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是浩瀚無邊的,卻又如此單調(diào)乏味,除了綢緞般浪涌的牧草,除了收攏了翅膀恣肆滑翔的飛鳥,便只有亙古不變的寂寞。手挽手的小草找不到其它的出路,只得將終身托付給那些浪蕩的羊群,它們一生的等待,也不過是羊兒溫?zé)岬淖齑浇蹬R時那令人顫栗的一瞬。
啞女趕著她的羊群,走走停停,離家越來越遠(yuǎn)。藍(lán)透的蒼穹,像只巨大的乒乓球內(nèi)殼。如果遠(yuǎn)遠(yuǎn)地朝天空拋一粒石子,一定會聽到一聲清脆的回響。草原上的人是不設(shè)防的,草原人煙稀少,羊比人多,生人少見,壞人就更稀罕。偶爾碰上個同類,是前世修來的緣分,親都親不過來哩。寂寞使草原人常常眺望著遠(yuǎn)方,吼唱著蕩氣回腸的長調(diào),焦灼地企盼著發(fā)生點什么,無論是好還是糟,無論狂風(fēng)還是冰雹。
置身草原的風(fēng)雨變幻,啞女卻心如止水。啞女有耳,卻聽不見;有嘴,卻說不出,她的腦得不到更多的信息,她的心對周圍世界便不會有太多的回應(yīng)。唯一能與她交流的,是她那群溫情脈脈的綿羊,它們的眼神哀怨,它們的叫聲纏綿。此外的草長鶯飛,長河落日,云起云涌,對啞女來說沒有多大意義。她黑紅的臉上常掛著恬靜滿足的笑容,清澈的眸子輝映著藍(lán)天白云,纖塵不染。
這天,注定是一個不同尋常的日子,雖然對啞女來說,和草原的其它日子并沒有什么區(qū)別。十八歲的啞女出落得像含苞欲放的格桑花,心靈卻停滯在原始的狀態(tài)混沌未開。她甚至不太明確人生的過程,不太明白青春、愛情、美丑、生兒育女和死亡。蒙古包里最長壽的琪琪格老人說:“咱們啞女的心,比貝爾湖的水還寧靜,永遠(yuǎn)這樣才好??!咱草原上的先人說過:靜水千年,就怕石子……”
這是個金光灼灼的正午,萬物靜寂,仿佛都在等待,屏住了呼吸等待。當(dāng)藍(lán)翅膀的鳥兒躲在草棵子里面打盹的時候,誰也沒有注意,從天的盡頭,一個挺拔的身影裹挾著滾滾熱浪走來,他的身影走到哪兒,那些亙古以來自生自滅的花兒便隨之綻開,迎著風(fēng)含笑搖曳,仿佛千年的等待終于有了結(jié)果。他的出現(xiàn),在草原上蕩起一圈圈的漣漪,正懨懨思睡的草原,一下子就醒了。
天真是熱啊,太陽白花花的,將大地烤得霧氣騰騰。草原上樹少,讓人無處躲無處藏。啞女好歹找到幾棵白楊樹,便將羊群趕到陰涼里,自己也坐下來,從腰上摘下水壺喝一口水,歇一口氣。突然有什么鳥叫了一聲,叫得很怪異,好像吃什么東西被噎了一下,又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新鮮事急于要告訴大家。周圍的躁動使啞女莫名其妙地不安起來,這是從來都沒有過的。她站起身,學(xué)著琪琪格老人的樣子手搭涼棚,朝遠(yuǎn)處張望著。草原人常常是這樣朝著遠(yuǎn)處張望的,雖然他們什么也等不到。越過搖頭擺尾的野花,啞女看到了那個正走來的挺拔身影,她驚呆了!
