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小林 曉喻
《墓碣文》寫于1925年6月19日,發(fā)表在同年6月22日《語絲》第32期上。這一時期的背景是“五卅”慘案發(fā)生,“女師大風(fēng)潮”驟起?!拔逅摹甭涑绷?,魯迅思想上卻又一次陷于彷徨,但跟十多年前的那次抄古碑卻截然不同。從魯迅這時的行為來看,他關(guān)注“五卅”,支持女師大學(xué)生的斗爭,特別明顯的是敢于跟許廣平這樣的女弟子交往通信。語言和行為中,都表現(xiàn)出一種積極主動;情緒上苦悶較之十多年前的那一次似乎也減少了很多。即使是造墳造塔借以埋葬自己的過去,也可以看出其中閃著幾分靈動和鮮亮,這是一種積極的思考。
《墓碣文》全文共十二小段,連題目帶落款不足350個字??煞譃槿?jié):一至四段為第一節(jié),五至九為第二節(jié),后三段為第三節(jié)。
全文是寫夢中的奇遇。這個夢境讓人感到驚奇、陰森、詭秘。是魯迅思想上的困惑在百思難解的情況下,思想游離于身體之外,幻想解脫現(xiàn)有苦厄而產(chǎn)生的超現(xiàn)實的解析。夢中的“我”正對著墓碑,讀著上面的碑文。這里有個問題,這是誰的墓碑?這個祭文又是寫給誰的?如果沒有人能說出一個很肯定的答案,筆者的設(shè)想是這墓碣是魯迅為自己設(shè)的,這碑文也是寫給自己的祭文。墓碑乃沙石所制,說明無異于其他的墓碑,似乎質(zhì)地要疏松,易于分化;“剝落很多,又有苔蘚叢生”,說明年代似乎不短。這是魯迅先生的假想,墓中的“我”死后多年,尚存留于人世間的“我”給死去的“我”寫墓志銘。從僅存殘留的碑文來看,這還是一個追述往事、剖析思想沿革的過程。所以我們說,魯迅先生以此種方式來對自己的過去思想進行反躬叩問。
按常理來說,碑文的正面要概述死者的生平,交代死者一生的主要成就或事件。魯迅先生用這么隱晦的語言要交代什么呢?于此,諸多的研究者確實已經(jīng)達成共識:魯迅是在交代自己思想的變化和發(fā)展。碑文的第一段有兩句話,四個主題詞,屬于正反相對?!昂聘杩駸帷睂Α爸泻?,“天上”對“深淵”,“一切眼中”對“虛無”,“無希望”對“得救”,一般的研究者也把這對立的思想作了區(qū)分,前者非魯迅所有,后者屬于魯迅自我陳述。就此也就可以看到魯迅思想的矛盾、陰暗和空虛,其實魯迅先生自己也是這樣解釋的,此前兩個月在寫給許廣平的信里,先生說:“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zhàn)?!笔聦嵣希@正是先生真實心境的吐露?!爸泻钡囊馑家膊皇恰暗貌 钡囊馑?。魯迅確實“感到了周圍環(huán)境的冷冽”,其中就不乏在“冷冽”之下的魯迅所特有的冷靜清醒的思考?!盁o希望”是在特定時代下眾多人的真實感應(yīng),按魯迅的思維“一個轉(zhuǎn)身”,即可“得救”,相反相生,這又是有希望。這段話的意思應(yīng)該是,在別人為革命浩歌狂熱的時候,我卻看到、感到了一種危機和憂慮;在別人看來自以為是在享受天堂盛宴的時候,我卻看到了深淵里的罪惡和丑陋;在別人充實的眼里,我滿眼看到的是虛無;當(dāng)別人感到毫無希望的絕望時,我卻看到了希望并得救。這樣前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印證了通信中的“黑暗和虛無”,而最后一個方面充分表明了魯迅對現(xiàn)實、對思想乃至命運的不止息的“抗戰(zhàn)”。許杰先生持有這一觀點,筆者以為這是可以解釋得通的。
