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個冬天,閆山硬是挺了過來。
閆月望著窗外玻璃上凍了一晚上的霜花,小心地用手指輕輕地沿著花朵的邊緣勾勒,粗笨的線條呈現(xiàn)出稚幼的可愛。她湊近了,仔細地望著這朵濕潤的花朵。透明的花瓣里映襯著屋內穩(wěn)靜的一團深紅色,屬于燈籠,肉肉的,卻是最沉穩(wěn)的紅。閆月眼見著花漸漸濕胖了起來,邊角處聚結了越來越多的水汽,突然,一滴淚就那么迅速地滑落下來,拖出了長長的水痕,滴落在她冰涼的手指上。
“爸,咱們早飯就吃紅棗糯米粥吧?!遍Z月悄悄地把手指放在衣角處擦了擦,轉回身璨然一笑。
屋子里很暖和,暖和到數(shù)九寒天里閆山只披了件小薄襖就穩(wěn)扎扎地坐在了床頭上。閆山不知道為什么,這兩天感覺身體里的疼痛突然減輕了很多,他把目光也投向窗外的那一片燦白里??床磺宕巴獾降紫铝硕嗪竦难?,只是連成一片滿眼的白一個不小心地就刺盲了眼睛。閆山有些痛苦地閉起了眼睛。
“爸,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閆月趕忙奔到他的身邊,關切地把手伸到他的額頭試了試。
閆山緩緩地睜開了眼睛,望著眼前靈動的人影兒,習慣性地抬起頭看了眼燈籠,有些苦澀地對著閆月笑了笑。閆月看著他眼底滿布的血絲及黃斑,有些不忍地把手指輕撫在他的眼睛上,慢慢地摩挲著。他的皮膚都已經(jīng)暗澀發(fā)灰,萎縮變形的褶皺碰觸上去,指尖仿佛都忍不住疼痛起來。
閆月跟著笑了起來:“咱們現(xiàn)在就吃飯。知道嗎?今天的粥熬得可香了!”說完,閆月頑皮地把指尖輕輕地在閆山的鼻尖處劃了一下,有些撒嬌地握了握他的手掌,試探到溫度沒有異常,又把被角細心地理了理,然后走進了廚房。
廚房里的粥在微藍色火焰的煨燉下咕
嘟嘟地小聲低吟著,閆月小心地掀起鍋蓋,
一股微甜的粥香帶著團團熱氣把閆月沖了
個小趔趄。閆月閉上眼,任由這片溫暖將自
己密密實實地籠罩起來,只是,眼角還是酸酸的,不敢深想。她有些艱難地睜開眼睛,深深地呼了一口氣,然后,像往常一樣利落地拿起飯勺順著一個方向攪了起來,小心地把粥盛到了
碗里。
屋外的風聲忽然間轉了調,端著碗正在小心吹涼的閆月凝神聽著,果然,廚房邊的屋門應聲而開涌入的寒風讓閆月禁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而進屋的人也顯然意識到了,因此顧不上抖落滿身的雪花就忙不迭地把門緊緊地合上了。
“爸還好嗎?”來人關切地問道。
閆月淡淡地點了點頭,不知為什么,想到他見到他心就會硬起來,像變成了石頭,可還是會痛,悶悶地抑住呼吸的痛。
閆月控制住自己的呼吸,面無表情地徑自向老人的屋里走去。來人沉默地站在原地,目光隨著閆月的身影移動著,雪花在屋內的暖熱中瞬間溶化,眨眼間,沒了蹤跡。來人頓了頓腳,調整了一下表情也緊隨著閆月走進了老人的屋內。
閆月正坐在閆山的身旁為他圍著飯巾,她知道他也走進了屋內,她抬起頭盯著閆山的目光,果然,看到他的到來,閆山倦暗的臉色明顯淺了很多——這是每一次他見著他后總會出現(xiàn)的情緒。
他對著他畢恭畢敬地叫了聲:“爸,今兒感覺怎么樣?”