草原上少有縱橫交錯的道路,也少有不期而入的來客,啞女長這么大,最熟悉的是羊群和牧草,她聽得懂每只羊、每株草的呼喚,卻從沒有單獨面對過一個陌生人,尤其是一個陌生的男人。她不由得忐忑不安起來,張著惘然無知的嘴唇,傻傻地站在那里,眼瞅著大朵大朵花一樣豐碩的白云向后飄去,那身影愈來愈近,愈來愈近,逐漸清晰成一張年輕而疲憊的臉。
是怎樣強(qiáng)健的身軀,才配擁有一張這樣俊美的臉?那人背著看來挺沉重的行囊,邊走邊笨拙地向她打著手勢,他的手掌好大??!微風(fēng)似一個歡天喜地的孩子,隨著他撒著歡兒打著滾兒,忽而又比賽似的搶在他的前面,踩著草尖兒一溜煙兒滑過來,附在啞女耳邊,悄悄地報告他到來的消息……可能是太累了,他已經(jīng)像一只老母雞那樣步履蹣跚,看上去有幾分滑稽。
那男兒終于站到了啞女面前,如草原上一棵突兀長出的大樹,擋住太陽,將啞女罩在他高大的身影里。啞女將雙手糾結(jié)在胸前,手足無措地看著他,緊張得差點要說出話來了。她恨不得馬上逃開,可是這漫無邊際的草原,此刻只有她一個主人。怠慢來客在草原上是要受譴責(zé)的,因為那不符合牧人如火如荼的個性,也違背了家族世世代代的傳統(tǒng)。正如一支歌中唱的:“縱使兩只雄鷹在天空相遇,也要相互拍一拍翅膀;縱使兩只蝴蝶在同一朵花里告別,也要相互碰一碰觸角?!?br/> 旅人看著啞女,急切地向她說著什么,越說神情越焦灼。他不知道她是一個啞女,不知道對啞女來說,一千句話也抵不上一個手勢。啞女神色惶惑,她受驚的眼睛里說著誰也不懂的話。她看見男兒被曬得黧黑的臉龐,已經(jīng)爆了一層皮,他的嘴唇干得發(fā)白,一張一合間像要冒出煙來。
那男兒說了半天,將僅剩的一點兒唾沫都說干了,每個字每個詞都幾乎嚓嚓地冒出火星來,啞女仍是那副懵懵懂懂恍恍惚惚的神態(tài)。男兒終于明白了什么,他住了嘴,呆了呆,便一屁股坐在曬得懨懨的野花里,看上去滿臉沮喪。膽小溫馴的羊兒對他滿懷戒意,它們從好不容易找到的陰涼里爬起來,一個接一個掉頭躲開。它們寧愿選擇放棄,也不肯輕易接受一個陌生的闖入者。
旅人苦笑了,他想起小時候父親對他說過的話:無言的都是倔強(qiáng)的。在沒有語言的地方,他不比一個啞巴更幸福。他有嘴,可是沒有人聽,沒有人與他對語。寂寞,孤獨,也許這便是對他不甘寂寞的靈魂最好的懲罰。他已經(jīng)多少天沒有碰到過人,沒有同人說話了?他的舌頭已經(jīng)變得不太靈活,除了吃東西,好像已經(jīng)沒有更多的用處了。這一點,當(dāng)他背起行囊踏上征途的時候,其實早就應(yīng)該想到的。
啞女和旅人就這么尷尬無言地對立著,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太陽用它熾烈如火的獨眼,注視著這兩個涉越萬水千山相遇的孩子。或許是受不了草叢中蒸人的熱氣,男兒爬起來,到陰涼處坐下,四周還彌漫著羊群剛才留下的腥膻的氣息,那是草原獨有的味道。男兒倚著背包,口里叼著根草梗,絕望地閉上了他那雙大大的眼睛,他想把世界關(guān)在心窗之外,但眼前金星四濺,遠(yuǎn)處蜂蝶狂舞,令他心煩意亂。在廣袤無邊的草原上,他孤獨的心靈渴望著交流,渴望能聽到人說話,可是……他沒想到踏進(jìn)日思夜想的草原,第一個遇到的人卻是個啞巴。對渴望訴說和傾聽的人來說,啞女和那群不會說話的羊群沒有多大區(qū)別,盡管她生著好看性感的嘴巴。
