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美雨
(1.臨沂大學文學院,山東 臨沂 276012;2.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食物是人類存在于世的前提,但選擇什么樣的食物、采取何種飲食方式,卻因地域、民族的不同而有所不同,故《禮記·王制》中說“中國戎夷,五方之民,皆有其性也,不可推移。東方曰夷,被發(fā)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發(fā)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這種不同使飲食呈現(xiàn)出繽紛多彩、構思巧妙的形態(tài)與菜系,成就了不同的飲食文化,體現(xiàn)了一個民族的特性及其審美意識,故歷代文學作品中多有對飲食的描寫?!对娊洝め亠L·七月》中就曾提到:“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農夫。”這段描寫反映了先民根據不同的季節(jié)變化而食用不同的蔬菜。唐代詩人杜甫的 1400多首詩中僅描寫飲食的就有 400多首,可見,飲食文化是文學創(chuàng)造的一個重要母題和元素。作為流行于清代中后期、講究語言本色當行的說唱文學,子弟書也脫離不了“民以食為天”的影響,在篇中多有描寫飲食的情況,體現(xiàn)了清代中后期的飲食狀況,反映了清代飲食文化的特點。
子弟書作者大多注重對飲食的色彩描寫,這與中國飲食文化推崇“色、香、味、形、質、意”俱全的特質是一致的。作為位于首位的“色”一直是文學家注重描寫的元素,觀其色、知其味,和諧的色彩搭配能引起人生理、心理上的愉悅感,從而引起味覺上的感應,故對食品色彩的描寫成功與否,將直接關系到是否能引起讀者或聽者的共鳴,是否引起他們的審美愉悅感。子弟書作者充分注意到了這一點,從色彩方面對當時的飲食進行了詳細的描寫。
子弟書大多用描述性的語言對飲食進行描寫,如“但只見荸薺菱藕盛冰碗,火肉松花俏冷攢。四吊白鮮果子潔凈,忽大忽小熱炒香甜。牡丹糕藤蘿餅配著一碗兒杏酪,漂兒菜萬年青還有小碗兒玉蘭。又上了鴨子鱔魚是大碗粉定,更有那燕窩魚翅海碗龍泉”。①本文提及子弟書篇目均引自北京市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小組輯?!肚迕晒跑囃醺刈拥軙?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4。(《飯會》)素凈的荸薺菱藕清潔可口,紅色的火肉顫顫巍巍,黃色的松花清爽嬌嫩,淡紫色的藤蘿餅清香怡人,綠色的漂兒菜青翠欲滴,潔白的玉蘭零星點綴,幾種色彩巧妙地搭配在一起,將一次夏日的宴席描寫得美侖美奐,令聽者如臨其境,得到了生理和心理上的極大滿足。正如盧卡契所說:“每一種偉大藝術,它的目標都是要提供一幅現(xiàn)實的畫像,在這里,現(xiàn)象與本質,個別與規(guī)律、直接性與概念的對立消除了,以致兩者在藝術作品的直接印象中融合成一個自發(fā)的統(tǒng)一體,對接受者來說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盵1]429同樣,對于文學作品中塑造的飲食來說,受眾雖不能親身經歷,但色彩作為飲食的一部分,與飲食不可分割,好的飲食色彩搭配,可以讓受眾的審美愉悅得到滿足。
由于好的飲食描寫可以引起受眾的審美愉悅感,所以子弟書作者在改編以往的古典文獻著作時,在相關的情節(jié)處總會添加一些原文沒有的飲食描寫。如在改編《西游記》唐僧師徒三人在高老莊做客時的菜肴是:“小炒蘑菇抅 (勾)團粉,大炸面筋灑芝麻。滾熱的香蕈漂紫菜,冰涼的木耳拌王瓜。焦黃的面里嫩山藥,酥脆的冰潑甜藕牙。醋溜酸甜的肥白菜,油烹稀爛的軟黃花。滑溜溜的筍絲兒多順口,顫巍巍的素捫子不粘牙。飽餐得粉湯饅首粳米飯,又獻上三杯漱口六安茶?!?《高老莊》)對于這些菜肴,作者同樣也是對其色彩進行了精彩的描寫,紫瑩瑩的紫菜,黑油油的木耳,黃澄澄的王瓜與油炸山藥,白嫩嫩的冰潑甜藕牙,脆生生的肥白菜等等。且不論其味道如何,單是從色彩的搭配來看,這些菜肴聚合在一起,給人的感覺就不亞于一場視覺的盛饗,從聽覺上來講,也是讓人“縈梁三日”,似親享一頓美食,回味無窮。
中華飲食文化之所以追求飲食色彩的搭配,是因為美食和色彩具有一體性,如孔子說:“色惡不食。”(《論語·鄉(xiāng)黨》)但不是將具有色彩的食物堆積在一起就可以給人以視覺的享受,還需要講究色彩的搭配。法國美學大師羅丹就曾說過:“沒有不美的色彩,只有不美的組合?!笔澄锷实暮椭C搭配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它體現(xiàn)了一個人的審美趣味,體現(xiàn)了其對色彩的協(xié)調能力。
