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
我坐在一座古舊城堡的露臺上,眺望遠方。遠方有一座金色的城池,陽光下干燥而明亮。西班牙的安達盧西亞省格拉納達市的那座城堡,就是歐洲境內最大的穆斯林遺址——阿爾罕布拉宮。
時間一點點逝去,阿爾罕布拉宮繼續(xù)放射著金光。一個豐滿的黑衣老女人走近我,神秘地眨眨眼睛,算是打了招呼,不由分說地抖摟出她的寶貝——一卷豐碩的白布鋪在草地上,內藏的寶貝隨著白布的打開,依次顯露真容。
白布上,許多“耳朵”并排擺在那里,似一種奇怪的生靈留下的遺物。耳朵大小不一,基本上比人的掌心略小,深棕色居多,好似海中的鮑魚殼。每塊殼上,都鑿有小孔,穿著細繩,兩兩捆在一起,好像夫妻。
老女人約有70歲了吧,或許更大,由于缺鈣,身形佝僂,肥大而皺縮的長裙,把整個身體籠統(tǒng)地罩住,好像枝葉落盡只剩下短粗樹干的木樁。
這是響板??闯隽宋业囊苫螅选柏悮ぁ蹦闷饋?,熟練地將繩子套在拇指上,然后打出了一個響亮的撞擊音。她賣弄地連續(xù)擊打,木頭與木頭相撞,清脆,利索,帶著一種隱隱的急躁。
響板是流傳于西班牙民間的打擊樂器,主要用于歌舞的伴奏,幾乎是佛羅明戈舞的專用道具。老女人是專門出售響板的小販,她安靜地守株待兔。我拿起響板仔細端詳,做工精致,烏黑發(fā)亮。應該是上等木頭吧,若是很糠的木頭,撞擊時發(fā)出空洞的撲撲聲,無法配合佛羅明戈舞那種壓抑和奮爭之感。
老女人用銳利的目光看看我,說:“你知道響板有公母之分嗎?”
該老大娘出口不凡,第一個問題就把我唬住了。
響板雖然被細繩拴成一對對的,我以為只是怕失散了某一片,鬧得沒法賣了,實在不知道這東西還是有性別的。
看到我不知所措,老女人很高興,她把另外一對響板拆開,綁在手的拇指和中指上撞擊。一方響板發(fā)出堅硬的嗒嗒聲,活潑而清脆,富有活力;另外一方的聲音則更鏗鏘一些,有一點點尖細之感。
我于跳舞完全不在行。在這異國的山頂,遇到一個售賣舞蹈用品的老人,她耐心細致地給我講這工具的使用,讓我在獲得知識的同時,也愈來愈尷尬了。
天漸漸熱起來,周圍的客人也多了起來。來自各國的女游客,聚在一地耳朵的周圍翻看著。老女人警覺地睜大了眼睛,默不作聲地把一對木質響板套在了自己的手指上。人越聚越多,她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裙子。我先驚訝,后猛地一喜,看來,她要現(xiàn)場演奏。
在叢林的鳥鳴聲中,響板清脆地擊打起來,異軍突起,音色強烈,節(jié)奏似馬蹄嘚嘚。這一次,近在咫尺的我終于聽出來了,她左右手的響板,發(fā)出來的聲音的確是大不相同。左手邊的低沉,就是她所說的雄性,右邊的較為清脆,應該是雌性了。她不停地擊打著,想來表達的是男人與女人的對話,循環(huán)往復,把男人和女人的爭執(zhí),表現(xiàn)得百轉千回。
大家都聽呆了,想不到這簡單的兩塊木板,在這貌似昏聵的老女人手中,居然如有神助,直擊人心??吹剿龐故斓負舸蝽懓宓膭幼鳎蠹翌D時明白,遇到了一個佛羅明戈舞的高手。