旅人突然對這夢想過無數(shù)次的草原充滿了失望,甚至一種莫名的怨恨。 “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正是這首廣為傳唱的民歌,引發(fā)了他對草原最初的向往。聽說父親年輕時也曾經(jīng)像他一樣憧憬過草原的,草原是所有熱血澎湃、自由奔放的人該去的地方,可是父親的青春被流放到了冰天雪地的北大荒,到死都沒能踏上他夢寐以求的土地。單憑這一點,他就覺得自己比父親幸運。
旅人半躺在背包上,神情疲憊而厭倦。他的旅游鞋上沾滿斑駁的草漿,那是無數(shù)寂寞植物癡情的吻印,每一棵小草都曾經(jīng)祈求跟他走出草原去。他的胸前和背后都有“走遍全中國”的字樣,他的名字常常出現(xiàn)在都市的一些報刊上,在人們心目中,他早已經(jīng)成為一種追逐精神自由的符號。他也曾經(jīng)自豪,他是代表那些不甘寂寞的靈魂在行走。在他生存的那座浮躁的城市里,有無數(shù)的人終生都在做夢,卻從不敢向夢想邁出一步,他們怕這一步一旦邁出去,就再也收不回來了,他們付不起失去安身立命之所的代價。而他把地圖、帳篷、水壺、壓縮餅干、榨菜和對付豺狼的匕首裝進(jìn)行囊,就吹著口哨簡簡單單地出發(fā)了,越過多少山川河流,荒原農(nóng)舍,不知道了,反正,就這么一直走到了這遙遠(yuǎn)的天空底下。
剛走出城市的時候,他還是個單純快樂的大男孩,長腿矯健,雙目明亮,笑口常開。他說過的話,在同齡人中流傳,并被摘抄在日記本上:“人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不能帶走他的夢想。在遙遠(yuǎn)的天空底下,有我遲早要去的地方……”在翻山越嶺中,他慢慢成熟起來,從眾草之上到群山之巔,眼看著自己在天地間的身影越來越長,越來越壯,自己穿梭在高山大河、風(fēng)霜雨雪中的身影越來越矯健,渾身充滿了和天地賽跑的力量,和萬物競長的力量,那是一種怎樣的驕傲啊,只可惜,壯志難酬的父親已經(jīng)看不到了!他正在另一個世界看著他的兒子,并做他的草原夢……
此刻,在草原的烈日下,男兒卻感覺自己被曬成了一尊石像,沒有了激情沒有了夢想,甚至連自身也好像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把家背在路上的人啊,還有什么比孤獨更叫人絕望?啞女呆呆地面對著這個男兒,他看上去一身疲憊,心灰意冷。啞女在一瞬間里突然明白了什么?;蛟S他的孤獨本來就和她是一樣的,盡管他是暫時的,她是永恒的,可是他們在這一刻相遇了。
