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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得一塌糊涂

2011-01-02 07:52女真
清明 2011年3期
關(guān)鍵詞:老田樂章

女真

幸福得一塌糊涂

女真

葛紅打來電話時,樂章正在處里開會。年底,哪個單位都得搞總結(jié),下周局里要開大會。處長老田,帶著處里七八條槍在一起嗆嗆總結(jié)材料的事兒。老田處長性別女,性格也女,工作細(xì)致,對爭先進(jìn)這種事非常在意,每到年底都這么較真兒。處長較真兒副處長自然不敢馬虎,何況這幾年總結(jié)材料的初稿向來由樂章操刀動筆,所以手機(jī)雖然振動了,樂章看都沒看,還在奮筆疾書老田講話。平心而論,老田對樂章不錯,這么多年,光是對象就給她介紹過不下十個,不屈不撓,雖然一個沒成,樂章對她還是很感激。

來電顯示出一個陌生的手機(jī)號。第一次電話樂章沒接,隔了幾分鐘,手機(jī)又振動。趕巧那會兒老田手機(jī)也響了,老田站到離大家有些距離的辦公室窗戶跟前去小聲講話,樂章得空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機(jī),還是沒接。一分鐘后,來了一條短信:官升脾氣長啊,電話都不接啦?葛紅。

原來是葛紅。活該,誰讓她換了手機(jī)號不通知一聲!老田回來接著往下講,樂章就沒給葛紅回短信。讓她等著吧,讓她著會兒急。一個幸福的小女人,折磨折磨她,讓她偶爾嘗嘗失望的滋味兒,不是什么壞事兒。

一直到散了會,樂章回自己辦公室,才用座機(jī)給葛紅回電話:“錢夫人,啥指示?”

葛紅脆笑:“架子挺大么,連我的電話都不接啦?!”

樂章反唇相譏:“哼哼,我又不是葛紅愛好者?!边@話有典故。葛紅長得漂亮,上大學(xué)時追求者甚眾,本系、外系的都有,女同學(xué)私下里把葛紅的那些追求者編排到一起,統(tǒng)稱葛紅愛好者,聽著像什么俱樂部的名字?!霸趺磽Q號了?”

“我來開會,臨時買個卡,省漫游費(fèi)。”

“越有錢越摳,那么大個款兒還在乎電話費(fèi)啊?”

“建設(shè)節(jié)約型社會人人有責(zé)么?!边@丫頭還是那么伶牙俐齒!

“住哪兒啦?下班去看你。咱倆吃晚飯?”

“不影響你吧?我住金星賓館509。”

“用不用把你愛好者召集起來?”

“呸!狗嘴!你說不出好話來!免了吧,愿意聯(lián)系我自己打電話,不用你代勞?!?/p>

放下電話,樂章開始寫總結(jié)。電腦里還有去年總結(jié)的底稿,拿出來參考參考是必要的。年終總結(jié)么,今年和去年沒什么大的差別,職能就那些,換上今年辦的具體事兒就成了,再講些缺點(diǎn)、不足,把明年的打算寫上,完活兒。她把打完的稿子存了盤,進(jìn)網(wǎng)易郵箱發(fā)到自己另一個設(shè)在搜狐的郵箱,又拷到U盤里一份。這是她的習(xí)慣。電腦有時也鬧脾氣,趕上出故障、染病毒,白勞動一場的教訓(xùn)她有過。

電腦屏幕上顯示,已經(jīng)下午四點(diǎn)了。機(jī)關(guān)五點(diǎn)下班。年底了,從四點(diǎn)開始,陸陸續(xù)續(xù)有人撤,能堅持到五點(diǎn)的不多,沒走的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樂章屬于規(guī)規(guī)矩矩遵守時間的那種,她沒孩子可接,不必尋思晚上回家做什么飯菜,商量跟誰在哪兒見面。單身有單身的好處。平時,這個時間她上網(wǎng)閑逛,看新聞、瀏覽時裝,今天卻有點(diǎn)分神,心不在焉,互聯(lián)網(wǎng)上一條條信息讓人眼花繚亂,哪一條她也沒往心里去,純粹是在消磨時間。腦子里在想呆會兒去哪兒吃飯。葛紅是講究人,嫁了個有錢有地位的好老公,平時養(yǎng)尊處優(yōu),吃的不會差,不知道她最近口味上有沒有新愛好。

上大學(xué)那會兒,葛紅饞,嘴不閑著,手里常握花樣百出的小食品,還經(jīng)常嚼口香糖,說話時氣吐芬芳,草莓味兒,薄荷味兒,橙子味兒,都很好聞。白,個子高且胖,男同學(xué)給她起外號:唐朝大美人。樂章和葛紅同系同級不同班,樂章是中國史專業(yè),葛紅學(xué)世界史。剛?cè)雽W(xué)時,中國通史還有政治、公共英語課都在一個階梯大教室,但兩人并沒有什么交道。讓她們有了交道的是一次撞衫事件。樂章的個子也不矮,比葛紅稍稍差一個手指頭,也比葛紅稍微苗條一點(diǎn)。上中國通史課,樂章穿了一件艷黃的T恤,一條白牛仔褲,是她新婚嫂子送的行頭,據(jù)說花費(fèi)不菲,樂章很喜歡。樂章上大課時愛坐第二排,坐定了,正跟鄰座男生說話時,看見男生的眼睛直了,順著男生的視線,樂章就看見了第一排正準(zhǔn)備落座的葛紅。葛紅穿了一套跟她一樣的衣服!一樣的黃T恤,一樣的白色牛仔褲!而且,這套搭配在葛紅身上看著非常舒服,干凈、明亮,朝氣蓬勃。葛紅坐到第一排,自然后面的人全能看見她了。這家伙傲氣得很,不回頭,不屑于看后面有什么反應(yīng),是那種牛哄哄的女孩子啊。從看見葛紅打扮得跟自己一樣開始,樂章的血往上涌,有一種英雄所見略同的感覺,還有一種莫名的抵觸!從家里回學(xué)校之前她站在鏡子前反復(fù)端詳過自己,她穿這套衣服很好看,試衣服時她還在心里夸嫂子有眼光,也舍得給她花錢。現(xiàn)在,當(dāng)她看見前排的女生也穿了同樣的衣服時,盡管內(nèi)心不舒服,卻不得不承認(rèn),這套衣服穿在人家身上好像比在她自己身上更適合。心里堵,一天的課都沒上好。第二天有英語課,還是在階梯大教室,上課之前樂章猶豫著是不是換一套衣服,想了想,決定不換——就算撞衫了,憑什么我要回避她?我哪兒比她差嗎?再說,自從穿了這套衣服,以前的那些衣服在她心里都遜色了,她想不好換哪一套。

樂章在家中三個孩子里最小,咬尖兒,任何事不讓份。進(jìn)了大學(xué),在同學(xué)中間也不肯輕易服輸。

接連三天,兩個人天天穿著同樣的衣服在同一間教室上課。誰也不肯先換衣服,誰也不跟誰說話,但彼此知道,她們是較上勁了。

第四天仍舊有大課,仍舊是樂章先到。樂章挺不住了,換了衣服。雖是秋天了,穿了三天的衣服肯定也是再不能穿了。如果那個白胖丫頭愿意堅持,讓她堅持好了。樂章是寧可干凈不要面子了。

結(jié)果呢,那天葛紅也換了衣服??磥韮蓚€人的心理極限也非常相似。不打不成交。那天下課她們第一次打招呼說話,從此竟然成為朋友。一起去商場買衣服,故意撞衫,有時候還約好了一起穿,不熟悉她們的以為是雙胞胎。有人根據(jù)她們性格的不同分別給起了外號,葛紅叫唐詩,樂章叫宋詞。葛紅和樂章被人起了外號并不生氣,都是國寶啊,沒什么不好。

大學(xué)畢業(yè),葛紅跟男朋友錢程去了北連。北連是小地方,雖然瀕臨海邊,畢竟城市規(guī)模小,也不繁華,誰都沒想到葛紅會跟錢程去。葛紅本來可以留在省城,錢程分回北連,她竟然追隨而去,讓很多沒看好他們戀愛的人大跌眼鏡。大學(xué)里談戀愛,畢業(yè)分配時勞燕分飛很正常。葛紅這種條件,跟錢程談戀愛本來大家都不看好,就是分了手,也在情理之中,葛紅卻隨錢程到北連的師范學(xué)院當(dāng)了個老師。歲月荏苒,社會一天天在變,后來同學(xué)就慢慢改變看法了,從一開始認(rèn)為葛紅傻,到現(xiàn)在呢,開始有人認(rèn)為葛紅眼光長遠(yuǎn),因為實踐證明錢程非常值得葛紅為他做出的犧牲,工作以后他很快離開組織上分配的單位,去一家官辦的公司,成了一個戴紅帽子的生意人,而且,是一個成功的生意人,葛紅成了花錢不打錛兒的董事長夫人。這個時代,發(fā)財是無數(shù)人夢寐以求的美事,葛紅有遠(yuǎn)見,能在錢程還沒成氣候的時候就把他變成自己的老公,并且這么多年恩愛有加,是那一屆歷史系女生中最幸福的一個,這種評價一點(diǎn)不為過。