子弟書中描寫的飲食,正是體現(xiàn)了作者對當時飲食文化內涵的深度把握與解讀,體現(xiàn)了其對色彩的掌控能力。這種把握、解讀與色彩調控能力在子弟書中隨處可見,例如即便是描寫經濟蕭條、物價飛漲下的飲食情況,子弟書作者也是一絲不茍,將色彩的和諧搭配體現(xiàn)得至純至美:“紅湯兒的是東蘑白湯兒的片筍,肉名兒的丸子團粉末兒的疙疸。擋口的暈腥是燉吊子,油炸的焦脆是粉鍋渣。東坡幾塊囊皮膪,炒肉多加嫩麥芽。”(《廚子嘆》)紅艷艷的蘑菇湯,素潔泛亮的筍湯,焦黃酥脆的鍋渣等讓人眼前一亮,頓覺食欲大增。這是因為紅色和白色本身就是色彩上的經典搭配,再加上嬌嫩的黃色,將一場原材料匱乏的宴席,從色彩上對其進行了補償,令吃者不覺、聽者不思是經濟蕭條下的飲食描寫,正如袁枚所言:“嘉肴到目到鼻,色香便有不同,或凈若秋云,或艷若琥珀,其芬芳之氣,撲鼻而來,不必齒決之,舌嘗之,而后知其妙也?!盵2]8
藝術雖高于生活,但對于描寫當時社會現(xiàn)實的篇章中的飲食描寫,作者卻不能妄加臆斷,頂多在現(xiàn)實飲食的基礎上略加修飾而已。這與毛澤東提出的藝術真實的理論是一致的:“人類的社會生活雖然是文學藝術的惟一源泉,雖是較之后者有不可比擬的生動豐富的內容,但是人民還是不滿足于前者而要求后者。這是為什么呢?因為雖然兩者都是美,但是文藝作品中反映出來的生活卻可以而且應該比普通的實際生活更高、更強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帶普遍性?!盵3]子弟書中的飲食描寫符合毛澤東提出的這個藝術真實論,單是觀子弟書中描述飲食的文字,聽說唱者的描述,就能引起讀者、聽者在視覺、味覺方面的相應變化,這是文學創(chuàng)作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講究真實與藝術融合所起的作用。
子弟書作者不但注重從色彩方面描寫飲食,還注重飲食的營養(yǎng)搭配,處處體現(xiàn)了中華飲食講究“質”的特質,體現(xiàn)了中華飲食“醫(yī)食相通”的特點。前面說的《飯會》中描寫的是一次很簡單的飯局,但其中的飲食營養(yǎng)搭配均衡,可謂匠心獨運。松花不但吃起來味道鮮美,還具有保健美容的作用,因此在古代被列為貢品,歷代文人也喜吃松花,蘇軾不但愛吃松花,還作《花粉歌》贊美松花:“一斤松花不可少,八兩蒲黃切莫炒,槐花杏花各五錢,兩斤白蜜一起搗,吃也好,浴也好,紅白容顏直到老。”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認為松花可以“潤心肺,益氣,除風止血”,可見松花無論在古代還是現(xiàn)代都是一種高級營養(yǎng)品。姑且不論子弟書中的描寫是否真實,松花作為飲食的出現(xiàn)至少證明在清代中后期,人們已懂得追求飲食的營養(yǎng)。和松花一樣,鱔魚也是營養(yǎng)、滋補品,據科學研究證明,鱔魚富含的 DHA、卵磷脂可為腦細胞提供不可或缺的營養(yǎng),并且鱔魚還是降糖、降脂食品?!讹垥返倪@頓飲食描寫,既有富含脂肪的火肉,又有降糖、降脂的鱔魚,可謂相得益彰、于身有益。
飲食文化具有很強的地域性,以文化人類學的視角來看,“每一個民族對自身得以生存的求食方式和內容,并不完全取決于人的主觀選擇(從中當然包含了人類文明的進步和人類智慧的增長),它同時還要受到地理環(huán)境、自然資源等客觀條件的制約”。[4]131飲食文化的這種特點雖然導致不同的飲食方式及菜系在交通閉塞的情況下只在一地流行,但在經濟發(fā)展和交通便利的情況下,不同地域的人交流增多,作為頭等大事的飲食必將得到交流與融合,子弟書《鴛鴦扣》中寫道:“先擺上整雞整鴨與釀肚,四搶盤中有尾絕大的鮮魚。然后是海參燕窩五碗南菜,水晶澄沙兩樣兒蒸食?!边@次婚宴描寫就體現(xiàn)了在康熙、乾隆 6次下江南后,南方的菜系隨之進入北方,以致在京城居住的旗人婚禮上會出現(xiàn)五碗南菜,這讓此次婚宴的菜肴南菜北菜具有,體現(xiàn)了中華飲食文化兼收并蓄的特點。
子弟書中的飲食描寫從飲食色彩的搭配、營養(yǎng)的均衡、菜系的兼收并蓄等方面折射出中華飲食的博大精深。孫中山先生曾說:“我中國近代文明進化,事事皆落人之后,惟飲食一道之進步,至今尚為文明各國所不及。中國所發(fā)明之食物,固大盛于歐美;而中國烹調之法之精良,又非歐美所可并駕。至于中國人飲食之習尚,則比之今日歐美最高明之醫(yī)學衛(wèi)生家所發(fā)明最新之學理,亦不過如是而已?!盵5]62子弟書中的飲食描寫恰如其分地體現(xiàn)了中華飲食的博大精深、醫(yī)食不分家,這對今天的餐飲業(yè)不失為一個良好的啟示。
[1]盧卡契.藝術與客觀真實[M]//中國藝術研究院外國文藝研究所.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 (第 2卷).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4.
[2]袁枚.隨園食單[M].北京:中國紡織出版社,2006.
[3]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6.
[4]周人鳴,喬曉勤.現(xiàn)代人類學[M].重慶出版社,1990.
[5]孫文.建國方略[M].劉明,沈潛.評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