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石水村有山有水。
石水村的山不是能用哪一個詞來形容的。誠然,它不夠奇?zhèn)?。山之陽幾乎無可逃脫地被開辟成了臺階狀的梯田,用來供養(yǎng)村里的幾百張嘴,所以,你便看到,那山的臉面上仿佛堆積著無盡的皺褶。不過,山之陰畢竟還有壁立萬仞及翠色離披之地,于是,這矜持的山陰處倒也能見得幾分雄壯或是峻峭。
水呢,也不好給它下一個結(jié)論。村前逶迤過的河流是一脈的白滑滑,因了水底的沙。對了,不單河底是柔軟的沙,這河的岸原本就是比河水還要闊上兩倍的亮盈盈的沙灘。這是河的北岸。當(dāng)然,這條柔弱的小河在某個熾烈的夏天,也會忽然洶涌起來,它騰起了渾黃的沙旋,仿佛要吞噬了它的岸。不過,當(dāng)洶涌退去后,它仍舊是那條白滑的小河,灘涂依然亮得純凈。河的南岸是一座山。站在河邊,可以看到南岸蒼褐的山之陰。山背上的顏色垂了下來,落到小河照不到陽光的地方,便讓這河水變得幽深。
所以,很多東西是琢磨不透的。此刻,生子正仰面躺靠在小河北岸的沙坨上。他正在思想著一些搞不明白的事。他自己身上,現(xiàn)在有了一個很大的謎。這個謎和過往的謎交織在一起,令他懊惱。他把一只手臂枕在頭下,用另一只手掌遮住眼睛,可是指縫間鉆過的一縷陽光,還是讓他覺得眩暈。
在眩暈中,他在糾纏著一個問題。相較而言,這是一個過往的謎。是關(guān)于那個男人的謎。這個謎至少已經(jīng)氤氳了十八年,只不過生子從未察覺罷了??墒?,當(dāng)三年前夏季的某天,那個男人去了魚晾子后,就悄無聲息地了無影蹤時,他家前院的五奶奶的一句話,讓他頓然曉得,這么多年來,他們家里一直藏匿著一個謎團。五奶奶說,走了,終是走了,我早知道他不明不白的來,還會不明不白的走。生子疑惑地問詢五奶奶的意思,五奶奶嘆口氣說,問你阿娘吧。那時,阿娘還清醒,她定定地坐在土炕上,平靜地看著滿屋子勸慰的人。她并不說話,也不哭泣。在人們勸慰的話說到一定分寸的時候,她努力露出好看的笑容說,沒事兒,大伙兒都回吧。五奶奶臨出門,又長長地嘆了口氣。
屋子里冷清下來的時候,生子盯著阿娘的眼睛問,到底怎么回事?阿娘迎著生子的目光,又怯怯地躲開,旋即,伏倒在土炕上,哇地一聲哭叫起來。
此刻,生子的頭有些隱痛,便努力停息住回憶。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起來。生子知道自己在睡覺,也明白自己睡得不深,但在他的腦子里卻又重復(fù)起了一個老舊的夢:一個晚暮,嬌小的女孩兒與他的老爹牽著驢子,行走到沙灘上去馱沙土,預(yù)備修蓋坍塌的舊屋。女孩兒聽到河水邊咕呱的蛙鳴,便丟開了韁繩,撇開了老爹的嗔叫,直奔了河邊去。她掀開沙水里的卵石,看到兩個疊在一起的蛙。她妄圖捉了它們,卻被它們輕輕躍起的弧線驚得退了后。然后,她開心地追過去。那蛙便躍進了淺淺的河。她有些悵然,便也踏進河水,俯下腰身,用雙手擊掠起水花。她突然間愣住,然后,驚叫了一聲,返朝岸邊奔來。女孩兒的老爹此刻已經(jīng)裝好了驢背上的沙筐,他正笑瞇瞇地站在岸邊,手里牽繞著韁繩??粗耗捏@奔,老爹扯著驢子向她迎來,弄得負(fù)了重的驢子遭了無辜,竟弄了一個不小的趔趄。最后,這驢子竟被搞糊涂了,它背上的沙土被傾下,它有些欣喜,但隨即便失望了,甚至有些生氣。它的鼻息里哼出一些不滿,但還是被勒令伏下,然后馱起一個濕漉漉的壯碩男人。它扭頭瞅了眼脊背上氣息微弱的男人,便生發(fā)了一些憐憫,于是它小心翼翼地向家里走去。
但那個男人并不姓趙。生子睜開了眼睛,定定地想。此刻,生子又想起了李花。他想,如果我和李花結(jié)了婚,她老爹非要逼著我的孩子也姓了李吧。
