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榮賢(黑龍江大學 信息資源管理研究中心,哈爾濱 150080)
阮孝緒(479—536),字士宗,南朝梁人,生于“有遺財百余萬”的世族家庭,以清高隱逸見稱,淡于進取,悉心治學,遍通五經。阮氏于梁武帝普通四年(523年)撰成《七錄》十二卷,惜乎不傳。唐釋道宣《廣弘明集》卷三保存了《七錄》的《序》,[1]從中可揭橥阮氏目錄學思想之大概。
“依劉向故事”的我國古代書目往往都是某個具體“圖書館”的藏書目錄,甚至是列入校讎對象的文獻目錄。例如,《七略》所收“六百三家”文獻都是在劉向“每一書己,向輒條其篇目,錄而奏之”的基礎上,劉歆“總群書”而形成的分類目錄。所以,雖然劉氏父子在我國目錄學史上的地位十分崇高,但他們的書目只是以當時“中秘”實際所藏、且手自校勘的603種文獻為著錄對象,未能做到“范圍方策而不過”“著錄古今而無遺”,因而長期為學者所病詬,并形成了從南宋王應麟《漢書藝文志考證》以降歷代延綿不絕的“補闕”之風。先校讎后編目的基本程序,使得我國目錄學長期被認為只是校讎學的一部分,言目錄必稱校讎。而阮孝緒是我國歷史上首位對目錄本身展開研究的學者。《七錄·序》云:“凡自宋齊以來,王公縉紳之館,茍能蓄聚墳籍,必思致其名簿,凡在所遇、若見若聞,校之官目,多所遺漏,遂總集眾家,更為新錄。”他的《七錄》是在對“名簿”和“官目”等其他書目對比和補苴的基礎上編撰而成,而不是以具體經手校讎的文獻為對象或以某一“圖書館”的實際所藏為范圍。因此,阮孝緒特別重視對書目本身的研究。
這首先表現(xiàn)在他十分重視對目錄學史的梳理上。在《七錄·序》中,阮孝緒論述了我國目錄工作的源起和發(fā)展,從孔子整理六經述及劉氏父子校書編目、班固“因《七略》之辭,為《漢書·藝文志》”、直到四部書目的產生和演化。在此基礎上,他重點討論了歷史上各種主要書目之間的傳承關系并分析各書目的特點及其得失醇駁。例如,《七錄·序》曰:“魏秘書郎鄭默刪定舊,時之論者,謂(《中經》) 為朱紫有別。晉領秘書監(jiān)荀勖因魏《中經》,更著《新簿》,雖為十有余卷而以四部別之……著作佐郎李充始加刪正,因荀勖舊《簿》四部之法而換其乙丙之書,沒略眾篇之名,總以甲乙為次。”因此,《七錄·序》可視為我國現(xiàn)存第一部目錄學史著述。嗣后,《隋志·簿錄序》等承緒其事,降及近現(xiàn)代的目錄學史著作則日臻完善了目錄學學科史的體例。
通過阮氏的《七錄·序》,我們才得以對他之前的歷代重要書目窺斑見豹、得其崖略。例如,《七錄·序》指出:“劉向校書輒為一錄,論其指歸,辨其訛謬,隨竟奏上,皆載在本書。時又別集眾錄,謂之《別錄》,即今之《別錄》是也。子歆撮其指要,著為《七略》,其一篇即六篇之總最,故以輯略為名?!彼J為劉向校書時為每一本書所寫的敘錄,當時是“皆載在本書”的;《別錄》是將這些“皆載在本書”的一篇篇敘錄另外輯出,匯集而成;《輯略》是《七略》中綱領性的總論。眾所周知,《別錄》《七略》皆亡佚于唐末五代,阮孝緒得以親見其書,故其有關論述都具有根柢,值得采信。事實上,上述關于《別錄》《七略》的基本觀點,堪稱定論久孚,迄今仍然是劉氏目錄學思想研究中帶有前提性的結論。又如,他認為《漢志》以降,“其后有著述者,袁山松亦錄在其書”;并說王儉《七志》“又條《七略》及二漢《藝文志》中經簿所闕之書并方外之佛經、道經各為一錄”;他還在《七錄·序》的“古今書最”中指出:“《后漢·藝文志》書若干卷,八十七家亡?!闭f明袁山松的《后漢書》(今佚?,F(xiàn)傳《后漢書》為范曄所作)曾經仿擬班固《漢志》作有《藝文志》,這無疑是史志目錄學研究中非常值得重視的寶貴史料。
值得一提的是,“古今書最”不是書目之名,而是指古今圖書的總會,即圖書總財產賬。《說文》:“最,犯而取也?!毙⌒毂荆骸胺溉∫玻辉粫??!蓖躞蕖墩f文句讀》曰:“此與聚同義?!薄豆騻麟[公元年》:“會猶最也?!笨傊?,“最”意為“會聚”。因此,《目錄學教程》[2]38等不少目錄學著述誤將“古今書最”視為書目之名是不對的。
其次,阮孝緒還首次將書目類文獻列入《七錄》的著錄范圍。他在《七錄·紀傳錄》中首列“簿錄”類,著錄包括《七略》在內的各種“名簿”和“官目”計36種。這是我國“書目之書目”的最早見存,并成為《隋書·經籍志》在史部設立“簿錄”類的先響。于茲而還,書目本身被著錄于書目,成為我國書目的常式。同時,為阮氏所著錄的36種書目,基本都是他“凡在所遇、若見若聞”的忠實記錄,藉此,我們得以清晰勾稽我國前此書目編撰的大致歷史過程,具有重要的目錄學史料價值。
