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
　　
　　槍管冒出藍(lán)煙。而我的養(yǎng)父，那個叫田成仁的男人，正跌跌撞撞地沖我跑過來。他是來攙我的。他總是這樣，小時候走路就怕我摔倒。我躲閃著，看到他像風(fēng)一樣從我身邊飄了過去。我使勁咽了口唾沫，摸摸怦怦亂跳的胸口。我怕再見到他。從他摔倒在門檻上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要下地獄了?？衫咸熘肋@不是我的本意!耳邊的風(fēng)呼呼吹著，秋蟲在四下里唧啾，我依然醒著，晃晃悠悠地朝天上飄去。感覺復(fù)雜，卻從未有過的輕松。
　　那副鐐子一拖動起來，嘩嘩作響。在野地里顯得不太靈便。我不知道他們從哪兒弄來這么重的家伙，我的腳踝都被磨破了。臨出門前，送飯的獄警將一雙舊棉襪扔給我，上面全是破洞。呶，獄警說，裹在里面就不磨了。沒有剪刀，我只好用牙齒將它撕開。棉襪里有腈綸絲，我的牙齒被拽得生疼。后來終于弄好了，我一條條纏到腳踝上，果然不疼了?？蓻]過半下午，又疼起來。而且棉線粘到創(chuàng)口上，鉆心的疼?，F(xiàn)在，我拖著洇滿血漬的鐐子，一步步走向我的墳?zāi)?。我是怎么走到這里的?沒有人回答。不過有幾個鏡頭，像星星一般在我眼前掛著。我揮揮手，想把它們趕開，可它們不但沒消失，反而越來越亮，刺痛了我的眼睛。星光里我再次看到養(yǎng)父身體佝僂著，在門檻上掙扎。他的模樣，唉，我就不描述了。你們都看過羅中立畫筆下的父親吧?田成仁就是那副模樣。只是他頭上沒有纏布，耳朵上沒夾鉛筆。他倒在那里，喉嚨里咕咕嚕嚕，發(fā)出奇怪的聲音。其實(shí)那會兒我完全可以打120，或者撥110。那輛漆著PLIC-MAN的越野跑車很好看，我只要摁下那串號碼，不出十分鐘車子就會開過來。
　　田成仁是我再生的父親，可我殺了他。不光殺他，還將他……唉!這導(dǎo)致我的腦袋眼下被以伸張正義的名義轟成碎片。因?yàn)槲覍B(yǎng)父也化整為零。用審判官的話說，手段之殘忍，心地之冷酷實(shí)為罕見。
　　老門衛(wèi)田成仁把養(yǎng)子培養(yǎng)成弒父兇手，這成為銀城當(dāng)時一樁轟動全城的新聞。這不是他想要的，也不是我想要的，可結(jié)果偏偏是這樣。喂一只老鼠的劑量，就放倒一個人。我想人的胃那么大，服點(diǎn)瀉藥總歸沖得下去。我只是想嚇唬他，讓他把那件東西給我。那是一塊清代的玉佩，上面盤旋著九條龍。因?yàn)樗抢祥T衛(wèi)田成仁跟他老相好還有他前妻口角的導(dǎo)火索。在幾次頭破血流的撕扯中，玉佩消失了。小時候我跟田成仁哭鬧過幾次，田成仁總是哄我說，掉狗肚子里了。這成為懸在田家人心頭多年的一個謎。
　　掉狗肚子里了。三個月前田成仁端著我給他買的酒，嘴巴里嗚哩嗚嚕，依然第N次跟我說。你是上班的，要那個……做甚?大黑眼睛眨巴眨巴的，在桌子底下蹲著。我左右端詳了一番，那狗張開嘴巴猛地打個噴嚏。我看到兩排獠牙和一只滴著口涎的紫黑色舌頭。其他什么都沒有。然后田成仁說冬來……冬來是他前妻的傻兒，每天守在家樂福的樓梯口只干兩件事。一是把滑下來的筐子不停地撂上去，二是每隔幾秒，就沖著過往的顧客，從嘴巴里爆出一聲：歡迎光臨!一個月三張大鈔，倒也來得容易。我不想聽田成仁說那個傻子，我只想要玉佩。我現(xiàn)在耳朵在井邊上掛著，它跟能否挽回一個男子漢的尊嚴(yán)有關(guān)。我不是生來就是死囚。我的前身是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的大學(xué)生。天地良心，這個學(xué)能上下來，我欠了田成仁的。我不是一個沒有孝道的人。所有的回報(bào)方式我都想過，唯獨(dú)沒想到以這種形式。
　　我成了自己的男主角。在審判庭上所有的鎂光燈都朝我打過來，媒體將我描述成惡魔，板磚在網(wǎng)上揮舞，把我砸得血肉橫飛。我不知道我是誰，從沒有這么多人關(guān)注過我。我是于連可我沒有于連瀟灑。我長得身長腿短，兩耳招風(fēng)，吹火嘴配著一雙黑多白少的腫眼泡。因?yàn)槌舐?，我一次次失去就業(yè)的機(jī)會。最后這一次，導(dǎo)致我崩潰并對養(yǎng)父起了殺心。后來的事，唉!我就不多說了。穿警服的人在捕捉我這樣的鼠輩時顯出驚人的能量，警笛、鮮花、慶功會，媒體上的報(bào)道都是沖著他們的。要想了解事情的枝節(jié)，你去看電視，報(bào)紙，看各類街頭小報(bào)或生活雜志。在那些文字里我是這個社會的蛀蟲、人渣，我忘恩負(fù)義心理變態(tài)我是不安定因素，我這樣的人必須像野草一樣被除草機(jī)割掉。所有的謊言像蒙太奇一樣切入淡出，那不是我。真實(shí)的我只有我自己知道。