二
生子已經(jīng)沒有了睡意。他起了身,朝河水里走去。這一段的小河,是石水村的最下游。這里叫做下梢。石水村正對著的整段河流都是淺灘。最淺的地方可以露出河底的沙,以及半掩在沙水里的卵石。但是,下梢卻又復(fù)雜起來。下梢是最淺的地方,也是最深的地方。這里是淺與深的交界處。
踏著水花,生子朝河中心的魚晾子走去。這三年里,每個夏天生子都用鋒利的斧頭砍削好八根結(jié)實的油松,狠狠地釘嵌到河沙里。一共四個面,每一面用上三根。再用霸梨木枝做好三角架,這便銜接好了四面八方。為了牢靠,麻繩是不可少的。生子采了山溝里的野麻,用溪水浸泡足了,再撈起,就著溫潤,搓擰成粗壯的麻繩。生子用這些麻繩將油松木桿與霸梨支架捆綁好。最后的工序便是鋪上用剝光的秫秸編制的席子了。生子也會編席子,但這是無須他動手的。每年的冬天里,阿娘都會笑盈盈地坐在秫秸垛前,細(xì)致地剝好秫秸桿兒,然后把這些秫秸桿兒捆扎好,細(xì)致地放到里屋的幔子上。待到第二年的夏天,阿娘便又拿出秫秸桿兒,笑盈盈地將它們編排到一起,然后交給生子的老爹,和他一起去做魚晾子。不過,這三年里阿娘是不會來到河邊了。她從不再到河邊。她當(dāng)然還記得要剝編秫秸,甚至要比以先做得精細(xì),但她從不再到河邊。生子每次出門,都會回望一眼團坐在土炕上的阿娘。有時,生子沒有什么感覺,有時,心里便扭擰著想哭。
魚晾子上平躺著十幾條寸把有余的青鯉,它們翕動著嘴角,貪婪地榨取著水花里稀薄的空氣。有的可能不甘心,便用尾巴翻騰幾下,但當(dāng)它復(fù)又降落在晾子上,它似乎慢慢地氣餒了。生子忽然想到上學(xué)時老師講的鯉魚躍龍門的故事,便哼笑了幾聲。那不過是胡謅罷了,它連這小小的晾子都躍不過呢。
生子站在魚晾子旁。時間還早,他不急于將這些鯉魚用柳條穿過魚鰓,再提拿回家里。他只是站在魚晾子旁發(fā)呆。他看著魚晾子下游旋轉(zhuǎn)的水波。這水波映著明晃晃的太陽光,卻顯現(xiàn)出幽深的綠意來。他們都說這是個無底的深淵。他們都說如果誰被旋進了這個漩渦,便別指望著能出來。但有一個人也許例外,就是驢背上馱回的那個男人。
怎么說呢,在三年之前,生子是蠻歡喜自己有那樣一個老爹的。那個男人身子壯碩,上山耕田種地自然不在話下,最絕的是他的水性。對,人們通常會以為水性好就是擅長游泳,那么那個男人當(dāng)然是一流的高手。他時常在某個晚暮,來到河邊,從河的北岸漂到河的南岸,再一口氣地從河的南岸泅游過來。甚至可以再過去,再回來。這是村里的其他男人做不到的。有時,他去了河對岸,還會登上對岸的山之陰,大聲地吼叫幾嗓子。他還敢登上峭壁,專門砍拾石棱里生長的硬喬木,然后擔(dān)著扁擔(dān)從河水里行走過來。生子時常站在河的北岸,用雙手?jǐn)n著嘴巴,長長地喊上一聲爹,于是對面山陰上或是河岸邊也會長長地傳回一聲噯。這些還不算是稀奇的。他最讓人妒忌的,是水似乎很喜歡他。水不但歡喜地向他敞開胸懷,還會悄悄地告訴他,在下梢那個河水淺深交界的地方,可以支起一個魚晾子,它更會慷慨地讓他的魚晾子上躥上數(shù)不清的青鯉,甚至還會叫他在某個傍暮用魚叉在沙水里叉起一只甲魚。生子害怕甲魚會咬了自己的手指,但還是忍不住用木棍逗向那只甲魚。
河水穿過魚晾子源源不斷地進了下梢的漩渦。又有一條青鯉躥上了魚晾子。生子打算拾起這些魚回家了。這時,河床上起了一縷風(fēng),憑著這縷風(fēng),飄過來一聲柔顫顫的噯。生子抬起頭,看見北岸邊站立著一個提木桶的女人。生子的臉一下子紅了。他辨得清她是誰。原本他盼望她是李花,但其實他更害怕她是李花,更何況,李花現(xiàn)在怎么會來呢?生子遲疑了一會兒,還是趟著水花回了北岸邊。
噯,我來買你的魚啦。這個女人顫笑著說。