啞女滿臉羞愧,她從樹蔭下的背囊中取出水壺,雙手托著向男兒走來。對于疲憊的旅人,她沒有更好的禮物相贈,只有一壺清冽的泉水,可以代替語言滋潤他干渴的心靈。她張開嘴,這才想起自己不會說話,猶豫一下,便蹲下來用水壺碰碰他的手。旅人睜開眼睛,看見啞女的笑臉,啞女期待的眼神,機(jī)械地接過水壺,神情似乎猶在夢中。啞女鼓勵地朝他點點頭,示意他擰開壺蓋喝水,他半張著嘴看著啞女,茫然得忘記了自己是誰。啞女用手“說”了半天,他才注意到了已握在手里的水壺。他的目光剎那迸發(fā)出一種驚喜,不是因為水,而是因為感受到那雙啞默的眼睛能與他對語,并能與他心息相通。
男兒喝完水抹抹嘴笑了,笑得比陽光還要耀眼。啞女送上的水在剎那間愈合了他唇上的裂口,心上的傷口。他閉一下眼睛,在回味中夸張地做了個陶醉的鬼臉,似乎沾唇的一滴水落下來,便足以滋潤整個草原。烈日蒸騰的草原在瞬間變得露珠滾動,鳥語花香,靈動無比,連飽經(jīng)世事的老頭羊,也忍不住在遠(yuǎn)處感慨萬千地發(fā)了言。
旅人伸了個懶腰,頓感神清氣爽,他長滿了小痘子的臉也變得鮮活生動起來。他雙手合十謝過了啞女,又熱情地招呼她過來坐下歇息,草原的一壺水就讓他變得反客為主。
啞女猶豫了一下,小心地坐到他對面來,局促得就像羊群面對新的主人。她長長的睫毛在風(fēng)中抖動,如蜜蜂翅翼下的花蕊。男子握著空水壺,心滿意足地半躺下來,他看起來太累了。他瞇著眼仰看高天流云,所有的陽光都照射到他身上,照射到他胸前“走遍全中國”的字樣上。草原就像一個舞臺,遠(yuǎn)道而來的他成了最受寵的男主角。他的眼睛彎彎,嘴巴也彎彎,生就一張喜劇的臉,無論面對怎樣的境遇都一副喜眉笑臉的模樣。無拘無束的風(fēng)裹著野花濃烈的香氣,搔得他的鼻孔發(fā)癢,他忍不住響亮地打了一個噴嚏,連生生世世無言的花兒也發(fā)出了脆生生的笑聲。
但啞女還是被他的噴嚏聲嚇了一跳!面對著一個來自未知世界的異性,她的神色重新變得慌張,小腦袋縮著,下巴擱在膝蓋上。她還不懂得掩飾。她豐厚性感的嘴唇茫然地半張著,如熟透的櫻桃,毫無顧忌地朝向他,她濃密睫毛掩映下的眼睛像最純潔的海子,她密閉的心靈需要一把鑰匙的開啟。旅人記起小時候奶奶對他說過:啞巴其實是世上最聰明的人,啟開他們的心扉,只需輕輕捅破一層窗紙。
旅人看出啞女眼中的戒備和疑問,他很高興能從她的眼睛中看到表情。他思忖了一下,用手勢告訴她:他來自草原之外的世界,那兒有不同的人生,不同的聲音和色彩:車流、人海、高樓、海灘、美女、靚男、游樂園、美容院、酒店,還有音樂、舞蹈和飛揚的愛情,很多草原上沒有的東西那兒都有呢,但是那里很遠(yuǎn)很遠(yuǎn),遠(yuǎn)得連雄鷹和駿馬都難以到達(dá)。你——想去看看那個地方嗎?
啞女被他描繪的世界迷住了,她亮亮的眸光集中在他那雙妙不可言的手上,心思隨著它的舞動飛翔。這個天使一樣的男兒,為她帶來了天外的消息。他像一道閃電,劈開她混沌了十八年的天與地,在天崩地裂的一聲之后,她好像聽到了萬馬奔騰的聲音,百鳥和鳴的聲音,陽光刺入土地的聲音,云彩摩擦天空的聲音,河流扭動腰肢的聲音,蜜蜂和花朵纏綿的聲音,草兒在羊齒間撒嬌的聲音……清澈的亮光從她的眸中活潑潑地透射出來,混沌的世界在她心里突然變得豁然開朗了!