閆山有些艱難地抬了抬手,眼神里透著親切與安慰。
閆月在旁邊默默地看著這一切,并不作聲,每當這個時候,閆月都會很辛苦,要忍住心里的揪痛總是不太容易。
閆月深深地換了口氣,抬起頭逗哄似的對閆山說:“粥都涼了,能吃了嗎?”
他的笑意深了些,孩子般張大了嘴巴。閆月一勺一勺緩慢且輕柔地喂著他,目光不敢離開。她長得不太像他,更像母親,也許就是因為這樣,一直以來閆山都極寵她。小時候,他總是喜歡把小小的她放在肩膀上,然后一路狂奔,沿途都會灑遍了她假裝驚嚇而牽出的尖叫聲。尖叫之余,她會低下頭在他的耳邊輕聲說:“大馬,我要你跑得快快的,快快的……”他聽到后總是會像馬兒樣仰脖大聲嘶鳴一番,然后,加速度瘋跑。
屋子里一時間靜了下來,閆山吃飯的聲音回蕩在溫暖安平的空氣中,一聲聲親密地拍打在閆月與他的臉上,他知道此刻她的心是快樂的,如同自己??粗Z月淺笑的眉眼,他輕輕地舒了口氣,解下外套放下手套,拿起窗旁桌子上的杯子倒了一杯水,撫著杯口的溫熱緩慢地走向閆山,在床的另一邊坐了下來。
她與他就這樣安靜地看著閆山一口一口緩慢地吃粥,兩道目光不時停留在他的額際、眉角、嘴縫,就像兩雙親熱的手烘暖了他的臉龐,閆山的氣色明顯紅潤了很多。
終于,閆山不再吃了,閆月放下碗抽出張紙巾輕輕地將他的嘴角擦了擦。她聽到他也舒了口氣,心中忽然涌出了些許的暖意與力量,她有些感激地望向他,倆人同時笑了笑。
閆月端著空碗走向廚房,她知道他會在閆山的床邊敘叨一會兒,這是屬于他與他的時間。閆月知道閆山這樣與他熱絡的理由,對此,她不知該說些什么。
站在廚房邊,門旁銹跡斑駁的鏡子里映出的那一張臉讓閆月覺著陌生極了。她從來都懼怕歲月,舉手的工夫,只覺眼角間已泛出細小的劃痕來。她不自覺地把雙手圍放到肚腹上,只覺得心里空空的。
閆山乏了,和他說著說著就瞇起了眼睛。他的語調漸漸放緩了下來、低了下來,仿佛是催眠曲,終于,他沉入了夢中。
閆山睡覺很踏實。像個嬰孩般,他的睡姿總是固定地側向一邊。開始,閆月也只是隨意一問,但閆山的一個目光卻讓她恍然大悟。是?。∵@個答案明擺著,事情原本就是那么簡單的啊!閆月有時也會隨著閆山的目光看著記憶中母親酣睡的模樣。
母親是個幸福的女人,對于這一點,她也是承認的。幼年時,閆月就非常喜歡躺在父親與母親并排坐著的大腿上,仰面望到的全是他倆開心的笑眼,于是,她也就跟著笑了,三個人的笑聲蕩漾在屋里溫暖的空氣中,靈動得像一只剛出窩的兔子。
閆月出生在溫暖的燭火下。她被遙遠的祈求所庇護,平安地來到這個家里,帶給這個家希望與甜蜜。然后,那盞象征著功德圓滿的燈籠帶著滿溢的福氣在眾人仰慕崇敬的目光中被簇擁著回到了初始之地,被另一個帶著強烈渴望的人感恩戴德地帶回家中,去圓滿又一個最誠摯的愿望。
閆月是半年前正式住回到自己的家的,確切的說,是她的娘家。雖然回來的那一天,母親不在了,父親也突然病倒了,并且不能說話了。不幸就這樣橫亙在她的面前,再加上自己失敗的婚姻,閆月跪在母親泛著淡淡青草氣的墳前,感覺身體里一絲力氣也沒有了。
“一切都到底了,人生還能壞到哪里?”
