她的好心理解為愛意，墜入情網(wǎng)。等慧生發(fā)現(xiàn)自己被人愛上，想解釋時，大久保武道已陷入難以自拔的境地?；凵肼龃缶帽Ｎ涞赖墓ぷ?，沒想到兩個人反而越陷越深。最后，大久保武道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支手槍。這個受日本武士道精神影響極深的學(xué)生，此前就有自殺傾向。這次，他不但賠上自己，還拉上了慧生。

身陷中國撫順勞改營的溥杰，聽聞女兒的噩耗，傷心欲絕。想起兩年前，慧生羞澀地用中文寫信給周恩來，請求準許父親與日本妻女通信，誠摯感動周總理——如此體貼純潔的女兒，竟然受到性格易走極端的悲觀男友影響，葬送了寶貴青春，他號啕大哭，寫下懺悔詩：

嗚呼慧兒，吾為汝父，負汝實深。死者已矣，生者何堪？有母飄零，有妹無告，罪咸在我?？嗳晟钜?，負汝深矣。嗚呼慧兒，偏有此父。已矣已矣，恨何有極！

周恩來得知慧生身亡，除親自安慰溥杰外，還跟他討要了一張慧生的照片，作為紀念。

（摘自《溥儀傳》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圖/連國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