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高 深
上些年紀的人,對“徐懋庸”這個名字大多是熟悉的。他寫過大量的雜文,解放前出版過《不驚人集》、《打雜集》和《街頭文談》,解放后發(fā)表了近30萬字的雜文、小品文。1957年他把這些散見在各報刊上的短文,結集為《新打雜集》,北京出版社已經(jīng)排版,后來因為當年那場運動,徐懋庸也因雜文罹禍,《新打雜集》夭折。
徐懋庸寫雜文是學習魯迅的,盡管后來他與魯迅鬧過一些誤會,但是他仍然熱愛魯迅的作品,特別是雜文。徐的雜文不論氣魄、風格或章法、筆調,都頗似魯迅。有一段佳話可作佐證。1934年元旦,《申報》副刊編輯黎烈文邀請魯迅、郁達夫、曹聚仁、林語堂、陳子展和徐懋庸小聚,席間林語堂問魯迅:“周先生又用了新的筆名吧?”(魯迅當時寫雜文換過許多筆名)魯迅反問:“何以見得?”林語堂語氣肯定地回答:“我看新近有個徐懋庸的名字也是你?!濒斞腹笮Γ钢祉拐f:“這回你可猜錯了,徐懋庸的正身就在這里!”
徐懋庸絕對是一流的雜文家。盡管雜文歸類為散文,是文學的重要一枝,可徐懋庸最多說自己是個文人,卻從不自稱作家。徐懋庸不僅自幼熟讀古文、詩詞,也讀了托爾斯泰、莫泊桑、契訶夫等世界級的名著。他從十三四歲開始,本來是志在文學的,由于一位教師的影響,最初是作古詩,學駢文,吟風弄月,雕章琢句。后來他認識了一位朋友,他們一起做事,做的是為大眾的事情,徐懋庸對這位朋友的思想和行動都非常佩服,他還送給徐懋庸一本關于蘇俄文藝論戰(zhàn)的書。過了不久,那位朋友死于敵人手下,他的另外幾位朋友,知道徐懋庸也是他的至友,又喜愛寫作,就為徐提供了許多素材,拜托徐懋庸為這位友人寫一篇詳細的傳記。
這位朋友的人生經(jīng)歷是個偉大的悲劇,徐懋庸認為是一部很好的小說題材,朋友給他心頭刻下的印象又極深,動筆之初,徐懋庸自信一定是寫得好的,結果卻完全出乎意料,他改寫了十多遍,沒有一次不讓人失望,其他幾位朋友總說傳記沒有表現(xiàn)出那個人的真正的精神。這件事對徐懋庸的“作家夢”是個很大的打擊,他曾仔細地自我檢討,是哪一句寫得不好呢?是哪個形容詞用得不當呢,?在結構上有什么毛?。孔砸詾榭闯隽艘恍┢凭`,改了多遍,可是那傳記到底還是一篇失敗的作品。當時,徐懋庸把失敗的原因歸于自己的才華不夠。
直至1929年,“壁下叢書”出版,刊載了日本作家有島武郎的一篇短文《以生命寫成的文章》,徐懋庸頓開茅塞。那短文說:
“想一想稱為世界三圣的釋迦、基督、蘇格拉底的一生,就發(fā)現(xiàn)了奇特的一致。這三個人,沒有一個有自己執(zhí)筆所寫的東西遺給后世的。而這些人遺留后世的所謂說教,和我們現(xiàn)今之所謂說教者也不同,他們似乎不過對自己鄰近所發(fā)生的事件呀,或者與人的質問等類,說些隨時隨地的意見罷了,并無組織地將那大哲學發(fā)表出來。日常茶飯的談話,即是留給我們的大說教。
“倘說是暗合罷,那現(xiàn)象卻太特殊。這十分使人反省,我們的生活是怎樣像做戲,尤其是我們的以文筆為生活的大部分的人們?!?/p>
徐懋庸在《我在文學方面的失敗》一文中說,有島武郎的文章是對他的“當頭棒喝”,自己寫傳記所以失敗,讀了此文才恍然大悟。他說:“我的失敗,原因是生活的空虛。自己的生活空虛的人,對于他人的充實的生活,也是不能深刻地認識的,既無深刻的認識,當然不能深刻地表現(xiàn)。我對于那個人的思想行動雖然了解一二,但因自己不曾像他那樣地思想行動,故所了解的不過是皮相,那么如何能夠用我的文字來表現(xiàn)他的生命呢?”
他以為,世界最偉大的人將生命獻給了人類社會,并不執(zhí)筆寫文章。認識他人的生命之偉大而將這表現(xiàn)在自己的文章中者,已在其次,而也必須自己有相當偉大的心,相當充實的生活。倘若游離了生活,把文章或他種藝術當作孤立的東西來制作,那勢必會成為“雕蟲小技”的。
自從有了這種覺悟之后,又沒有直接投入火熱斗爭的機會,徐懋庸對于小說、傳記一類文學更其疏遠了。后來因為他對當時社會現(xiàn)實有諸多不滿與失望,則以“不吐不快”的心情寫些雜文。他在《自由談》上發(fā)表最早的雜文《見得多》,也是說文學創(chuàng)作的源泉是生活。他對高爾基的《秋天的一日》法譯本有一行“一個見得多的人的記述”的附注特別感興趣。他認為“見得多”是高爾基的偉大的成因。他認為當時的中國作家一般都沒有“行萬里路”的條件,所以見得少卻要硬寫,就往往“畫虎類狗”,只成就些“風花雪月,戀愛,接吻”而已。在《見得多》這篇只有600多字的短文結尾時,他提到魯迅,“不過,我們曾有在農(nóng)村見得多的幾位作家,例如魯迅,因此,我們還能有《吶喊》和《彷徨》等作品”。
徐懋庸給見得少又想當作家的人開了一個不必耗巨資行萬里路,也可以“見得多”的藥方,那就是農(nóng)村。他善意地勸告一些作家,“切莫永遠自己禁錮在都會的亭子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