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吹笛少年

2011-01-01 00:00:00瑞嫻
陽光 2011年3期


  一
  
  時斷時續(xù)的笛聲自遠處飄來,吹笛的少年坐在草坡上,陽光里,滿坡大豆發(fā)出炸裂的聲音,到處是螞蚱的拍翅聲。
  少年的臉龐,清秀優(yōu)美得仿佛不屬于這碌碌塵世,他的十指纖長,輕靈地在笛孔上逗點,眼睛眺望著遙遠——誰也看不見的遙遠,仿佛他能穿越田野、河流和樹林,看到另外的世界。他的狹長上挑的眼睛在不經意的一瞥中,便泄露了對世俗的漠然甚至不屑。只有在吹笛時他才是專注生動的,連周圍的景物也仿佛被他帶動得活了起來。
  每當清麗哀婉的笛聲響起,滿坡的苦菜花、野茄子便隨風而舞,黃酒稞花斟滿陽光昏昏欲醉,鋤地的老農、推碾的媳婦、園里偷吃桑葚的頑童都不由得停住凝聽,整片土地都因他的笛聲而變得優(yōu)雅了。當月光灑在颯颯作響的老栗樹下,嘴里叼著煙袋的老人們談論著這個奇異的孩子,他們說這塊貧瘠的土地,從未育出過如此靈秀脫俗的少年。
  據村里白眉白發(fā)白胡子的七爺爺說:少年出生的那個晚上,風奇大,雨奇狂,一道閃電追趕著一個火球,追到少年家院里的一棵棗樹上,“喀嚓”一聲就劈下來一塊老枝子,風卷著指頭肚大小的青棗兒滿地亂滾。這時候,一個嬰兒哇哇的哭聲壓過風雨聲,響徹了這個不足百人的村子。
  “那小東西,鬧得動靜不小哇!”七爺爺往銅嘴里捏上捏旱煙絲兒,滋滋地吸著,對正聽他講故事的孫子孫女兒說:“駕著風雨來的孩子,若這世間能擔得住,定能成個‘人物’,不信,你們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
  “那要是擔不住呢,爺爺?”他的小孫女伏在他的膝上,歪著剃得跟狗啃的似的蘿卜頭,問。
  “那我就不知道了,那是天的事兒啦!”七爺爺說著,往鞋底下?lián)t搕煙袋,意味深長地嘆息一聲,聲音像戈壁灘的月光一樣蒼涼。
  
  二
  
  少年四歲的時候,他唯一的哥哥死了。是背著一捆剛割的青草,走過隊里積肥的池子時,為躲避隊里一頭耕地回來的老牛,掉進池子里淹死的。
  那孩子才六歲,快要上學了。從池子里撈上來時,人們發(fā)現(xiàn)他的褲腰里還揣著一本小人書——《渡江偵察記》。他們的爺爺以前是地主,地主家的子孫都是愛識字的。唉,多好多懂事的一個孩子啊,學校門還沒進呢,可惜了。圍在四周的人們議論著,看到那本被浸泡得有些發(fā)臭的小人書,都顯出幾分敬畏——他們都是不識字的人,或者不識字的人的子孫。
  那孩子的死,在村里轟動了一回。村支書開社員大會的時候,在大喇叭里高聲地說:“啊,那個啥,你看,文乙家的那個孩子,就是那個啥,那個六歲的,掉池子里灌死的,不是那個四歲的,整天抓著個笛子歪歪扭扭到處走的——啊,那個六歲的,就是一個改造教育好的典型,地富反壞子孫學習的榜樣!啊,你看這孩子,為了給隊里的老牛,那個讓路,寧肯犧牲自己,年僅六歲?。∩媚莻€……那個雖然不偉大,但死得光榮啊……”
  那孩子現(xiàn)在已經沒有人記得他的名字,人們說起他的時候,就說“那孩子”,或者“文乙家的大冤家”,少年呢,當然是“文乙家的老二”或者“文乙家的二冤家”了。當?shù)厝苏f起已經不在的人,都稱冤家的——那天,支書在主席臺上慷慨激昂,那孩子的爹和娘卻在下面哭得嗚嗚的。喧鬧聲里,有人看見他們埋進膝蓋里發(fā)抖的肩膀,卻沒有人看見他們濕透衣襟的淚水。
  
  三
  
  那孩子的父親(當然也就是少年的父親)文乙一年后也死了。
  那年頭,大家都在挨餓,地里的野草被拔光了,田地裸露著,像人禿了頭那樣干凈,茅草根都被人挖了個底朝天,到處是被翻得一堆一堆的土,比鼴鼠翻得還均勻;樹皮被扒光進了人的肚子,自己光著身子站在春風里發(fā)抖。人沒的吃了,餓倒在地,狗和蛆蟲就開始吃人。
  文乙被安排在隊里干飼養(yǎng)員,因為他人比較溫順老實,不至于對隊里的牛馬驢騾發(fā)泄階級仇恨,而且他的“大冤家”就死在飼養(yǎng)院前的池子里,死得比較光榮,所以才安排了他這個好差使。他也一直對那些不會說話的牲畜十分盡心盡責,天冷時還將家里的破被子卷來掛在柵欄上,為它們擋風擋雪。馬嚼食時掉地上幾粒豆子,他也會小心翼翼地拾起來再還給馬,自己絕對不敢偷吃一粒。那年頭,牲畜比人吃得好,因為它們要耕地運肥,拉車推磨,地里的活道上的事都離不了它們,它們的活兒比人累,所以它們獲得的尊重也比人多。文乙對它們就更是感恩戴德,甚至卑躬屈膝,從不敢對給了自己一條活路的這些牲畜們有絲毫冒犯。
  有一天,文乙餓得實在撐不住,蹲在地上一個勁地吐酸水,還被一匹脾氣不好的騾子趁勢踢了一腳。他掙扎著爬起來,低垂著頭,不敢對那匹騾子有絲毫怨恨。可是他餓呀,餓得眼都重影了,腦袋里有千百只蜜蜂在里面嗡嗡亂唱,他終于忍不住抓了一把剛泡上的豆子生吞了下去,還餓,又忍不住再吞了一把,再餓,再吞……然后,他就抽抽噎噎地灌下半瓢涼水,搖搖晃晃地回家了。
  回到家,文乙點上油燈,在燈影里細細地端詳了一下妻子,又親了一下二兒子的小臉兒。二兒子的臉兒干凈清秀,像極了他,即使不認識的人一看到他們,也知道他們是父子。七爺爺曾經說過:看到他兒子抓著那支竹笛歪歪扭扭地在街上走,還以為童年的他走過來了。七爺爺說:文乙五六歲的時候,就坐在自家高高的門檻上蕩悠著雙腿吹笛子,鼓鼓的小嘴兒吹出的笛聲,引得多少人來聽?。∵B乞丐和過路的人都停下來看稀奇。穿著軟緞的母親嫌他像個小賣唱的,要打發(fā)人將他抱回屋去。父親卻笑呵呵地說:“荒村里難得有個景兒,就讓咱文乙吹吧!”閑暇的時候,家里的長工短工傭人婆子,都爭著搶著來抱他,他們不是想以此來取悅東家,而是想聽聽這孩子的曲兒,看看他紅紅的小嘴鼓起如花苞的樣子。他被那些滿身青草味兒的懷抱傳來傳去,那支笛子別來別去的很礙事,他一賭氣,就橫過笛子,噘起小嘴吹起來,大家立時就鴉雀無聲了……
  此時,兒子的小手里攥著那支伴他一生的竹笛,攥得結結實實,怎么拽都拽不出來。他凄涼地笑了一下:還沒教會他吹奏呢,也不知道以后還有誰會教他?不過,既然兒子的血管里流著他的血,總有一天就會無師自通的。七爺爺說過,駕著風雨來的孩子,定能成個“人物”,想到此文乙十分欣慰,倒在妻兒身邊,含笑睡去了。剛睡著,又想起他還有一個女兒,剛出滿月的女兒,生得小眼小鼻子鼻孔朝天的女兒,于是就又掙扎著起來爬到妻子另一邊,潦草地親了親他這個還很陌生的女兒。
  這時,他的肚子已經開始脹痛,像要破了,汗珠子像他吞下的豆粒,一粒粒從他額頭上凸出來,又一粒粒落到地上,數(shù)落著他的罪過。
  妻子一夜沒有聽見他的鼾聲,第二天懵懂中伸手一摸,他已經停止了呼吸,肚子脹得像懷孕的婦人,用手一戳的話,會“啪”地一聲炸了。
  文乙是這個村里識字最多的人,又有伺候騾馬的經驗,不會不知道生吞豆粒又大量飲水的后果,他一定是在吞第一口的時候就沒打算活。他是個被嚇怕了的人,因為一個“餓”字,他命都不要了;因為一個“怕”字,他不敢再活下去。在他看來,偷牲畜的糧吃,不但恥辱,還罪該萬死。這個過去有錢人家的少爺,是承擔不起這個恥辱和罪過的,有什么法子呢,他也只好赧顏地拋下妻子和兒女,躲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四
  