就因為她的這種幸福,這幾年,樂章感覺自己跟她越來越疏遠(yuǎn)了。一晃,至少半年她們連電話都沒打過。這里面的原因很復(fù)雜,好像葛紅主動聯(lián)系她的時候也少了。也許,年紀(jì)大了,又不在一個城市里生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吧,疏于聯(lián)系也沒有什么不正常。

沒打電話不能隔斷她們的友誼。見面第一個動作,不是握手,而是狠狠地?fù)肀г谝黄穑「鸺t還是那么豐滿、白皙,身上一股淡淡的夏奈爾五號的香水味,淡黃色的羊絨衫罩在她身上,干凈、清爽。她還是那么偏愛黃色。她的膚色和氣質(zhì)也配得上黃色。樂章現(xiàn)在不怎么穿淺顏色衣服了,人在機(jī)關(guān),穿著要莊重,花里胡哨的衣服在機(jī)關(guān)里不招人待見,何況樂章還是個副處長,經(jīng)常跟著處長、分管的局長出去開會,花大姐似的跟在領(lǐng)導(dǎo)后面,你把自己當(dāng)花瓶招搖啊?樂章現(xiàn)在穿灰的、黑的,最亮堂的是米色。以前她還把家里和單位分開,不上班時穿些帶花色的衣服,時間長了,沒有耐心講究了,家里單位一個樣,全是深色、素色,好搭配,省心。所以,看見葛紅身上的鮮亮,她心里一動,馬上又想:畢竟在小地方生活,就算有錢,穿衣服的品位卻很難提高了。社交場合、辦公場合最高貴的顏色是黑色,顏色越深越講究,葛紅知道嗎?

擁抱完畢,樂章把自己扔到葛紅對面的另一張單人床上,問道:“開什么會呀?怎么選了這么個鬼地方?!”

金星賓館原來是部隊的招待所,裝修有些過時,房間里的壁紙已經(jīng)能看見有打卷的地方,暖氣也不很熱,屋子里冷颼颼的,唯一的好處是離商業(yè)街近,逛街買東西方便。

“開什么會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來了?!?/p>

“想吃什么?你們會議晚上自由行動吧?”

“沒人管。吃什么無所謂,咱倆能說話就行。我請你吧?!?/p>

“別惡心我,請你吃飯還請得起?!?/p>

“老實說,不知道想吃什么。我現(xiàn)在好像吃什么都行,又吃什么都不香。真想念書那會兒,生花生米放嘴里都是香的。人老是不是從胃口開始的?”

“你不是老,是富貴病。餓你幾天試試,什么都愛吃了。”

樂章嘴上揶揄葛紅,心里卻又是一動:她自己何嘗沒有這種感覺呢?吃什么都無所謂,吃什么都不香。難道真像葛紅說的那樣,是胃口先老了嗎?以前她沒往這方面想,以為自己是單身過日子、沒有家庭的緣故,原來有個幸福家庭的人也跟她一樣。這讓她心里又有些安慰。

討論了半個小時,最后決定去市府廣場旁邊的天天漁港吃自助海鮮。自助餐這種形式比較自在,想吃什么各自隨便,而且海鮮不胖人,最主要的一個理由是,卓展購物中心就在市府廣場旁邊,她們決定吃完飯一起去逛卓展。已經(jīng)好幾年沒在一起逛商場了!

吃飯時,葛紅堅持開一瓶紅酒。樂章不勝酒力,在酒桌上練了多少年水平也不見提高,好在未婚以及女性的身份讓人對她比較寬容,能不能喝也無所謂。葛紅能喝,上大學(xué)時就跟錢程和他一幫男朋友在酒局里混,偶爾還上陣幫錢程抵擋,后來錢程做生意,葛紅繼續(xù)當(dāng)他的后盾,需要時可以在酒桌上放倒一片。有她撐腰,錢程可以敞開酒量,實在不行有夫人給他收拾殘局呢。有一年校慶時同學(xué)聚會,錢程特意把這一條當(dāng)做葛紅的功績跟老同學(xué)夸耀過。至少在酒量上,樂章自愧不如葛紅?,F(xiàn)在,兩人相向而坐,一人手里端著一杯紅酒,樂章只是象征性地倒了個杯底,葛紅卻給自己斟了滿滿一大杯,一口氣喝了半杯下肚,讓樂章對她肅然起敬。這家伙,身上的那股子豪爽勁兒,像個大生意人賢內(nèi)助的樣子。錢程有她,生意肯定越來越紅火吧。她名字里就帶個紅,吉利,有旺夫運(yùn)。

一瓶酒,兩人只喝了半瓶不到。主要是葛紅喝。當(dāng)時樂章還覺著葛紅確實是海量,到卓展買東西時,才發(fā)現(xiàn)葛紅的酒量也不見得怎么樣,因為她發(fā)現(xiàn)這家伙在商場里亂花錢,樂章攔都攔不住,一看就是喝多了!

卓展是什么地方?省城最高檔的購物場所之一,世界品牌店林立,國產(chǎn)名牌在這里顯得寒酸。東西貴得離譜,樂章偶爾去,是下了決心要犒勞自己的時候。一個人生活,掙錢跟葛紅的老公比也許是九牛一毛,但相較一般的工薪階層也不算少,偶爾消費(fèi)一兩次還有可能,不至于影響日常生活。機(jī)關(guān)里的女人,看去穿著樸素、不張揚(yáng),使的是暗勁兒,品牌、款式很重要;一些關(guān)鍵場合,沒有幾件像樣的品牌,心里面就莫名地覺得比人矮。所以,盡管樂章的衣服、用品不見得全是世界大品牌,但她自覺在品位、搭配上還講究,名牌不需多,身上有一兩件,證明你的品位就可以了,多就顯得俗了,跟有錢人脖子上拴粗金鏈子是一樣的。比如,葛紅的身上,樂章一眼看出來差不多全是世界名牌,包是LV的,外套是夏奈爾的,靴子也是LV的,甚至她的香水味樂章也能聞出是經(jīng)典的夏奈爾五號,但這么多名牌武裝在她身上,讓樂章感覺,有些多了,有一些暴發(fā)戶的意思了。喝完酒的葛紅站在Gucci專賣店一口氣買了兩個竹包、三瓶香水、兩條絲巾,樂章算了一下,得萬八千塊錢。葛紅出手毫不猶豫,就像樂章在超市里往購物車上裝餅干、巧克力。有一種香水叫“嫉妒我”,葛紅順手拿了兩瓶,當(dāng)時聲明送樂章一瓶。樂章沒攔她。這種場合,葛紅就是想通過購物在氣勢上壓住自己,樂章已經(jīng)看出來了。這種感覺當(dāng)然讓她非常不舒服,但也沒什么了不起,她不會拂袖而去,頂多以后不再跟她一起上街購物罷了。幾年沒在一起上街,就這一次,讓樂章認(rèn)識到葛紅已經(jīng)被金錢寵壞了。以前的葛紅,盡管也愛美、也有虛榮心,但總的來說還單純,不是現(xiàn)在這樣子。金錢除了能讓人過上富裕的日子,也能使人變得俗不可耐。

買完這么多東西,葛紅意猶未盡,還拉著樂章逛,一邊逛一邊講11月去香港的事:“買品牌還得去香港,品牌越大和內(nèi)地差價越多。聽說圣誕節(jié)打折最多,有的三折、五折了,他們有去的,感覺像不要錢似的。”

“那你怎么選了11月,不圣誕節(jié)去?”

“錢程不同意,說小寶要期末考試了?!?/p>

這是她們見面以后頭一次提起錢程。以前她們見面,葛紅把錢程掛嘴上,頻率之高,到了樂章難以容忍的程度。嫁了個好老公是美事,那也不能無休止地向至今未婚的女友炫耀,起碼不禮貌么,哪壺不開提哪壺,不知道這種話題刺激人嗎?這次見面好幾個小時了才提到錢程,樂章有些意外,忍不住主動問了句:“錢程好吧?”

“還那樣兒?!备鸺t淡淡的,不愿意提他的樣子,樂章就不好意思再多問了,正好她也不愿意跟葛紅在一起說錢程。萬一葛紅沒完沒了起來,想打住她話題都難。

分手時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diǎn)。到金星賓館樓下,葛紅說:“要不你今晚別回去了,反正還閑著一張床?!?/p>

以前,葛紅來省城開會,樂章偶爾也陪她住過,兩人說上多半宿的話,什么時候困了什么時候睡,有一次甚至說了通宵。但是,今晚她卻不想陪葛紅。心里有一種莫名的抵觸,想盡快離開,回到自己的小窩里去。所以,盡管她看出葛紅的眼神中含著一種渴望,她還是狠狠心拒絕了:“我明天早晨有個會,還是回去住吧。明天再打電話聯(lián)系。”

她要是知道第二天葛紅給她打電話泣不成聲、要死要活,這個晚上無論如何是不會走的。好朋友是干什么的?好朋友就是有了難處、有了傷心事可以跟你傾訴,關(guān)鍵時刻可以出手拔刀相助的。

她和葛紅就是這樣的朋友。

單位沒有會。一上午竟然沒有一個外來辦公的。年底了,該忙的事人家都搶著忙完了,心都放在馬上就要到來的新年上。老田甚至沒問年終總結(jié)寫沒寫好。老田是急性子,樂章的性子也急,但這么多年的經(jīng)驗告訴她,這種交材料的事,還是不要太急的好,不到正式開會材料都定不下來,早交意味著可能就要多改幾遍。樂章的體會是:拖到實在不交不行的時候再交,頂多再改一遍半遍。

葛紅的電話是在中午時分打來的,樂章拿了餐具正準(zhǔn)備去食堂吃飯。電話打到樂章的手機(jī)上,樂章聽出葛紅說話帶著哭音:“樂章,你心真狠,我要死了,你還不來看我?!”

