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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沖植物志

2011-01-01 00:00:00呂永超
紅豆 2011年4期


  清澀皂莢
  
  皂莢學(xué)名叫皂角樹,是一種具有特殊誘惑力的存在。它是一個向往,—個可以停頓或者終結(jié)的場所。不論在任何方式的路上,我經(jīng)常翹首守望肥皂莢。
  皂莢是小金沖代表性的植物之一,它品字型站立在老屋旁邊的空地上,互生的羽狀復(fù)葉,搖曳著白色細(xì)花。成群的蜜蜂嗡嗡嚶嚶,逐漸肥碩的身子搖動了樹枝。我搭上梯子,爬在肥皂莢的樹杈上,身子在皂莢和葉子之間穿梭——青澀的皂莢果不斷打中我的額頭。
  在鄉(xiāng)村,8歲那年起,我就沒有了偷懶的理由。到11歲,我喜歡—個人出門和勞作,即便是上學(xué),也遠(yuǎn)遠(yuǎn)躲開那些穿紅戴綠的女孩子一我們有過親密的時光,在肥皂莢下,不設(shè)防的打鬧,無憂無慮的歡笑,似乎在那一瞬間,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慌亂和羞怯,是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
  勞作之余,我喜歡躺在竹床上,仰望彎彎的青澀皂果,想象它是藏在地里的花生、它是掛在夜空的一彎月亮。它還是,它還是攏住二妞頭發(fā)的鐲子。
  二妞是小金沖最愛干凈的女娃。前些天,我割草的時候,看見了放牛的她,胸脯竟然鼓脹起來了,我一陣心跳。急忙收回的目光,被她在無意中捉住,我的臉像番茄一樣紅。
  很多次,光頭佬私下對我說,二妞背地里說我不正經(jīng)。我沒有反駁,順手拿棍子鉤下一枚皂莢葉子,像羊一樣嚼了幾口,然后吐在地上。我爺爺不知道從哪兒聽說了這件事情,十分嚴(yán)肅地教育了我。我很傷心,看一下就不正經(jīng)了嗎?我覺得二妞濫用了不正經(jīng)這個短語。我應(yīng)該找二妞解釋一下。光頭佬承諾搓和此事。
  那個黃昏,光頭佬帶來了二妞等一幫小伙伴。他向我眨了眨眼睛。我心知肚明。光頭佬故意說是來幫助二妞采摘皂角的,二妞說用皂角洗澡真好,能散發(fā)一種淡淡的肥皂香味。他脫下汗衫,噌噌噌,赤膊而上。其它伙伴都仰望著光頭佬,二妞靠近我的竹床邊。我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肥皂味,就氣餒了,整個腹腔空空的,勇氣盡失。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虛弱。
  光頭佬肯定看到了我的表情,哧溜一聲,從上面滑下來。他撓著青頭皮,滿臉疑惑地說:你爺爺在上面種了刺丁吧?我上不去了。
  二妞橫了我一眼,扭頭就走?;锇楦甲吡恕N乙幌伦影c坐在竹床上,臉皮發(fā)燒,好像連骨頭都升高了溫度。
  事實(shí)上,肥皂莢的樹干上都長有這種堅硬的刺丁,都被我父親折斷了。光頭佬是給我臺階下,才急中生智編了這個理由。
  我爺爺信以為真,就準(zhǔn)備好一排竹竿,留給伙伴們敲打皂莢果子。光頭佬又把他們叫來。沒有看到二妞,我陡然提升自己的地位,神氣地給他們每人發(fā)一根竹竿,像將軍給士兵發(fā)槍,大聲吆喝:打皂果啊。竹竿晃動,亂打一通,地上掉下許多皂角。突然,二妞不知從什么地方鉆進(jìn)來,二話不說,蹲在地上撿皂角,抱都抱不下。我退到身后。爺爺拿出竹籃,遞給二妞。爺爺說,你喜歡都拿去吧,再也不要說他不正經(jīng)了。爺爺用眼睛看著我,二妞也在看我,露口一笑,一嘴白牙。