  長大后的少年很少說話,他的話都讓父親留給他的那一支竹笛說盡了。沒見過有誰教他,但他就是無師自通地會了,且比他父親年少時吹得更加婉轉悠揚。他花瓣樣的嘴唇微凸,細長的手指靈巧地在笛孔上跳舞,像孔雀優(yōu)美的冠子。他的笛聲,連天天在樹枝上賣弄歌喉的黃鸝兒聽了都羞愧,卷起尾巴悄沒聲息地飛走了。
  少年很少笑,但是一臉陽光,即使陰天時也看不到一點兒陰霾。他不大和人說話,和那些樹木花草、蟲魚鳥獸卻好像息息相通。他在河邊吹笛的時候,蝴蝶、蜜蜂和紅蜻蜓都飛過來,圍著他翩飛,五彩繽紛的翅膀耀花了人的眼睛;魚兒一群群地游來,爭先恐后地躍出水面來聽,時不時吐一串晶亮亮的泡泡;就連林子里鮮艷的狐貍和怯生生的野兔,也在綠葉紅果間踮起腳向外窺視。野兔身子肥,身體笨拙,它要抬起前爪才不至于被擋住視線。一只鳥兒在枝頭上用爪子撓一撓羽毛,便會將它嚇竄了。
  
  月光如水的秋夜,星光幽遠,蛐蟲兒唧唧,少年坐在颯颯作響的栗子樹下,吹得更加如癡如醉。村里的人坐在板凳上聽著,大氣也不敢出,只有眼睛幽幽發(fā)光。他們的魂魄仿佛隨著少年的笛聲,裊裊地向頭頂那輪朗朗的銅鏡里飛去。那兩棵古老的栗子樹伴著他們的身影,倒映在千古的銅鏡里,像一場不醒的夢。七爺爺?shù)陌装l(fā)白眉白胡子,在月光下更加神秘莫測。每一陣細風兒拂來,都沙沙作響,讓那些裸露著的胳膊,不由“嗖”地立起一層雞皮疙瘩。這時候,誰也不懷疑七爺爺就是一位老神仙,老得忘記了年齡的老神仙,沒有身世和來歷的老神仙。他總也不死,他此刻坐在他們身邊,想必都是為了佑護他們,佑護這位靈秀脫俗的少年,和他們山高皇帝遠的小村。
  村里有這樣一位老人,這個村便有了歷史;月光下有這樣的笛聲,整個村子都變得飄逸。
  
  五
  
  上六年級的時候,因為成分不好,學校里又整天鬧騰,年年考第一的少年只好退學。娘把他領到隊部,卑怯地請脖子上掛著一只哨子的隊長給他安排個活兒。
  隊長正蹲在老棗樹下斑駁的陰影里,拿一根草棍撥弄著看螞蟻搬家,見他娘兒倆過來,忙從棗樹下站起來,將胸前的哨子正一正,又往黃膠鞋底下擦一把鼻涕,然后斜著眼看了少年一下,說:“你能干啥哩?啊,小小人家,你就放豬吧!”
  自此后,少年開始去茺無人煙的北坡放豬,那里遍地是搖搖曳曳的野花野草,豬們一到了那里,就吭吭哧哧頭也不抬地忙活,它們的長嘴巴子貪婪地吸咂著大地的乳汁,直到耷拉著的肚子變得溜溜圓。少年那雙撫笛的手甩動著牧鞭,一樣甩得擲地有聲,讓人聽了不由得凜然一振!他的鞭梢驅趕著懶懶散散的白云,使它們急急忙忙地在天上趕起路來,一忽兒變作羊,一忽兒幻作鳳凰,一會兒又成了大象……一群群,一團團,將天空擦拭得湛藍又清澈。
  步履蹣跚的七爺爺聞聲提個板凳山高水遠地趕過來了。他是這個村唯一不用下地干活的人,因為他年紀太大了。誰也不知道他已經活了多大歲數(shù),連七十多歲的瘸三爺都得管他叫爺。七爺爺?shù)陌酌济L得已經蓋過了眼睛,得撩開才能看事兒;嘴邊腮上的胡子已經垂到了胸前,吃飯時得用麻線扎成兩綹分在兩邊。村里人對七爺爺留這么長的胡子百思不解:這多麻煩啊,這年頭,開道挖渠修農田,大家都忙得要死,也只有七爺爺留著這么奢侈的胡子。瘸三爺卻說七爺爺?shù)暮硬荒芗簦艉泳偷扔诩羲膲郯?!村人們聽了就更加敬畏,總疑惑七爺爺就是鬼神的化身——你想啊,他活到這把年紀,得經多少事兒啊,戰(zhàn)爭年代沒傷著,天災人禍躲過了,連三年自然災害都沒有餓死的人,不是鬼神又是什么?村人們都虔誠地相信若是對七爺爺不敬,肯定要遭雷劈的,所以,每當他吹胡子瞪眼地掄起小拐棍,連隊長都嚇得趔趔趄趄。
  七爺爺走到少年身邊,按好板凳坐下,半閉眼睛,迎著太陽直愣愣的扎人光線問少年:“孩子,這活兒又臟又累,人人捂著鼻子唯恐躲避不及,你干這個,不委屈嗎?”少年朝他笑一笑,搖搖頭。七爺爺臉上溢出笑意,他把弓著的腰桿挺一挺,說:“這就對了,啥也別抱怨,你家境不好,這種活你不來干誰來干呢?也別怪命不好,要怪,就怪你不會找人家下生!記住七爺爺?shù)脑?,你不是和他們一樣的孩子——我說的不是成分,我說的是——你是個人物,你一定得成個人物,才對得起這片土,這條河,這滿坡的花啊草啊!還有,才對得起七爺爺這個識貨的伯樂,才不枉你七爺爺我這對火眼金睛?。 ?br/>  少年捋著手里那條硬邦邦的鞭子,又朝他笑一笑,卻始終沒說一句話。那條鞭子是隊里所有放豬的人都用過的,用得年歲太久,變得毛刺刺的,像條蘿卜尾巴。七爺爺也慈眉善目地笑了,他皺紋交錯的臉在陽光下像鍍了金子一樣明亮。這一老一小,好像有一種默契,即使什么也不說,也能明白彼此的意思。少年將一把紅漿果放到七爺爺手里,趕著他的豬往遠處走去,他的腰上,別著父親文乙留下的那支竹笛,竹笛的一頭,拴著紅紅的穗頭。
  少年的同學們一下課就都聚到豬玀遍地的北坡來。他們將手中的草筐和鐮刀隨便一扔,就在地上打滾、摔跤、拿大頂,玩得不亦樂乎。少年遠遠地坐在草坡上看著,不怨不怒,也不自暴自棄。他曾是同齡人中的“頭兒”,賭錘時數(shù)他的錘最硬,拔河時哪邊有他哪邊嬴,但自從他退學放了豬,他們就疏遠了,一下子分出了高低貴賤?,F(xiàn)在多數(shù)的伙伴兒都學會像隊長那樣,斜著眼看人了,甚至有的在等著看他的笑話,他們想盡了各種各樣的辦法捉弄他:躲在臘條棵后往他身上揚沙子;在他趕著豬經過的小路上挖陷阱,用彈弓打那些豬的屁股;甚至出其不意地跑過來,往他整潔的小白褂上吐一口唾沫……不過少年一般都能巧妙地躲過,躲不過也就坦然受之,爬起來拍打拍打身上的沙土就趕著豬走了,令他昔日的伙伴今日的敵人們垂頭喪氣。村里人看著這孩子也都暗暗稱奇:與這樣一群野蠻粗俗的牲畜為伍,少年仍是那副一塵不染的模樣,好像無論怎樣的骯臟和屈辱,都不能使他變得狼狽猥瑣,甚至連那群原本臟兮兮的豬玀,也在他的鞭下變得整潔而溫馴了。
  多年后,人們說起少年的時候,還不無惆悵和神往地回憶說:那時候,大家都留荸薺頭,但少年留的是中分,每當風拂過,黑發(fā)便遮住他憂傷的眼睛;那時的人大都單純熱烈,近乎愚忠,連看人的眼神都直愣愣的,可是少年的眼底卻蘊藏著太多的內容。那內容讓人害怕。
  也許正因如此,大家都只能斜著眼睛看他吧!他那雙狹長上挑的眼睛看著人的時候,實在有些叫人心虛。連隊長都避免與他那雙眼睛對視。那雙眼是丹鳳眼,惟有傳說中的鳳凰有這樣一雙眼:超然、飄逸,而又傲然、藐視,桀驁不馴,仿佛東方所有的神秘和不羈,都濃縮在那一雙狹長上挑的眼睛里了。
  