葛紅的哭聲嚇了樂章一跳。她從來沒見過葛紅哭,這丫頭,心大著呢,說話不笑的時候都少,好好的哭什么?!樂章心慌了,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哎,你怎么了?有話好好說!”

“我要死了!我難受!”

“好好的說什么喪氣話?有事說事!”

“我告訴你,我要死了!我難受!”就這么幾句,然后電話就斷了。樂章往回打,竟然不接!

遇到什么事葛紅這么想不開?是不想活了還是說氣話?樂章心突突狂跳,身子一下子涼了!腦門上全是冷汗。急忙去敲老田的門,跟她請假:“處長,我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從外地來,突然發(fā)病了,我得帶她去醫(yī)院,我請半天假!”

以打沖鋒的速度坐上出租車,在車上給葛紅打手機(jī),手機(jī)沒人接聽,樂章心里又急又悔。急的是不知葛紅出了什么事、是死是活,悔的是昨晚不該拒絕她的邀請。如果昨晚自己大氣一點(diǎn)、放下架子,陪她住一宿,讓她把難心的事說出來,也許她就不會有今天的舉動了?好好的她能有什么難心事?不缺錢,工作既輕閑又有社會地位,得絕癥了?錢程出事了?

腦子里一團(tuán)糟,漲乎乎的,頭疼。跳下出租車進(jìn)賓館,等不及電梯,直接從樓梯跑上五樓。咣咣咣砸響509的房間門時,她已經(jīng)做好了沒有人來開門的準(zhǔn)備,那樣她就得報警了。希望還沒糟到這種程度!

還好,有人來給她開門。是葛紅!活著呢!披著睡衣,赤腳,頭沒梳,臉沒洗,眼睛通紅。給她開完門,連聲招呼都沒打,回床上躺著,被子蒙頭上,不理樂章。謝天謝地,她確實還活著!樂章掀開被子,摸她頭,小心問:“你發(fā)燒啦?”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中充滿了慚愧。

“沒發(fā)燒,心里難受,想死!”然后就開始哭,一條毛巾沾濕了。傷心傷肺的那種哭。哭不動了,開始訴:“樂章我不怕你笑話我,我不是來開會的,都快放寒假了,哪來的會!我是從家里跑出來的!”

“錢程欺負(fù)你了?”

“欺負(fù)我?他恨不得殺了我!他在外面惹了個小妖精,逼著我跟他離婚,還說小妖精已經(jīng)懷孕了,B超做出來是個男孩子,他喜歡兒子,他非得要個兒子不可!這個王八蛋!當(dāng)年我為他做人流多少次???!那里面肯定也有兒子!為了支持他安心創(chuàng)業(yè),結(jié)婚十年我才下決心要了女兒小寶,他怎么能說為了要兒子就跟我離婚呢?!”

原來是跟錢程鬧矛盾了。樂章如釋重負(fù),一顆吊著的心落地了。兩口子鬧矛盾,就算鬧到要離婚的程度,也比錢程出事好。網(wǎng)上關(guān)于企業(yè)老總的消息不斷,錢程如果是在外面花天酒地、花錢買樂,葛紅是不是可以接受?她要死要活,是不是因為錢程越了界,想要解除他們的婚姻?

“就算他要跟你離婚,你不愿意可以跟他鬧,自己要死要活干嗎?你不是傻嗎?”

“我是傻!當(dāng)初為了跟他去北連,跟家里都鬧掰了,我媽為此好幾年不理我,為我得了冠心病,這些我沒好意思跟任何人說過,怕人笑話。你說我能怎么辦?我那時候真心愛他,離開他幾天都受不了。誰想到他后來會變成這樣?告訴你樂章,男人是這個世界上最虛偽的東西,他們就是希望天下所有的女人除了自己的老婆以外都性解放,他們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別看錢程個子矮,長得也一般,他對付女人可有手段了,在這個小妖精之前,我就知道他有別的女人,但是我沒抓住把柄,他也沒逼我離婚,我就忍了,反正他掙錢多,我花錢從來不用打錛兒,日子過得還算舒坦,我一步步后退,心里想,男人不就是那么回事,彼此需要吧,辦事時戴個安全套別染上病,別把最后那層紙捅破就行。誰知道他會得寸進(jìn)尺!樂章,這兩年我沒怎么給你打電話,不是疏遠(yuǎn)你,實際上是看不起自己,不敢跟你說心里話。當(dāng)年那個心高氣傲的葛紅淪落到這個份兒上,我認(rèn)為自己很失敗,沒有臉面見你。其實我在心里有時候還挺羨慕你的。不用跟男人在一起將就生活,一個人愿意干什么干什么,不挺好嘛!非得找男人干啥!”

葛紅的話讓樂章百感交集,身上冰涼,心里疼痛。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女人,長相不差,性格溫柔,工作也很出色,可她找不到自己可以嫁的男人,這是她人生最大的失敗。在葛紅面前,她曾經(jīng)多么自卑,越來越不愛給葛紅打電話,因為她發(fā)現(xiàn)她把自己的心封閉起來了,不敢向葛紅敞開,沒想到葛紅也有向她封閉的一面。人哪,為什么要彼此設(shè)防?!

樂章陪葛紅流淚。不知道是同情葛紅,還是同情自己:“不管怎么說,你們有過好日子,有了小寶。比我強(qiáng),我什么都沒有。別哭了,好好想想,怎么辦。你能不能割舍錢程,還有他的錢?!?/p>

“我昨天一宿沒睡,想了一晚上。人我早就不稀罕了,錢我也可以割舍,但我不甘心。憑什么?!我沒錯——他工作我全力支持,家里的事情他一手都不伸,他成功了我有功勞。作為女人,我長得還算漂亮吧?我在家里溫柔得要死,溫柔得我自己都不認(rèn)識自己了,還讓我怎么的?就為了我不再年輕了?就為了他想跟小妖精生個兒子嗎?沒那么容易。他想離婚,他得考慮付出多少代價!”

“你要是這么想了,那還想什么死?好好跟他談不就得了?”

“他不跟我談。你不知道錢程這個人心眼多多。我怕他算計我。我現(xiàn)在三天兩頭把車開到4S店去檢查,就怕有人做手腳、剎車失靈出車禍,我死了,他名正言順地可以把小妖精娶家里了。有時候開車在街上走,從后視鏡里看到有車在我后面時間長了,我都得尋思是不是他派來的人想暗算我,你說我這日子還能過嗎?”

“你言重了吧?就算錢程有了別的女人,想跟你離婚,至于下那么狠的手嗎?好歹你還是他女兒小寶的媽,你們曾經(jīng)相愛那么多年。”

“哼,你不知道他這個人下手有多黑。手不黑他也混不到今天。他那些糗事我都知道。這么多年他不敢輕易開口提離婚,就是因為他怕我?!?/p>

“那他現(xiàn)在不怕啦?”

“他要是不怕,我至于跑出來嗎?我怕他下黑手!”

樂章無話可說。錢程是她們倆的校友,物理系的,他跟葛紅談戀愛時樂章就認(rèn)識,剛開始還給他們當(dāng)過燈泡。鄉(xiāng)下來的孩子,說土也行,說純樸也行,就算這么多年有變化,在社會上混復(fù)雜了,也不至于像葛紅說的那樣,想對她下黑手吧?什么事那么嚴(yán)重?葛紅是不是疑心太重了?

這樣想著,她就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清官難斷家務(wù)事,最好的辦法也許還是葛紅和錢程面對面的交流。樂章把這個想法說了,葛紅怒目圓睜,眼睛紅得像兔子:“你可千萬別告訴他看見我了。我是離家出走的,壓根兒就沒告訴他自己去哪兒。”

“他那么神通廣大的人,會找不著你?”

“到現(xiàn)在為止,我只給你一個人打過電話。原來的手機(jī)我關(guān)掉了。如果錢程給你打電話,拜托,別說你知道我在哪兒,別說我找過你?!?/p>

說錢程、錢程到。手機(jī)陡然響起,看來電顯示,樂章有點(diǎn)慌:“你老公,接還是不接?”“接。不接他該疑心了。你就當(dāng)沒見過我。”

樂章摁了接聽鍵,耳邊響起錢程帶點(diǎn)海蠣子味兒的北連口音:“樂章啊,我是錢程?!薄板X程你好。刮臺風(fēng)了啊,怎么想起我啦?”

“過年了么,給老同學(xué)拜個年。最近怎么不來北連啦?一晃好幾年沒來啦?”

“我業(yè)務(wù)跟北連聯(lián)系不多?!?/p>

“等夏天讓葛紅開車接你過來玩兒,到海島上住幾天,洗海澡、吃海鮮,散散心?!?/p>

“謝謝。葛紅最近好吧?”

“好什么好,凈跟我吵架,更年期提前了。有機(jī)會你替我勸勸她,知足常樂多好,別凈胡思亂想。”

“哎,我知道了,有時間我給她打電話。”

“你單位還在原來的地方吧?”