  光頭佬從二妞那兒搶來幾只皂角,引領(lǐng)我們跳進(jìn)池塘里,青蛙或者白魚一樣翻動著身體。然后,彼此用皂角搓洗著對方的前胸后背。學(xué)著二妞的樣子,抬起小臂嗅了嗅,忘情地說,真香!二妞站在遠(yuǎn)處,肯定是生氣了,抓起石頭和土塊,甩著膀子使勁朝我們丟——她的力氣小了,石頭還沒有飛出一丈遠(yuǎn),就墜落在地上。
  二妞確實(shí)再也沒有說我不正經(jīng)。我爺爺心痛皂莢,再不允許我的伙伴們敲打皂角??墒?,二妞還要。爺爺答應(yīng)了,說二妞誠實(shí),在晚飯后滿足她的愿望。爺爺胃不好,吃飯很慢。光頭佬、二妞他們,跟我捉了半天迷藏等爺爺。爺爺還在吃。我不敢催爺爺,躺在竹床E生悶氣。我聽見光頭佬氣喘吁吁的聲音,他們一定看到我假寐了。—會兒,他們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走了。我心里想:等我爺爺開打皂角的時候,就去叫他們。
  我沒能去叫他們,睡著了。當(dāng)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躺在皂莢下的竹床上,而是躺在家中木板床上,只有昏黃的燈光和兩根青皂角陪伴著我。我翻身而起,探身望窗外,一片漆黑。我知道自己一不小心睡著了,不是有意的,而是一不小心,就與美好的東西失之交臂。在昏黃的燈光下,看著皂角發(fā)著清幽的光,覺得是那么不真實(shí),如夢如幻。而實(shí)際上如夢如幻的卻是真真確確,我的真實(shí)就是我睡著了,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沒有睡著,我睜開眼睛跑出去找到光頭佬他們,得意地告訴他們:我爺爺在打皂角呢,你們上當(dāng)了……
  那一個晚上,我只輕輕地閉上眼睛,等我睜開眼睛時,一切都改變了。幾年后,我是一個毛頭小伙子的時候,在皂莢樹下,也同樣感覺只是閉眼的剎那,爺爺已經(jīng)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光頭佬初中畢業(yè)跟著他舅舅學(xué)木匠手藝,二妞學(xué)跟她姐姐學(xué)裁縫,還有下田種地的、穿上綠軍裝的……而繼續(xù)讀高中的我,剃光頭發(fā),呆坐在皂莢樹下,苦等腦門上膿包成熟。一旦膿包露出黃嘴,就用皂角刺挑破。母親心一橫,四指卡住膿包,用力壓擠,膿血傾出,而后敷上錘爛的嫩皂角刺,不幾天,我青皮腦袋又光溜溜了。
  多少年后的某一天,我回老家和光頭佬、二妞相遇在皂莢下。光頭佬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快要當(dāng)外公了;二妞胖了,身體像皂莢腰身一般粗大,但穿著依然講究。我們共同回望過去的歲月,仿佛就在睜眼閉眼之間。在我們不知不覺時,皂莢已經(jīng)長高了二、三米,人世間的悲喜苦樂也一遍遍地上演、又一回回地落幕。我們沒有機(jī)會去觀看,也沒有機(jī)會去親歷。當(dāng)我們忽然想起再一次打下皂角時,竹竿已經(jīng)挨不上邊了,皂莢往上長高了好幾寸,這時恰恰是我們怎么夠也夠不到的距離。這距離,就讓彼此的世界成為兩個不相交的圓。
  光頭佬和二妞都說,那個晚上,我們看到你躺在竹床上,我們我以為你真的睡著了。他們記憶中的那一刻都是:我睡著了。
  我說,爺爺打皂莢的時候,我真的睡著了。爺爺在深夜咳嗽后,如果想起我,他一定以為我在熟睡,而那時我卻醒了。我翻身而起,屋里燈光昏黃,皂莢閃著青光,外面一片漆黑。
  我和光頭佬、二妞彼此對望,似乎是在恍惚間我們都從不諳世事的小孩,長成中年人。許多次,我父親都想砍倒皂莢樹,給家里添上一把椅子,一張桌子,或者別的東西,可又止住了這個念頭,是我的童年提醒了父親?,F(xiàn)如今,老家人又要求我砍倒皂莢樹,我堅決地說不,因?yàn)樵砬v樹下還有我父親、我爺爺?shù)耐臧?