　　風(fēng)越刮越大，我在空氣中游蕩。趁一陣?yán)纂妼⑽业木珰馍翊蛏⒅埃业孟葤o的說啦。
　　感謝造物主，我能站在法庭上演自己的折子大戲，全賴機(jī)遇所賜啊!你看那個穿長袍的男人臉上透著不一般的滋潤，他手里那柄小巧的錘子隨時準(zhǔn)備砸下來。聽眾席上有些稀落，嗡嗡聲像蒼蠅一般在法庭上空飛舞。人們又在評點(diǎn)我的容貌，他們已把我這個人等同于知名吸血鬼德拉克拉，卡里加利博士、德古拉、科學(xué)怪人、化身博士、畸形人、狼人……夜晚在街面上碰到會做噩夢的。我戴著一張張面具，鼓凸著我的腫眼泡尋找小末。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牽掛。殺人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然后吵架，還做了愛。在她的哭求下我答應(yīng)去找老門衛(wèi)田成仁。要到玉佩我們就有安身的窩了。說來慚愧，我畢業(yè)五年尚無立錐之地。每當(dāng)垃圾車從我身邊駛過，餿臭的汁水灑到我身上，我就覺得自己與農(nóng)民工一般無二了。只有鼻梁上斷了腿的眼鏡，隱約提醒我跟人爭論過茴香豆的四種寫法。我的那點(diǎn)兒知識甚至跟女人在床上騰拿的時候，也被剝?nèi)プ詈蟮膫窝b。小末的胳膊腿長得就像出塘的蓮藕一樣。我在她身上翻云覆雨到忘情處，隨口冒出一句，真是“暴珍天物”哎，小末愣了下神，說嗯～?我說：“暴……”小末突然哈哈大笑，說那是“殄”吧，大學(xué)生你念錯字了吧。我的金鋼鉆立即疲軟下來。我說我是學(xué)管理的。小末眨眨眼睛說，不管學(xué)啥子，有玉佩就好。奶奶的，在大學(xué)里混了四年，連一個鄉(xiāng)下女孩都蒙不了，怪誰呢?
　　法警打過第二槍，才將我的腦袋轟成碎片。那是個生手，長得和我一樣年輕，嘴巴上的茸毛還沒變粗?？伤┲c大片里類似的衣服，腦袋上戴著鋼盔，不用說，再過幾年就是湯姆·克魯斯或丹素·華盛頓。蒙眼布拽下來的時候，我看到鋼盔下面那雙眼球，躲閃著，里面飄過某片云翳。這個人要送我上西天，為此我再次感到郁悶。我抖抖嗦嗦地跪在那里，苦撐著離開人世前的最后幾分鐘。這幾分鐘是多么漫長。我甚至聽到不遠(yuǎn)處傳過青蛙的鳴叫，還有一種像鋸齒一般咯吱吱的蟲子的低吟。對死亡的恐懼像潮水似的漫過我的頭頂?；钪嗪冒?，活著可以跟小末做愛，可以去吃肯德基，可以……突然一聲粗暴的咒罵響起來。是那個管行刑的隊(duì)長，在指斥他的下屬動作遲疑。娘個×!隊(duì)長說，尿褲子也得打，對準(zhǔn)后腦袋開槍啊!我一輩子與體面無緣，只有臨死的時候，才享受了一下殺人償命的權(quán)利。于是我屏住呼吸，竭力向上挺了挺腰桿。隨著悶悶的一聲。我驀地感到后背鉆心的劇痛，后來意識到那是一雙皮靴?？磥淼剿牢叶寂c尊嚴(yán)無緣哪!在我頭上這塊鍋蓋似的天空底下，每個人都有一條命。不管我承不承認(rèn)，我都得接受。接下去，隨著一陣鈍痛，我看到自己終于飛翔起來。青煙裊裊，伴著我一點(diǎn)點(diǎn)升向天空。
　　父親，我來了。我曾想回報(bào)你許多。今天我才知道，我能獻(xiàn)給你的，我的祭品，原來就是我的命。
　　
　　養(yǎng)父
　　
　　頡子朝這邊走過來。穿著他平時喜歡穿的韓式風(fēng)衣，帶勺頭帽子的那件，從我身旁像一陣風(fēng)似的飄了過去。又像一捆才從田里收割的秫秸，由于沒捆結(jié)實(shí)，很快就散架的樣子。我趕緊伸手去扶，只摸到一片潮濕的氣流。再看對方的臉，也是黑咕隆咚的，就這樣沒有一絲聲息的從身邊消失了。
　　我吃了一驚。拼命瞪大眼睛去找，哪里有他的影子?只有風(fēng)，一縷酒氣，還有頭頂上幾顆稀落的星星。我使勁想了想，猛地記起最后一次見面，是在三個月以前。八月十五頭天晚上，我們還坐在一起喝酒。那天夜里，頡子破天荒給我?guī)砹藘善烤?，一只燒雞。我們爺兒倆坐在工地旁邊的工棚里喝酒。兒子不停地幫我倒酒，兩只眼睛卻看著我，說爹，我做到中層主管了，老板說要給我加薪。我問加到多少?頡子用手揉了下鼻子，支吾著說，大概六七百元。他說的是企業(yè)保安吧?也好，子承父業(yè)，總算沒白上幾年大學(xué)。我喝了一口酒說，好，這樣就能到外面租房子了，因?yàn)檫@期樓盤竣工，工棚全要拆了。