“是啊?!?/p>

“我派辦公室主任去省城了,過年,給老同學(xué)送點(diǎn)年貨,一點(diǎn)心意啊,笑納啊?!?/p>

然后電話就撂了,樂章甚至沒來得及說聲謝。

樂章一臉困惑:“人家也沒問你呀?!”

葛紅鼻子里哼出一聲:“是沒問,可你想想以前過年的時候他給你打過電話嗎?給你送過年貨嗎?”

“那倒是沒有?!?/p>

“至少錢程懷疑我跟你在一起,他已經(jīng)想到你這兒了。他這個人才不會那么直接呢?!?/p>

“他還會給別的同學(xué)打電話吧?”

“可能吧。”

因為這通電話,葛紅不哭了,也不說了。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緊張起來:“糟了,我登記用的是真名。他剛才說辦公室主任來了?”

“是這么說的。”

“完了,沒準(zhǔn)兒今晚就能查出來我住這兒了?!?/p>

“那怎么辦?不行你住我家去吧,我家不用登記身份證?!睒氛麻_起玩笑,想制造點(diǎn)輕松氣氛。又說:“我新搬的家,單位也沒什么人知道?!?/p>

“只好如此了。我到現(xiàn)在連自己娘家都沒敢回,電話沒敢打一個,我這種樣子,我媽見了,還不得犯???!”

說完又開始哭。

樂章勸了她一會兒,替她收拾東西,又去前臺辦了退房手續(xù)。等她回到房間,葛紅已經(jīng)穿戴整齊,手里一個超大拉桿行李箱,還有一大堆購物袋??此敲创蟮男欣钕?,簡直像出國一樣,不知道她是不是把自己值錢的家底都隨身帶出來了,看起來還真有點(diǎn)打持久戰(zhàn)的意思了。兩個人坐出租車到樂章家樓下時,天已經(jīng)見黑,樂章左顧右看。她住的是自己買的商品房,左鄰右舍都不熟悉,沒有一個單位同事。樂章四顧周圍,心里笑話自己:沒有這么嚴(yán)重吧?整得跟地下黨似的。

第二天早晨樂章正常去上班,臨走時叮囑葛紅:“座機(jī)電話別接,有人摁門鈴也別開。我找你打你手機(jī),聽見沒?冰箱里有吃的你先對付,晚上我從超市再帶點(diǎn)東西回來?!?/p>

真像窩藏了個逃犯一樣!

她給葛紅留下一套備用家門鑰匙,讓她非常情況下使用。

到單位,第一件事是把總結(jié)材料打一份出來,交到老田手里。葛紅藏在她家,萬一再鬧點(diǎn)什么事出來,她得能有分身的時間。老田把材料放到桌上沒看,跟她說事:“小樂,下周總結(jié)大會同時要選先進(jìn),咱倆分分工,跟有關(guān)處室分別打打招呼。評先進(jìn)還不是那么回事,你平時干多干少是一回事,評先進(jìn)還得看人緣。不是我愛爭這些,一年到頭了,同志們事情沒少干,爭個先進(jìn)也是對大家的一種肯定。”

老田的這種吩咐,樂章雖然心里頭煩,卻不好意思拒絕,誰讓你是副手呢。田處長這人,樂章跟她共事將近十年了,不煩人,工作細(xì)致、認(rèn)真,就是有時太小氣,你像評先進(jìn)這種事,樂章一直搞不明白她干嘛這么認(rèn)真。先進(jìn)這玩意兒,能評上就評,評不上拉倒,犯不上低頭跟人求情。作為機(jī)關(guān)里唯一的女性一把手,平時老田的脖子是仰著的,她從來不服氣那些男處長。樂章心里承認(rèn),老田的工作能力確實不比那些男處長差。人不求人一般高,你一有求于人,就顯得矮了。想是這么想的,卻仍舊按處長的吩咐,利用吃午飯、送報表的機(jī)會,悄悄跟幾個處室的頭兒委婉表達(dá)了意思。機(jī)關(guān)里有一種說法,老田之所以這么斤斤計較先進(jìn)的事,是她想在五十五歲之后留任,再干幾年。果真如此,樂章對老田這種做法就不太理解了:累不累啊,到了正常退休年齡,拿著退休金回家休息多好,非得在機(jī)關(guān)里你爭我奪,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白天,她給葛紅打了兩次電話。一次葛紅在看電視,還有一次,她說在洗澡、做面膜。都有心情美了,看來情緒還穩(wěn)定。

但樂章心里仍舊不踏實。昨天錢程說他已經(jīng)派辦公室主任到省城送年貨了,一直到現(xiàn)在,她也沒看到東西。按理說昨天下午她不在,有人來機(jī)關(guān)送東西,門衛(wèi)會給她打手機(jī)。早晨上班時,門衛(wèi)跟她打招呼問好,沒提有人送東西。那么,錢程說送東西只是個借口,只是在試探葛紅是不是跟她在一起?

又不能打電話去問。等吧。

讓她心里不踏實的還有嫂子的電話。父母一直跟哥嫂在一起過。雖然磕磕絆絆的事有過,總的來說還算和諧。最近這兩年,事情開始多了。嫂子這次打電話,是在控訴她的公公也就是樂章的老爸:“樂章,你說你爸現(xiàn)在怎么回事呢?昨天晚上因為媽提醒他吃藥,竟然把媽給罵了,當(dāng)著我們的面說什么這輩子你媽凈看著他了,讓他什么也做不成,不行就離婚!把媽都?xì)饪蘖耍樕钒?,嘟囔著要跟他分居。這么大歲數(shù)了,你說這事鬧的。我讓你哥帶爸去醫(yī)院看病,你哥總說沒時間,你看爸這種癥狀是不是小腦萎縮又嚴(yán)重了啊?”

嫂子話說到這種程度,樂章已經(jīng)多少明白她的意思了,心里就有些別扭。哥嫂在企業(yè)工作,收入一般,這么多年一直住著家里的大房子,兩口子自己攢錢,買車、出國旅游,就等著兩個老的走了把房子留給他們享受現(xiàn)成的吧。樂章的姐不在國內(nèi),樂章自己花錢買了商品房,哥是唯一的兒子,哥嫂是不是在琢磨著兩個女兒不會跟他們爭房子?樂章沒準(zhǔn)備爭,問題是我們不爭,你們也不能得寸進(jìn)尺,想把老人往外攆怎么的?誰老了都有毛病,爸是小腦萎縮,腦袋糊涂說錯話、辦錯事肯定免不了,你當(dāng)兒媳婦的多擔(dān)待點(diǎn)不就完了?

想是這樣想,跟嫂子說話還挺客氣,她對嫂子一直挺尊重:“嫂,你辛苦了,這幾天單位事兒太多,我抽空回去看看,說說我爸?!?/p>

她沒說把爸媽接出來。她從家里現(xiàn)成的大房子搬出來、寧可自己還房貸,就是不想跟爸媽在一起住。四十來歲的人了,你跟男人隨便打個電話,他們就可能以為你是在談戀愛,那種沒完沒了審問的勁頭,讓樂章受不了。心理壓力太大。她寧可自己還房貸承受經(jīng)濟(jì)壓力。所以,想讓她松口把爸媽接出來住到她這兒來,一點(diǎn)兒可能性都沒有。哥嫂嫌麻煩,有本事自己買房子搬出去,誰也沒規(guī)定他們非得跟老人住一起。二老工資都高,花錢雇個保姆,獨(dú)立生活一點(diǎn)問題沒有。

放下嫂子的電話,樂章往家里撥了個電話。是媽接的,聽聲音情緒還行:“三兒,你咋好幾天都不回來?”

“單位忙。爸這兩天又作人了?”

“可不是咋的,哪句話沒說好,他就發(fā)火?!?/p>

“你身體還好吧?”

“就那樣吧。你爸昨天跟我生氣,去廚房拿了把菜刀,說要?dú)⑽夷??!?/p>

“他也就是說說吧,還能動真格的?他不是有病么。”

“我也知道他是有病,但一看他氣勢洶洶的樣兒心里就突突。人老了咋這樣呢?你爸年輕那會從來沒對我發(fā)過火,誰想老了老了,變成這樣了。拿菜刀的事我都沒告訴你哥嫂,怕他們跟著白操心。”

話說到這,媽開始嚶嚶哭。媽一哭,樂章心揪得疼:“我這兩天回去看看,我說他,???”

在樂章的印象里,爸是個帥男人,而且脾氣好。有時候反思自己沒有合適的婚姻,樂章甚至往爸身上推過:爸有責(zé)任。什么責(zé)任?他立的標(biāo)桿太高了。樂章從小對爸崇拜,在她心里標(biāo)準(zhǔn)男人的形象就是老爸那樣的。所以,當(dāng)她自己面臨婚姻時,她是不自覺地在以老爸為標(biāo)準(zhǔn)了。老爸這樣標(biāo)準(zhǔn)的男人不好找。

就這么好的一個男人,到老了一樣有招人煩的時候。竟敢拿菜刀去嚇唬老伴了,他是怎么想的?拿菜刀的話是媽講出來的,要是嫂子講的,她還得想想是不是真的。

樂章決定明天一定回去看一眼爸媽。

快下班時,樂章接到一個電話。自稱姓韓:“你好,樂處長,我是北連錢總派來給您送年貨的。您現(xiàn)在單位么?”