男兒看見啞女眼睛里的亮光,他知道她聽懂了,從迷蒙的世界中醒來了,那一刻他感到無比的欣慰,比游過了雅魯藏布江翻過了珠穆朗瑪峰穿越了羅布泊沙漠還快樂!羊兒們也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來了,安詳?shù)嘏P在他們身邊,凝望他們的眼睛里充滿了溫情脈脈的關(guān)懷,好像它們同時擁有了兩個主人。
旅人伏在地上逗引著一只小羊羔兒,抬頭見啞女正怯生生看著他,就沖啞女一笑,整齊的牙齒在陽光里白得耀眼。啞女慌亂地低下頭去,用手拽著地上的青草。一綹頭發(fā)垂落下來,遮住她半邊優(yōu)美的臉,只露出翹翹的小鼻子,顯得可愛極了。旅人靈機(jī)一動,他掃視四周,最后從羊兒的唇邊,小心地采下兩朵相依相偎的藍(lán)色花,雙手捧給她。啞女不解其意,茫然地看著他,他只好對著自己的頭一再示范,示意她插到發(fā)辮上,到不遠(yuǎn)處的河邊去照一照。
草原上的河流婀娜多姿,美若彩練,它是世間最光滑最誠實的鏡子。啞女的身影隨著白云飄落河邊,水像流動的玻璃,照出她頭上那兩朵并蒂的藍(lán)色花,就好像兩張含情的面孔,一張是她的,一張是旅人的。她好像看見他從羊群中跑過來,親自將藍(lán)色花戴在她的發(fā)辮上,認(rèn)真地端詳一番,然后附在她耳邊說:這兩朵花只是你的襯托,你才是草原上最美的花朵!
啞女仿佛第一次從“鏡”中認(rèn)識了自己,仿佛在瞬間發(fā)現(xiàn)了世間的所有秘密,她在那一瞬之間長大了,臉上有了羞赧的紅霞。她捂著臉匆匆地往回跑,如一朵乍放的不勝嬌羞的花。那個男兒在羊群中開開心心地笑著,手腳并用地為她鼓著掌,并不時伸出大拇指,由衷地表示他的友愛和贊美,好像她是自家的小妹妹,剛剛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啞女面紅耳赤地跑回他身邊,害羞地將頭埋在自己的膝蓋上。旅人友好地拍拍她的背,仍然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草原的云彩隨著他的笑聲千嬌百媚地舒展變幻,如一部優(yōu)美的動畫片。啞女氣惱地向他揚起手,似乎想打他一下,卻終于沒有落下來,只好賭氣地向他皺了皺小巧的鼻子。她拆開自己的發(fā)辮,用手指梳理著,那兩朵藍(lán)色花被她賭氣地扔到地上。他扒開草叢將它們撿起來,放到鼻子底下嗅著,又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但這次啞女沒有害怕,還幸災(zāi)樂禍地捂著嘴巴偷笑一番。他只好示威性地朝他伸了伸拳頭。沒辦法,他的鼻子從小就有過敏性鼻炎的毛病,最怕聞花香。他用手勢告訴她說:每到春暖花開的時候,奶奶就會將早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的口罩,給我戴上。
啞女的眉頭皺了起來,用手勢問他:你媽媽呢?為何為你戴口罩的,不是媽媽?
旅人的眼睛變得傷感,他說:“我生下來她就死了……”
他們都沉默下來。
西沉的太陽,漸漸地收起了它的金色羽箭,由金色變成紅色,如一枚艷麗的胭脂,點在西天的額頭上。蟄伏的涼風(fēng)從遠(yuǎn)處、從草根下徐徐拂來,像母親的手,無限憐惜地撩起啞女在風(fēng)吹日曬中變得枯黃的長發(fā)。那長發(fā)隨風(fēng)掠過旅人的鼻尖,使他差點又要打出一個驚天動地的噴嚏來,但他忍住了。
暫短的歇息,使旅人重新蓄滿了前行的勇氣。他知道:他,該走了,從這兒重新出發(fā),繼續(xù)朝向永無止境的遠(yuǎn)方。仿佛心有靈犀,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去看那輪漸沉漸落的夕陽,仿佛遙遙地面對著一個溺水者,心焦如焚,卻無能為力。
時間隨著微風(fēng),分分秒秒流過草原。
旅人面對著啞女清澈的眼睛,艱難地用手勢告訴她:他,該走了。他發(fā)現(xiàn)啞女的眼睛里早已經(jīng)盛滿了淚水。在他抓起行囊欲站起的那一瞬間,啞女撲倒在他的懷里。他無言地?fù)碇?,感受著草原那種沁心入骨的可怕的寂寞,正如千軍萬馬般慢慢地向他們包圍過來。啞女在他的懷里顫栗得像一片秋天的葉子,他心跳如鼓,更緊地?fù)碜×怂?,幾乎要把她小小的身體擠進(jìn)自己的肋骨里??蓱z的啞女??!這就是你的草原,僅屬于你一個人的草原,別人無法進(jìn)入,你也無法沖出。歲歲年年,你就是這樣身單力薄地面對著無邊無際的草原,有口難言!