  六
  
  隊長生得小眼凹陷,鼻孔朝天,厚厚的嘴巴翹起,一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齒,跟少年放牧的大耳元帥長得像親兄弟。這樣的人見了,回去是一定會做噩夢的,所以隊長見了生人,尤其是見了女人,就顯出幾分忸怩,完全沒有上工時挺著胸脯將哨子吹得“吱吱”響的神氣勁兒。隊長雖然長得糙,卻出身好,兩腳泥巴,大字不識,三代響當當?shù)呢氜r。所以他怕有文化的人,有時候甚至恨他們——若沒有他們對比著的話,他這個隊長在村里的地位一定還會更高些的,而且也不必見了書就慌張,因為村里人大都像他那樣不識一字。而少年不但上了六年學,是村里的小秀才,還長得這樣俊,他就更看不上眼了。他認為成分不好的人,長得應該像電影上的那些壞人那樣丑頭賴怪才行,或者長成自己這樣也可,可是少年卻自顧自地長得這么標致,真是沒天理了!
  少年說話有笛子,隊長講話有哨子。他們都是不善言談的人,笛子和哨子是他們的嘴,他們的寄托。其實,隊長本來很愛說話的,從有一次憶苦思甜說錯了話被支書攆下去,他就變得自卑起來:那次他上臺控訴的是地富反壞的殘忍,他手握著個小喇叭,撩開衣襟,展覽著他那一根根柵欄一樣的排骨,聲淚俱下地說:“老少爺們們啊,你們看,地主富農們那個狠呀,害得俺吃不飽飯,才這樣瘦;還害得俺一家上下三輩打光棍,您們都知道,俺爺爺是光棍,俺爹是光棍,到了俺這一輩兒,還是光棍兒啊……”
  下面的人哄堂大笑,隊長還以為是自己講得好,也跟著訕訕地笑,支書呼地站起來火了:“你爺爺是光棍,哪來的你爹?你爹是光棍,哪來的你——你這個一腦子糨糊、不會算賬的糊涂東西!”一腳就將隊長踹下臺去了??蓱z隊長的瘦屁股,差點跌成了兩個蒜瓣子。他摸著屁股,看著笑壞了的人們,也憨憨地笑了。
  以后,隊長想說話的時候,就忙用哨子堵住嘴,嗚嗚嗚嗚地吹,哨子里那個豆粒大的小圓球滾來滾去的,比他的舌頭靈活多了。那只被他吹得接近嘶啞了的哨子,一年四季叼在他的嘴上,只有吃飯時暫時拿下來,晚上睡覺時也會被他在夢里吹得吱吱響,深更半夜的像鬧耗子,鄰居的寡婦嫂親耳聽見的。
  
  近來,不知道為什么,隊長的哨子益發(fā)吹得聲嘶力竭起來。
  傍晚時分,少年趕著群豬歸圈,夕陽投在他的身上頭上,就像從畫上走出來的,他身后的那群豬,也一頭頭精神抖擻,志得意滿,把隊長看呆了,胸前的哨子被風吹得嗚嗚響了兩聲,便沒動靜了。少年抱著鞭子走過他身邊的時候,他竟不自主地側身讓了讓,那樣子十分謙卑,要是身邊有個池子,隊長大概也得掉下去了,就像少年那個年僅六歲的哥哥那樣。
  晚上回家后,隊長回想起少年的傲慢和對他的不屑一顧,不由十分慍怒:日他爹的,村里人誰敢這樣不把他當回事?但是他想來想去,實在找不出少年的不是,他將隊里的那群豬放得那么好,讓它們一頭頭吃得膘肥體壯,皮毛放光,這是別的放豬的人做不到的,連村里最老資格的放豬人瘸三爺也做不到。因此這事隊長也就只好不了了之。他自己用鐵皮小壺燎幾盅地瓜干酒,像蜥蜴那樣伸著長舌頭嗞溜嗞溜喝進肚去,頓時耳燥心熱起來。他將身子端直,瘦胸脯挺了挺,然后“啪”地拍一下裂了紋的破桌子,瞪圓了眼睛朝對面發(fā)問:“你,瞧不起誰啊,俺不就是不認字嗎?文乙家的二小子,我日你爹地!你別不知天高地厚,好歹俺還是隊長呢,你敢瞧不起俺,俺……俺這就打發(fā)你放豬去!你不是愛美愛干凈嗎,俺就讓你腳底下天天粘著豬糞,渾身的臭味兒用一條河的水也洗不凈……”
  隊長神氣地朝對面揮動了幾下粗糙的大巴掌,突然記起少年已經在放豬了,已經沒有更糟糕的活兒可以派給他了。隊長呆了呆,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權力畢竟有限,不由得十分沮喪,像抽掉了脊梁骨那樣變得有氣無力起來。他潦潦草草地嚼了幾粒炒得半生不熟的花生米,便躺倒在炕桌旁呼呼大睡起來,一雙爛鞋掛在腳趾上,搖搖欲墜。
  這一夜,隔壁的寡婦嫂沒聽到隊長神氣的哨子響。
  