終于等到了這個電話,樂章感覺一塊石頭落了地,心里面卻開始了另一種忐忑:姓韓的未必是一個人吧?該怎么回答他呢?樂章不會撒謊,回答他:“我在單位?!?/p>

“您什么時候下班?東西挺重的,您要是嫌搬東西不方便,我們等您下班,直接給您送家里得了。”

樂章心里一驚:想認(rèn)識門呀?我可不上當(dāng)。想了一下,她說:“我晚上還有活動,這么著,你們把東西放門衛(wèi)那吧?!?/p>

“樂處長您甭客氣,出來時錢總特意吩咐過我們?!?/p>

“沒關(guān)系,你們把東西放下就行,謝謝了?!?/p>

姓韓的再沒說什么。下班經(jīng)過傳達(dá)室,門衛(wèi)喊她:“樂處長,有您的東西?!?/p>

野生大蝦、稻田河蟹、有機(jī)大米、干扇貝丁、切好裝袋的海蜇絲。晚上兩個人可以喝酒吃螃蟹了。樂章讓門衛(wèi)幫自己到街上叫了一輛出租車,把大蝦和螃蟹先拿上了。到家門口,她用鑰匙自己開了門。屋子里一片寂靜,葛紅在哪兒?她喊了一聲“美人兒”,葛紅從洗浴間出來了,一臉的緊張:“以為誰呢。”

“還能有誰?瞧把你嚇的!來吧,趕緊煮大蝦、螃蟹,錢程挺夠意思,犒勞咱倆來啦!”

葛紅看見大蝦和螃蟹,像看見錢程一樣緊張:“誰送來的?”

“我沒看見人,說姓韓,我讓他把東西放傳達(dá)室了。不想見他。”

“韓主任,錢程的狗?!备鸺t恨恨地說了一句?!澳闵蟻砗竺鏇]有人跟著吧?”

“沒有?!睒氛抡f完自己也拿不準(zhǔn)了,“我沒注意?!?/p>

“沒有就好?!彼齻冞M(jìn)廚房,洗干凈蝦和螃蟹,放鍋里蒸。半個小時以后,屋里座機(jī)電話哇哇響。樂章猶豫著接不接,過去看一眼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的手機(jī)號。她決定不接。關(guān)鍵時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手機(jī)也開始響。鈴聲像定時炸彈的計時器。樂章看了一下,跟剛才打到座機(jī)的是一個號。她還是決定不接。下班了,不會是公務(wù),也不可能是爸媽。

大蝦和螃蟹很快都熟了,樂章打開一瓶圣誕節(jié)時朋友送的冰白葡萄酒,給葛紅倒?jié)M一杯,自己也滿上了。這個夜晚,她們不用再出門,喝多無妨。樂章誠心想陪葛紅。有酒量的葛紅這個晚上卻憂心忡忡,東西沒吃幾口,酒也不見下。逃難似的躲在同學(xué)家里,她的心情肯定好不了,樂章能夠理解她,小心翼翼不往敏感的話題上引。她不引,葛紅自己卻開了話題:“樂章,我完蛋了?!?/p>

“啥意思?不就是他要離婚嗎?你把事兒想清楚,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看見我的生活了,一個人,也沒什么了不起?!?/p>

“不一樣。我們有小寶。白天我實在忍不住,把原來的手機(jī)打開了。那里面有一大堆錢程留的短信。他說小寶病了,希望我回去。”

“你就那么傻?說小寶病了不是最好的借口嗎?你就上當(dāng)???”

“我知道他是騙我,但又怕萬一是真的。”

“那你就打個電話回去問一下?!?/p>

“我打電話,他不就知道我在哪兒了?”

“你不打電話,他就不知道你在哪兒了?”樂章心里想的是,葛紅不可能永遠(yuǎn)躲在她這里。不現(xiàn)實。最現(xiàn)實的辦法還是要回去解決問題。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離家出走不是長遠(yuǎn)辦法。

就像在說預(yù)言一樣,樂章的話音剛落,她的手機(jī)又響了起來。樂章瞄一眼來電顯示,心一下提起來了:“是錢程!”

“不接!”葛紅說話的聲音已經(jīng)變調(diào)了。不接就不接。手機(jī)接著響,然后,不響了,來了一條短信:“樂章,我知道你在家,我也知道葛紅在你家,你讓她接個電話?!?/p>

她把短信給葛紅看,葛紅臉白了,很快,眼淚滴滴答答往下滾。

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有些事情,樂章理解不了。是因為她沒結(jié)過婚、沒跟男人在一個鍋里攪過馬勺嗎?是因為不理解這種事情才沒找到合適的婚姻?比如眼下,她以為葛紅不可能再答理錢程,不可能去給錢程打電話了。沒錯,樂章接到了短信,接到短信她可以不回,就是回的話也可以打賴,沒準(zhǔn)兒錢程是在詐她呢。他怎么知道葛紅肯定在她這兒?她不回,葛紅忍不住了,竟然打開自己的手機(jī),給錢程打電話,當(dāng)著樂章的面。而且,就那么明明白白告訴錢程:“我在樂章這兒,你過來接我?!甭曇翩?zhèn)定自若,好像兩個人從來沒發(fā)生過爭吵,她也不是躲出來的。

氣得樂章一句話說不出來,想動手扇她!你也太不值錢了吧?就算你自己扛不住了,想老公想孩子想回家了,也不能這么直截了當(dāng)啊,不能這么把我出賣了呀!我以后怎么面對錢程?

卻什么都說不出來。兩口子鬧矛盾,人家這會兒和好了,想回家了,你跟著瞎攙和什么?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夫妻倆的事說不清楚,誰敢保證葛紅說的就都是真話?就算錢程真變了,真在外面彩旗飄飄孩子都快生下來了,大不了離婚,多給她分點(diǎn)財產(chǎn),至于到想暗算她的地步嗎?

剛出鍋的大蝦和螃蟹還沒涼透呢,散發(fā)著腥鮮氣。剛開瓶的冰白葡萄酒連三分之一還沒喝上呢,她就這么要走了?錢程不害她了?也許,她這么跑出來不過是對付男人的一種策略?她根本就舍不得那種富貴的生活,也離不開這個有地位有錢的男人,只不過想嚇唬嚇唬他,給他點(diǎn)顏色看,錢程找到她,她就順勢下臺階了?

樂章不懂。想不通,也不能攔著葛紅說你別走,門鈴已經(jīng)嘀鈴鈴響了。她趴到門鏡那兒往外望,果然是錢程。一個人,手里捧著一個鮮花籃,讓樂章身上陡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樂章家附近沒有花店,不知道他從多遠(yuǎn)的地方淘弄來的。盡管錢程現(xiàn)在發(fā)達(dá)了,在樂章眼里他還是那個圍著葛紅身后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的鄉(xiāng)下來的孩子,說話一口海腥味兒。錢程個子矮,葛紅如果穿高跟鞋,看上去比錢程還高一些。上大學(xué)時,錢程有一次在校園里跟哲學(xué)系的一個男生打架,起因是他的自行車氣門芯壞了,動手去拔旁邊自行車的氣門芯時,被車主逮了個正著。這種人品質(zhì)有問題。修車攤就在100米之外,角八分錢的東西,就值得去偷梁換柱?別看小事,小事見真情。樂章那時候就看不上錢程,不能理解葛紅為什么會對他那么死心塌地。她從門鏡那兒轉(zhuǎn)過頭,小聲問葛紅:“你想好了?”

“想好了?!?/p>

“那我開門了?”

“開吧?!?/p>

開門時有一種英勇赴刑場的感覺?;仡^看葛紅,卻是一臉的淡定,好像沒她什么事兒似的。

穿著羊絨外套的錢程帶進(jìn)來一股攙雜著男用香水味的寒氣,還有滿嘴的海蠣子味兒:“樂章,你這房子不錯呀,地段很好,這兩年沒少增值吧?”男人用香水而且能讓人第一時間聞出來,讓樂章不舒服。這種商人的直截了當(dāng)更讓人不舒服。張嘴就是生意經(jīng),連句客套都沒有。再看葛紅,默默地接過錢程手里的花籃,轉(zhuǎn)身放到茶幾上,然后,接過錢程脫下的外套,順手掛在衣架上。一臉的溫柔。溫柔似水。絲毫看不出她為這個男人哭過,為他要死要活過!兩口子之間默契非常,錢程不說他怎么找到樂章家的,葛紅也不問他怎么來的。好像他們之間早就約好了到樂章這兒集合!

葛紅的第一句話是:“小寶怎樣?”

“還行,讓小秀帶奶奶家去了。”小秀是他們家保姆。

“你吃飯了嗎?”葛紅又問錢程。

“沒有。樂章,咱們出去吃點(diǎn)東西怎么樣?我請你們姐兒倆吃大餐,想吃什么你們隨便點(diǎn)!”