  光頭佬很贊賞我的舉動,向手掌吐了幾口唾沫,用力擊打著皂莢樹干,嗵嗵幾聲悶響,接下來是皂莢葉子震動后沙沙的聲音。剛抬頭,正好看見一片半枯的葉子從我頭頂上悠悠地飄落在地上。我伸手撿起那片葉子,把它托在掌心上仔細(xì)端詳:一片很普通的肥皂莢葉子,長橢圓型的,一半發(fā)黃、一半暗紅,中間—個小洞。在我看來,這片肥皂莢葉子充滿著禪機(jī),的確和我有緣。人生不就是這樣么:平凡普通,實(shí)實(shí)在在,而且最終百川歸海,葉落歸根。
  我舉起葉片透過上面的小洞看他們。光頭佬大聲地問:這是當(dāng)年的皂莢嗎?
  二妞說,這就是生于小金沖、長于小金沖,最后又把生命奉還于這片土地的皂莢……
  
  魚腥草
  
  這是小金沖最劣等的一塊田地,靠近水庫壩底,終年潮濕,種什么莊稼都歉收。但是,正是這塊田地,呂三爹拄著鋤頭把子,眼里噴火,與自己嫡親侄子狗蛋對罵。呂三爹把鋤頭把子敲得當(dāng)當(dāng)響,他的話也響當(dāng)當(dāng),這地老子種了四、五年了,現(xiàn)在說給你就給你?除非你有膽子把俺卵子給騸了!
  —位長輩用自己的隱私與下輩人賭咒,在小金沖是“封頂”的語言。自然,村里的調(diào)解、左鄰右舍的好話,都無濟(jì)于事。
  事情很簡單。前幾年,狗蛋和小金沖其他年輕人一樣,背著行囊,遠(yuǎn)赴東莞、廣州、北京打工,把這塊地?zé)o償?shù)厮徒o牛三爹耕種,還簽了一份為期八年的協(xié)議。現(xiàn)如今,狗蛋反悔了,想收回這塊地。呂三爹死活不同意,他的意思是,無論如何也得把這塊地種到第八個年頭,協(xié)議就是這么寫的。狗蛋寸步不讓,說愿意承擔(dān)全部違約責(zé)任,每年還額外補(bǔ)助三百元零花錢。按說,這樣的條件對得起良心,但是呂三爹就是牛,固執(zhí)溢于言表。說著說著,就蹲下來,摸著這塊地上種的魚腥草,潸然淚下。呂三爹說,他這一輩子只為一個人流淚,那是他過世的母親。再就是這次了。他摳起—把泥土,緊握松開,松開又緊握,仿佛抓著老母親的雙手。
  呂三爹這個舉動,給我以強(qiáng)烈的震撼。我突然明白了跟我在城里居住了十年的老父老母,為什么毅然決然地返回老家,堅守著屬于自己的兩畝田地了。他春插稻禾、冬播小麥,周而復(fù)始,沒有半點(diǎn)怨言。父母都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不缺錢花、不少衣穿,就怕天天見不到土地。在城市里,我曾托人尋找了一塊邊坡,慰藉他的心靈。父親搖頭嘆氣說,這不是俺的地。俺地的籍貫是小金沖;俺地的田坎上、疏林下長著不起眼的魚腥草;俺的地是俺的本錢,是俺的手藝,知俺冷熱。實(shí)際上,呂三爹如此不舍這塊地,其想法應(yīng)該和我父母的完全一致。這兩年,打工返鄉(xiāng)、重新耕田種地的人大有人在,狗蛋就是其中—個?,F(xiàn)在沒有“三提五統(tǒng)”,一畝地一年種兩季,“干凈鈔票”大約是以前的三四倍數(shù),如果種草莓、葡萄等經(jīng)濟(jì)作物,估計倍數(shù)過兩位數(shù)。過去拋荒的田地現(xiàn)如今成為“金元寶”,村支書和村長笑得合不攏嘴——古老的土地上活躍的身影不再是上了年紀(jì)的老農(nóng)、拖兒帶女的婆姨,更有胸厚肩寬、走起路來踩得土路嗵嗵響的小伙,秀發(fā)飄拂、神態(tài)里帶著一種鄉(xiāng)里的蠻野和稚氣的姑娘。
  我居住的小區(qū)前面有一片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建設(shè)的五層居民樓,拆舊房時,來了許多農(nóng)民工。在毫無保險的情況下,有人站在樓上摔著大鐵錘破碎預(yù)制板,有人揮舞洋鎬鉆倒紅磚墻。瘦削的背影在坍塌聲、塵煙里起伏。如此超負(fù)荷的勞動能換來承包頭及時足額發(fā)放工資,再苦再累心也甜。但是,承包頭用種種理由拖欠他們的血汗錢。我親眼所見,臨近中秋,承包頭蒸發(fā)了。拼死拼活干了幾個月,一個銅板都拿不到,他們顯得多么的無助。那段時間,他們在工地上或蹲或站,一臉茫然,好像視覺、聽覺和語言都是多余的,任秋風(fēng)裹著枯葉在頭頂上打旋。幸好媒體出面干預(yù),有關(guān)部門趁熱打鐵,討回了工錢。電視臺為此事播發(fā)了一則新聞,記者還特地給觀眾—個特寫:年輕的農(nóng)民工點(diǎn)著工錢,一臉的微笑??吹竭@兒,我一點(diǎn)也高興不起來,總覺得民工的笑容與有的述職報告上文字極其相仿。
