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園聽雨

陳景死了，死于心臟病突發(fā)。

好好的一個人，怎么說去就去了呢?陳景是多么健壯的一個人啊，他是健身房的?？?，那胳膊上的肉練得就跟小耗子似的，彪悍得猶如美國西部牛仔。羅瑩感傷地說：“做人還真不能太完美。陳景年富力壯、英俊多金。又有如花似玉、通情達理的妻子李曉琴，住著別墅，開著名車，一下子就化為烏有了，太殘酷了!”

羅瑩的感傷如此真切，是因為陳景是老公鄧曉軍的密友。大學(xué)時他們是上下鋪的兄弟，后來陳景開了公司發(fā)了，也一直沒有忘記幫助鄧曉軍。鄧曉軍是一個普通的機關(guān)干部，家境一般，買房啊，買車啊，都少不了陳景的幫助。羅瑩一直對陳景挺感激的，他們現(xiàn)在住的這套房子如果沒有陳景及時借給他們八萬元，也不可能買下。而現(xiàn)在，他們正準(zhǔn)備換一套房子，陳景卻成了青煙一縷，這事想起來，怎能不讓人唏噓感傷呢?

鄧曉軍更是悶悶不樂，一連幾天都發(fā)呆憋悶，不是在陽臺上抽煙，就是默默地站在廚房中難受，羅瑩知道他心里難過，那幾天分外的體貼?？粗鴷r間都已經(jīng)過去快一個月了，鄧曉軍還是蔫頭蔫腦好像走不出這道坎。羅瑩忍不住溫柔地說：“曉軍，陳景已經(jīng)不在了。你們雖然感情好，但也要走出來了。你還有我、還有這么一個溫馨的家呢，咱們什么時候去把首付交清了，香樟花園的那套房子我看就定了吧，現(xiàn)在的房市火著呢，售樓小姐都來了好幾次電話了。要是咱不定下來，二期的眼看就要見漲了?！?/p>

鄧曉軍垂著頭，輕輕地說：“錢不夠。”

“不夠?”羅瑩納悶地說：“咱家不是有三十萬嗎?首付夠了啊?！?/p>

接下來鄧曉軍的話差點兒讓羅瑩昏了過去：“有十萬借給陳景了?！?/p>

羅瑩臉色蒼白，眼前金星亂冒，好一會兒才鎮(zhèn)定下來，按住狂跳的心臟，極力鎮(zhèn)靜地說：“曉琴不是不講理的人，過幾天我把借條拿去，曉琴會還給口ffff]的?！?/p>

鄧曉軍的聲音從來沒有這樣軟弱：“沒有借條。陳景說過一個月，他的資金能夠周轉(zhuǎn)就會還我的。他借錢的日子是在去世的前三天。小瑩，對不起，我無法預(yù)測陳景會突然去世。人能知道五千年前的事，可是誰會知道五分鐘后的事呢?”

羅瑩徹底給打懵了，沒有借條的十萬元!可是這十萬元是他們積蓄下來買房的錢啊!羅瑩讓這打擊一下子就給放倒了，著急上火發(fā)燒，和鄧曉軍吵架的力氣都沒有，一閉上眼睛就是十萬元，粉紅的鈔票排成隊在她眼前晃著。天哪!十萬!她一個小職員，鄧曉軍一個小公務(wù)員，省吃儉用得攢多少日子，就這么沒了?不能想，一想起來羅瑩心頭的肉都給挖了一塊!

吵架、痛心、著急上火，都解決不了問題。最重要的是能不能把這十萬元給拿回來。對此，鄧曉軍還是挺有信心的，鄧曉軍說李曉琴這人，善良仗義，只要他能把事情說明白。錢就會回來的。羅瑩雖然心中忐忑，但是除了相信鄧曉軍的話，她還能做什么呢?好在李曉琴她也了解，確實是個好人，可是這“好人”是在陳景活著的時候?，F(xiàn)在陳景走了，她的這份“好”能延續(xù)下去嗎?