他的心跳撞擊得肋骨都痛了!啞女像一只溫順無依的羔羊,軟化了他的意志,使他難以抬起那兩條曾經(jīng)涉越過千山萬水的腿。他突然明白:他的抬腳離去,該是怎樣的一種殘酷!可是他,一個永遠(yuǎn)都在路上的旅人,年紀(jì)輕輕的旅人,怎能背負(fù)得起啞女的宿命?她,還是活在舊日的狀態(tài)中更好,不自知的人生才是最幸福的。可是他,卻做了那枚投湖的石子,罪孽啊……他用那雙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撩開啞女遮額的頭發(fā),凝視著她,目光里有難以言傳的疼痛。啞女那兩只小巧玲瓏的耳朵,仿佛在用整個生命傾聽著什么;她半張著的嘴唇,無聲地向他訴說著無奈和囑托;她濃密睫毛下掩映的眸子,幽深哀憐,令他不忍卒睹。他捧起啞女黑紅的臉兒,小心翼翼地將她腮邊的淚珠拭去,然后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圓鏡,放到她手心里。
那面小鏡子從他走出都市的那天起,一直揣在他貼身的口袋里,像一輪小月亮,帶著他的體溫。休憩時,他常用它照著來剝臉上的小痘子;在月光之夜,用它來照那些陌生的幽暗的景色;孤獨寂寞的時候,他就在鏡中對著自己說話。旅途中,這只鏡子是他唯一的朋友和伴侶……此刻,他拿起她黑黑的小手,將那面小鏡子放在她的手心里。她仰頭凝望著他,用汗津津的手握住了,握得緊緊的,像握住了他的某種誓約。
剎那間他淚濕眼眶!他那顆年輕的心,像突然被一支箭擊中了,痛得幾乎要倒下!
不得不走了,否則草原的夜晚會將他留住,再也逃不脫。他背起行囊,揮著手,笑著,在晚風(fēng)里一步步倒退著向她告別。
男兒的身影鍍滿霞彩,像一個不真實的夢幻,在草尖上晃動著,慢慢消失在夕陽里。他的行囊上插著那兩朵萎蔫的藍(lán)色花,她聽不見他的歌唱:
別怨我去遠(yuǎn)方,帶著你的心兒流浪,為了載回你的愿望,我希望你能原諒。
馬頭琴的聲兒悠揚,訴說我的衷腸。
仿佛聽見你在低唱,要我回到你身
旁 ……
啞女將小圓鏡捂在胸前,一動不動,唯有裙擺飛揚,如一尊遠(yuǎn)古的雕像。
這個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到何處去的人啊,來去如風(fēng),他突破草原原始混沌的狀態(tài),將他的男兒豪情、將文明的信息留在了草原上。沒有人知道,他留下了什么,又帶走了什么;那個偶爾經(jīng)過的男兒,對草原來說只是一瞬,對啞女來說,卻已是一生。
此后,啞女依舊每天趕著她的羊群,越過那些圓圓的蒙古包,在草原上游蕩,但她再也不是以前的那個啞女了——當(dāng)她趕著羊群走過牧人們的帳篷前時,人人都看出了這一點,但他們不知道在那幾棵白楊樹下,到底發(fā)生過什么?在牧人們心目中,只有一年一度的那達(dá)慕大會,才是發(fā)生故事的場所。寂寞的草原,在平常的日子里,是日復(fù)一日的單調(diào),不會有故事更不會有奇遇的。
牧人們不知道,現(xiàn)在在啞女眼中,草原上的所有生命都會說話。她不但能聽得見,還聽得懂,她比草原上所有的小姑娘都耳聰目明,看——飛累的鳥兒在湛藍(lán)的湖邊落腳,對“鏡”梳妝,然后相親相愛,交頸而眠;每一朵含羞帶笑的花,都綻開青春和愛情的笑顏;草原的所有景物都有情有義,向啞女演繹著從生到老的過程。這一切對她來說,都曾經(jīng)是謎,這些謎因一個男兒的偶然經(jīng)過而破解。