“免了吧,你送來的大蝦和螃蟹我和葛紅還沒吃幾口呢?!辈恢罏槭裁?,自從錢程進(jìn)門,樂章渾身不自在。這么多年,從來沒有男人不經(jīng)邀請到自己家,錢程是頭一個。她已經(jīng)不習(xí)慣家里有客人了。尤其這種一點(diǎn)精神準(zhǔn)備都沒有的客人。有葛紅一個人住這兒心里面已經(jīng)滿得受不了,再添個錢程,她感覺自己的心滿得要從喉嚨里漾出來,頭要爆炸。

幸好,葛紅還通情達(dá)理。葛紅說:“我還沒去我媽那兒呢?!?/p>

“那咱們?nèi)ソ铀麄?,一起出來吃飯??/p>

當(dāng)著樂章的面,葛紅給她父母打電話,告訴他們:“我和錢程在一起,錢程說帶你們一起出去吃飯。你們吃過啦?那待會兒我們一起過去,你們在家等著吧?!?/p>

錢程在一邊提示:“告訴他們,有大蝦,還有螃蟹。”

怪不得這幾年大蝦和螃蟹價兒看漲,原來成了錢程跟人見面的出手禮,需求量增加了啊。超大號行李箱,還有這幾天買的大包小包,都讓錢程直接帶樓下了。葛紅沒有絲毫反對的意思,心安理得地看錢程搬東西。趁錢程去門口摁電梯的工夫,葛紅趴樂章耳邊,小聲說了句:“看一眼你枕頭底下。”錢程回來了,她離開樂章,像什么都沒發(fā)生。

樂章送他們到樓下。一輛北連牌照的黑色轎車堵在樓門口。她跟錢程握手,跟葛紅擁抱,看著黑色轎車絕塵而去,身子一下子像被抽去了骨頭,真想找個地方躺著一動不動。累!

回到家里,第一件事是翻枕頭底下。下面一張紙條,葛紅寫的:樂章,謝謝你的款待。你是我在危難關(guān)頭唯一能信任的朋友。有些事情你可能理解不了,我也不能跟你多講。錢程肯定會來找我,我得跟他走。你書柜最上層《魯迅全集》第二卷的書套里有一把鑰匙,那是銀行保險柜的鑰匙,密碼以后我會告訴你。如果我有什么意外,你去把保險柜打開。但愿你沒有打開保險柜的機(jī)會!朋友之間的友情是這個世界上最值得留戀的美好之一。真想回到大學(xué)時代。好好活著,找個好男人嫁出去,如果碰不到合適的,不要勉強(qiáng)。祝你幸福永遠(yuǎn)。葛紅。

字寫得非常工整,看得出來葛紅是在一種很認(rèn)真、很平靜的心態(tài)下寫的。她是在見到樂章之前就把東西存了銀行保險柜,還是白天趁樂章不在家自己出去辦的?葛紅走得匆忙,樂章沒有機(jī)會問她。也不想問。樂章希望生活簡單,她不希望自己的生活莫名地增加變數(shù)。葛紅的突然來臨,已經(jīng)是變數(shù)了,讓她心里疲累,再加上錢程,再加上什么保險柜,整的跟偵探小說似的。兩口子過日子,有這么復(fù)雜嗎?樂章將信將疑,像葛紅說的那樣,但愿她沒有打開保險柜的機(jī)會!

煮熟的大蝦、螃蟹打包,樂章回家去看爸媽。這么多新鮮海物,她一個人吃太可惜了,也吃不了。如果不是葛紅來鬧騰這么兩天,接到嫂子電話她就應(yīng)該回去。兩個老的,退休金不少,房子住的也夠大,身體雖不太好,得的也是他們那個年齡的常見病,老人哪有沒病的?有病上醫(yī)院治就是了,都有醫(yī)保。跟農(nóng)村人比,他們的日子簡直是在天上。

樂章爸媽城市出身,一直都在大學(xué)里當(dāng)老師。退休這么多年,日子倒也順暢,就是樂章爸爸有輕微小腦萎縮,時好時壞。樂章回到家,媽媽很高興,母女倆在廚房把大蝦和螃蟹裝盤,準(zhǔn)備往餐廳端,進(jìn)廚房時,老爸在客廳喝茶,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到廚房門口,聽見老太太對女兒講話,發(fā)火了:“你背著我跟孩子亂講什么?!”表情兇狠、語氣猜疑,看他的眼神,聽他說話的口氣,樂章感覺陌生。這是她的老爸嗎?

“誰背后講你?誰有時間講你?我跟三兒講大蝦呢。這大蝦不錯,挺新鮮的?!?/p>

“新鮮個屁!是不是在外面吃飯剩下打包回來的?不孝順的玩意兒,白養(yǎng)活你們了,就這么對待老人嗎?!”

樂章看一眼老爸,嘴張得大大的。心疼得一抽一抽。

淚水在眼睛里含著。她知道爸是真有病了——精神病。爸從來沒這么跟她說過話,沒這么暴過粗口。平時不知道對媽多狠呢!一個好男人老了都能變成這樣,像她這樣,不嫁也罷!媽年輕時幸福,老了這是在還債呢。天下沒有免費(fèi)的午餐,連夫妻感情都是。爸說媽老看著他,有他病的一面,是不是也有真心在里面?難道多半輩子的恩愛,他是在裝嗎?人真的可以如此虛偽嗎?爸老了,腰彎了,說話糊涂,身上散發(fā)出一股老男人特有的濁氣,讓樂章想跟他親近也親近不起來。小的時候,她最愿意猴在爸身上的,那時候爸看著多么干凈、明朗!人老了怎么可以變成這樣呢?樂章無話可說。

哥嫂都不在家。也許是在找借口躲著老人吧,不到睡覺的時間不進(jìn)家門。趁他們還沒回來,樂章落荒而逃。

出家門,聽老媽在身后把大鐵門關(guān)上,樂章如釋重負(fù)。一邊下樓一邊心里罵自己:爸說得對,你就是沒良心,就是白養(yǎng)活你了。你怎么能不管他們呢?!怎么忍心看他們就那樣互相折磨?

快到自家小區(qū)門口時,她終于想出了一個補(bǔ)救的辦法:周末,她要到花鳥魚蟲市場給老爸買幾條金魚,再買兩只小烏龜。老爸的變態(tài)一半是病,一半是閑的。他沒有事情可做,可不就整天圍著老媽,腦子里轉(zhuǎn)的全是兩個人的事情。

樂章的心剛剛放松一點(diǎn),一下子又吊到嗓子眼兒了:家門口站著一個人!

是錢程!

幸好是錢程,不是另外什么陌生人。樂章的房子屬于高檔小區(qū),單元門帶密碼的,不是本單元住戶一般進(jìn)不來。如果是陌生人,她就慘了,沒等她喊出救命可能就被劫了。但錢程一樣是她害怕、不想見的人。他是怎么進(jìn)來的?!他要干什么?葛紅不是已經(jīng)跟他走了嗎?

樂章驚魂稍定,強(qiáng)作笑容,問錢程:“落東西啦?”

錢程順著她的竿爬:“圍巾?!眹??錢程來時系圍巾了嗎?樂章沒有印象。出門去爸媽家時匆忙,她也沒檢查客廳。是不是他故意留下了圍巾,好給自己找一個回來單獨(dú)見她的理由?這個男人,太狡猾!葛紅不是他對手,樂章也不是。

“葛紅怎么沒一起過來?”

“跟她媽在一起說話呢。小寶病了,明天我們要回北連?!?/p>

在電梯里樂章就已經(jīng)掏出鑰匙握在手里。這是她的習(xí)慣。她不知道自己應(yīng)不應(yīng)該把家門打開讓錢程進(jìn)來。她開始后悔自己說了落東西的話給了錢程借口。錢程即使是懷著惡意而來,也不至于對她綁架動手吧?她站在門口猶豫著是不是開門,錢程看她笑:“拿我當(dāng)壞人是不?”

就這一句話,讓樂章再不能猶豫了。好歹他是葛紅的丈夫,是她的大學(xué)校友,他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至于害她嗎?也許他就是圍巾落下了。有錢人的圍巾,便宜不了。也許是用慣了,也許是哪個親愛的送的,總之值得他回來取一次。問題是,他怎么就敢肯定她晚上肯定在家?如果她今晚上心血來潮在爸媽家住下,他就這么在門口傻等一宿?

帶著一肚子疑問開了門,進(jìn)客廳,剛才葛紅給他掛外套的地方,衣架上沒有圍巾。圍巾在地上,帶小米格,burberry的特有標(biāo)志,世界名牌。這兩口子身上全是名牌。樂章彎腰撿起圍巾遞到錢程手里,圍巾上一股暗香。錢程接過圍巾,問她:“不請我坐會兒?”

男人都這么無恥嗎?樂章有點(diǎn)掩飾不住的惱:“你不請自到,自己坐唄,客氣啥。”

錢程根本不在乎她話中的諷刺,果然自己坐到沙發(fā)上,大大咧咧,好像這是他的家。他這種人,不成功才怪。臉皮厚的人才能成功。老百姓話講:臉皮薄,吃不著。

錢程不但坐下了,而且沒有馬上走的意思。跟她說話:“樂章,你不用張羅給我倒水,我坐幾分鐘,說兩句話就走,不耽誤你休息?!币桓碧┤坏臉幼?,好像樂章正在張羅給他倒水似的。樂章聽了他的話,順勢坐到他對面的沙發(fā)上,再不想動彈。看他怎么表演吧。

“樂章,謝謝你收留了葛紅。我估計她肯定在你這兒說了我一堆壞話,她說了什么,我不問你也猜得差不多,說我在外面搞女人什么的吧。我想跟你說的是,她的話你可以信,但別全信。我這種人,不是吹牛,真想搞女人,我會瞞著她,瞞得好好的,怎么可能讓她知道?實際上是她跟我分心了,這幾年背著我自己存私房錢,讓我發(fā)現(xiàn)了,她竟然要挾我。在社會上混,跟個把女人近便些的事情可能有,像她說的那么嚴(yán)重,不可能。我多大歲數(shù)了?這點(diǎn)道理不懂?倒是葛紅現(xiàn)在閑得無聊,窮講究,總找我的茬,我懷疑她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有時間你多打電話勸勸她,我會感激你的。畢竟她在我一無所有的時候跟我去北連,這事我會記一輩子。至于她存放在你這兒的東西,你就好好替她收著吧,難得她還有信得著的人。行啦,我走了,你把門鎖好。再見!到北連給我打電話!”