  現(xiàn)在,回到小金沖種地那些年輕人也是從前的民工,他們中就有人有類似的經(jīng)歷。只是年輕^愛面子,不愿提起那些失望和傷感的往事。在城里,農(nóng)民工永遠(yuǎn)是弱勢群體,只有回到鄉(xiāng)村,他們才是真正的“爺們”,腳下的那塊土地為他們支撐起挺直的脊梁。
  呂三爹握著泥土直挺挺地站著,狗蛋也是。有人遞上香煙,想緩和一下氣氛。呂三爹沒抽,夾在耳跟上,或許是說話太多,他的嘴唇干裂;狗蛋叼起香煙,從背后褲袋里抽出—個礦泉水瓶子,里面不是白水。他扭開瓶蓋,說,三爹,你老喝一口?呂三爹從鼻孔里哼了一聲,接過去就咕嘟起來。狗蛋把香煙彈在地上,又說,三爹,這是魚腥草水,降火。圍觀的人一陣哄笑。呂三爹似乎明白了什么,呸地一聲,滿口水扇面噴出,大聲說,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狗蛋抹了抹臉上水沫,說三爹,莫怪侄兒不客氣了,那咱們在鄉(xiāng)法庭上見。
  呂三爹把礦泉水瓶子扔向八丈遠(yuǎn),沖著狗蛋背影怒罵,你這個不孝的狗東西,你去告吧!老子就是不給你地,看法官把老子吃了?
  看到村長也跟著狗蛋走了,呂三爹就不罵了,再次蹲了下來,不再說話。貌似平靜的外表下,還是不能掩飾他內(nèi)心的慌亂:他非常明顯地用力一口一口咽下口水,好像他的喉嚨全部被扼住了。
  秋天的太陽不冷不熱地朗照著。呂三爹種植的魚腥草,溫暖地匍匐在狗蛋那塊地上,像紅苕一樣的葉子沒有葉絨,不沾污一粒塵垢;心形的葉邊沒有芒刺,不染指外來之物。地下莖橫走,有節(jié)。清廉的葉子沐浴和風(fēng)雨露,吸納天地之氣,釀造成養(yǎng)分輸送給自己的母體。圓融的主莖直立向上,接受八面來風(fēng)。烈日下不萎黃,晨露里不淺褪。白色小花,漂亮,純凈,孤寂。老^挪動身子,慢慢地、輕輕地?fù)崦~腥草,撫摸著土地……
  狗蛋這塊地呂三爹摸爬滾打兩年,才摸清它的脾性,才有這碧綠的魚腥草茁壯成長?!獋€農(nóng)民對土地的依戀,就是在朝夕相處中產(chǎn)生的。這種感情一旦形成,就直接與農(nóng)民的血液融為—體。土地成為他們的依靠,他們的根,他們的溫暖之源,須臾離不得終身不背棄;土地也因?yàn)樗麄儨嘏挥兴枷牒挽`性,總會鋪出陽光大道開滿鮮花予以回報。正是因?yàn)檫@種樸素的關(guān)系,要呂三爹離開這塊土地,無異于抽取他的精血!當(dāng)呂三爹的雙腳踏上心愛的土地時候,濁氣跑了出來,悶氣也消散了。在一呼一吸之間,那些甜韻清新的元素徐徐注人心靈,人就踏實(shí)溫暖了。魚腥草在他眼中,并沒有實(shí)在的意義,只是一個符號。但是通過它,使外人得以溫暖——不是計算,而是溫暖。在充滿驚喜的溫暖中,獲得了新的踏實(shí)、新的溫暖。
  在鄉(xiāng)村,其實(shí)許多糾紛,都起源于溫暖的缺失。缺失溫暖,就讓人覺得像是母親永遠(yuǎn)地離開自己。呂三爹曾因?yàn)槟赣H去了另一個世界而老淚縱橫;土地也是他的母親啊,狗蛋讓他失去溫暖,他當(dāng)然毫無顧忌地再次掩面而泣。
  這時,村長的聲音從老遠(yuǎn)地方傳來:三叔呀,你老別發(fā)愁了。好事好事。呂三爹吃力站了起來,還趔趄一下。這些村長都看在眼里,他知道,狗蛋要地,已使老人心力交瘁。他喘著粗氣,關(guān)心地問,三叔,你沒事吧?摸了摸老人的手,冰涼冰涼。村長又說,我不給你繞彎子了。狗蛋的工作我做通了,這地你老繼續(xù)種。呂三爹渾濁的眼里突然放出逼人的光亮,你、你說的是人話?