每當(dāng)這時,啞女的嘴角就溢出羞澀的笑意;每當(dāng)這時,啞女就掏出小鏡子,與它含笑相望。那里面有旅人比陽光更耀眼的笑臉,那里面有旅人送給她的世界,它在草原之中,又在草原之外;它那么小,又那么大,所有啞女想聽到的聲音想看到的美景都濃縮其中,好美,好美?。∨诶锩婵吹搅瞬煌娜松?、不同的色彩:車流、人海、高樓、海灘、美女、靚男、游樂園、美容院、酒店,還有音樂、舞蹈和飛揚的愛情……
當(dāng)胭脂似的夕陽從草尖上淡去,碩大如盤的月亮升起;當(dāng)牧鞭甩出黎明,萬千顆朝陽從綠葉上滑落;當(dāng)夜草沙沙的天籟涌向天際,秋蟲在野花下彈奏幽幽的弦子;當(dāng)一只鳥呼喚另一只鳥,當(dāng)一顆星眺望另一顆星,當(dāng)一朵花愛撫另一朵花……啞女便因之有了悲喜和夢想。那個陽光燦爛的男兒,他此刻正顛簸在哪一條路上?他是正走在渺無人煙的荒野,還是正偎在哪個女人的懷里?啞女不確定,啞女不敢想!淚珠,從她黯淡的眼睛里滾落下來,落在草尖上。
月光下,啞女抱膝坐在自己孤獨的帳篷前,望著遠(yuǎn)方,她仿佛看見一匹英俊的白馬自天邊奔來,蹄聲得得,敲碎寂寞草原空曠的殼。馬背上坐著身背行囊的旅人,他的胸前,是為她預(yù)留的位置,他將在帳篷前將她一把提起,放到胸前的馬背上,緊擁著她飛向遠(yuǎn)方;她枯黃的長發(fā),將掠過他滿是小痘子的臉,搔得他鼻孔發(fā)癢,忍不住打一個驚天動地的噴嚏……
啞女伏在膝蓋上睡著了,夢里,她和生生世世無言的花兒一道發(fā)出了脆生生的笑聲;夢里,他又聽到了年輕旅人的歌聲,聲音比月光還亮:
夕陽映紅臉龐,熟悉的奶茶香,牽掛的人兒呀,你是否別來無恙?
走過那小河旁,騎著馬兒過山崗,思念的人兒呀,兒時的歌兒仍記得嗎?
別怨我去遠(yuǎn)方,帶著你的心兒流浪,為了載回你的愿望,我希望你能原諒。
馬頭琴的聲兒悠揚,訴說我的衷腸。
仿佛聽見你在低唱,要我回到你身旁……
又是一連串沒有聲音的日子。寂寞的啞女學(xué)會了用各種各樣的野花,表達(dá)自己各種各樣的情緒,那些花在她的襟前、發(fā)間、靴縫里飄香,引得蜜蜂吟唱,蝴蝶翩翩。但啞女的這些語言,連她的羊兒都不懂了,它們圍過來,毫不客氣地將那些星星點點的野花舔吃個一干二凈,只留下啞女光禿禿地坐在那里,雙手托著腮沉思默想,想草原之外的世界,想她隨風(fēng)而去的年輕旅人。
啞女癡癡呆呆的神情和這些莫名其妙的舉動讓遠(yuǎn)處的牧人們看著奇怪,他們互相交換著憂慮的眼神,猜不透這個孩子到底怎么了,是中了邪,還是心兒被一陣春風(fēng)帶走了?只有臉老得像核桃似的老奶奶琪琪格手搭涼棚往遠(yuǎn)處看了看,絮絮叨叨地說:“咱們的啞女,她是長大了。她的心,怕是被天上的哪只雄鷹帶走了!咱草原上的先人說過:靜水千年,就怕石子。一枚石子,就能激起滿湖的漣漪,從此,怕是再也難以心平如鏡了。唉,造孽啊……”
人們很奇怪,琪琪格老人的嘆息聲為何那么蒼涼?那其中,似乎有著欲說還休的無奈,難道長大 ,不是一件值得祝賀的事嗎?為何聽她的口氣,反倒?jié)B透了悲哀?