唉，兒子中學(xué)上的奧賽班，偏偏高考前馬失前蹄只考上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兒子說不蒸饅頭爭口氣，眼看著畢業(yè)后一天比一天變得憔悴。我前后資助過的幾個學(xué)生，來來去去，風(fēng)流云散，不管爭氣的不爭氣的，混得有頭面的好像不多。還有老相好王佐香，前妻孫玉敏和她的傻兒，這些年把日子攪和得益發(fā)熱鬧了。說話間兒子又倒了一杯。我把酒吱溜進(jìn)嘴巴里，覺得有條火蛇隨著躥了下去。從舌頭到喉嚨，接著在五臟六腑耍起把戲來。我正感到奇怪，耳邊有個聲音說，九龍……兒子舊話重提，又在問那件事。為了那塊勞什子石頭，前妻帶著傻兒跑了，王佐香整天跟我念經(jīng)，眼下兒子又在追問。我肚子里翻騰著，聽見頡子說，幫幫我，走投無路了!大黑趴在桌子底下用爪子撥弄一?；ㄉ住ｃ暺饋?，丟下去，再銜起來，再丟下去。我禁不住淌下眼淚。我明白兒子的用意了。兒子畢業(yè)幾年沒捎回半個子，今天突然帶了幾瓶大曲，我就知道不是好兆頭。
　　耳朵旁邊那個聲音繼續(xù)說，小末，催得緊……小末我是知道的。穿著露肚皮的牛仔褲，十個指頭涂得烏紫，怎么看都不像良家女孩子。我又問兒子，頡子嘴巴里冒出三個字，懷孕了。他的手總是搭在小末的腰上，小末嘴巴里不斷噴出一個個糖泡泡。而那條火龍?jiān)谖叶亲永镘f來躥去，弄得我直想躥稀啦!我不知道點(diǎn)頭還是搖頭，渾身像篩糠似的抖個不停。頡子撲上來掐住我的脖子，搖晃著問，“到底放哪了?不能再等……”我看著他，再看看大黑。大黑眼淚汪汪的，兒子眼睛里卻帶著鉤子，恨不得把那東西從我的喉嚨里鉤出來。從前的他可不是這樣子，從前他親親熱熱地喊我爹哩……我吃不住勁，就慢慢倒了下去。倒下去的同時，我看到那個二十年前的小男孩，也口吐白沫躺在那里。
　　那時候我三十多歲，身上有的是力氣。我掮著瓦刀包和行囊，正在日頭明晃晃的橋頭上攬零工。我像其他人一樣，將木牌插在馬路牙子上，上面寫著，水電暖、木工，油漆。那孩子躺在橋墩底下，大口朝外吐著白沫。行人來來往往從那里路過，偶爾有人匆匆瞅上一眼，就像瞧一只蝙蝠，或一只蟑螂。地上的紙摞著四塊小石頭，上面爬滿一堆蝌蚪樣的字。我蹲下去掀了掀那孩子的腿，赫然看到癟沓沓的小雞和那兩只小葫蘆。當(dāng)時腦袋一懵，就連人帶被子抱起來。前妻孫玉敏看我撿個病孩子回來，當(dāng)晚就跟我掐上了。孫玉敏是離異的女人，拖油瓶帶著一個叫冬來的傻兒，長到八歲還不會喊爹?？次曳至诵乃?，在福利廠上班的老婆自然要?dú)⒁车?。最讓她不能饒恕的，是我把那塊九龍玉佩送進(jìn)了當(dāng)鋪。頡子患的那種病，好像是心臟的管子太細(xì)，得花一萬多塊錢。為此玉佩押在當(dāng)鋪里三年沒贖回來，前妻就這樣生生氣跑啦!因?yàn)樗纳祪簺]用上這筆錢。那段時間我鐵了心，由著婆娘鬧去。冬來長這么大除去翻著白眼珠子罵人，不會再說第二個字。操，冬來說操!邊說邊比劃著。我總懷疑這小子半夜偷看我跟她媽辦事兒。至于家樂福那邊，也是天可憐見，沒讓他絕了生路。就靠了那四個字，也算勉強(qiáng)養(yǎng)活了自己。
　　頡子從哪里來的，姓甚名誰，我一概不曉。在抱他回家的路上，那張紙被我弄丟了。紙上沒有落款，兩個手指印早已模糊了。老天開眼，讓我白撿個兒，卻把前妻氣跑了。這孩子滿腦殼抬頭紋，眼泡腫得像金魚眼。上小學(xué)的時候經(jīng)常被人打得跑回來，哭著說人家喊他“咕嚕姆”。咕嚕姆和冬來掐在一起，我不敢多說半個字，只要稍有偏袒，前妻就會掂著菜刀撲上來。孫玉敏說你從哪兒撿的私孩子?樹上結(jié)的，石頭縫里蹦的，你看那鼻子那眼，哪里像正經(jīng)貨養(yǎng)下的。這個滿臉雀斑的婆娘自打我抱養(yǎng)孩子戲就開了臺，每天拿罵人當(dāng)歌唱。嫌我給她下的籽不結(jié)瓜，嫌她的一畝三分地沒有好男人伺弄，卻不想冬來是怎么生下的。
　　頡子喊我爹了，頡子幫我打醬油，還給我擦火點(diǎn)煙。這些都是前妻帶著傻兒離開后的事。那天孫玉敏給我下了最后通牒，說冬來要上學(xué)了。冬來上的那種學(xué)校，一年得上萬塊，憑我做門衛(wèi)和她福利廠那點(diǎn)工資，根本供不上。孫玉敏說手心手背都是肉，你給頡子花了，就得給冬來花。我說頡子是一次性的，冬來撂了等于白撂。前妻把眼一瞪，你說撂，冬來是扔貨嗎?孫玉敏說玉佩不是贖出來了嘛!天爺，那可是田家唯一的家產(chǎn)，我指望傳給孫子呢，這個婆娘惦著玉佩，我想我得警惕了。頡子說，爹哎!前妻摔門走后，我一個人坐在那里喝悶酒，頡子舉著打火機(jī)搖搖晃晃地沖我跑過來，上面的火苗只有豆粒那么大。前妻用菜刀在鍋沿上搶出一溜火星子都沒讓我心軟。可這一聲爹，讓我淌眼淚了。說也奇怪，我在床上辦那事也是摧城拔寨的，怎么就鼓搗不出結(jié)果呢。后來到祖?zhèn)骼现嗅t(yī)看過，才知道患的是精子缺乏癥。前妻罵我是閹人。閹人田成仁撿了個丑兒。丑兒也是寶，頡子就是我的寶了。頡子喊爹，就是我的親兒了。