再次,阮氏還首提“流略”之學。《七錄·序》說:“孝緒少愛墳籍,長而弗倦,臥病閑居,傍無塵雜。晨光才啟,緗囊已散,宵漏既分,綠帙方掩。猶不能窮究流略,探盡秘奧?!焙笕酥Q傳統(tǒng)目錄學為“流略”之學,即源于此。
具體而言,阮孝緒目錄學的思想主要聚焦于著錄和分類兩大方面。
首先,目錄應該通記天下有無圖書。
我國書目大多是針對當時實存文獻(甚至實藏文獻)而形成的藏書目錄,但南宋鄭樵《通志·藝文略》通記古今、不遺亡佚、全面記有,個性十分鮮明?,F(xiàn)代學者一般都以“通記天下有無圖書”為鄭氏目錄學思想的一大特色。[2]87-96然而,《七錄》 才是我國歷史上已然確知的首部立意“通記天下有無圖書”的書目著作。據(jù)《七錄·序》,阮氏通過自己多年“晨光才啟,緗囊已散,宵漏既分,綠帙方掩”的努力,其《七錄》以“天下之遺書秘記庶幾窮于是”和“不足編于前錄而載于此”為職志,在文獻著錄的數(shù)量上達到了空前的水平?!镀咪洝芬粫鴮嶋H著錄之書凡55部(子目)6288種,“自有目錄以來,要以阮氏此書,最為繁鉅”。[3]可以肯定,阮氏不僅在觀念上、同時也在實踐上努力踐行“通記天下有無圖書”,無疑是鄭樵“通記”思想的先響。
其次,最早產生“國家書目”乃至“書目控制”的思想。
阮氏疏淡于對一本本具體文獻的校勘,但特別重視對當時“全國”文獻總財產的勾沉,這集中反映在《七錄·序》所條列的“古今書最”中。“古今書最”共羅列從“《七略》書三十八種六百三家一萬三千三百六十九卷。五百七十二家亡,三十一家存”,到他自己的“《七錄》內外篇圖書凡五十五部,六千二百八十八種,八千五百四十七帙,四萬四千五百二十六卷”共11種書目的圖書總數(shù)及其存亡情況。然后,再具體羅列其《七錄》所分七大類五十五小類的類目名稱及各類文獻的種數(shù)、帙數(shù)、卷數(shù)及圖畫數(shù)量。應該說,這是我國古代關于“國家書目”乃至“書目控制”思想的最早源頭。
再次,最早著錄圖書存亡。
阮氏在總計文獻總財產的同時,還注意著錄存亡,如上所引《七略》“五百七十二家亡,三十一家存”即是其例。就目前史料來看,《七錄》也是我國已然確知的最早著錄圖書存亡的書目。這其實是要在統(tǒng)計文獻總財產的基礎上進一步區(qū)分“曾有”財產和“現(xiàn)有”或“實有”財產,對《隋書·經籍志》等后世書目著錄圖書存亡、統(tǒng)計文獻“曾有”和“現(xiàn)有”或“實有”之舉不無影響。
最后,重視對圖書聚散的討論。
正是基于對圖書實際存佚情況的重視,導致他在《七錄·序》中著墨于對歷代圖書聚散的討論??梢哉J為,隋人牛弘《請開獻書之路表》正是在阮氏基礎上提出著名的“五厄論”的。事實上,阮氏《七錄·序》所謂“蠃政嫉之,故有坑焚之禍”“惠懷之亂,其書略盡,江左草創(chuàng),十不存一”等文辭,也直接為牛弘所襲取。
《七錄》的最大特色反映在它的類目上,“所析子目,為后世目錄所遵循”。[4]不僅如此,《七錄·序》從“斟酌”此前的一些重要目錄(尤其是《七略》和《七志》)的類別入手,展開對書目類名、類別等相關問題的理論思考,成為我國歷史上現(xiàn)存最早的研究分類的理論文篇。
首先,責實定名,用當時最為科學的方法討論了類名的確立原則。
雖然阮氏基于當時的學術規(guī)范,尚不能從純粹邏輯的角度給書目中的每一個類名以確切的定義,也不能自覺遵守邏輯學上“子項之和必須窮盡母項”“上位類名和下位類名之間必須是嚴格的種屬關系”等科條,但他卻是第一個真正討論分類類名的內涵及其使用合理性問題的目錄學家。他說:“今所撰《七錄》,斟酌劉王,以六藝之稱不足標榜經目,改為經典,今則從之,故序經典錄為內篇第一。……劉有兵書略,王以‘兵’字淺薄,‘軍’言深廣,故改兵為軍。竊謂古有兵革、兵戎、治兵、用兵之言,斯則武事之總名也。所以還改軍從兵。……王以詩賦之名,不兼余制,故改為文翰。竊以頃世文詞,總謂之集,變翰為集,于名尤顯?!比钍线@段文字,本旨在解釋其《七錄》分類類別及類名之所由,但他“斟酌劉王”,成為現(xiàn)存最早研究《七略》和《七志》分類類名的文獻??傮w而言,他討論的最終目的是要“于名尤顯”,并認為書目類名“名”與“實”之不符,既包括類名與文獻“客觀”事實的不符,也包括因類名所附帶的價值判斷而造成的“主觀”不符。換言之,類名除了字面含義,還引起人們主觀心理的不同反應。相應地,“不正確”的類名既有認知判斷問題也有價值判斷問題,既有語言自身的問題也有語用實踐的問題。在不斷校正與調節(jié)類名“能指”和文獻“所指”的統(tǒng)一性過程中,必須同時考慮到文獻的“真實性”和社會倫理的“正當性”。