錢程說話算話,事情說清楚了馬上走人,沒樂章想像的那么難打發(fā)。樂章卻出了一身冷汗:錢程知道葛紅在她這兒存了東西?是他猜的,還是葛紅有意告訴他的?他為什么不逼著她把東西交出來?就像那些警匪片里演的那樣,手里拿把槍或者什么鈍器,讓她想反抗也反抗不了。如果真是那樣,她肯定做不了江姐,不用他動手她沒準(zhǔn)就招了。反正葛紅給她留的鑰匙沒頭沒尾的,既沒說哪家銀行,更沒告訴她密碼,交給他還不等于白交?

且慢!葛紅這樣把鑰匙交給她,是不是已經(jīng)預(yù)料到錢程會識破,會來找她?!告訴錢程她背著他存了東西,然后看看錢程的反應(yīng)。天哪,這兩口子簡直絕配!打的什么啞謎、玩的什么把戲?!樂章理解不了他們,頭疼,上床之前祈禱:讓我睡個踏實覺,誰也別來煩我!

葛紅跟錢程回了北連,一次電話沒給樂章打,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樂章樂得她不來電話,不知道應(yīng)該跟她說什么。這丫頭變了,不光是穿著打扮、做派上的變化,是骨子里變了,變得樂章不但感覺陌生,甚至有些擔(dān)心害怕。她跟錢程之間的事情,太復(fù)雜,樂章想不明白,也懶得去想。如果夫妻之間非得這么提防、這么互相算計,樂章就不考慮要什么婚姻了,就是有了婚姻早晚也得散伙。一般三十歲以上還沒結(jié)婚的女人,在熟人眼里多少都性格怪異,跟她們說話要小心,樂章卻沒給人留下這種印象。一些聚會的場合,甚至有人專門拿她的未婚開玩笑,因為知道她不會惱。豈止是不會惱,有些時候,樂章反唇相譏的一些玩笑讓那些結(jié)了婚、什么話都敢說的男人都得費(fèi)點(diǎn)心思應(yīng)對。最近的一次,大年初六,跟一起讀在職研究生的同學(xué)聚會吃飯,樂章給男同學(xué)的敬酒詞是:“祝在座的各位男同學(xué)新年身體健康、心情愉快、工作順利,如果新年里有同學(xué)想離婚換老婆,請優(yōu)先考慮本人,本人大學(xué)畢業(yè)、研究生在讀、行政級別副處、有分期付款大房子一套、未來兩年之內(nèi)有買小轎車的打算和實力,而且性格溫柔、長相上乘,請大家不要客氣!”包房里正準(zhǔn)備倒酒的服務(wù)員小姐笑噴,倒酒時手止不住亂抖,男同學(xué)哄堂大笑之后誰都不敢搭言了,怕一句話沒說好成為眾矢之的。男人就這樣,你在氣勢上把他們壓住了,他們也心虛。都是在社會上有地位的,開開玩笑行,偷偷摸摸有個把情人可能,讓他們大張旗鼓離婚另娶,沒幾個男人有這種膽量。那叫自毀前程。男人虛偽著呢,虛榮心強(qiáng)著呢,一般情況下樂章不會主動去招惹他們,但樂章敬酒之前頗有幾個男生仗著酒勁對樂章的未婚說三道四開露骨的玩笑,樂章干脆把話說透,你說透了,他們只能嚇回去。

和葛紅疏于聯(lián)系,除了對那兩口子有看法,還有一點(diǎn)特殊的情況在里面。樂章又談戀愛了。對象吳昆侖是老田介紹的,在一個區(qū)里的工商所當(dāng)所長。工作不錯,年齡也相當(dāng),只比樂章大三歲。唯一遺憾的是以前有老婆。老婆有病,治了幾年沒治好。慶幸的是兩個人沒有孩子。對于吳昆侖的婚史,樂章倒不是很在意。以前她是在意的,結(jié)過婚的一概不考慮,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如果還想結(jié)婚的話,對這個條件就必須放寬。男人哪有過了四十歲還沒結(jié)婚的?男人和女人的不同之處在于,男人總是早早就把婚結(jié)了,沒結(jié)婚的都是女人,而且是條件好的女人。丑女人都能嫁出去。吳昆侖長得也不錯,尤其穿上制服,很有點(diǎn)國家干部的尊嚴(yán)。據(jù)說他對死去的女人很好,一直伺候到死。也算是個有情義的男人吧。而且,隨著兩個人交往的不斷深入,樂章從這個男人身上找到了越來越多的優(yōu)點(diǎn),比如,工作上進(jìn),從他的言談話語中你能感覺出來這是個很敬業(yè)的人。出手也大方,拉著樂章去幾回汽車專賣店了,只要樂章點(diǎn)頭,馬上就會掏錢買車。樂章遲遲沒點(diǎn)頭,表面的借口是沒有一下子看上的車型,其實是心里對她和吳昆侖的關(guān)系還沒最后下決心。樂章不是那種占人家便宜的小女人,如果她決定嫁給這個男人了,她可以要這輛車,一家人么,不說兩家話?,F(xiàn)在是她還在猶豫。上床歸上床,上床離嫁給他還有那么點(diǎn)兒距離。在心底深處,樂章總還有一種不太踏實的感覺。吳昆侖太聰明了。聰明到什么程度呢?聽樂章說了她爸鬧人的事,人家很快就給她想出對策:給她老爸找活干。吳昆侖認(rèn)識一家街道小印刷廠的廠長,跟廠長說好了,派廠子里的人三天兩頭把需要校對的稿子給樂章老爸送去,名義上是讓他校對,實際上還不是哄他開心。樂章爸沒退休時在大學(xué)里教古代漢語,語言功夫那是沒得說,當(dāng)校對是綽綽有余。其實就是他的水平極低,也沒什么關(guān)系,校對的事純粹是哄他的,人家印刷廠壓根兒也不在乎,校完的稿子看不看都很難說。如果不是吳昆侖的關(guān)系,誰會請他干這種活?年富力強(qiáng)的有的是,誰會去用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

老爸卻樂得天天坐到書房里去查字典,對那些寫得不成句子的文章破口大罵,把稿子改得一片通紅,果然再很少折磨樂章媽。樂章在心里燒高香!

人太聰明了,有時候也讓人害怕。

但總的來說,她對吳昆侖真的很滿意,就差把他帶回家給爸媽看了。既然早晚得結(jié)婚,挑了這么多年,不行就這個吧。

樂章沒有興致去想葛紅和錢程的事情,但有些時候,葛紅和錢程的形象卻不請自到,不知道什么原因一下子出現(xiàn)在她的腦海中,不想都不行。想的最多的一件事,還是葛紅交給她的保險柜鑰匙。正像葛紅說的那樣,她把鑰匙放到《魯迅全集》的封套里了,樂章把鑰匙跟自己最貴重的金銀首飾放到一起,每次換首飾的時候,就能看到那把鑰匙。忍不住在心里猜想銀行保險柜里是什么。錢程跟女人偷情的照片?有了這樣的照片,錢程真想離婚,成本就會很高,他就得考慮離婚這樁生意是否劃算?;蛘呤清X程公司經(jīng)營中一些違法、違規(guī)的證據(jù)?這種內(nèi)容,也許是錢程最怕的,弄不好會身敗名裂。沒見江蘇一個什么官就是老婆忍無可忍向檢察部門舉報的嗎?葛紅也許生活中有越軌的地方,但以她的條件,頂多也就是有點(diǎn)婚外戀,而錢程抓在葛紅手里的毛病,可能會把他送進(jìn)監(jiān)獄。

但也許,把東西存銀行保險柜里真的只是葛紅嚇唬錢程的一個手段。保險柜里的東西沒準(zhǔn)是葛紅值點(diǎn)錢的珠寶首飾。葛紅這樣有心計的女人,也許連朋友都信不過,只是利用她嚇唬一下錢程而已。真正機(jī)密的內(nèi)容,她會另有安排。但愿!這是樂章最希望的結(jié)果。如果錢程真是一個犯了國法的人,樂章希望他們夫妻之間的事情跟自己一點(diǎn)邊都不挨。

有機(jī)會去北連是夏天。省里在北連開行業(yè)年會。這種年會,一般都在省里風(fēng)景好的地方開,也是借個由頭犒勞大家。正常情況下,這種會老田處長要去的。老田這人愛玩,愛熱鬧。但今年的年會,老田早早就聲明她不去了,讓樂章去。她不說理由,樂章當(dāng)然也無需問,心里明鏡似的。局里女同志體檢,查出來老田乳房有腫塊,確診是乳腺癌。老田在這件事上很有氣魄,當(dāng)機(jī)立斷,切除。安了一個假乳房。這件事以后,老田像換了一個人,私下里跟樂章說,她現(xiàn)在仕途上的任何事情都不想了,只想著到日子趕緊退休回家,健健康康地看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找個好對象,給她生個小外孫。

去北連,走高速公路不到三個小時的車程。夏天,窗外一片綠色,養(yǎng)眼睛。樂章坐在車上,心里亂七八糟的。她在考慮到了北連以后是不是去見葛紅。那把鑰匙像一枚定時炸彈,攪得她心里不踏實。得找個機(jī)會把鑰匙還給葛紅。還給她的前提是見她。樂章有點(diǎn)不想見她。

會址在海邊一家療養(yǎng)院,住的地方離海邊不到二百米,到的當(dāng)天中午,就有人去海邊游泳。樂章也隨著大伙去了海邊。她游得好,各種泳姿都會,讓幾個不會游泳只敢在海邊濕濕腳的同行羨慕?;氐椒块g正洗淡水澡時,房間里的電話響了。同屋的小柳接了,告訴她有人找。樂章在衛(wèi)生間接了分機(jī),一聽聲音,她就知道是誰了:“你怎么知道我在北連?正準(zhǔn)備給你打電話呢!”