　　現(xiàn)在，我聽頡子一口一個爹地喊著。不停地給我倒酒。我喝了酒，也隨即喝下一條火龍。本想對兒子說點(diǎn)兒什么，可舌頭壓根不倒彎，那條火龍卻在我肚子里躥來躥去，弄得我汗涔涔的，終于支撐不住倒在門檻上。在倒下去之前，我手里的半塊燒餅滾到桌底下，大黑一個前撲銜住跑開了。頡子俯身望著我。從嘴形看上去，他喊的不是“爹”，而是“玉”。我知道我的歸宿了。這是養(yǎng)子送我上路的。前妻雖然掂著菜刀跳腳，也沒真的下手啊!還有那個可憐的傻子，仍在超市門口摞筐子吧?
　　
　　傻哥冬來
　　
　　我昨夜做了一個夢。夢見咕嚕姆的腦袋被彈弓打成了蜂窩煤。上帝作證那不是我干的。我雖然和異父異母的弟弟頡子有過節(jié)，但還沒有到刀兵相見的份兒上。
　　現(xiàn)在，我在電梯口旁邊站著，看見那塊蜂窩煤在空中訇地炸開，然后像電影里的鏡頭一樣，慢慢地，一點(diǎn)點(diǎn)落下來，最后化成一攤泥水。我從床上驚醒過來，從頭到腳像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眼下我神思恍惚，東扔一只，西扔一只，胡亂碼著筐子，每隔三到五秒，嘴巴里便嘟囔一聲：歡迎光臨!可我的聲音像蚊蟲哼哼一樣，連自己聽上去都有些模糊。幸虧齙牙領(lǐng)班沒過來，不然我要吃鑿粟了。齙牙是我的天敵，頭天上班就給我一大嘴巴。此后我看見他總要弓成蝦米，爆喊一聲“歡迎光臨”。電梯一磴接著一磴，把一大群紅男綠女運(yùn)來運(yùn)去。以往我得沖著他們不停地喊叫，一聲比一聲凄厲。因?yàn)辇_牙說過，商場生意好壞跟我的喊聲有關(guān)。于是我每天站在那里聲如炸雷，人們果然不斷往筐子里碼東西，有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等收過銀，他們又將空筐子扔過來。我整天忙上忙下，不敢有半分差池。一般顧客不會留意到我，他們帶著有錢人的表情在電梯上來去，偶爾掃過一眼，也當(dāng)我是一個不斷動作的機(jī)器人。只有個別閑逛的顧客，才會發(fā)現(xiàn)我的特異。我的眼仁白多黑少，五官總是忙成一團(tuán)，這使我看上去就像外星球來的怪物，沒有進(jìn)化好的猿人，由此嚇退了不少好奇的孩子?？缮系壑?，盡管我腦子里的大多數(shù)細(xì)胞都在睡覺，卻還有幾粒醒著。我是一個善良的人，尤其喜歡花草和小動物。那個叫孫玉敏的女人帶我走的那天，我抱著大黑，大黑看著我，我們倆眨巴著眼睛，都理解對方的憂傷。
　　八歲那年我看到老門衛(wèi)田成仁跟福利廠的職工孫玉敏在互扇耳光。田成仁的巴掌就像團(tuán)扇，伴隨著他的每一次動作，孫玉敏就會發(fā)出汽笛一樣的尖叫。我流著口涎趴在那里，不知道他們在玩什么游戲。那是孫玉敏帶著我嫁給老門衛(wèi)第三年的一個晚上。夏天的蚊子在工棚的每個角落唱著歌，更多圍堵在門外嗡嗡轟轟，只要一開門就黑壓壓地落滿帳幔。此前他們兩個在那邊噼噼啪啪，弄出各種奇怪的響動，只當(dāng)我是墻上的蚊蟲，地下忙著搬運(yùn)的老鼠，屋角的蟋蟀。我覺得心跳在一點(diǎn)點(diǎn)變緩，因?yàn)榭諝饫镲h浮著說不出的詭異。在我快要憋不住尿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嗥叫，孫玉敏披散著頭發(fā)滾到地上。孫玉敏說，殺千刀的，要么你留著他，要么你讓我們娘兒倆去死!隨著長一聲短一聲的哭泣，我發(fā)現(xiàn)異父異母的弟弟，那個長著一對招風(fēng)耳的家伙，正躺在床前的窩筐里豬崽似的打著呼嚕。他眉毛稀疏，眼角堆著幾滴眵目糊。這個長得像咕嚕姆一樣的怪物，從此成了我的冤家。頡子來了，繼父眼里沒有我了。醬豬耳朵，炒花生，我只能在大黑爪子底下爭搶，動作稍慢只有咽唾沫的份啦。為此孫玉敏掂著菜刀，和田成仁的蒲扇巴掌一次又一次比試著高低。終于有一天，福利廠的女人帶著我摔門走了。起因是那塊該死的玉佩。孫玉敏說手心手背都是肉，繼父說扔了也白扔。我弄不清一加一等于幾，遑論這樣的繞口令了。我跟大黑眨著眼睛，看他們恨不得一口吞了對方。而那個丑八怪咕嚕姆，每過幾天就給老門衛(wèi)帶來一朵小紅花，這將孫玉敏和他的傻兒逼到了墻角。