這是她喜歡的一句電影對白,許是這句話起了作用,辦完母親的喪事后,她以最快的速度解了職,同樣,也遞給丈夫一封離婚協(xié)議書,帶著自己再簡單不過的行李,回到了家中。
但隨后他也來了,這于她,是有些意外的。
她與他的婚姻很簡單,性情相近的兩個人在孤獨的異鄉(xiāng),心靈與身體需要相互取暖,于是,她選擇了他??稍撛趺凑f呢,同樣安靜的兩個人也許真是不太適合在一起生活,更何況他的“靜”是有些不向外人道的緣由的。雖然心存破解謎底的渴望,但心底的驕傲卻又總是在提醒著閆月,所以,她情愿先行離開。
初始,看到他來,閆月有些抗拒,但當著閆山的面她又不好說什么。閆山雖然不能說話了,但他寬慰的表情告訴她:他歡喜他的到來。為了這愉快的氛圍,閆月忍下了心頭的話。
夜色很快降臨,閆月擰亮了燈。
他已經(jīng)陪著閆山安靜地度過了一個下午。他有看閑書的習慣,說是閑書,是相對于他的專業(yè)來說的。長年從事繁瑣沉悶的會計工作,他倒從未有過抱怨,只是,閑下來,他就會捧著一些軍事書看起來,有時,看著他捧著的畫著各種飛行器或是高端武器的書籍心無旁騖關注的神情,閆月感到莫名其妙,真是太可笑又太奇特了,他的腦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下午,看著閆山已經(jīng)睡熟了,他就拿出了揣在衣兜里的軍事書,坐在閆山的床邊,認真地看了起來。
閆月站在廚房邊看著臥房內和諧安寧的景象,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她承認,她很喜歡這一幕,并希望這一幕能夠永久地保持下去。她退回了廚房,輕輕地拿出準備晚上吃的菜蔬,坐在小板凳上細細地擇了起來。
剛剛煨燉上的烏雞湯發(fā)出了低低的響聲,小小的,回蕩在屋子里,使得閆月的心柔軟而濕潤。淚就這樣無聲無息滴落下來,滾落在她拿起的一把菠菜葉上,仿佛露水般,頂著溫潤的光澤,與另一端的艷紅遙遙相對著。一只手撫在了她的肩上,閆月感覺到肩頭沉甸甸的溫暖直入心扉,淚更加洶涌地淌下來。委屈、非常強烈的委屈就那樣隨著淚水流出身體,閆月緊緊地閉上了眼睛,把頭靠在了他的身上。
他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撫動著、撫動著。
閆山坐在飯桌前,看著閆月與他默默地吃著飯,雖然沒有你一言我一語的熱鬧,但閆山已經(jīng)很知足了。他的飯量越來越小,為了讓閆月放心,每頓飯他都盡可能地多吃些,再多吃些??粗Z月眼巴巴的神情,他真希望自己是口填不滿的井。
閆月來得很不容易。
當初,他和閆月的母親結婚兩年多卻一直沒有個孩子??戳撕芏噌t(yī)院也吃了很多的藥,直到快失去信心了,他倆才經(jīng)過村人指引去到了求子廟。
那是一個荒涼又落魄的所在。一個連荒草都不生的小土包,四周圍了許多充滿寓意的紅線,因為早前已有人指點,他們特意選在正月十五那天來到了那里。
那一年的雪特別大,紛亂的雪花牽著手前赴后繼地大片大片飄落,砸在地上“噗”地一聲,仿佛摔了個嘴啃泥。他倆艱難地在雪中跋涉,他禁不住埋怨道:“這鬼天氣,怎么想起來的?”