鄧曉軍找了個時間，約李曉琴去咖啡店，把這事前因后果都給說了。李曉琴懵了，她沒想到陳景會瞞著她在外面借十萬元?？墒青嚂攒娛莻€忠厚老實的人，他絕對不會瞎說。李曉琴喝了口咖啡，平和地說：“我回去請財務(wù)查下賬，那幾天有沒有進賬十萬元。如果有，曉軍，你放心，我一定會還你的?！?/p>

李曉琴的回答無可厚非，而且通情達理。鄧曉軍回家把這話向羅瑩匯報了。羅瑩暫時吃了定心丸，她安慰自己財務(wù)上一定能找到這筆賬的，陳景定是生意上急用所以找鄧曉軍借的錢。陳景生前，李曉琴對于公司的事是概不過問的，她當(dāng)然不會知道這十萬元。等到她查到了十萬元的進賬，她就會把這錢給還回來的?？墒菨M滿的焦慮還是漲滿了羅瑩的心，現(xiàn)在這個社會人心不古，一諾千金是遙遠的神話。有借條的還要扯皮打官司，何況他們這沒憑沒據(jù)的?要是李曉琴否認(rèn)了這事，他們的十萬元可是扔進水里連個響兒都聽不見。

沒過幾天，李曉琴就來了電話，她很客氣地說財務(wù)查賬了，鄧曉軍說的那天前后都沒有十萬元的進賬，容她再調(diào)查一下，也許這十萬元陳景用在別的地方了。

羅瑩徹底炸了!在她聽來，李曉琴這話就是徹底否定了這事兒，他們的十萬元是徹底的完完全全的沒了!她像發(fā)了瘋一樣和鄧曉軍廝打，他們這工薪階層，賺這十萬元容易嗎?雙方老人都是城市平民，退休金微薄可憐，一點兒贊助都沒有。三十萬，可是他們整整積蓄了八年的錢!八年里，羅瑩省吃儉用素面朝天，連孩子的贊助費都舍不得出而上了地段小學(xué)?，F(xiàn)在倒好，好不容易房子向他們招手了，卻因為鄧曉軍的原因就像煮熟的鴨子一樣飛走了!

鄧曉軍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他對不起羅瑩，羅瑩是個善良美麗的女人，她的要求不過分，就是想要一套大一點兒的房子。他們已經(jīng)擠在這個小房子里八年了，現(xiàn)在孩子大了，要有自己的房間了，是他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把這事給弄砸了!可是誰知道陳景會心臟病猝死呢?陳景說借錢，他能不借嗎?他以前問陳景借的錢還少嗎?關(guān)鍵時刻，不是這個鐵哥們兒幫忙，他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刭I房、買車嗎?可是誰能料到老天爺開了這么大個玩笑!

羅瑩狠命地說：“不行就問你爸你媽去拿!他們?yōu)槲覀兊男〖易鲞^什么嗎?你上學(xué)、結(jié)婚都沒花過他們的錢，可是你弟弟結(jié)婚他們卻拿出錢來資助他買房!憑什么我們都要自力更生，他卻舒舒服服坐享其成?一樣是兒子，誰都不能偏心!”

鄧曉軍看到羅瑩要動真格的了，趕緊厚著臉皮百般討?zhàn)垼骸澳惴判?，小瑩，我一定會把十萬元賺回來的。你千萬不要告訴我爸媽，老爺子高血壓、心臟病，哪經(jīng)得起這折騰?再說我弟弟連個固定工作都沒有，爸媽不幫他怎么討得起老婆?”

羅瑩聲嘶力竭，像個潑婦似的吼：“你到哪里去賺十萬啊!你就是個小公務(wù)員，要權(quán)沒權(quán)要錢沒錢，我和你結(jié)婚真是倒了大霉!……”羅瑩沒頭沒腦的疾風(fēng)暴雨似的傾訴，從結(jié)婚沒錢拍婚紗照到現(xiàn)在的蝸居，整個的怨、整個的惱，化作了口無遮攔的一場怨婦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鄧曉軍慘白著臉悶聲不響，最后才扔下一句話：“原來你和我結(jié)婚是這樣的委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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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重重地甩門走了出去，留下了哭泣的羅瑩。她心里又痛又傷，隱隱的，還夾雜著一絲悔。結(jié)婚八年，雖然物質(zhì)條件差了一點兒，但是精神上，鄧曉軍給予了她和女兒無微不至的愛，難道她沒有生活在幸福中嗎?這十萬元，真的就像一個炸彈，把以往的恩愛炸得干干凈凈了嗎?