  村長肯定地說,是人話!我把你種魚腥草的經(jīng)歷給狗蛋講了,狗蛋十分感動。他打算把這片地采取股份的形式并攏過來,搞產(chǎn)業(yè)化經(jīng)營。你呀,不但種這塊地,還要種比這大得多的地。狗蛋和村支書商量細(xì)節(jié)問題,暫時來不了。他說,晚上請您老喝酒,陪不是……
  村長后面的話呂三爹沒聽進(jìn)去,他又蹲下身,把手盡量放慢、放輕去撫摸魚腥草、撫摸土地,溫暖火一樣地從心底往上升騰……
  
  八角刺
  
  小金沖有處果園,就在村側(cè)面的坡地上。季節(jié)一到,果園里桃紅李白棗青,滿園飄香,饞得我們直流口水。繞開園門,試圖進(jìn)去,總被一圈一人多高的八角刺籬笆擋在園外。
  這兒的八角刺伴隨果園長了上百年,粗細(xì)不一的桿兒撐著的葉片,終年青碧。沿兒上挺著刺,堅硬而鋒利。還有或青或紅的豆?fàn)罟?,隱現(xiàn)于枝枝椏椏之間,常疑為躲閃著的眼睛朝外窺看。用手輕掰八角刺的時候,它微笑觀望,相安無事;要想把重疊葉片的分開,趟出一條縫,須臾間它就強(qiáng)烈反彈,不動聲色的葉片立即伸出幾根硬刺,尖銳地戳破肌膚,惟恐避之不及。這就都是八角刺,擠壓、針刺、忽高忽低、左沖右突……貌似平靜的外表下隱藏著不平靜,被世人看見,被嘻嘻哈哈走動的靈魂領(lǐng)略。
  八角刺其實(shí)并不丑陋。對著它,我時常想象一幅這樣的場景—一樂隊(duì)指揮頭扎碧綠八角巾,其舞臺位置背向觀眾的身影在一種內(nèi)斂的激情中曲折成一個音符,頂端擴(kuò)大并具有3個大而尖硬刺齒,是一小處五線譜標(biāo)示的調(diào)性符號。二胡——桿莖的二胡在它葉面底下。貧瘠土地深處根系的幽魂,宛如樂隊(duì)中首席琵琶,低俯下身演奏出的樂曲音色的柔韌性,堅忍不拔。那是否是中國風(fēng)格的民樂協(xié)奏曲《八角刺》?是《八角刺》開始部分的一段華彩?