我,我。生子口吃了。他原想說,我得給我娘做烤魚。但他的臉一紅,竟說不成這話。
傻小子。風(fēng)兒又吹過,這女人顫巍巍的腰肢便在寬松的裙子下擺動了起來。她有些狂放又有些羞赧地拉住生子,便倒向干凈的沙窩。生子不知所措,但明晃晃的太陽光似乎刺痛了他的眼睛,他虛虛地說,怕有人。那女人有些不甘地放開了身下的生子,復(fù)又俯下來,用力含住生子的嘴唇。然后,她站起來說,把你的魚賣給我,去吧。
三
回到家里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正午。生子在當(dāng)院生起一堆火,便把用柳條穿著的青鯉放到上面炙烤。自打那個驢背上馱回的男人消失之后,這三年里的每個夏天,阿娘都不厭其煩地叫生子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這偏執(zhí)的吃法。今天的魚肉顯然少了些,生子烤完魚后,阿娘顯現(xiàn)出了不滿。生子不敢告訴阿娘今天緣何只帶回這么幾條魚,他便安慰了一下阿娘。他說,阿娘,還有好多魚呢,我給你變個戲法。
生子便順著梯子爬上了瓦房。瓦房上晾曬著前幾天富余出來的一些魚。這些魚都穿著柳條,魚的身子在陽光下顯得干癟萎蔫。生子走上房頂,抓起這些柳條,再慢慢回來,走向梯子。他越小心,便越有些心悸,腳底競滑了一小步。所幸他拋開了那些柳條,雙手便撐住了瓦片。那些柳條在空中先是小小地上揚,然后不約而同地向當(dāng)院地面上的那團火飛去。阿娘循著那些柳條掠下時的呼嘯聲,高興地拍著手,叫道,好,魚,魚。
方才的趔趄,讓生子的心里又難過起來。他又想起了那個男人。是的,生子現(xiàn)在每當(dāng)回想舊事,就會用那個男人稱謂他。他不是不想管那個男人叫阿爹,只是那個男人來路不明,更不知所蹤,不再肯讓生子管他叫一聲阿爹。生子記得自己十歲的時候,那個男人牽著驢子從鄉(xiāng)里馱來土窯里燒制的青瓦。那個男人爬上了草房頂,生子撒著歡地要上去。他高高興興地和那個男人一起拋下屋頂?shù)呐畈?,而阿娘便笑盈盈地在房子下面撿拾。突然,那個男人的腳下似乎一滑,生子便急忙伸手去抓。那個男人自己抓住了蓬草,生子卻急速地滑了出去。生子時常會想起這一幕,他有時恨恨地想,我都去抓你了,你為什么不抓我?生子滑出去后,是以坐姿著地的。他沒怎么感覺到疼痛,只是骶骨有些麻木而已。
生子從房頂上下來,他不忍看著阿娘胡亂地炙烤那些鯉魚。誠然,那個男人似乎是嬌疼著阿娘的。那個男人去了山里的梯田,通常是叫阿娘和生子坐在地頭的青石上休憩,他自己則在田地里舞弄著壯碩的身子。去了河邊做魚晾子,阿娘倒是可以幫得上手。是的,她完全承包了撿拾魚的喜悅。那時候,他們一起弄來好多魚,還會分給前屋的五奶奶吃些。那時候,他們有好多種做法,當(dāng)然有炙烤,但還有蒸、煮、炸、燉,生子不明白,這三年里,阿娘怎么只是持守著炙烤這一種仿佛原始的吃法。
把方才拋下的那些蔫癟的魚烤熟后,生子悉數(shù)交給了阿娘。阿娘饕餮地咬食了半條,卻搖搖頭,再搖搖頭,回到屋子里的土炕上去了。
四
生子進了里屋。他從衣兜里掏出了一張十元的票子,他把它悄悄地放進了一個木匣。這個木匣的旁邊,躺著一個鐵皮筆匣。生子看著這兩個匣子,眼淚滴落下來。
阿爹,我要個筆匣,李花有個鐵皮筆匣呢。生子噘著嘴說。
那個男人臉上堆著笑說,好兒子,去睡吧。你睡醒了,就有筆匣了。
生子便踏實地睡去,他沒有理由不信服那個男人。于是,第二天早上,當(dāng)他睜開眼睛時,他的枕邊便多了一個綠油油的梨木筆匣。他打開筆匣,里面竟還偷偷地藏匿著一個可愛的紅鯉魚。生子愣了,竟以為那鯉魚是真的。
李花喜歡上了生子的木匣。她說,我們換吧。