  七
  
  田野里的那些草啊,蟲啊,鳥啊的,好像都聽得懂少年的笛聲,少年也聽得懂它們的語言。所以,在野外放豬,這件令別人叫苦不迭的苦差事,卻使少年感到非??鞓?。他如魚得水地趕著他的黑豬白豬們在草尖上飛翔。他在哪邊吹笛子,草就朝哪邊擺,花就朝哪邊開,鳥兒就在哪邊的樹枝上唱。萬物都好像被他的笛聲馴服了,隨著他的笛聲起舞歌唱,又好像一齊鼓動嘴唇吹響了他的笛子。對,他的笛子,吹奏出的就是它們的聲音:每一根松針落地的聲音,每一朵花蕊伸懶腰的聲音,蜻蜓翅翼翦動微風的聲音,陽光戳到毛茸茸的豆葉上的聲音,白云擦拭著藍天的聲音,魚鱗劃破水波的聲音……啊,天地間還有誰,沒有醉倒在這個小小少年的笛聲里?
  豬們吃飽了的時候,找個陰涼的地方,你倚倚我靠靠,憨態(tài)可掬地趴在地上打盹兒。那年頭的人們,白天黑夜地干活,挨凍受餓,沒有一個人能活得像這些豬們這樣享受??墒撬麄冏约翰⒉恢?,不知道也好,要是知道自己活得還不如一頭豬,一條狗,他們還不知該怎么難過呢!少年摸摸被汗?jié)裢傅陌撞忌?,想了一想,就轉著圈兒,用鞭桿畫一個圓圈兒,然后用鞭子輕輕敲一下頭豬的腦袋,這頭黑豬就閉著眼睛哼哼兩聲,算是對自己帶頭遵守紀律的承諾。
  少年就放心地去河邊漂洗他的白布褂了,石頭底下藏著那塊他常用的香胰子(肥皂)。白衣服漂在水上的樣子很好看,他蔥白一樣的手指劃過流水的樣子也很好看。水清澈得像流動的玻璃,耐心地洗圓了水底那些五彩斑斕的卵石。群群的魚蝦游來游去,十分自由。幾只紅蜻蜓落在不遠處的菖蒲上,瞪著鼓鼓的眼睛,它們振翅的聲音強勁有力,它們的羽翼在陽光下亮得耀眼。少年不時抬起頭,朝它們扮著鬼臉,惹得它們不安分地起起落落,像輕巧的飛機一樣。
  白褂子洗干凈了,少年就起身將它晾開在草灘上,遠遠望去如一朵盛開的白蓮——他做什么都比別人做得好看。
  少年提著黃球鞋躡手躡腳地回到豬們身旁,見它們都還老老實實地趴在那里,前腿前伸,下巴支在地上作沉思狀,它們都很自覺,沒有一頭豬離開半步,更沒有一頭豬走出他劃的那個圈去。少年很滿意地巡視一遍,一頭也沒少,便蹲下來,挨個為它們撓癢癢,算是對它們遵守紀律的獎勵,他不偏不倚,一只一只地撓,一只也不拉下,舒服得豬們幾乎咧開大嘴巴笑出聲來。
  撓完了,他又到河邊洗了一遍手,在陽光下曬干了,才回來光著上身坐在石頭上,撫弄那支笛子。他閉著眼睛吹一陣,吹得那些花草都醉了,這才停下來,將笛子小心地插回腰間。然后拿鞭子有一搭無一搭地抽打著草叢,就像給草們撓癢癢一樣,草們也舒服得搖頭晃腦起來。一頭尖嘴巴的小白豬心不在焉地在地上翻拱著,意外地拱出幾?;ㄉ?,欣喜若狂,邊嚼邊心滿意足地哼哼個不停。少年不覺露出一口白牙笑了,他悄悄采下一朵茅英英搔白豬的鼻孔,白豬打了個噴嚏,氣急敗壞地抬頭朝少年哼哼吭吭地發(fā)了頓脾氣,才意猶未盡地罷了休。少年再逗它,它就把頭賭氣地扭到一邊去,作出一副絕不再理睬的模樣,還不時不滿地用長鼻子吭一聲,再吭一聲,患了鼻炎似的。
  在少年清脆的笑聲中,滿坡的野花笑得前仰后合,把遠處林子里的鳥兒都驚動了,紛紛跳到枝頭上朝這邊探看,一邊看一邊議論紛紛。
  多少年后,偶爾還會有人記起這個孩子,這個被人群驅逐的孩子,他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不怨不怒、不暴不棄,和自然唇齒相依地融為一體,采雨露之靈氣,和蟲鳥之聲韻,終成世外呼之欲出的點睛一筆。似水流年里,所有的往事都黯淡了,所有的花朵都褪掉了顏色,所有的傷口都不再疼痛,唯有這個手握竹笛的少年,依舊白衣飄飄地站立在人們的記憶里。再大的風,也刮不走他單薄的身影。
  
  八
  
  當少年在北坡趕著他那群豬游蕩的時候,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挎著籃子走出了家門。她的小柳條籃里有一把小鐮刀,一柄小镢頭。
  臨出門的時候,她娘問她:“你倒地瓜就像倒地瓜的,割荊條就像割荊條的,你咋捎兩樣東西呢?你到底打算干啥?”女孩回過頭來,用小眼睛斜睨著她憔悴的母親,從朝天的鼻孔里發(fā)出了輕蔑的“哼”聲,她說:“我愛干啥就干啥!到了西溝里,我想割荊條就將镢頭扔了,我想倒地瓜就將鐮刀扔了!”她娘嘴巴動了動,沒搭上腔,女孩挑釁地等了娘半天,沒見有強烈的反應,就從容不迫地邁過門檻,挎著籃子頭也不回地走了,扎著兩根毛纓纓的小腦袋一擺一擺的,煞是英姿颯爽。
  女孩人小,膽子卻大。她性情刁鉆古怪,逆反心理特別強,你讓她向東,她偏向西;你讓她打狗,她偏嚇雞。她的存在,好像只能用這些不屈不撓的對抗才能顯示出來。從對大人的違拗反抗中,她體驗到了無限快樂。令人百思不解、瞠目結舌的是,這小孩還總好一個人挎著小籃子,遠遠地到荒涼的西溝去,一個伴兒也不找,一條跟著的狗也不要,十分決絕。
  這天,女孩走到溝底的荊條林時停下了,她聽到干燥的落葉下傳來沙沙的響聲,聽了讓人頭皮發(fā)麻。但她才不怕呢,越嚇人的東西她越不怕。她往溝底下走了兩步,就弓下腰手按著膝蓋靜靜地瞅,只見一條蛇在落葉間蜿蜒向前,白白的鱗在秋陽里閃著金光,十分迷人??墒菦]等女孩看明白,蛇就像一個神話一樣,倏地消失不見了,或許是找個地方蛻它美麗的皮去了吧?
  女孩不由十分失望。她氣鼓鼓地用鐮刀砍著那些荊條梢,好像是它們報信讓蛇溜走了似的。荊條不會說話,割過的地方冒出白白的泡泡,粘了女孩一手,她一怒之下就將鐮刀撇到溝底下去了,驚得幾只正在覓食的雀子一只接一只“嗖嗖”地躥到上了天,掠起的風刮去了一片接一片的落葉。
  女孩就挎著只剩下小镢頭的籃子去了地瓜地。
  地瓜早已經收完了,并且隊里已經安排老弱病殘們用鐵锨镢頭倒過一次了,但是地里仍然會有落漏的,也不知道是倒二遍的人不仔細,還是故意留下好讓人再倒一遍的。在翻過兩次的黃土里,女孩翹著小屁股賣力地倒騰著,“咔嚓”一個地瓜被镢頭切破了,流出白白的汁液,女孩學著大人的口氣罵一聲“晦氣”,撿起破碎的地瓜扔進籃子里,再去刨地里剩下的根部,直到將它紫紅的根須也挖出來——她做啥事兒都鍥而不舍,有股子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勁兒。那根長長的,滿是根須,如貓尾巴。她還刨出了褐紅色的蛹子,灰綠色的豆蟲,一律不嫌棄地撿到籃子里,回去好讓娘用豆油炸了吃。想著豆蟲和蛹子在油鍋里被炸得吱啦吱啦翻滾的樣子,女孩十分快意;又想著娘用大花碗端上一碗炸得焦酥金黃的蟲子,女孩的口水都快流出來了,真是香?。?br/>  
  再一镢頭落下的時候,女孩呆住了:她看到一截奇形怪狀的樹根,像只痙攣著伸出土地的手,無聲地召喚著知音。它刁鉆古怪的樣子讓這個刁鉆古怪的女孩心跳如鼓,而后滿心歡喜,她小心翼翼地用手去拽,發(fā)現(xiàn)它和大地緊連在一起,怎么拽都拽不出;又仿佛有只手將它緊緊抓住了,不愿松開讓女孩拿去。女孩的倔強勁兒上來了,她趴到地上用镢頭刨起來,比刨地瓜還要仔細十分,終于,那條褐紅色的樹根完完整整地被這個頑強的女孩給刨出來了。
  女孩再也無心干別的,她沒事一樣拍干凈身上的土,挎著籃子,神神秘秘地將樹根揣回了家。
  