“別亂說,要心誠……”她連忙舉起手掩住了他的嘴。
他笑著:“放心,就算是只有咱倆,我也疼你一輩子?!?br/> “不,我還要有你的孩子,有咱們的孩子,哪怕……”話還未出口,他的手已經(jīng)掩了上來。
“別亂說,別亂說,好的不靈壞的靈呢?!彼侵鴼猓咽址旁谧爝吪伺?,然后連忙掩在她的臉上。她仰起臉向著他笑著,笑著,一朵閃著月華的雪花輕輕地飄落在她的睫毛上,爍動著,嫵媚著他的心。他低下頭,張開嘴巴溫柔地覆蓋在了她的眼上。“這雪,真甜!”他說。
待走到時,他倆已經(jīng)成了名符其實的雪人。但,如他們一樣,來祈求希望的人很多,人們自覺圍成一圈,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
停下腳步,漸漸地感覺到腳底的麻凍。她聳起了肩膀,身子禁不住地打起了哆嗦。他伸出雙手從后面擁住了她,放在平時,他是萬萬做不來的,可沉浸在夜色中,許是受到了黑暗的蠱惑,他在人群中就這樣擁抱住了她。她有些嚇到了,身邊都是人,她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大膽起來,這簡直是……簡直是有些瘋了!雖然惱他的輕率,可心底卻止不住地甜起來,歡喜得不行。她不太敢動,只是小心地、細細地體味著。他也不太敢動,但擁抱卻是越來越緊起來。
近了,更近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深寂的遠天邊飄忽來一點光,爍爍地、躍動著,仿佛星星落到地面上似的。好像是看到希望,喜悅一下子就涂滿了所有人的臉,大家的眼睛都被星光擦得更亮了。他與她也同樣受到了感染,她回頭笑著看他,孩子得到糖般,把頭安心地放在了他的胸膛上。他低下頭,把臉貼在她的頭頂上,悄悄地嗅著她頭頂?shù)姆试砦?,簡單的,卻是熨帖心肺的安穩(wěn)與舒泰。
漸漸地,星光連成了一線,仿佛穿起的珍珠鏈子,好像是極遠的夢景,可一眨眼間,卻全都展現(xiàn)在眼前。新舊不同的整整二十盞燈籠被一群鄉(xiāng)人高舉著,恭送到這里,以還當年許下的諾言。炫紅的燭火在風中閃動著,有一種說不出的迷惑或是神秘的光彩,映射在所有人虔誠而鄭重的臉上,大家的目光在燭火中變得亮極了,激動、喜悅鼓動著血管中汩汩的熱流,有的人甚至流下了熱淚。
終于,他倆也得到了一盞盼念中能擁有神力的燈籠。他小心地擎著,揣個金娃娃般。那一段歸程,他與她的心撲騰騰相互碰撞著,緊挨著的身體仿佛一個茁壯的胖娃娃。
接著就很神奇地拉開了新的一幕——他與她有了孩子,有了閆月。
再接著,閆月長大了,他與她也都老了,再后來,她去了,留下了他。
閆山覺得心里忽然悶得難受,可看著眼前的兩個人,他暗暗地攥緊了拳頭。
閆山清楚地記得她最后的那一晚,就那樣安靜地躺在床上,瘦弱得像根風干了的老枝干。她睜著眼睛不說話地望著他,透過那雙混濁的眼睛,他仿佛看到了當年他從背后擁抱著她的情景。她的手顫抖著困難地從被單里伸出來,他也探著身子把手伸過去,緊緊地拉住。
“月兒……”
“知道,她快回了,你等著啊,一定要等
著……”
“月兒……”
“知道,求燈,我會知會她們倆的。”
她的眼睛已經(jīng)流不出眼淚,可依然濕了。她的手握不出力度,可她還是努力地想生出點力量,努力拉牢他的手。拉牢,拉牢……
閆山呆呆地看著她一步步離他遠去,每一步,每一步,他都認真地記在了心里。
閆山抬起手,握得緊緊的,他要把她的手握得緊緊的。然后,一切都暗了下去。
閆月應該從這兩天來閆山忽然泛起紅暈的臉上猜到些什么,她應該更細心些、更用心些,那樣,她就能做足準備,然后,一秒一秒一步不離地陪在他的身邊,直至……
閆山終是也走了。
整個喪禮的過程中,閆月始終一言不發(fā),人們都在嘆息著、感慨著、哭泣著,而閆月則像是裹在白喪布里的木偶,眼睛紅腫著,卻沒見有淚滴下。她的這副樣子終于被有些人瞧到了眼里,悄悄地把他拉到一邊,告誡他說,“可要注意看著她,別真出什么事情。雖然父母都去了,可活著的人還要活下去,不是嗎?”