碑文的第二段的兩句話,游魂化為口有毒牙的長蛇,是一種象征性的比喻,確屬一種“毒氣和鬼氣”,在劇烈地噬嚙著自己的靈魂。它們“大如毒蛇,纏住了我的靈魂了”,“他們使我的腦一同消滅在泥土里”,并“終以殞顛”。于此可以看到魯迅思想深處的空虛冷漠對其健全的靈魂和思想的影響及危害。嚴(yán)酷的剖析,預(yù)示著慘烈的斗爭,精神的自贖自救是多么的痛苦,它是以犧牲整個的生命為代價的。魯迅先生正是徘徊在力圖打破這種矛盾的心情之下,內(nèi)心矛盾及其復(fù)雜。他為了突破精神上的束縛,以生命作為代價,進行精神的救贖,這種精神真的讓人敬佩。
“……離開……”,是一個獨詞段,是碑文殘落而僅存的文字。其含義不是“魯迅曲折地表達不愿將自己靈魂里的‘毒氣和鬼氣’再去‘傳染給別人’的心境”,而是表達自己要離開“化為長蛇”的“游魂”,即拋棄自我思想上的空虛和陰霾,是魯迅靈魂中堅定執(zhí)著的追求與思想上“黑暗與虛無”的分離。這“離開”就是告別或拋棄的意思。這個詞直接開啟了后面墓碣陰面碑文。
詩的第二節(jié)寫繞到碣后所見。用孤墳“上無草木,且已頹壞”呼應(yīng)開頭,寫出了魯迅作為一個精神戰(zhàn)士的孤獨,寂寞,不像《藥》的瑜兒的墳上還有一個“花環(huán)”。但這也正是魯迅獨具匠心的構(gòu)思。從頹壞的大缺口中,恰好能“窺見死尸,胸腹俱破,中無心肝”,這是自食自嚙的結(jié)果,前后作了情節(jié)上的照應(yīng)。死尸的臉上“不顯哀樂”,“蒙蒙如煙然”,這樣子,其實并無所可怕,理解魯迅的人,可以看出,這是先生的自畫像:鎮(zhèn)定自若,無痛無悲。雖然魯迅內(nèi)心思想的憂懼和痛苦是慘烈的,可是他從不把它表露于形。這是一種超越了生死的精神境界,已不是在狹隘地討論對死亡的態(tài)度了。在此,魯迅的精神其實正在得以升華,同時也可以深切地體會到在如此鎮(zhèn)定的表面之下,內(nèi)心是多么的矛盾,內(nèi)心斗爭該何其激烈啊,即使在如此激烈之下,仍然沒有做出抉擇,仍然鎮(zhèn)定、仍然對未知不發(fā)表任何言論。就像在《祝?!分校拔摇睂ο榱稚┑暮ε陆^對超過了她對“靈魂的有無”的發(fā)問。也就可以理解,魯迅先生在直面如此陰森恐怖的場景之下,還在優(yōu)游從容地剖析自己思想的矛盾和抉擇。“蒙蒙如煙然”,透出了幾份朦朧,是一種不甚了解、無法明晰的狀態(tài)。與下文“求答”的意境是一致的。盡管魯迅嚴(yán)于自我解剖,善于總結(jié)和反躬,可他對產(chǎn)生這種自己思想和行為的原因、結(jié)果,前行途徑和方向的解證,依然是一種朦朧狀態(tài)下的未知。
從碑文后面的前兩段文字來看,語句較通俗,其隱性含義要少一些,但這里有一個主體和客體的關(guān)系。孫玉石先生認為:“這幾段陰面的文字,就是象征魯迅進行自我解剖在他的生命的精神世界中所可能產(chǎn)生的極端的痛苦和嚴(yán)酷的靈魂拷問中的矛盾感覺?!边@句話的主干就是“魯迅進行自我解剖的痛苦和矛盾感覺”,主體當(dāng)屬魯迅,或者說是魯迅思想上積極進步的內(nèi)核??腕w即指“抉心自食”而欲知的“本味”,籠統(tǒng)地說就是存在于魯迅思想上的“黑暗與虛無”以及產(chǎn)出這種因素的根源。魯迅“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就是要剖析思想上陰暗虛無的現(xiàn)狀及其根源,并最終將這種陰暗和虛無拋卻,使自己的思想和行為沿著一條健康和光明的道路前行??墒亲鳛橐粋€以進化論為武器的小資產(chǎn)階級的知識分子,由于受到時代和自身的局限,盡管經(jīng)歷了“創(chuàng)痛酷烈”的反躬、拷問、自嚙、剖析,仍然難得真味,既難求其因,亦難得其果。這真可謂是一個思想改造、靈魂凈化的艱難的過程。