  九
  
  少年剛放完豬回來,他將竹笛擱在石板上,正在用肥皂漂洗腰上系著的那條白汗巾,他的身上,總是飄著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兒。村里的孩子,哪里有這樣愛干凈的?所以村里就免不了有人對他的自愛說三道四,認為他不夠樸實,不像個干活的。
  “臭美,臭美!”女孩放下筐,朝少年聳了聳小鼻子。少年露出一口像石榴籽兒一樣潔白的牙齒,笑了。女孩一生看過的月光,也沒有他這一瞬的笑容明亮。
  少年將女孩挎回來的籃子拎到西墻邊,將里面的東西倒出來晾著,又撿起一大捧豆蟲和蛹兒,放到瓷盆里泡著。做完了,他又將手用肥皂洗了一遍,才無限珍惜地拿起那支竹笛。剛欲吹,女孩沉不住氣了,她從衣襟里摸出那截樹根,放到他的鼻子底下,炫耀地一閃,又收起來藏到了背后。
  少年的眸子亮了!他把心愛的竹笛別到腰間,耐心地向女孩討要丑根看看。女孩不搭理他,在一邊得意地朝他翻白眼珠子。少年也就不再強迫,他默默地在石頭上用鵝卵石碾碎了幾?;ㄉ?,然后蹲下為女孩搽皴裂的臉,女孩的小臉兒很快就變得油光光的、紅撲撲的了,如一只健康的蘋果。然后呢,他柔聲地說:“快將手伸出來,手還沒搽呢!”女孩只好將她攥著樹根的小黑手伸出來,少年小心地將樹根接過,放到石板上,耐心地為女孩洗凈了手,搽上花生油,又為女孩擼上袖子,心疼地為她揉著小胳膊上的“黃瓜”——那時候,他們將胳膊上被筐壓出的條痕叫做“黃瓜”。
  女孩終于答應:將丑根送給他玩玩。玩一晚上,就一晚上!
  月涼如水的夜里,萬籟俱寂,只有蟲兒微弱而又響亮的鳴叫,是宇宙不倦的歌吟,琴弦忘情的彈撥。月光透過木窗欞流瀉到屋里來,月光里的少年美得像印度神話里的仙子,他的嘴巴微張著,尖尖的鼻子在腮邊投下動人的投影。他將丑根托在手里,如托著一件珍寶,小心地看著,琢磨著。丑根奇形怪狀,真的是很丑,可是少年知道他能將它變美。他喜歡美的東西,祈盼世間的東西都像他那支竹笛一樣空靈而美好。
  少年擦一根火柴,點亮了柴油燈。他用小刀小心地將丑根那層癩蛤蟆一樣粗糙的皮剝去,露出光滑細膩的木質,一道道細紋隨意流動,間或有一個酒窩一樣的坑洼,很是嫵媚。少年雙目炯炯地凝望著它,顯得神往而癡迷。他拿過另一把尖尖的刀子,忘情地精雕細琢起來,那支心愛的竹笛暫時被放置在一邊,安詳?shù)厮X。他那雙靈巧的手,像孔雀優(yōu)美的冠子,充滿韻律地一動一動,全不知鼻孔已被油煙熏得烏黑,頭發(fā)被烤得焦黃。
  一夜之間,他已用巧手化腐朽為神奇。
  第二天早上,在石磨前,當熬紅了眼睛的少年將一只惟妙惟肖的小鹿當作珍寶雙手托給女孩時,她馬上倒地大哭,因為這不是她原先的丑根了,它變成一只好看的小鹿了?!拔也灰÷梗乙业某蟾?,她躺在地上揉著眼,搓著腳,哇哇亂叫著,鼻涕像粉條子一樣拖得老長。他上前去拉她,她就趁勢抓著他的脖子又撕又咬,還用頭撞他單薄的身子,將鼻涕唾沫抹到他干凈的白布褂上。娘出來責問少年,她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刁鉆古怪的脾氣,她的東西是不能改變樣子的,你惹她干啥呢?她就是那北河里的鱉,咬著人就不會撒口的。你們這倆小冤家,何時讓我省省心呢!
  少年不還手也不爭辯,只憂郁地別過臉去,一任女孩撒潑放賴。娘從地上撿起少年用丑根雕刻的那只小鹿,一時呆了,半響,她才雙手捧著小心地放到磨盤上,如捧著一尊神圣的觀音菩薩。然后,她嘆一口氣,偷偷抹一把淚,用鐵锨挑著一只大臘條筐出了門。
  女孩已經哭了半晌,仍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她的花鞋后跟搓破了,腳后跟上的灰也搓掉了,露出雞蛋大的一塊白,還在不屈不撓地不依不饒地搓著,哭叫的聲音已經成了直的,連拐彎都不會了。她的小手兒抓在他脖子上,一抓一道血痕;擰在他身上,就像被大公雞啄得那樣狠,那樣痛!
  