周末的時候，照例把孩子送到公婆家。老人敏感，一下子就感受到她和鄧曉軍之間尷尬冷漠的氣氛。趁著曉軍不在，就問了羅瑩幾句。本來羅瑩也可以強顏歡笑地編個理由打發(fā)過去，但她氣兒很不順，就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間或還夾雜著對公婆的埋怨：“知道你們疼小叔子，但是我們也是工薪階層，這買房子靠的都是自己白手起家。您兒子孝順，從沒想過從你們這兒要半分錢。這回好了，十萬元掉進河里了，連個響

兒都沒聽見。”

公婆只是嘆氣，什么都沒說。羅瑩發(fā)泄了一番，也回公司加班了。到了下午，手機就響了，是鄧曉軍氣急敗壞的聲音：“你對老爺子說了什么?把他都給氣得高血壓上升住院了!”

羅瑩急急忙忙趕到醫(yī)院，幸喜老爺子血壓穩(wěn)定了下來，在醫(yī)院的走廊上，鄧曉軍的臉青得可怕：“羅瑩，這十萬元就算我欠你的，我凈身出戶。房子和錢都留給你。賺到十萬元我就來還你?！彼@話不就是說離婚嗎?羅瑩知道鄧曉軍是孝子，爹娘是他不能動的高壓線，這下羅瑩把他爹給氣病了，罪名還小嗎?羅瑩又氣又急，只能嚶嚶哭泣。卻見婆婆走了過來，狠狠地給了鄧曉軍腦袋瓜兒一巴掌：“這事能怪小瑩嗎?換了誰誰都急!你不和小瑩打個招呼就把錢借了出去，現(xiàn)在收不回來小瑩能不著急上火嗎?她不和我們父母說和誰說?你爹的高血壓是因為這兩天沒吃藥，和小瑩沒關(guān)系!好好的待你老婆，是我們欠她的!”

羅瑩的心里涌過一陣暖流，充滿了對婆婆的感激。問候了公公幾句，她就無情無緒地回家了，那幾天的日子也過得潦潦草草，鄧曉軍忙著照顧他爸，家務(wù)和女兒都丟給了她。羅瑩忙碌焦慮，不禁懷念起以前的日子——雖然清貧一點兒，但溫馨美好。鄧曉軍一回家就忙著給她們娘兒倆煮好吃的，什么魚香肉絲、香燉鴨子、糖醋排骨，他燒得有滋有味一點兒都不嫌麻煩，不過這也把羅瑩寵成了懶懶的小女人，現(xiàn)在她面對廚房束手無策，只能天天給女兒煮速凍餃子，小姑娘的嘴撅得要掛油瓶了。

在冷戰(zhàn)的日子里，鄧曉軍的好就如涓涓細流一樣不時地流過她的心房，滋潤溫暖著她的記憶。有多少次夜晚，羅瑩都想對睡在沙發(fā)的他主動示個好?？墒且幌氲侥鞘f元，又重重地把這念頭給彈了回去。十萬元，容易嗎?厚厚的一沓，想起來就痛，那漂亮的香樟花園就如煮熟的鴨子一樣飛掉了，她能不難受嗎?

上班的時候，羅瑩接到了同學(xué)張莉的電話，她說：“羅瑩，你們家是不是要買新房子了?”羅瑩有氣無力地說：“沒有這個計劃。”張莉驚訝地說：“我怎么看見你婆婆在房地產(chǎn)市場和人談房呢?我以為她是來幫你們看房子。”

羅瑩匆匆地請了假趕到同學(xué)說的那家房產(chǎn)市場，果然看到婆婆在，但談的不是買房子卻是賣房子，她要把她和公公住的老房子賣了，錢給鄧曉軍和羅瑩，讓他們?nèi)ベI新房子。

羅瑩著急地說：“這哪成啊，您和爸爸沒了老窩怎么成?”婆婆笑了笑：“我們考慮過了，我們年紀(jì)也大了，還是住在老年公寓里方便，還有人照顧。”羅瑩急得擺手：“那不行，肯定不行，您要這樣，曉軍立馬跟我離。再說了，賣掉你們的老房子，給我們買新房子，這房子，我們能住得安心嗎?”