這是十多年前的舊事了。生子告訴自己,別再想了吧,但生子還是忍不住去想。他又想起小時候,那個男人做好了魚晾子,自己每天驕傲地提著魚兒回家。不過,那個男人不會每時每刻都守候在那個魚晾子旁邊,就像現(xiàn)在,生子也不可能老是待在河邊。于是,便有人偷了空隙去魚晾子里撿魚。李花便去過。生子看見了,偷偷地躲在沙坨后,待她返回時,便輕輕地嘿叫一聲。李花的眼淚便一串串掉下來。生子便笑,笑著笑著,他心疼起來。他趕忙說,我逗你玩呢。然后,生子一邊說你等等,一邊跑跳到河中心,把晾子里的魚悉數(shù)提拿過來,全部塞到李花的手里,李花破涕為笑了。這時,春英也到了旁邊,她的欣羨是顯而易見的。生子卻立起眼睛,把春英趕跑了。
生子從里屋出來,他想再去下梢。既然有人肯出高價收購,那么他當(dāng)然不會愿意讓人乘了空隙拾走他的魚。即便是李花。
去河邊的路,要經(jīng)過寡婦翠紅的家。他聽到翠紅屋子里稀里嘩啦的牌九聲。在他們這個地方,賭博是很慣常的,每個人手癢了都可以賭上幾把。他們沒有什么錢,于是他們更寄望于能幸運地贏來錢財。皺褶的山臉不過能喂飽人的肚子,除此以外,你別指望它能給你再留下什么油水。
生子很懊惱地碰到了一個人。那是李花的老爹。要是以前,生子會親親地叫上一聲叔,但是現(xiàn)在,生子對他惱得厲害。他是個賭鬼。是的,在石水村,如果只是偶然興起,去賭上那么幾把,是見怪不怪的,但如果整年泡著賭,就會被稱作鬼。這個賭鬼會嘴皮利落地講上一番道理,仿佛他在做著天經(jīng)地義的事。還有,你說不準(zhǔn)他說的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生子不愿和他搭訕,便躲到墻垛后,看著賭鬼進了寡婦的屋。
五
魚晾子果然有人。
生子踏著沙灘向河邊走去,遠(yuǎn)遠(yuǎn)的,他看見河中心站著一個人。生子焦躁地想要快些到達(dá),但他感覺到腳底的沙子是那樣的窩人,讓他行走得費力。
他想,那會是李花嗎?他的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十年前那個要和他交換筆匣的,來魚晾子偷魚的小姑娘。那個時候,她是多么的可愛啊。他尤其喜歡看她被抓住時垂下眼淚的樣子,雖然他會有一點點的心疼??墒?,我怎么越來越搞不懂她了呢?生子想。今年春節(jié)的時候,生子去叫李花來過節(jié),李花正在屋里照著鏡子。李花的賭鬼老爹盤坐在土炕上,喝著他的燙酒。生子恭敬地叫了一聲叔,賭鬼示意他坐下,賭鬼不產(chǎn)兒子的婆娘則端拿來炒熟的花生果。生子說,李花,去過節(jié)吧。李花噘著嘴,并不做聲。賭鬼便生氣了,把筷子拍到桌上說,你臭什么美呢,戴上金項鏈就那么好?那東西能吃還是能喝?生子怯怯地問,金項鏈要多少錢?賭鬼說,三千塊呢。生子到現(xiàn)在也不大相信那會是李花的想法,他以為那一定是賭鬼的把戲。
于是生子一個人回去,臨走時,生子看了一眼擺在柜子上的那個梨木筆匣,李花把那個筆匣塞到生子手中。
那個可恨的男人為什么消失了呢?生子惱恨起來。如果你不消失,我便可以出了石水村,去城里打工,掙來那三千塊?,F(xiàn)在村子里的小青年都進了城了,他們說要去掙彩禮,預(yù)備娶回心上人。現(xiàn)在石水村沒有出去的,恐怕只有我一個了吧。生子想。哦,對了,還有一個,是那個病秧子春輝。
終于到了魚晾子。先前在那里的人并沒有因為生子的到來而撤離,相反,她似乎專是為了等來生子。
生子看見一個美艷的女子。她穿著黑紗裙和暴露的T恤衫,脖頸上赫然圍著一條亮晃晃的金鏈子,頭上呢,還扣戴著一頂潔白的涼帽。
春英?生子打了個招呼。
我來買魚。春英莞爾一笑。
生子有些愣住,你不是在城里嗎?怎么回來了?