  十
  
  這天,少年趕著他的豬群回飼養(yǎng)場時,發(fā)現(xiàn)隊長正掛著那只哨子蹲在柵欄旁等著他。
  見少年來了,隊長忙站起來,毫無意義地朝遠處草垛旁覓食的雞群吹了一下哨子,發(fā)出“嗚哩”一聲古怪的聲響,沒把公雞母雞們嚇跑,倒把隊長自己嚇了一跳。他慌忙把哨子摘下藏到衣服兜里,眼也不看少年,嚴厲地說:“你看看你放一天豬,身上還是灰絲兒不帶!這怎么成呢,這還像勞動人民嗎?聽說你這個、這個放豬時還用香胰子洗衣服,你說你一個孩子,怎么還追求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呢?你從哪里學的,是不是從電影里學的?電影都是教育人的啊,你怎么不學好,光學這些浮華呢?莫不是龍生龍鳳生鳳,地主家的子孫后代天生就浮華?你這樣光忙著臭美,隊里的豬跑了咋辦?你身上的香胰子味兒,熏壞了豬鼻子咋辦?”
  少年靜靜地立在那里,靜靜地看著隊長,一聲不吭。夕陽光照在他臉上,勾勒出他深邃的眼睛,飽滿的嘴唇和鼻子挺拔的投影,優(yōu)美如畫。
  “這也就罷了,據反映,你放豬時還捎著支笛子,有事沒事就吹吹,惹得滿坡里雞飛狗跳的。那笛子是你那地主爹的,聽說那時他也好吹吹這玩意兒,惹得家里的長工短工都癡了。這還了得,新社會哪能還吹那玩意兒呢?”
  少年還是一聲不吭,目光靜靜地望著隊長,又好像越過他的肩頭,越過田野、河流和樹林,望著極遠極遠的地方,我們怎么看也看不到的遠方。那支父親留下來的笛子正別在他的腰間,垂著紅穗頭,鐵證如山。
  “你說你這孩子放豬的不像放豬的,到底想干啥哩,你這不是、不是那個擾亂民心嗎?啊,你這樣吹來吹去的,讓坡里干活的人聽到了,不就沒心干活了嗎?再說,讓豬聽上癮食也不吃了咋辦?豬都餓死了,咱過年時能吃上豬肉嗎?啊,你給我說說,把你家娘兒仨賣了,能頂一頭豬錢嗎?”
  少年不說話,倒是他的豬們騷動起來,它們忍耐地用長鼻子拱拱這里,拱拱那里,眼看就要控制不住憤怒了。隊長氣喘吁吁地說完,對自己說話的力度十分滿意,正要再斟酌幾句嚴重的話,卻見那領頭的黑豬毛發(fā)倒豎著,氣昂昂地朝他躥過來,隊長呆一呆,看事兒不好,忙撒腿就跑,到底在攢糞的壕彎前被黑豬追上了,進退無路。黑豬毫不客氣,一嘴巴子就將他拱下去了。
  隊長在壕灣里扎煞著手,朝少年鬼哭狼嚎地喊著:“日你爹的,這就是地主羔子養(yǎng)的豬!反啦,反啦,地主羔子養(yǎng)的豬,比人還反動啊!”
  豬們都擁到壕灣跟前來哼哼唧唧地看熱鬧,一個個十分興奮。隊長掙扎叫罵一番,漸漸體力不支,匆匆忙忙地朝少年喊著:“文乙家的二小子,你還站著干啥,喊人來救命啊,放下根槐木桿子拽我上去??!”
  隊長被村里的人撈上來時,渾身臭氣烘烘,從他嘴巴里冒出來的味道,比整個壕彎的味道還難聞。他趴在隊里的土炕上,對著一只豬食盆子哇哇地吐了三天,才總算將肚子里的骯臟污穢吐干凈,一張臉因為倒控著都控腫了。鄰居的寡婦嫂“嘭嘭”地捶著他的脊背,捶死驢似的。隊長緩上起來,嗷地吼一聲:“別捶了,回家捶你爹去!”就趴在寡婦嫂的大腿上,嚶嚶地哭了,聲音尖細得像個老娘們,又像只餓了三天三夜的蚊子,村里人從來沒想到隊長會這樣脆弱過,都暗暗地有些吃驚,只是不便說出來罷了。
  
  不用說,隊長一緩過命來就崴了少年的差事,這下他這個地主羔子連放豬也放不成了。掉進壕溝的教訓提醒了隊長:其實還有比放豬更臟累的活兒——挖壕溝里的大糞。這孩子轉過年去就虛歲十三了,算是大人了,得跟大人一樣干活兒,一樣掙工分了!他這樣安排,合情合理,沒人會說出一個“不”字,他這個隊長,還是很講仁義的。
  
  十一
  
  雁群哀哀南去了。在冬天到來之前,所有的植物似乎在一夜間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秋風,越刮越蒼涼。野酸棗兒星星點點地紅了,河岸的蘆葦花飄飛如雪。少年站在草坡上,手握竹笛,白布褂藍褲子,清雅文弱得仿佛隨時會隨風飄去。他瞇著眼向著未知的遠方,微啟的唇間有太多欲吐未吐的話。
  少年還沒有去干挖壕溝的差事,但是他仿佛聞到了那熏人的臭氣,熏得圈棚里的牛馬驢騾都打噴嚏。那些白豬黑豬更不用說。人人都認為豬臟,其實它們是最愛整潔的了,是人將它們安置在骯臟的環(huán)境里。所以它們只能將下巴支在地上,死閉著眼睛和嘴巴表示它們的抗議,人們看見了,又給它們安了個懶惰的惡名。
  少年感覺到處都是臟,臟,臟,每一棵草每一朵花每一塊石頭每一只螞蟻每一只蝴蝶……一切原本干干凈凈的東西,不知道為何突然變得這么臟,這么烏煙瘴氣,這么臭——比隊長嘴巴里散發(fā)出來的味道還要臭,還要腥,還要丑陋。他無法忍受這臟,這臭,這腥,這丑陋。他要到河邊去洗一洗,唯有清澈的流動的水,能洗凈世間潑灑在他身上的污穢;唯有清澈流動的水,能洗出他的干凈和清白!他像渴了般地奔向豐盈漾蕩的河邊,先張開嘴巴喝了幾口,洗一下腸胃,又將水撩到頭上開始洗頭,洗腳,洗身子。
  洗完了,他重又穿上飄著肥皂香味兒的白布褂,然后蹲8A3K32jOq8ypRh/fMydFhg==在河邊洗刷他的黃球鞋,這時候,他腰間的竹笛突然滑落水中,被水流裹挾著越漂越遠,竹笛的一頭撞在一塊突出的青石上,發(fā)出輕微的撞擊聲——盡管水掩飾了它聲音的響亮,但在視竹笛如生命的少年聽來,卻已經如自己的頭顱撞上了石頭一般疼痛。他剛洗過的身體不由得抖了一下,然后他就毫不猶豫地躍入水中,如一只撲火的蛾,一顆濺落的星,一條歸家的魚……
  一只水鳥撲棱棱地驚飛而去,它看見一朵白蓮綻開在水面上,追隨著漸去漸遠的竹笛,時躍時飛,爾后漸沉漸落,只留下一只頎長的手在水面上無助地劃了幾下,便驚心動魄地消失
  了……
  當少年被打撈上來時,斜陽染紅了萬頃蘆花,躺在蘆花之下的少年恬靜安詳,一如往常,脖子上女孩的抓痕已經被河水泡得泛白。人們在下游的石縫里,找到了那支竹笛,把它放到少年空空的手里,這下他抓住它,永遠也不會失落,再也不會分開了。老天爺要一個人的命,是從來不用理由的,可憐從此后,這個瀟灑少年只能枕著心愛的竹笛以黃土為家!
  少年走的那天,七爺爺也走了。他是在得知了少年離去的消息后走的,他穿戴整齊地橫躺在炕上,頭朝西,腳朝東,旱煙袋別在褲腰上,就像早就準備著要上路似的。孫女兒趴在他胸前,嗚嗚咽咽地告訴他少年的事兒,孫女兒的頭發(fā)已經長得又黑又長。七爺爺輕如煙霧地嘆息一聲:“這個混賬東西,他是穿著濕衣服來的,仍要穿著濕衣服去……他走了,是天把他叫走了。不,他是回去了,這個污濁人世,擔不住他……”
  一滴清澈的眼淚,從七爺爺渾濁的眼睛里滾出來,滴到孫女兒的手心里,他蠕動嘴唇喃喃地自責著:“你這個糟老頭子,還裝模作樣地躺在這里干啥哩,他走了,你,也該走了……”
  說完,他再次嘆一口長氣,脖子一伸打了一個嗝,就慢慢咽了氣。
  七爺爺走了,他是因為回答不了孫女兒的問題而羞愧,還是因為預言不準無法再面見世人?或者,他是不忍看少年孤零零地走,要陪他一起歸去?大家都說:七爺爺之所以活這么久,就是為了用蒼老的翅膀護佑少年,否則,為何一個前腳走了,一個后腳就去?
  七爺爺走了,還能找誰去問一聲:少年的離去,到底是天命、天災還是人禍?還有誰能捂著憤懣的胸口,去問問天,問問地:為什么唯一一朵開在荒野的花,無人懂得珍惜,連蒼天也難容它的燦爛;為什么不小心流落世間的美,要用毀滅才能證明它的珍貴?!
  這一小一老,一前一后地走了,一個腰里別著心愛的竹笛,一個腰里別著心愛的煙袋。人們不由得記起:七爺爺曾經在少年出生的雨夜里,吱吱地吸著旱煙,說:“駕著風雨來的孩子,若這世間能擔得住,定能成個‘人物’,不信,你們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
  “那要是擔不住呢,爺爺?”他的小孫女歪著剛剃得跟狗啃的似的蘿卜頭,問。
  “那我就不知道了,那是天的事兒啦!”七爺爺說著,往鞋底下?lián)t搕煙袋,意味深長地嘆息一聲。
  走之前,他又是這樣嘆息一聲……
  