　　孫玉敏帶我走進(jìn)新雇主的大門，對我說了一句，掉福屯子里了。我卻想起異父異母的弟弟，那個睡在豬窩一樣工棚里的家伙。憑心而論，我并不討厭他，他會在我挨欺負(fù)時下死勁跟人打架。在離過三次婚的包工頭家里，我終于啃上雞爪子了，可我并不開心。他們說我是豬的吃相鴨子的智商，甚至不如地上的螞蟻，我想回罵五官卻不聽話，于是我想起咕嚕姆。頡子的學(xué)校離新東家有半里地，保安陰險(xiǎn)地站在門口一言不發(fā)。我擼著鼻涕，將腦袋擠進(jìn)鐵檻欄，單等那一陣刺耳的鈴聲。那天鈴響了，我卻像亞腰葫蘆掛在了門上。旁邊的人有拍手、有叫好的，都開心著呢，可我的脖子眼看斷成兩截啦!后來保安嘴里突然發(fā)出動物的尖叫，我從檻欄里拔出腦殼，看到頡子正拎著彈弓朝這邊飛跑。
　　頡子是我的“咕嚕姆”，我是頡子的跟屁蟲。我們兩個走到哪里都是一道風(fēng)景。一個丑，一個傻，總是躲不開惡作劇的?？晌抑牢腋R子的命不一樣。頡子識字越來越多，我不懂一加一等于幾。孫玉敏是個不明事理的女人，她跟繼父的較勁只能讓頡子離我更遠(yuǎn)。“歡迎光臨”好啊，歡迎光臨，讓我把我的快樂傳給所有的人，也包括我的頡子弟弟。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正笑瞇瞇地站在那里，一只只幫我朝上摞筐子。歡迎光臨哎，我沖咕嚕姆叫了一聲。他笑了，我也笑了。咕嚕姆人丑，笑起來不好看，我人傻，笑起來更傻。然后咕嚕姆把他的小本本拿給我看。醬紫色的皮面子。頡子比劃著，畢—業(yè)一了!我不懂啥意思。可從咕嚕姆的臉上知道那是好事情。也嘿嘿傻樂著，沖他又叫了一聲“歡迎光臨”!頡子給我?guī)韮蓚€香瓜，說等上了班，請我吃烤肉。他還做出啃羊肉串的動作，惹得我喉嚨里咕咕嚕嚕，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后來咕嚕姆走了。原因是齙牙來了，兜頭沖我一頓臭罵。因?yàn)槲液么笠粫簺]喊那四個字了。我趕緊調(diào)整表情，將嘴角向上咧著，爆吼一聲“歡迎光臨”。頡子轉(zhuǎn)了幾圈，又跑回來遞給我一塊新毛巾，還有一只藍(lán)口罩。那陣子超市不分老幼，臉上都捂著這玩意兒。我說，歡迎……咕嚕姆說，等掙了大錢就來接你出去。他還說了許多，我一句也沒聽進(jìn)去。因?yàn)辇_牙的眼珠子又凸起來啦，像青蛙的眼泡越鼓越大，眼看著就要爆炸了。我必須把喊聲縮短，咕嚕姆嘴巴一張，那四個字就像螞蚱一樣跳出來。頡子只好收住話頭，幫我把口罩捂到嘴巴上。我兩手交替在臉上抹著汗，不一會兒后背就變得濕漉漉的了。咕嚕姆覺得好奇怪，目光越拉越長，后來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身后的秘密。他抿著嘴巴不吭聲了，可我能猜出他心里難受。接下來，咕嚕姆幫我不停地碼筐子，等摞得冒了尖，就悶著腦袋走掉了。穿過玻璃門的時候，我看到他的鞋后跟張著嘴，好像在跟我說再見，我對每一位顧客送去歡迎，聲調(diào)里卻帶著明顯的哭腔。齙牙躥過來，揪著我的耳朵一轉(zhuǎn)說，走神了，這玩意兒也是你戴的嗎?我想讓咕嚕姆教訓(xùn)他，可弟弟不見了，只有口罩像蝴蝶似的從臉上掉下來。
　　現(xiàn)在，咕嚕姆的毛巾還在我脖子上圍著，上面破了好幾個洞。頡子很久沒來看我了，他的腦袋真被打成蜂窩煤了嗎?夏天快要過去了，咕嚕姆，你怎么還不來接我?你認(rèn)識的那個女孩呢，讓她來看我一眼也好啊。
　　
　　情人小末
　　
　　工棚門口圍著很多人，我知道出事了。那會兒我找田頡正急得發(fā)瘋。穿警服的人在幾棟快要竣工的大樓周邊拉上了紅線。有幾個試圖圍過去看景的人都被喝開了。我往前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那里是工棚的傳達(dá)室，也就是老門衛(wèi)住的地方。這時候陽光從頭上打下來，很熱。我忘了帶遮陽帽，感到眼睛有些發(fā)痛，心卻忍不住怦怦狂跳起來。