葛紅在電話里得意地笑:“北連屁大點(diǎn)地方,什么事能瞞過我?等著,我去接你。”

十分鐘就有人來敲門,讓樂章驚訝北連確實小。門口站了一個穿著大花沙灘套裝的女人,墨鏡、軟帽,一身的休閑。正是葛紅。葛紅進(jìn)屋,先給了她一拳:“跟我保密哈!”然后,塞給樂章一個袋子:“換上!”“什么?”“沙灘裝。我在好娃姨買的,咱倆一模一樣!”“好娃姨”是什么地方?樂章心里嘀咕了一會兒,看葛紅的打扮,忽然悟出來,“好娃姨”就是夏威夷??纯矗思覍W(xué)世界歷史、去過美國的跟她這個只因公去過韓國的人是不一樣,說地名都原汁原味兒。屋里還有一個小柳,說話不方便,葛紅拉樂章走:“去我家!”

她家離療養(yǎng)院走路不過五分鐘的距離。這一帶是北連的高檔住宅區(qū),除了幾家療養(yǎng)院,再就是傍山坡上一棟棟朝向大海的別墅。從葛紅家的院子能看見不遠(yuǎn)處青藍(lán)的大海。樂章穿上葛紅送她的沙灘裝,那種大花的圖案讓她不自在,卻也不好拒絕。兩個人穿著一樣花哨的衣裳,歪在葛紅家院子里的躺椅上,一邊眺望大海一邊說話。葛紅告訴她:“這幾天過來住吧,我這兒條件好些,也不影響你開會?!?/p>

“拉倒吧,我可怕見你家錢程。”

樂章話里有話,葛紅不會聽不明白。但葛紅的聰明在于她揣著明白裝糊涂:“你怕他干啥?再說他也沒在家。他在美國。后天才回來?!?/p>

錢程不在家,樂章心里稍稍踏實了些。原來葛紅跟錢程一起去的美國,快開學(xué)了,葛紅先回來,錢程在那邊還有公干。看樣子兩口子關(guān)系修復(fù)得不錯,都一起出國散心了。夫妻間的事情,樂章真的不懂啊。

正說話時,一個小姑娘過來給她們送茶。葛紅告訴樂章:“這是小秀。秀,今晚加菜。忙不過來讓王姐幫你,待會兒你把二寶推出來,讓他曬曬太陽?!?/p>

二寶是誰?樂章心里冒出問號。沒等她問,葛紅自己說出來了:“我和錢程收養(yǎng)的一個男孩兒。錢程喜歡兒子,了他心愿吧。”

二寶躺在兒童車?yán)?。小秀把他推出來時,二寶剛醒過來,大眼睛,眼睫毛很長很長,眼仁兒黑得像墨,亮且有神。是一個長得很好看的小男孩兒。三四個月的樣子吧。樂章沒帶過孩子,看不大懂,但她能看出來孩子很小,從孩子的長相,可以推測孩子的爸媽應(yīng)該很好看。再細(xì)端詳孩子的模樣,她心中唬了一跳:孩子的臉上有她熟悉的地方。像一個人!

樂章把她的發(fā)現(xiàn)埋在肚子里,不敢說出來。她一眼就能發(fā)現(xiàn)的東西,葛紅會發(fā)現(xiàn)不了?她理解不了這樣的事情,更理解不了葛紅的泰然:“看出什么了?你還挺行的么。二寶的爸就是錢程。我同意收養(yǎng)孩子的前提是錢程不能離婚,給我和小寶足夠的財產(chǎn)外加一個完整的家。錢程也答應(yīng)了?!?/p>

看她好像不在乎,樂章才敢說:“讀不懂你?!?/p>

“有什么讀不懂的?二寶就是個人質(zhì)、是個把柄。有他在,錢程再不敢有別的想法了?!?/p>

“那二寶的媽媽呢?就你上回說的那女人?”

“出國念書去了。生完孩子就走了?!?/p>

“她舍得扔下自己的親骨肉?”

“舍得舍不得她都得走。這么走她能拿到自己讀書的費(fèi)用,二寶將來的教育費(fèi)、生活費(fèi)也有保障,他就是養(yǎng)子,也是活在一個有錢的人家。換個走法,那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p>

正是下午天熱的時候,艷陽高照,樂章卻感覺身上冷颼颼的,心里也是冰涼冰涼的。她不敢直視葛紅。這個女人不但讓她感覺陌生,簡直就是害怕。她竟然能如此坦然接受錢程跟別人生下的孩子,天天看著這樣一個孩子在自己身邊成長,她的心里得有多么剛硬?!換成她自己,不知道該受怎么的煎熬,死的心都有吧。葛紅的變化讓她感覺害怕,讓她跟這樣一家人一起住幾天,她受不了!

樂章堅持要回療養(yǎng)院去住。葛紅看她態(tài)度堅決,也沒再強(qiáng)留。樂章在北連一共開四天會,再沒去葛紅的家。中間又見了一次葛紅,也見到了錢程。錢程兩口子在本市最大的飯店渤海漁家請客,不是請樂章一個人,請的是開會的全體人員!當(dāng)然,人家是企業(yè)家,有實力,你管人家圖什么,人家愿意請客肯定有自己的道理。因為跟錢程和葛紅有一層同學(xué)關(guān)系,吃飯的時候樂章被請到主桌上。錢程敬酒、講話,那種自如、自信,如果不是樂章帶著偏見看他的話,還真的有一種成功人士的氣派在里面。陪坐在一邊的葛紅,一套淡黃色的西裝套裙,配著頸上白色的野生珍珠項鏈,高貴、典雅,坐在錢程身邊談笑風(fēng)生,為錢程布菜、斟酒,一副嫻雅、幸福的模樣。如果不是有過前一段經(jīng)歷,樂章的心里對這樣的場面一定會羨慕得不得了?,F(xiàn)在,她的心里百味交集,如坐針氈,恨不得酒會一下子結(jié)束。

臨走時給葛紅打了個電話,葛紅來療養(yǎng)院送她,這回是開著車來的,后備廂里裝著北連的特產(chǎn),直接放到會議用大客車貨箱里。那些特產(chǎn),一半是給樂章的,另一半,葛紅讓樂章捎給她在省城的父母。

與葛紅分手的時候,樂章把鑰匙交了出去。葛紅已經(jīng)不需要她保存鑰匙了吧。她把鑰匙從包里掏出來的時候,葛紅一句話都沒多說,接過來就揣進(jìn)了自己的兜里,臉上的平靜和自然,讓樂章心里動了那么一下,很快也跟著葛紅平靜下來。不過是一把鑰匙而已啊。但是,臨分手時葛紅說的那句話卻讓她心潮澎湃,再也平靜不下來了。葛紅問她:“吳昆侖怎么樣???什么時候喝你們的喜酒?”

葛紅問的漫不經(jīng)心,樂章心中卻是一跳!跟吳昆侖的交往,單位只有老田一個人知道,她連自己的父母都還沒告訴,也從來沒在葛紅面前提起過,她怎么會知道?而且知道兩個人已經(jīng)快談婚論嫁了?!難道吳昆侖是葛紅和錢程的臥底?怪不得人家知道你到北連來開會了。葛紅還是錢程?把鑰匙放到她手里了,等于是把把柄交給了旁人。對她不放心,找個自己人放她身邊控制她?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葛紅。她自認(rèn)為遲到的愛情,難道只是人家兩口子互相掣肘的副產(chǎn)品嗎?老田知道這其中的原委嗎?這樣的事情,樂章想不明白?。≡趺纯赡芫妥屗s上了呢!果真如此,她和吳昆侖還有未來嗎?

離開北連,樂章走得慌忙,有點(diǎn)倉皇出逃的感覺。車行半路,才想起來有東西落在療養(yǎng)院了。是葛紅送她的那套沙灘裝。頭一天晚上洗過曬在房間的陽臺上,走的時候忘收了。想給葛紅打個電話告訴她去收一下,想了想,把念頭打消了。那種衣服不適合她,就是拿回來她也不會再穿了。就不是她的東西,是老天爺讓她落下的吧。每個人的幸福感不一樣。葛紅穿著那樣的花衣裳感覺良好,她樂章穿著卻不舒服,如芒刺在身。

窗外是成片的大葦塘。蘆葦蕩起伏跌宕,晃得樂章有些暈車了。

責(zé)任編輯 苗秀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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