  可惜,民樂典章中沒有八角刺,但絲毫不影響我用這樣的形象來比喻八角刺。
  八角刺用它的沉穩(wěn)、堅韌,搭乘時光的流速,在陽光、雨水、草叢的山卯、地頭、坡邊去完成屬于自己的四季。
  記憶中有兩件事與八角刺有關(guān)。從撕開的傷口中滲漏出的水分看,它可以釀酒,可以醉人,可以醒世,可以洗心。
  小金沖呂姓高祖在靠近胡姓的一山崗上安睡了幾百年。那山崗原來就是呂姓自留山,高祖完成了他手頭上所有的事情,就與八角刺為伴,把這里作為恒久的居所。山崗因此更顯美麗而溫暖。每年清明節(jié),呂姓子子孫孫,都要前往山崗,站在八角刺邊沿看血紅的夕陽,讓一天最后的輝煌從身上慢慢滑落。
  然而,胡姓一大戶相中了高祖的安居之所。曲里拐彎地胡謅他家兒子被墳溝的八角刺工傷,揚(yáng)言呂姓后人要么遷移祖墳,要么滾八角刺。
  這山岡是小金沖人根脈所在,是小金沖呂姓子孫的精神家園。生活在清朝中期的長輩們揚(yáng)起粗壯的胳膊手臂,響亮地回答:頭可斷,血可流,高祖墳?zāi)共豢梢?但是,呂姓后人在幾十年以前已經(jīng)遷徙到小金沖,這山崗已經(jīng)是劃歸胡姓管轄。惡龍難纏地頭蛇。為了避免械斗,我的長輩作出了殘酷選擇:滾八角刺!
  那是—個烈日當(dāng)空的正午。在祖墳下的山坳平地上,我的長輩赤裸裸不著一線,被捆束在八角刺里面,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倒地打滾,一圈,兩圈……胡姓頭人則坐在一旁,冷笑,吸著一根水煙觀看。圍觀的婦人嚇得渾身篩糠,有的還哭出聲。面對撕裂痂殼般錦心地疼痛,他毅然決然地滾了八圈,維護(hù)了尊嚴(yán)。他一直盯視著胡姓頭人,森嚴(yán)的目光如八角刺,錐著胡姓頭人。胡姓頭人駭怕之極的聲音是沒有聲音,張著大嘴,支棱著耳朵,跌跌撞撞地退卻了。我可敬的長輩渾身鮮血淋漓,扎滿了尖利的八角刺。鄉(xiāng)人抬他回家,用銀針一根根從他身E剜刺,整整剜了一夜……
  我的高祖依然睡在那兒,陪伴他的八角刺不管是整齊的,還是散亂的,每一根枝條都盡可能地向上生長,姿勢完全不同。即便是生命終止了,它的狀態(tài)卻不會終止,枝干屹立不倒,立體的死亡凝固了一段時光,展示著曾經(jīng)發(fā)生的壯烈事情,令人震撼。
  新世紀(jì)的月光像水一樣潑灑下來,照耀著秋后的小金沖果園。桃李下架上市后,果園變成了公園。園門敞開,這里有永遠(yuǎn)的約會,有躲在樹蔭下的擁抱,有藏在籬笆背后的接吻。恰在這時,八角刺的果實(shí)也成熟了,它鮮紅欲滴,泛著圣潔的光輝,裊散著香甜的氣息,誘惑著懷春男女伸手采摘。愛,常讓人忘記八角刺的厲害。伸出的手,總被銳利的八角刺或輕或重地啄一下,露出針眼大小的紅點(diǎn)。接下來是最精彩的一幕:扎傷的手被抓了過去,含在口中輕輕吮吸。兩腮鼓脹之間,情更濃意更切了。
  哪個女娃不懷春,哪個后生不鐘情?同是姓呂的一男一女,撇開父母視線,也在這里演繹山盟海誓。頓時,小金沖炸開了鍋。按照族規(guī),這種行為要滾八角刺。但是,女娃和后生性情剛烈,非他不嫁,非她不娶。女娃被父母反鎖在房間,以淚洗面;后生被父母用八角刺抽打小腿之后,不是去撫摸灼痛的傷痕,而是昂起倔強(qiáng)的頭,大聲地說:我們戀愛,上不違法下不失禮,何錯之有?
  族中長者在鞋幫上磕下旱煙槍中煙屎,沒有任何表情地答:錯就錯在你不認(rèn)識過錯,不滾八角刺你不知道什么叫族規(guī)!