哦,我來接春輝,要帶他去瞧病。
生子哦了一聲,又仔細(xì)瞧了瞧春英,他自己便羞赧起來。是啊,小時候,春英是那么一個邋遢的丑小鴨,常常受自己的欺辱,現(xiàn)在竟出落成這般樣子。這樣想著,生子的眼睛便挪開了,他有點兒為自己不好意思。
你請我吃條烤魚吧。春英笑著說。
好吧,生子也笑笑,你等等。
生子便踏著水花,直奔向河的南岸。生子爬上了山陰,他折了一些油松樹枝,又在河邊折了些柳條,再輕快地回到魚晾子處。此時,生子經(jīng)過了這一番折騰,覺得有些燥熱起來。他便快些用柳條穿好了幾條青鯉,然后對春英說,我們?nèi)ツ习吨丝景伞4河⑿π?,好啊?br/> 于是,在河南岸的柳樹下,燃起了一堆火?;鹈缋锷v著油松的香氣,還有青鯉嫩嫩的魚腥。生子聽著春英講著城里的種種趣事,他有時便輕笑起來,他的心里也便有了某種憧憬。他有些懊悔自己小時候為什么那般冷落了春英,而又那么低賤地,好多次,心甘情愿地在北岸,淌著火辣的汗滴,為李花炙烤肥嫩的青鯉。
六
春英提著青鯉回去了,她說要為她那病弟弟補些元氣。生子不要她的錢,他慷慨地說,如果需要,隨時來取。然后,生子爬上了柳樹枝,他依靠在樹蔭里,做一下小憩。
城里真的那么好賺錢嗎?那么,老爹是否去了城里呢?對于那個男人的影蹤,生子做了一種好的猜想,于是他在潛意識里管他叫了一聲老爹。他大概是去給我掙彩禮吧。生子想。不過,生子隨即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不會不言說一聲便去的,他是那般地寵愛他的婆娘。生子只記得他和阿娘有過一次爭執(zhí),但最后還是以他的妥協(xié)而結(jié)束。那是生子開始上學(xué)的時候。上學(xué)便要有學(xué)名,要有正式的名字。于是,阿娘便要生子叫趙生,說那是他老爹的遺愿。那時,阿娘的老爹似乎早已去世,生子的腦海里并無清晰的影像。當(dāng)然,生子的夢中時常出現(xiàn)的那個牽驢子的老頭,不過是因了五奶奶和自己阿娘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而拼湊出的人形罷了。生子不明白那個爭執(zhí)有什么意義,直到后來自己和李花定親后,李花某次鄭重地說,將來有了娃子要隨我家的姓。生子將李花這個要求告訴了那個男人,那個男人竟憤怒地摔碎了一只瓷碗。
生子的心緒很亂,便下了樹,復(fù)又朝南山上攀去。愈向上攀,他愈感到徐徐的涼風(fēng)吹拂得舒坦。山麓很峭,但他攀得住,山腰處的野草花開得漂亮,他又想起了李花。于是,他更用力地攀爬,想要釋放掉胸中的煩躁。他終于坐到了一塊兒青石上喘口氣,然后他長長地喊叫起來,李花——
山谷里撲棱起了幾只野鳥,它們在空中驚叫幾聲,仿佛是在抗議生子擾碎了它們的春夢。生子便停住了叫喊,屏住了呼吸,仿佛在表達(dá)自己的歉意。不過,生子的眼睛告訴他,這無關(guān)鳥事,而是他的眼睛看見了他的那個心上的人兒,正從這山谷的某個坳處走來,她和另外一個男子牽著手朝山腳下移去。
待到那兩個人走到了河心,再路過了魚晾子,生子禁不住嚎哭了起來。他的那個李花,都沒有用正眼瞧一瞧他的魚晾子,便挽著那個病秧子春輝邁向了北岸。
七
傍暮了,天漸漸涼下來。生子長吸了一口涼氣,從山腰上下來。他要回了北岸,去等另外一個女人。那個女人說好了要在今天的傍暮,來收購他的魚。