與責實定名相類似,阮孝緒還倡導根據(jù)文獻的現(xiàn)實地位和社會影響來確立其類別位置。例如,《七錄·序》說:“釋氏之教,實被中土,講說諷味,方軌孔籍。王氏雖載于篇,而不在《志》限,即理求事,未是所安,故序佛法錄為外篇第一。仙道之書,由來尚矣。劉氏神仙,陳于方伎之末,王氏道經書于《七志》之外。今合序仙道錄為外篇第二。王則先道而后佛,今則先佛而后道。蓋所宗有不同,亦由其教有淺深也。”這里,與王儉《七志》相比的兩點變化是:第一,《七志》之“七”不包括佛道二目而《七錄》之“七”是包括佛道二目的;第二,《七志》先道后佛而《七錄》先佛后道。這是由佛道類文獻的當下地位及其現(xiàn)實合理性決定的。
其次,最早提出類似今天“文獻保障原則”的分類思想。
《七錄·序》指出:“劉王并以眾史合于春秋,劉氏之世,史書甚寡,附見春秋,誠得其例。今眾家記傳,倍于經典,猶從此《志》,實為繁蕪。且《七略》詩賦,不從六藝詩部,蓋由其書既多,所以別為一略,今依擬斯例,分出眾史,序記傳錄為內篇第二”;“兵書既少,不足別錄,今附于子末?!比钍险J為,《漢志》以史書附于春秋家蓋因史籍奇少;詩賦略不從六藝詩部,蓋由其書既多等等,無疑是今人以“酌篇卷之多寡”[5]作為《漢志》分類原則的最早思想源頭??傮w上,目錄系統(tǒng)是為整理文獻進而整序文化服務的,目錄系統(tǒng)的基本面貌應該取決于文獻發(fā)展的具體狀況。用姚名達的話說,就是目錄分類法“最重要的一個原則,是在乎能適應當時的著作界”。[6]當然,從“古今書最”所列《七錄·傳紀》等類目來看,其“酌篇卷之多寡”的分類原則未能充類至盡。例如,墨家僅4種文獻、陰陽家和農家都僅有1種文獻、縱橫家僅2種文獻,但阮氏仍列有墨家、陰陽家、農家、縱橫家等類名。
再次,其“竊以圖畫之篇,宜從所圖為部,故隨其名題,各附本錄”的觀點是鄭樵重視圖譜思想的先導。今天的文獻分類和目錄編制大多包括圖譜,阮氏認為“圖譜宜從所部”,即將圖譜文獻直接和相關文獻一起隨部入類,其識見要比鄭樵《通志·圖譜略》將圖譜單獨立出為高。
阮孝緒的《七錄》我們今天只能在《廣弘明集》中見到其簡略的序文和它的分類目錄框架,但它卻開啟了我國最早的、真正意義上的目錄學研究之先河。其序言的研究內容,諸如分類和文獻發(fā)展的關系、類名的選擇和分類系統(tǒng)的原則等,一直是我國古代目錄學研究的主體內容。鄭樵“類例論”、章學誠“部次條別,將以辨章學術,考鏡源流”觀,都可導源于此。同時,阮氏的理論思考立足于對前人(如劉氏父子、王儉)目錄學思想的評論,在此基礎上有所批評折衷,并提出自己的研究心得。這種基于評論的入說方式,成為自此以降中國古代目錄學理論研究的基本思路,啟發(fā)后人良多。當然,《七錄·序》對書目的提要和序言幾乎沒有任何討論,這使得他在我國目錄學研究史上雖有蓽路藍縷之功,卻有未臻完備之憾。
[1](南朝·梁) 阮孝緒.七錄·序 [C]//(唐) 釋道宣.廣弘明集(卷三)[M].四部叢刊本.
[2]彭斐章.目錄學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3]胡楚生.中國目錄學[M].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95:66.
[4]昌彼得,潘美月.中國目錄學[M].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91:132.
[5]余嘉錫.余嘉錫說文獻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129.
[6]姚名達.中國目錄學史[M].上海:上海書店,1984: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