　　中秋節(jié)前的那個晚上田頡跟我在一起。我們喝了很多酒，看了一些毛片。最新的艷情版《大長今》，還有《紅樓夢》。封面上的女人一律騷情得很。朝VCD機(jī)子里一塞，喘息聲就出來了，雄的，雌的，男男女女的，讓人的手腳像被電擊了一樣，有些地方的化學(xué)反應(yīng)，壓根是人自身控制不住的。以往看的時候，田頡會在同時比照那些動作，甚至比上面的還生猛。阿迷～阿迷～田頡會像貓叫春似的模仿那個男人喊我，我也激烈地回應(yīng)著他，根本不在乎他喊的是什么。可我不是阿迷，我叫小末。我剛從三十里外的鄉(xiāng)下趕過來。我心神不寧，因?yàn)槟锼臀一爻菚r竟然跪下了。那是在一塊麥田的路邊上。娘頭發(fā)花白，臉上的皺紋比麥田里的溝壟還深。我嚇了一跳，趕緊去拽她，卻被她拉了一個趔趄。娘說，根子考上研究生了，自費(fèi)的。根子是我弟，在D城上大學(xué)。他考上研究生，應(yīng)該是喜事啊?？赡镎f這件事的時候，臉上沒有半點(diǎn)兒喜氣。我順著她的目光朝遠(yuǎn)處看過去，有幾棟小樓影影綽綽，從樹叢里露出檐角，那是在廣東打工的同村姐妹寄錢回家蓋的。我技校畢業(yè)在城里三年了，家里還是兩間半平房。我沒有爹?？晌抑牢业膲毫α?。我最終是要嫁人的。樓可以不蓋，弟弟的學(xué)是要上的，我不知道到哪里去弄錢。
　　那天晚上田頡一直不行。幫幫我，快幫幫我……他垂頭喪氣地歪在那里，眼神里滿是空洞和絕望，下面也耷拉著。因?yàn)槲覀兇蟪沉艘患?。田頡在那方面有驚人的能量。我們曾創(chuàng)下三天兩夜不下網(wǎng)的聊天記錄，后來發(fā)現(xiàn)倆人住在同一座城市里。他在旅館一見面就死死罩定我，我看不到自己的眼神，可我知道肯定裝滿了失望。我借口去衛(wèi)生間洗臉，這個丑鬼卻從外面擠進(jìn)來，遞過一條擰成麻花的毛巾。我的眼圈慢慢變紅，發(fā)澀，最后有兩滴淚從里面滾落下來。田頡用毛巾擦著，擦著，然后用他的嘴巴堵上我的。后來，他把我從浴室背到床上，事情很快就進(jìn)入了他要的狀態(tài)。他很堅(jiān)硬，最初那幾下，非常痛。他甚至都沒問我的感受。他腳上穿著兩只顏色不一樣的襪子，為見我繞了大半個城市趕過來，我把心疼弟弟的感情都給他了?？伤吘共皇堑艿?。他在我的身上翻來覆去，就像一只好久沒見過魚的貓。每個地方，每一點(diǎn)他都要品嘗。我最初的痛感消失了，一波接著一波，越來越柔韌相當(dāng)。經(jīng)由田頡，我才知道男人的外貌，跟他的性能力是不對等的。你說分手?田頡猛地用眼珠子卡住我，跟“咕嚕姆”的表情一模一樣。不分手怎么辦?我懷孕了，可你給我的承諾在哪兒?我一次又一次地激他，讓他失控，讓他暴跳。我知道他在乎我。我只能這樣，我不能像同村姐妹那樣去坐臺。對田頡，我還是有幻想的，他以前應(yīng)聘都帶著我。筆試啊，面試啊，我能看出他超出一般的優(yōu)秀?？梢淮未蔚穆鋽?，折磨得幾乎讓人抓狂。他的那些外企主管的謊話，一遍比一遍沒有說服力。撒泡尿照照你那慫樣，房子，車子，要不，干脆做掉吧，用刀子把你的兒子……一片一片……我越說越狠，忍不住甩出最后的殺手锏。
　　穿警服的人一直在屋子里進(jìn)進(jìn)出出，不知在忙活些什么，不一會兒，又開來一輛中型面包車，幾個戴著白口罩，全身穿著防護(hù)服的人從車上跳下來。其中有一個是女的。我的心跳再次加快，田頡失蹤半個多月了。在我的纏磨和哭鬧下，他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田頡從沒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情，做掉孩子就等于殺了他。田頡最終答應(yīng)去他養(yǎng)父那里拿玉。他說他看過護(hù)城河邊上的一套二手房，首付十五萬，余下的分期付款。他說等有了窩，一切都會好起來。然后在天快亮的時候，醉醺醺地走了?？粗呗返臉幼?，我心軟……唉，從那以后我沒再見過田頡。打電話關(guān)機(jī)，找過幾個從前的地方，朋友都說沒看到。家樂福也去過了?！皻g迎光臨”還在那里，永遠(yuǎn)滴著口涎的嘴巴。我搖了搖頭，無奈地走開了。田頡出事了。直覺告訴我，停在這里的警車，一定跟田頡有關(guān)。那個老家伙，老鐵公雞，我以前跟田頡去找過他幾次。他眼珠子都沒對我轉(zhuǎn)一下。我有點(diǎn)兒怕那老頭。熬到半個月的時候，我還是去了。
　　對面從屋子里拖出一只沉甸甸的蛇皮袋，又一只，我在心里數(shù)了數(shù)，一共三只。然后他們把那些袋子陸續(xù)扔到車上。幾只模樣兇猛的警犬還在四下里嗅著，咻咻喘著氣。我張大了嘴巴，想過去問究竟，可腿卻像綁了沙袋似的沉哪!兩只手竟然哆嗦起來。我在銀城這兩年，只認(rèn)識田頡，他畢竟是第一個進(jìn)入我身體的男人啊!我后悔逼他太急了。如果因此把他弄上絕路，我也不活了。田頡，你到底去哪兒了，東西拿不到也沒關(guān)系啊，我們還有的是時間。如果你真的出了岔子，我就萬劫不復(fù)了!