不待他回了北岸,那個女人已經(jīng)提了木桶站在魚晾子旁。她并不伸手去抓魚,而是放下了木桶,卻拉住生子的手。她的眼睛盯視著生子,便牽引著他向小河的南岸走去。
他們到了一處山坳,碾壓平展了蓬草。他們滾在了上面。生子依然被動地待在下面,如同昨天傍暮的那次糾纏。她坐在上面,撩開了寬闊的衣裙,便跳動起來。生子覺察到她愈來愈快的喘息,隨后她戰(zhàn)栗了一小陣。她復(fù)又跳動,直到又收獲了一次戰(zhàn)栗。然后,她終于下去,嬌羞地盯視著壯碩的生子,這讓生子有些懷疑她是不是那個已經(jīng)年屆三十的潑辣女人。他們都愛吃魚嗎?生子問。
對。但那魚可沒有你的魚好吃。她漲紅著臉頰,嗔笑道。
生子有些繞。那魚不就是我的魚嗎?生子問。
對。是你的魚。呵呵。她的手又不安分了,便滑向他身體上那條依然直立而麻木的魚。是的,生子方才以及前兩次的傍暮,不過是在做一個觀眾,雖然他也參演了劇情,但他沒有任何感覺。不過,令他驚異的是,他竟然可以把對手感染到這種地步。
不這樣,你就不買我的魚嗎?生子問。
這樣不好嗎?她說。
我打算娶春英呢。生子說。
娶春英?她哂笑了起來。為什么娶她?
生子不愿解釋。但他知道,李花已經(jīng)絕然的不再屬于他了,即便是他攢夠了那三千塊錢,何況那原本遙遙無期。雖然,方才這女人給了他一張伍拾圓,但這不會是日復(fù)一日的。他曉得她的錢財是靠那些賭鬼的抽紅,她要和那些賭鬼糾纏,還要拉扯她的那個呆娃子。他要娶春英,是為了一口氣。他想要整治了那李花。李花不是喜歡春英的錢財嗎?那么,我是春英的男人。生子想。
你喜歡春英的錢嗎?你知道春英在城里干什么嗎?她是一只“雞”。寡婦翠紅輕蔑地說。
這樣?生子愣了。他覺得心里無比的難過。他覺得他所有的夢都破滅了。委實的,以在翠紅身上的經(jīng)驗來看,如果他娶了女人,那么不過是一場儀式。他解不開他身體里這個麻木的謎團。但他想,他可以讓他喜愛的女人欣喜,那便足夠了??墒牵梢韵矏鄣呐硕茧[遁到了哪里?難道,也都一如那個驢背上馱回的男人那樣,了無影蹤了嗎?
如果你愿意,你會比春英做得好,去吧。翠紅撤去前,拋給生子這么繞繞的一句。
夕陽漸漸隱了它的形跡,它努力把余暉灑向這條逶迤的小河,但它并不能為石水村多留下一個白晝。生子站在魚晾子旁,他盯視著晾子上那幾張翕動的小嘴,他的心里突然軟了起來。它們想要從淺灘去深水,他卻把它們攔下,讓它們的嘴角滴瀝了鮮血,然后是殞命后的炙烤。他想起翠紅最后為他指點的迷津。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他身體里這個解不開的謎團,競可以幫他去做一件龐大的工程。生子掀起了秫秸席,將席子上那些可憐的魚兒全都拋向下梢的漩渦。它們迅速地隱沒了形跡。但他還是不愿相信,三年前的那個夏天,那么一場不大的洪水,能夠?qū)⑺睦系砹诉M去。生子摸到衣兜里揣著的梨木筆匣,他把里面雕刻的那條紅鯉魚捏了出來,他把它輕輕地放到下梢的漩渦,它果然沒有沉下去,而是在漩渦里轉(zhuǎn)了幾圈,便在夕陽的映照下,漂亮地朝遠(yuǎn)方浮去。
他已經(jīng)做了決定,他要帶著他的阿娘,去城里。他會對他的阿娘說,讓我們?nèi)フ覍つ莻€驢背上馱回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