  十二
  
  少年去了,時光也隨著那條河的水,流去了誰也看不見的地方。
  世俗的手,抓不住一現(xiàn)的流星。這片黃土曾以五千年的精血和靈氣,孕育出那樣一位孤獨奇異的少年,卻又在瞬間掠走了他,就像無聲掠過草尖的清風,就像暗夜里一現(xiàn)的曇花,只留下關于美的傳說、美的渴望、美的預言!
  隨著一些人的離去,“文乙家的大冤家”已經漸漸被遺忘,但人們還是會經常地提起“文乙家的二冤家”,為他惋惜,卻不知到底該惋惜什么?
  自從少年離去后,女孩就幾乎再沒說過一句話,她變得更加古怪自閉。她的眼睛,不再看任何人,甚至連斜睨一下也不屑了;她露天的鼻孔,不再發(fā)出“哼哼”的輕蔑聲;她毒花般的小嘴巴,也不再說出刻薄的話。只有她的娘心里明白,有一個陰影始終伴隨著她:她認為少年是因她而死的,少年躺在蘆葦花下的時候,她看見了自己留在他脖子上的傷痕,不由捂住雙耳,發(fā)出一聲比一聲更凄厲的尖叫。
  少年就是帶著她賜予的滿脖子的傷痕,去了另一個世界。這件事情女孩永不能忘。
  在每一個夢里,嗚嗚咽咽的笛聲都如影相隨,難絕難斷,喚起女孩深重的罪惡感和無法追根溯源的渴望。少年的臉龐,在銅鏡一樣古老的月亮里向她微笑,整齊的牙齒,比大石榴的籽兒還潔白;那一支竹笛,橫在他花瓣般的唇下,不用他吹奏,就會發(fā)出清麗婉轉的聲音,纏繞著月光和星光飛翔……正當她驚嘆笛聲的美妙時,卻見他頎長的脖頸上,一道道傷痕新鮮如初,仿佛永遠不會愈合……她淚如雨下,她向他伸出手,喊他,哭他,撒嬌地喊著他的名字,祈求他快回來,祈求他原諒她,她甚至在夢里抓著自己的脖子撕扯,想以自己脖子上的傷痕,換取他的歸來……醒來,淚水滲透了谷糠的枕頭,手里抓著的,卻是冰涼的月光!
  在炎涼浮沉中,女孩漸漸長大,像少年離去那般大時,女孩也失學了,不是因為成分問題(那時候已經不太在乎這些了),而是因為她的娘年紀大了,干不動地里的活兒了。女孩什么也沒有說,收拾收拾書包就背著回了家。
  女孩這輩子肯定要像她的父母那樣,做個農民無疑了。可是,她卻像少年那樣心比天高。她瘋狂地迷戀上了唱歌,日夜難安,幾近成癡。她邊鋤著地邊唱歌,聲音清脆悅耳,高亢入云,常讓過路的人誤認為是收音機。村里人說文乙家又出了個不務正業(yè)的孩子,文乙家凈出這種怪孩子,只怕又是災禍呀!
  女孩聽到那些竊竊私語,面不改色地扛著鋤頭走過,好像根本沒聽見一樣。
  為避免被人嘲笑,女孩常常一個人到村后廢棄的地瓜井里練聲。她去的時候一般都是在早晨,村后的林子里還彌漫著霧氣,鳥兒在樹葉間唱得正歡。她本來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青枝綠葉下和鳥兒一起唱的,可是她厭倦了村人的說三道四。不祥的話,沒有誰是喜歡聽的,尤其是她的娘——她已經變得有幾分遲鈍,受不住再三的打擊了。好在林子里有這樣一口井,可以將她的歌聲埋葬在里面,不被上面的人聽到。她踩著井壁兩邊的洞洞一步步走下去,站在比黑夜還黑的井洞里開了嗓。井深處溫暖潮濕,如遠古的洞穴,女孩撕云裂帛般的歌聲四壁回響,掙扎戰(zhàn)栗著向井壁外的藍天飛翔。歌聲如一根搖曳的絲線,維系著她井底之蛙的命運和對那個少年不能釋懷的愧疚和思念。
  
  十七歲時,扎著兩條小辮子的女孩到大隊屋前的水樓子挑水,聽見槐樹上架著的那個大喇叭在下通知:省歌舞團到縣文化館來招生了,符合條件的人可以拿著村里的介紹信到文化館去報名考試。
  女孩激動得心都快跳出來了,她把水桶一扔,水桶就像兩顆腦袋骨碌碌在結冰的地上滾出好遠。
  女孩跑到大隊屋里去找村長寫介紹信。隊長——他現(xiàn)在已經是村長了,村長正和人吆吆喝喝地打撲克,耳朵上夾著一支皺巴巴的煙卷。聽了她開介紹信的要求,村長的眼睛瞪得比雞蛋還大,他干凈利落地說:“不開!”她追問他不開的理由,他斬釘截鐵地說:“沒有理由!”轉過頭去就將手中的撲克一甩:“地主!”
  女孩屈辱地在烏煙瘴氣的屋子里站了半天,終于絕望地轉身離去??绯鲩T檻的時候,他聽見村長罵罵咧咧的聲音:“日你爹的,也不想想自己是誰?那歌舞團的大明星們都是干部子弟,省長縣長的公子千金和親戚,有你啥事兒?你想跳出農門逃避勞動,偏不讓你去!小姐身子丫鬟命,你就老老實實在土坷垃驢糞蛋堆里打滾吧!”
  女孩在水樓子旁撿起水桶,搖搖晃晃地挑著一擔水回家去,水潑灑了一路。
  女孩回到家,從箱子底下摸出一塊藍底白花的的確良布,里面包著那只丑根雕刻的小鹿。多少年了,它還是如初的模樣,只是顏色有些發(fā)黃了。女孩將小鹿小心地放回箱底,就拿起花布頭也不回地走了,她娘喊也喊不住。
  女孩找到村里唯一的一個老裁縫,請他今晚上用這塊花布給她做好一件褂子,裁縫的表情像村長一樣吃驚,他從老花鏡底下望著她說:“你這孩子咋這般性急呢,啥急事還非得穿件新褂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眼神不濟,晚上活兒做不好,再說又是裁,又是縫的,一夜哪能完成?”于是,女孩就請他將布裁好,她自己回去想辦法,老裁縫眼花手抖,一不小心就將布裁錯了,將衣服的前襟和后襟一塊兒裁了,誰都知道衣服的前襟要挖得深,后襟要挖得淺,這下這塊花布算是廢了!
  夜里,女孩在十五度的燈泡下將那塊花布攤在炕上,先剪了塊廢布將挖深了的后襟補上,又剪了一塊大大的廢布當作假領子,足以將后襟的補丁蓋住。然后,她就就著燈光,用滿是繭子的手縫起來,每個針腳都細細密密,一絲不茍。她專注的神情讓人想起十年前那個在月光下雕刻小鹿的少年,只是少年的神情是神圣癡迷,而她的神情則多了些冷酷和決絕。
  第二天晨曦微明時,那件花褂子已經穿在了她身上,一串串白槐花在藍底子上開得芬芳馥郁,比在大樓里買的還合身,完全看不出是手工縫的。她跟躺在炕上的娘說:她要去縣文化館考省歌舞團。
  她娘說:“村長不給你開介紹信,你去也是白費呀!”
  她倔強地說:“我就不信,難道我的好嗓子還不如村長的介紹信管用嗎?”說著,就背著上學時用的書包往門外走去。
  她娘躺在土炕上,抹著眼淚連連罵著:“你這個倔閨女呀,你這個倔閨女呀!”
  幾天后,滿面憔悴的女孩從城里回來了,她來到少年放牧過的空曠的北坡,伏在少年坐過的草坡下痛哭:她是想用肉的嗓子,唱出少年笛聲中所要訴說的一切??!然而上天給人以登天的夢,卻不給人以登天的梯子。她沾滿泥巴的腳,依舊踏不進少年至死遙想的天堂!
  