　　正愣神呢，幾個人朝這邊走來。他們打著手勢，看上去很悠閑，后來卻走得急，眼看著直奔目標(biāo)的樣子。我的頭發(fā)突然一根一根倒豎起來，他們不會沖我來的吧?難道警察知道我……心里打了個激靈，我趕緊擠進(jìn)電線桿子旁邊的小賣部。柜臺上并排放著三部電話，我下意識地抄起其中一部撥起號來。由于手腳有些忙亂，一連串的蜂鳴音和“你撥打的號碼有誤”從話筒里不斷地傳出來。我揉了揉發(fā)澀的眼睛，再次按下?lián)芴栨I，這時候，一雙戴白手套的手捂上來，像捉一只豆蟲，將我穩(wěn)穩(wěn)地扣在那里。我知道完了!我跟田頡掛上了。不管他還在不在這個世界上，我都跟他有了脫不開的干系。白手套掐住我的兩臂，將我擠到門框上，沒有半分猶疑?？磥硭麄冊缇妥⒁獾竭@個小女生了。
　　我低著腦袋跟他們走出小賣部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看到車門敞著，里面有鐵檻欄。我也成為這幕戲的女主角了。接下來，他們會幫我找到男主角。我們的見面也許在監(jiān)獄里，抑或在法庭上。想到這里，我心里驀地抽搐了一下，對自己生出一絲疑惑。我真是一名幫兇嗎?如果是，那么是田頡的，還是公安局的?這些好像都不是由我作主的。只是我不知道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是那么讓人無法承受。田頡，竟然將他爹……天哪，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田頡是變態(tài)狂?……至少那天晚上分別以前，他跟常人沒有兩樣啊。
　　
　　囚徒
　　
　　父親，看到你朝我走過來，我也想過去抓住你的手，像小時候那樣，讓你帶著我學(xué)走路?？蛇@時候有一股風(fēng)，把我吹開了。我想大聲喊你，喊不出口，想跺腳，四周都是不斷涌動的云朵和空氣。原來我什么都沒了。只剩下一縷幽魂，像鬼火一般在空中游蕩著，飄來飄去。天陰得越來越沉了，雷電一個接著一個，這縷幽魂卻死死地紐結(jié)在一起。我知道為什么，父親，它是為你來的。我還有話要對你說，最后的話。我要讓你知道，你魔鬼一樣的兒子，下地獄之前，心里到底裝的是什么。
　　那朵小紅花掛在墻上，足足有十七年了吧?中秋節(jié)前夜我回去跟你喝酒，發(fā)現(xiàn)它還掛在那里，在一本《萬年歷》的下邊。旁邊是一張被煙火熏得發(fā)了黃的明星圖，還有手工剪的灶王爺畫像。一座工地的樓蓋好了，工棚就該拆了。瓶瓶罐罐，桌椅鋪蓋，書本子，獎狀在搬家的路上不知丟掉多少，唯獨(dú)那朵紙制的小紅花始終跟《萬年歷》夾在一起，褪得辨不清原來的顏色了。那是你兒子上過幼兒園的惟一證明。三個月后，我和好多鄉(xiāng)下孩子都被趕出來，像一群蒼蠅嗡嗡哄哄，在街巷里到處游蕩，爬墻，上樹，跑到工地上偷摸。為此你不止一次被工頭臭罵，將我拖到墻角暴打。我是“咕嚕姆”，可我沒有鉆山洞的本領(lǐng)，我只能在拳腳和人們的叱罵里滾爬著。養(yǎng)母離開半年后，有天晚上你抱著我，牙齒在嘴巴里磨得咯咯響，說后悔當(dāng)初不該抱我回來。我說爹你氣瘋了吧?你是我親爹我再也不惹禍了我會爭氣的。我真的爭氣了。頭頂上的陽光開恩，終于打到了我們那片工區(qū)，我在十歲那年知道學(xué)校是怎么回事了!我把這一切看成是老天爺對窮人的補(bǔ)償，對老門衛(wèi)田成仁的補(bǔ)償。
　　父親，你還記得工地失竊那樁案子嗎?就是包工頭潘發(fā)導(dǎo)演的那件。我那些日子發(fā)著燒，在考場上想著你被人捆在墻角，眼前的字像螞蟻一般滿紙亂爬。秋天將盡的時候我接到了通知。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是班上的數(shù)學(xué)奇才我想造飛機(jī)?？煽茨氵浦褳閷W(xué)費(fèi)發(fā)愁，連大黑也趴在地上病懨懨的，我什么都沒說。父親，我欠你太多，我會孝敬你的。五年前我以為有了能力，但一跨出校門就被吞噬了。有幾次過五關(guān)斬六將熬過面試，可到了張榜那天，我抻直脖子打碎電話泡穿網(wǎng)絡(luò)也查不到自己的名字。