  這是無聲的命令。祠堂大殿里鋪上了八角刺,只等祭拜祖宗儀式結(jié)束,后生就要被人推倒在八角刺上,接受最嚴(yán)厲的懲罰。
  女娃的父親生性膽小,不敢看那場景,竟然在生產(chǎn)隊(duì)一間破舊的碾子房里,拿著《圣經(jīng)》唱道:“不計惡人的計謀,不站罪人的道路……他要像一棵樹,栽在溪水旁……”
  女娃母親不信那一套,從祠堂閃身溜回家,故意打開房門的鐵鎖。讓女娃逃了出去。女娃一路跌跌撞撞,去了鄉(xiāng)政府。女娃頭發(fā)蓬亂,上面落滿了土灰。秋天的影子一點(diǎn)也看不到,女娃的蘋果臉都被土灰蒙蓋,淚痕清晰可見。
  法律戰(zhàn)勝了族規(guī),維護(hù)了公平正義。更可喜的是,因?yàn)檫@件事情,板結(jié)的族規(guī)有了松動,許多條款與時俱進(jìn)……
  這對有情人終成眷屬。在婚后的第三天,他倆再去了趟小金沖果園,在當(dāng)初彼此獻(xiàn)出初吻的八角刺籬笆下,尋找一株軀干粗壯的八角刺,把兩人的名字刻上去。
  如今,幾年過去了,他們的名字一直和八角刺一起生長,筆畫之間已經(jīng)結(jié)成了痂一樣黑色。巧的是,后生已經(jīng)是小金沖果園的主人。我問他,是否因?yàn)槟亩谓?jīng)歷,才承包小金沖果園?他點(diǎn)頭稱是,說八角刺在他心中,永遠(yuǎn)地有了意義。在八角刺的身體里,刻著的不僅僅是名字了。
  
  抬頭是稗子
  
  我一直在回憶,是什么時候,父親教我識別稗子的?
  應(yīng)該是在一個有夢的早晨。我在寬大的竹床上翻轉(zhuǎn)著身子,不停地追著夢中提花簍的月亮姑姑,樂此不疲。突然,被父親一聲怒吼震醒了。我不知道犯了什么錯,懵懵懂懂地下了床。父親不滿我的嘀咕,提溜著我的耳朵,一路揪到田埂上。這時候,我才明白,因貪睡,把昨天晚飯時與父親達(dá)成薅秧識稗的承諾忘得一干二凈。我揉搓著耳朵,在把委屈遷怒到小黑狗身上。土塊過去,小黑狗汪汪幾聲跑遠(yuǎn)了。
  我的老家小金沖,地處大別山余脈南麓,長江中游末段的北岸。千萬年來,長江帶沖積,構(gòu)成了小金沖一半是丘陵一半是平原,水田里的稻谷油菜、山地里小麥高梁,養(yǎng)育了明朝萬歷年間從江西瑞昌遷來的呂姓人家。這里植物種類繁多,卻沒有哪一種像稗子這般受到小金沖大人的重視。農(nóng)家孩子認(rèn)識稗子是一門成長的必修課。如果連稗子都不知道,會被眾人恥笑為“沒熟透的苕”。
  我就是在陽光熹微的早晨,被父親拉到水田了開始認(rèn)識稗子的。晨風(fēng)徐徐,稻禾青碧。這個季節(jié)的稻禾與稗子,—樣的享受著陽光和土地的滋潤,一樣的綠色。—個八、九歲的孩子,是很難一下子把它們分辨清楚的。我又一次把稻禾和稗子混淆了,拔出了稻秧留下了稗苗,屁股疊印了嚴(yán)厲父親的嚴(yán)厲巴掌。我埋首稻禾中間,忍泣不止。
  很長—段時間,我十分憎恨稗子。稗子讓我挨打小腿上留下稗莖一般粗細(xì)的枝條印痕,稗子使我親娘在大熱天中暑臉成稗葉顏色……我見到被大人們摔到田埂上的稗子,連忙用石塊把根砸爛,用瓦礫將莖斬斷。如果適逢口袋有火柴,我一定會支起干草枯枝,把它葬身火海。