婆婆嘆了口氣：“小瑩，你們結(jié)婚時我和爸爸什么都沒給，這心里啊一直過意不去。這次你們又?jǐn)偵狭诉@事，媽知道你心里堵，無論如何得把這錢給你補上。小瑩，你看借錢這事已經(jīng)把你爸給氣病了。要是你們還為這事鬧心，不知要鬧出啥事。人活著，平安幸福最要緊，我和你爸到哪兒都能住，最重要的是你們小日子過得舒暢。”

羅瑩急忙說：“媽，誰說你們沒給我們，你和我爸給我們的關(guān)心難道抵不上這錢嗎?”話一出口。羅瑩猛然醒了。是啊，雖然公婆沒給過他們物質(zhì)上的幫助，但是結(jié)婚八年，把她當(dāng)女兒般的愛護，衣食冷暖，無不呵護，只要老人家能夠做到的，他們盡一切力量都去做了。他們是沒給錢，但是他們給予的是比錢貴重得多的東西，那就是親情、是愛。

這些東西，也正是曉軍給她的。他以一個男人的責(zé)任、肩膀和博大的胸懷，給了她一方溫暖晴朗的天空?，F(xiàn)在這個男人的天空下雨了，遇到問題了。她給他的卻不是一把傘、一個溫暖的懷抱，而是惡聲惡氣、冷眼相待，所有的問題都讓他一個人扛。人這一生，誰不是溝溝坎坎、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過來?輪到曉軍了，她就這樣對待他?即使在這個問題上他有錯在先，但是難道沒有比吵架和“作”更好的辦法嗎?現(xiàn)在，該用寬容和愛來平息這場戰(zhàn)火了。

羅瑩輕輕地對婆婆說：“媽，您放心，那十萬元真找不回來也沒事了，我和曉軍還年輕，有的是機會。我明白了，家的平安和家人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p>

聽了這話，婆婆欣慰地收回了賣房的打算，老人家心里明白，兒子兒媳的這段風(fēng)波即將過去了。

接下來的日子里，鄧曉軍雖然話還不多，但又開始每天下班回來給羅瑩娘倆兒弄吃弄喝了。買新房子的事就當(dāng)沒在他們之間存在過，誰也都不提了。就在這時，李曉琴那邊傳來了消息：她知道那十萬元的下落了。

那天在陳景的公司里，有一對夫婦說是要來還錢。李曉琴趕到時，認(rèn)出了夫婦中的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是陳景的初中同學(xué)，她和陳景在彼此工作后曾有過一段戀情，算是陳景的初戀情人。后來陰差陽錯兩人又分了手，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原來陳景借錢是為了資助她看病的，現(xiàn)在她的病痊愈了，就忙著和丈夫一起來還錢，聽說了陳景病故的事。好一陣傷感。那對夫婦走了之后，李曉琴把錢打在銀行卡上還給了鄧曉軍。

生活又重新駛?cè)肓似届o的軌道。

那年春天，鄧曉軍被提為科長，而羅瑩也被升為部門經(jīng)理，雙雙都加了薪。于是他們選了一套中意的房子，在一個良辰吉目里搬了過去。

站在新房子的陽臺上，看著花園里的綠樹紅花，新生活冉冉地在向他們招手，一切都顯得光明和美好。夫妻倆相視而笑，那過去的風(fēng)雨鍛煉了他們的心態(tài)，堅定了他們的感情。他們終于明白了，在生活中，最應(yīng)該穩(wěn)定的是夫妻之間的愛和關(guān)懷。什么風(fēng)雨都會過去，陽光總會到來，可如果一旦失去真愛，幸福就不會再度降臨。

責(zé)編／王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