他點著頭,目光一直盯在閆月的身上。
夜終于靜了下來,來吊唁、幫忙的人陸續(xù)離開,房間里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閆月呆坐在閆山的床邊,甚至連坐的位置都一樣。他來到她的身邊,蹲下來,握住她的兩只手,抬起頭關切地望著她。他找不到她的目光,也找不到她手里的溫度。
他說:“睡吧,我守著你?!笨吹剿蛔髀?,他站起來,輕輕地把她放倒在床上,為她整理好衣服,脫下鞋襪,然后,蓋上被子。
他就坐在她的跟前,伸出手撫弄著她的頭發(fā),一下又一下。房間的燈發(fā)出暗黃色的光芒,光影中他的手勢顯得異常的溫暖且柔和。
閆月緊緊閉合的眼睛顫動著,她咬住嘴唇忍住嗚咽,可淚還是瘋狂地滑過她的臉頰,一路急促進奔入她頭頸下的枕頭中。
他說:“我懂,我懂……”
“不,你不懂,不會懂……”閆月猛地坐了起來,沖著他吼著。她向他滔滔不絕地說著,說著若干年前,為了得到一個孩子,一對夫妻在雪夜中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那是她聽過的最美好的故事,因為與自己有關,更因為那月光下吻在眼睛上雪花的嬌柔,因為那從背后緊緊擁抱的溫暖。
伴著暈黃的燈光,她依偎在他的懷里,不斷地向他講敘著,仿佛沒有盡頭。她第一次向他如些徹底地敞開自己,她要讓他真的懂她,雖然有些遲,雖然也許結果都一樣,但她還是要他懂。
燈一直亮著,醉了似的,透過模糊的玻璃投影到屋外漫天飄舞的雪花上,再遠處,是青灰色的天空。寂靜像是長出了翅膀,它小心地把身下的村莊圍圈起來,關愛地打量著、傾聽著,久了,連它也忍不住睡著了。
閆月終于睜開眼睛,不知道睡了多久,她扭動著伸了個懶腰,這才發(fā)現(xiàn)身邊還有個人。側過身,她仔細地望向他,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甚至每一寸皮膚,她認真記在心里。眼睛很痛,也許是因為昨晚哭得太多的緣故,可這一刻,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了出來。原來,他一直就在心里,要不然,為什么想到放手心就會忍不住痛起來,想到他牽到別人的手淚就不再屬于自己。她伸出手指,隔著空氣仔細地描畫著他的眉眼,一筆一畫,她張開嘴無聲地對他說:“知道嗎?我要把你刻在心里!”
喪禮結束后的冷清讓她覺得很放松,吃完中飯,她在廚房里刷著碗,而他則在一旁收拾著什么。
忽然,閆月問他:“今天走嗎?”
他停了下來,抬起頭看著她說:“我想,咱們是不是也去求燈?”
閆月手中的動作“刷”地停了下來,她不解地望向他,想說什么,可頭腦中卻一片空白。
“離正月十五求燈還有兩天,咱們可以去看看,反正,我想去,我……我也想有一盞燈?!彼秸f聲音越輕,但看著她的眼睛卻亮得灼人。
閆月還在呆站著,她還未從他的話中醒悟過來。去求燈,像若干年前的父母一樣,像幼年時在腦海中勾畫的那樣,是在做夢嗎?