  在小金沖,有一句幾乎婦孺皆知的俗語:抬頭是稗子,低頭是稻谷。它既是識別稻稗的“方法論”,亦為蘊(yùn)涵人生意味的辯證法。每年四月或九月,在稻子抽穗揚(yáng)花時,農(nóng)民又要下田拔稗子。此時節(jié),稗子是好找的,它揚(yáng)花灌漿比稻子早,又總是比稻子高出一頭。老練的農(nóng)民站在田埂上瞅田。是瞅,不是望,不是看,更不是瞭,是一目在旁,身邊有禾,稗搶稻風(fēng)頭,心里上火,自然,稗子多半難逃上岸枯死的命運(yùn)。沒有枯死的,它就在田坎或旱地上,蔥郁地生長,直至結(jié)出飽滿晶瑩的小稗子。當(dāng)然,稻田中也有許多漏網(wǎng)的稗子,它們在隱與露之間,恰當(dāng)?shù)卣莆樟似胶恻c(diǎn),巧妙地藏在稻穗之間,隨同稻子,從碧青走向金黃,從嬌柔走向成熟。在收割稻子的時候,我們也收割了稗子。即便此時農(nóng)民把它清理出去,但稗子也很驕傲,畢竟它順利完成了延續(xù)稗子種族的任務(wù)。
  因此,多少年來,老人們坐在老樟樹編制的樹蔭下,向孩子們講述著稻稗“低頭抬頭”的辨證關(guān)系——人啊,要想抬頭,首先要懂得低頭。越成熟、越飽滿的稻穗,頭就垂得越低。而那些空空如也的稗子,卻—個個很招搖地把頭抬得老高,露出看似深沉,實(shí)則膚淺的目光。要知道,虛心竹有低頭葉,傲骨梅無仰面花。說完,老人們總是得意地摩挲著山羊胡子,缺著牙朝我們笑。
  我把聽來的故事復(fù)述給父親聽。父親抽完一袋煙,什么也沒有說,拿來鋤頭。我以為父親要去鋤地,也吵著要去。父親把鋤頭遞了過來。我看見光滑的鋤頭桿上,有一些淺淺的裂紋,里面嵌滿了黑色的汗垢。父親示意我聞聞。我聞了,都是汗味——父親的,母親的,可能還有爺爺?shù)?,奶奶的。父親反問,咋就沒有你的稗子?黑色臉上的皺紋擰得緊緊的,像螺絲,似乎嵌入骨頭中了。我在父親的眼里是“稗子”,神情黯然,快樂灰飛煙滅,消失殆盡。
  母親親呢地?fù)崦业念^顱,用眼睛橫了父親。說,父親不是反對你聽爺爺講故事,關(guān)于稗子,我那會兒都聽說了。你爺爺還不是罵你父親是稗子?可是他是稗子嗎?他要是稗子呀,俺才不嫁給他了。你父親干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主見,自然,他希望自己的兒子別人云亦云,即便是對的,那也是抄剩飯。
  少不經(jīng)事,許多想法較為沖動。一沖而動,隱秘的欲望突然膨脹起來,立即左右人們的意識和行為,所以我“復(fù)印”著古老的故事,痛恨稗子。當(dāng)我的胡子蓬勃得不可救藥必須每天動用剃須刀的時候,我照樣清除稗子,但是我佩服稗子是一種有著相當(dāng)生存智慧的植物。
  誰也不否定稻稗“低頭抬頭”蘊(yùn)藏道理的正確性。但我更驚嘆稗子的隱、露智慧。什么是稗子?稗從禾卑,說白了就是谷中之卑賤者。卑賤者稗子與高貴者稻谷,在爭奪空間戰(zhàn)的時候,從來就沒有屈服,哪怕有人類幫忙,它們還能倔強(qiáng)地生存下來,一年又一年。這是一種異己的力量,根本原因并不在于異己的它者稻子,而在于它自己,自己就是它者。在農(nóng)耕文明里,稻谷永遠(yuǎn)是高貴者,“根紅苗正”;在稻谷的眼里,稗子,你算哪根苗?但是,稗子以自己的倒下,襯托了稻子的金貴;而稻子的倒下,扶起了人類的站起。這是一種死亡與新生的轉(zhuǎn)換,數(shù)千年來不可或缺。所以稻子才叫稻子,稗子才叫稗子,一叫幾千年。
  我們的確要感謝稗子的存在。沒有稗子很難說稻文化如此動人,念念不忘;或者說,正因?yàn)橛邪拮樱疚幕療o所恃,所以無所失;無所怙,所以無所瞑。盈虛相濟(jì),善建不拔,令人仰視。
  想到這里,就把“抬頭是稗子”作為“小金沖植物志”的開篇寫了出來,沒有卑怯,面目安詳?!侗静菥V目》載:
  稗子
  【氣味】辛甘苦微寒無毒
  【主治】益氣宜睥金瘡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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