琪琪格老人說著,搖搖滿是白發(fā)的頭,回帳篷繡她的五彩腰帶去了。據(jù)說,那條腰帶她從年輕時一次參加那達(dá)慕大會回來,就一直在繡,繡了半輩子,仍然沒有繡完。精雕細(xì)琢,金光燦爛,針腳細(xì)密得連針都插不進(jìn)去了,也不知道她到底要送給誰?那個要送的人,恐怕也像她一樣老成一粒核桃了。你說她還在不停地繡,這是何苦呢……牧人們也不由得像琪琪格老人那樣搖搖頭,回各自的帳篷去了。
琪琪格老人常常透過蒙古包的小窗向外凝望,不知是看啞女還是看她心上的情郎?而啞女常常面對著她的羊群,在和一只羊羔的對視中流下淚來。羊的眼神清純無辜,啞女的心事無處可訴!小小的帳篷里,已經(jīng)容不下啞女那顆不安分的心;遼闊的草原,已經(jīng)盛不下啞女的夢想。啞女不想再這樣懵懵懂懂地活下去,逆來順受地接受一切,她甚至不甘心像所有的草原女人那樣,做一顆草莓,在草原深處默默無聞地熟透,最終腐爛在拂搖的野花里。
無數(shù)白天和夜晚,啞女張開胳膊奔跑在草原上,幻想像鷹一樣展翅飛起來。在浮云掠過的山坡上,她張著嘴,空空地吶喊,但聲音突破不了她的胸腔,更突破不了茫茫草原,頭頂鳥兒飛過,山下羊群遍野,旅游車上的游人們從車窗里伸出手臂,唱著喊著,搖著五花八門的哈達(dá)……沒有誰會停下來,讀一讀啞女的淚眼,沒有人聽見啞女的歌唱!只有帳篷里繡著五彩腰帶的琪琪格老人,在喃喃絮叨著:“啞女啊,你有耳,卻聽不見;有口,卻說不出。我的孩子啊,別傻了,身為一個啞女,你的渴望太奢侈……”
銀針不小心扎到了琪琪格老人的手,在腰帶上開出鮮花。原來老人的血,也可以和年輕人的一樣鮮艷。老人吮吸著粗粗的手指,又長長地嘆息一聲。那嘆息,如草原落日下悠長的炊煙。
這一天,啞女終于拋棄了她的羊群,向草天相接的地方走去,她相信那是男兒所說的未知世界,絢爛多彩,充滿誘惑。除了琪琪格老人,所有人都迷惑不解。沒有人了解啞女的夢想和渴望,也許不等走出草原她就已經(jīng)老了,也許等待她的是更多的謎,也許她會很快回返,繼續(xù)草原人生生世世的命運,也許——她只是一個以寫作為生的北方女人,壓抑無奈的幻影罷了!
而那個年輕的旅人,此刻他在哪兒呢?或許,他還身背行囊走在路上,步履蹣跚;或許,他早已經(jīng)回來,正在燈紅酒綠中,想她,等她;或者懷抱著另一個女人親吻;或許,他早已經(jīng)彈盡糧絕,倒在大漠中化為了孤煙,或者躺在戈壁灘廢棄的古堡中,風(fēng)化成了石頭……
沒有人知道最終的結(jié)果,草原在等待中,重新化為一片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