圍觀的人要求老女人跳一曲完整的佛羅明戈。我本來以為她會拒絕,因為她的年紀和身形,實在不像一個舞者。沒想到老人家慨然允諾,提溜著裙子站起來,口中發(fā)出聲響,代表一種節(jié)拍,就在林間的土地上載歌載舞起來。她先是擺出了佛羅明戈舞女子出場時的標準神態(tài),聳肩抬頭,眼神落寞,四處搜尋,好像要撿拾什么東西。緊接著,開始慢慢旋轉,好像一只黑色的老孔雀寂寞地開屏。她那條黑裙子,還真是一條大擺裙,無數(shù)的皺褶被她的舞步調動起來,腰間那一圈明顯的贅肉,隨著舞步晃動,讓人在剛開始的時候,有一點點替她難堪。但是,這只是極短的一瞬間,人們很快就被她俘獲和感動,對所有身材上的缺憾視而不見,只被她滄桑的舞步牽動心扉。
她放浪形骸地舞著,面對著千年的宮殿和清晨的陽光。她目中無人,肆意揮灑著復雜的情緒,好像一生就此凝結和展開。她似乎完全不需要舞伴,自得其樂地舞著,不可一世。偶爾,她也會悲切急促地巡視,好像在表達著掩藏的愛恨情仇。她排山倒海地舞著,強健粗壯的腳掌全力在地面上旋轉、奔突,雨點般地敲擊著土地,像是要給土地打一個印章。塵煙一道道卷起,仿佛有看不見的繩索束縛著她,而她要完全不借助外力獨自掙脫……她的目光沒有焦點,既不看著天空,也不看著大地,當然更不把我們這些匆匆的過客放在眼中。她目光縹緲,如云如煙,仿佛只和上蒼中的靈魂對視,又仿佛看穿了自己的前世今生,萬般無奈,自暴自棄。她嘴角緊抿,嘴唇上縱起了一排細密的豎形紋路,鼻孔張大,不時聳動一下,似乎在嗅著危險即將潛近的氣味。所有這一切,在她滿布歲月鞭痕的面龐上,化作了略帶玩世不恭的孤寂冷笑。
天啊!
我說過,我完全不懂舞蹈,但在這剎那,我深深地被這個老女人軀殼中綻放出的如醉如癡的花朵所打動,我聽懂了她用生命同大自然、同廢墟、同歷史、同五顏六色素不相識的人的交流,她用一種不屬于自己的魔力,輕易地就將所有人打翻在地。由于距離太近了,我甚至看到了她的手指很干凈,沒有指甲油,也沒有戒指。在每只指甲的端沿,有兩毫米透明玉色的余量,修了圓潤的邊,剛剛好,既不會裂痛了自己,也不會刺傷了別人。響板套在其上,嗒嗒作響,風情萬種。
地上經(jīng)年的塵土,被老女人的舞步攪得沸沸揚揚。我們大氣也不敢出,半張著嘴,看她目中無人地舞動雄偉身軀。這看起來毫無章法、沒有伴奏的舞蹈,在她胸有成竹的表演下顯得魅力無窮,我們的思緒被她牽引著,直到海角天涯……
不知過了多久,她停下了舞步,黑色的大擺裙嘩地收斂成鐵桶一般,再無一絲波瀾。幾乎在一秒鐘內,舞者就恢復了平庸和老邁的本色,炫目的光環(huán)瞬間褪去,江河安穩(wěn),歲月如常。要不是她的呼吸還未平穩(wěn),胸口還在起伏,你簡直不敢相信剛才飛揚跋扈的雀靈和此刻垂垂老矣的婦人,來自同一具肉身。
圍觀的人許久默不作聲。我們在無意中遭遇了一位佛羅明戈的圣匠。我們沒有花一文錢,就欣賞到了一場精妙絕倫的西班牙國舞。
老婦人不再說話,只是用昏黃的眼珠盯著我們,炯炯有神,那意思再明顯不過了——買響板!無以回報,所有的人都買了一對響板,那是這段美好記憶的門票。
(蘇槿摘自《中國作家》2010年第11期,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