正月十五在閆月忐忑不安與焦急期盼中到來了。
求燈必須是夜間,所以,整個白天閆月的神經(jīng)都緊繃著。她會在他的背后偷偷地看他,一旦他轉過身來,她又會快速地低下頭去。她很緊張,對他的態(tài)度更是既冷淡又遲疑,很多時候,他對著她說一句話,她的耳朵會瞬間失去功能,辨不清他說了什么,可又不想有錯誤的表示,這樣一來,她感覺累極了,待他走開,閆月才體會到身體的僵硬,吁一口氣,整個人仿佛都抽干了力氣。
直到踏上厚厚密密的雪地上時,閆月的呼吸才順暢起來。與他一前一后走著,他沒有說話,她也沒有,伴著他們的只有腳下“咯吱、咯吱”作響的踏雪聲。
走著走著,閆月感覺自己出汗了,路很難走也很遠,漸漸地,閆月的腳步慢了下來。
他并肩走了過來,手一下子就覆在她的手上。
閆月有些吃驚地抬起頭,而他也正在微笑著看她。月光下,他的笑很親切,閆月迎著他的笑也笑了。
他們就這樣手牽著手走著,冬夜的寂靜有著消化一切的功能,可她還是能聽到自己的心狂跳的聲音,這聲音仿佛很大,這讓閆月感覺害羞極了。她伸出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想把這荒唐的、不規(guī)律的聲音掩藏起來,捎帶著也把自己的小秘密藏到哪個角落里。她的眼睛有些出毛病了,面前的一切仿佛都出現(xiàn)了重影,她有些害怕地握緊了他的手,而他也似乎有了感應,手的力度更強了些,把她的手牢牢地握著,生怕有什么東西會把他們拆開似的。
她的笑含在嘴邊,在那一刻她很為這濃濃的夜色高興,她下意識咬住嘴角,她怕一個不小心這笑飛了出來,讓他知道。這樣緊密地拉著手,于她,只有記憶中和父母一塊時才出現(xiàn)過。父母的手都很大,和他的手一樣大、一樣溫暖,他們緊緊地拉著自己,仿佛自己是個風箏,風一吹,就會飄飛到天邊,于是,小小的她一邊夸張扭捏地向父母抱怨著,一邊聽話地任由他們拉著。這一刻,她忽然回到了記憶中,被疼愛著的感覺溢滿了身體。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來到了那個求子廟。很破敗,比閆月想像中更破敗、更凄涼。在父母描述中牽連四周的紅繩已不見了蹤影,仿佛是廟的地方卻原來也真是個鼓起的小土包而已。
閆月走向四邊看了看,失望兜頭淋下了一場暴雨,澆熄了她原本升騰起來的熱情。
她蹲下來,失聲痛哭。
哭聲回蕩在空曠沉寂的雪夜中,還未開始游走,就已經(jīng)被四周的厚雪吸收了,失了蹤影。
他走過去,在她的背后也蹲了下來,伸出雙手,從后背把她緊緊地擁住,他把臉放在她的后腦勺上,深深地、深深地吻起來。
“我想要一個屬于我們倆的孩子,最好是個女孩,像你一樣美麗的女孩子。我們要好好地愛她,要看著她長大、結婚、生子,看著她幸福地生活?!彼徛匾蛔忠痪涞卣f著。
“所以,不管以前如何,現(xiàn)在,我們來到父母當年求燈的地方,懷著與他們一樣虔誠感恩的心,我相信,如果一切有知,我們求的‘燈’現(xiàn)在已經(jīng)握在手中了,只要你和我牽著手,我們一切都能克服!”
他從來沒有向她如些徹底地坦露過心扉,說過如此多的話,閆月一時間有些不知身在何處,但心底的甜蜜排山倒海般向她襲來,甚至都來不及閉上眼睛。
月亮充盈的光澤散發(fā)開來,像是個飽滿的圓餅,肉嘟嘟的,調皮的可愛。
一切都靜靜的,可是,在遠天邊,真的有閃爍的星星一路搖晃著走過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