痛定之后的“自食”,是一種時過境遷的反思反省,然而境況變了,當(dāng)時產(chǎn)生這種思想的客觀條件,也發(fā)生了變化,回過頭來,再來探究其“本味”,仍是一個難解的謎團,仍在魯迅的心中留下永久的隱痛。
我們無須懷疑魯迅自我解剖的堅決性和徹底性,甚至在死尸已為陳跡的今天,魯迅依然在叩問:“答我。否則,離開!”這句話的主體還是魯迅,客體即叩問的對象是一個泛指,沒有具體所指。“否則,離開!”用了使令和感嘆語氣,是一種求問而無果的無奈的心境,盡管陷入了形而上的虛無,但卻能充分地表達魯迅先生依然希冀和渴求有人能夠回答他的問題,解決困擾在他思想上的疑團。
魯迅先生最為奇絕的構(gòu)思,當(dāng)屬詩的結(jié)尾兩句:
“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
我疾走,不敢反顧,生怕看見他的追隨?!?/p>
研究者將這兩句詩置之于同一個時空層面上來解釋,以為“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是魯迅黑暗、虛無、陰冷思想的代言,其實是不夠準(zhǔn)確的。前一句話是魯迅借死尸之口代言了魯迅思想,表達了一種必勝的信念,即魯迅放言隨著“我”的尸體的消亡,“我”思想上的黑暗、虛無與陰冷,也一定會徹底消亡,那時我將放聲大笑。筆者的這個解釋大體上選用了孫玉石先生的意見。魯迅在小說《鑄劍》中,寫眉間尺和黑衣人“待到知道了王頭確已斷氣,便四目相視,微微一笑,隨即合上了眼睛,仰面向天,沉到水底里去了。”這笑就是勝利后的欣慰,是一種精神追求的最終歸宿。后一句話是由思想的反躬叩問返回到了夢境的層面,即將死尸視為“黑暗與虛無”載體,是恐怖的對象,“我疾走,不敢反顧,生怕看見他的追隨?!笔囚斞赶蚺f我的決裂和告別。兩句話,言殊旨同,既合乎塵世人生的心理常態(tài),也表達了魯迅先生決絕地拋棄“黑暗與虛無”思想的決心。
我們不妨把墓碣碑文的前后兩面,直接放在一起,進行一下行文思路上的分析:碑文正面的文字集中表達了魯迅內(nèi)心的矛盾和痛苦,是從“黑暗與虛無”方面對“我”思想與靈魂的噬嚙,來闡釋靈魂的虛無和陰暗給我的思想和靈魂造成致命的損傷,揭示了否定和拋棄這種虛無和陰暗的必要性。碑文的陰面的文字直接承接上文,描述了魯迅先生酷烈地自食自嚙的過程。切實地追尋和探究造成魯迅思想上虛無和陰冷的根源,并竭力驅(qū)除之,成為歷久而不變的追求。這似乎也是魯迅先生一生思想改造的歷程。
再從前后文承接轉(zhuǎn)換的內(nèi)容來看,詩歌所描述的環(huán)境與氛圍也是統(tǒng)一的,集中表現(xiàn)了一個精神戰(zhàn)士的孤獨和沉陷已久的苦痛。沒有退縮,沒有隱諱,始終是在無畏無懼地直面和清醒冷峻地拋棄。這也許就是魯迅之所以成為魯迅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