  十三
  
  幾年后,女孩的母親也走了。村里人幫女孩埋葬了她,將她和丈夫葬在了一起,左邊是她的“大冤家”,右邊是她的“二冤家”,一家人在沙土下團聚了,卻把女孩孤零零地撇在了世間。
  女孩在給母親上完百日墳后,就背著包去了城里,包里最珍貴的東西,是那只根雕的小鹿。臨行前,她跪在父母和“大冤家”“二冤家”的墳前磕了頭,磕得血流在石板上,又滲入腳下細軟的沙土,開出沒有綠葉的凄艷花朵。
  此后,耳語般的笛聲陪伴女孩,去經歷那些常人無法想象的悲歡炎涼。她曾經生不如死,歌過、哭過、嬉笑怒罵過,卻從未在任何時候向任何人低過頭。鳳凰涅槃般的苦痛之后,她已如笛聲中寧折不彎的少年,只把那份野性、那份不可言說的哀愁統(tǒng)統(tǒng)收斂到骨子里去,平靜的臉上不寫半點滄桑。她虔誠地循著笛聲前行,縱使離人群越來越遠,縱使凡俗的幸福從指間漏盡,仍無怨無悔。
  女孩就像在夢里撫摸過那只竹笛,醒來,已人近中年,手上仍留有竹子的清涼滑潤,而少年迎風挺立的身軀,早已萎縮成了一抔黃土。在無數(shù)不眠之夜里,她曾經一遍遍地想:在不會思索、缺少靈魂的年代里,他曾是一幅美得令人心碎的畫;在粗糙混沌、沒有航標的年代里,怎么竟會有那樣一位飄逸出塵的少年呢?怎么會呢?!
  二十年后,女孩——不,女人回來了,她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穿著花布褂去考歌舞團的女孩,不是那個躲到地瓜井里練聲的女孩,更不是那個躺在石磨前打滾撒潑的女孩了,她臉上刁鉆古怪的神情,已經被寵辱不驚的淡然所取代,她身上的服裝簡單而高貴,所以,連白發(fā)蒼蒼的村長也不認識她了。
  女人回村的時候,村長拄著拐棍顫顫巍巍地站在街口,極其文雅地問這個城里女子:“請問這位女士,你,找誰呀?我從前是這個村里的村長,沒有誰家的人不認識的。”
  村長不認識她,總算有人認出她了,他們紛紛圍上來,將寂寞的村長撇在了身后。大家都關心地問文乙家的姑娘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在城里做啥工作?她只是笑笑,將手中的禮物分給眾人,就獨自往北坡走去。一位在城里讀大學的小子指著她的背影說:“我在電視上見過她,她是個有名的作家,寫了很多和竹笛有關的小說,報上登過,書店里也有賣呢!”
  女人來到少年曾經放牧過的北坡,腳步無主地四下里游蕩,像風中無根的浮萍。北坡的荒草已經被規(guī)整的良田占據了,那條曾經帶走少年的河,也已經干枯,只剩下萋萋的荒草,如誰的頭發(fā),上面兀立著幾只寂寞的紅蜻蜓,和無家可歸的水鳥兒。
  女人四處尋找著,卻沒有找到那個少年曾經坐著吹笛的草坡,蘑菇一樣漂浮的草坡,她疑惑自己丟失了根,丟失了方向。她哪里知道,歲月的風沙,早已經將那個草坡抹平了。但如泣如訴的笛聲分明還蕩漾在粼粼的波光里、婀娜的炊煙中,分明還纏繞在故鄉(xiāng)的白楊林梢上,少年也分明還是少年,還坐在那個四季輪回的草坡上,如醉如癡地吹奏著竹笛……
  是的,她仿佛又真真切切地聽到了笛聲!時斷時續(xù)的笛聲自遠處飄來,吹笛的少年坐在草坡上,陽光里,滿坡大豆發(fā)出爆裂的聲音,到處是螞蚱的拍翅聲。少年的臉龐,清秀優(yōu)美得仿佛不屬于這碌碌塵世,他的十指纖長,輕靈地在笛孔上逗點,眼睛眺望著遙遠——誰也看不見的遙遠,仿佛他能穿越田野、河流和樹林,看到另外的世界。他的狹長上挑的眼睛在不經意的一瞥中,便泄露了對世俗的漠然甚至不屑。只有在吹笛時他才是專注生動的,連周圍的景物也仿佛被帶動得活了起來。
  女人仰望著那個別人看不見的草坡,一如當初少年遙望著別人看不見的天堂。不合時令開放的花,美得叫人心驚,卻注定難逃夭折的命運。在一切成為往事之前,誰人能明白;在一切成為往事之后,又有誰能代你問一聲:為什么?!
  女人從背包里掏出那只根雕的小鹿,小鹿清純的眼睛里似乎也包含著淚水,令人不忍卒睹。女人用戰(zhàn)栗的十指挖著土地堅硬的胸膛,挖著,一挖一道傷口,一挖一行血痕,終于,她挖出一個小坑,將小鹿深深地埋葬。
  兩行熱淚無聲地滑落,女人向那個看不見的草坡跪下,用泣血的聲音輕輕喚著:吹笛少年,我親生的哥呀!

红桥区| 日喀则市| 霞浦县| 苍溪县| 大埔县| 南汇区| 元谋县| 太和县| 彭州市| 元朗区| 恩施市| 彝良县| 和田县| 青州市| 姚安县| 三原县| 乌兰察布市| 沿河| 旌德县| 汝州市| 赣州市| 德庆县| 剑河县| 鹤庆县| 贡嘎县| 博白县| 大新县| 临安市| 平罗县| 平湖市| 沁源县| 加查县| 修武县| 新巴尔虎左旗| 伊宁县| 日照市| 临潭县| 锡林郭勒盟| 信丰县| 赣州市| 新干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