后來聽說被人頂了，張三的爹屁股底下是冒煙的，李四的舅左右著全市的“雞”。我先喜后悲，悲極而泣，忍耐力一次次刺穿了極限。全優(yōu)生算個啥呀!我身子太長，腿太短，眼睛太凸，鄉(xiāng)音太重，文憑太低，我渾身都是缺點(diǎn)，爹媽壓根兒就把我生錯了，去韓國整容路太遠(yuǎn)錢太貴更是白日夢，而且我的數(shù)學(xué)天才早被切菜一般零割了，眼下腦子里裝了一大堆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的管理學(xué)，可我壓根兒不知道管理是個什么東西，我能去管誰，誰又會讓我這樣的丑八怪管理。我所求不多，金飯碗、銀飯碗都與我沒關(guān)系，我只要一只泥巴糊的飯碗，過年讓我看養(yǎng)父時手里拎上一份還算體面的禮物就夠了。父親，我一直在欺騙你。我在社會上闖蕩五六年，卻熬成夾生人了。這些都是您不知道的。因?yàn)樘锍扇实膬鹤釉谕馄笊习?，進(jìn)出都是二十幾層的大樓，而且馬上就是公司主管了。我每天在大街上奔走，臉皮越來越厚，腦子越來越亂，我不想找累。很多人說大環(huán)境就是這樣。我也覺得人生就是這樣。
　　后來小末來了。小末就像一盞燈，將我黑洞洞的前程照得透亮。我得掙房子，買車子，然后帶著小末去兜風(fēng)，再然后……父親，你到了該抱孫子的年齡了吧，不能老住在傳達(dá)室里。小末你不是見過嗎?腰長腚大，算命是生男孩的身段。真的，我們一起燒了三炷香。其中一炷是為你燒的。我和小末跪在那里，和尚讓我們許個愿。我許的是功德圓滿，子孫滿堂。嘿嘿，你看看，第二句是送給你的。不瞞你說，小末是我的強(qiáng)心劑，和小末在一起，我覺得跟從前不一樣了。有天早晨我突然聽到鳥鳴，真的，嘰嘰喳喳，就是我小時候在樹林子里看到的那種，它們消失很久了?，F(xiàn)在，它又回來了，經(jīng)常在我的耳朵邊唱歌。街道啊，樓房呀，再也不灰禿禿的了。小末不嫌我丑，小末把我當(dāng)真男人。我們在一起盤算過許多事情，還有幫你過壽的事呢!小末是個有孝心的孩子，成家后一定會對你好的。小末說她從小沒爹，你就是小末的爹了。父親，小末喊爹你會開心嗎?
　　唉……后來我們吵架了。因?yàn)樾∧┎怀耘Ｅ挪缓瓤蓸凡幌硎軜s華富貴但不能老在出租屋里被人攆來攆去，我們得有自己的窩。而且，小末說她懷孕了，父親，你知道嗎?小末懷孕了，你是要做爺爺?shù)娜恕覀兇蜻^，鬧過，可我不想給你添麻煩。惟獨(dú)這次，我繞不過去啊!因?yàn)樗泻⒆恿耍赣H，她有了田家的……以后要喊你爺爺?shù)娜肆?。甚么?你將眼珠子瞪得溜圓，就像我聽到那句話的表情一模一樣。我以為你沒聽清，囁嚅著說，小末懷孕了，下個月，我們得去做B超……沒想到你聽完我的話，將酒杯啪地?fù)サ阶雷由?你說你一輩子住在工棚里，眼下這點(diǎn)收入三輩子都買不起一間屋，這么急著弄個孩子擱哪兒?你說她連固定工作都沒有，吃喝哪樣不要開銷，孩子跟著你們住露水地喝西北風(fēng)啊!父親，你忘了當(dāng)年將我抱回來時可沒想那么多，我不是也長大成人了?你說，孽障啊，我也弄不清咋回事，反正日子恁難熬，我沒有一天不想早死……再說小末不像顧家的，你跟她靠譜嗎?父親你為何這么激動，難道小末懷的不是田家的骨肉，難道你真要揣著那塊玉佩入土?你早晚是要離開人世的，可小末是我的救命草。沒有小末我一切都沒了!我要說多少你才能明白?喝酒吧，喝多了話才能說得順暢，喝多了事情就好辦啦!我一杯接一杯倒著，你抓著燒餅，腦袋依舊搖得像撥浪鼓。擱哪了?勸了半夜你還是那句話，我死前你啥都甭想，除非……我知道沒戲了。你是讓我另找女孩。我的手腳眼看要抽筋了，可我不能沒有小末……大黑在桌子底下躥來躥去，將杯盤碰得叮當(dāng)亂響，它在追老鼠。天哪!那只老鼠能做大黑的表弟了!你趴在桌子上，嘴巴里嗚嚕著，壇子有……你去蘸塊放夾子上……嘿!服了你，喝那么多酒，還能說這些話，還惦記大黑累著，可你兒子耳朵在樹枝上掛著，明天小末要去……我的冷汗涔涔地從額頭淌下來。父親，你好狠的心，你殺我的兒子，你殺了你孫子還能讓我做什么?接下去我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我的實(shí)驗(yàn)……在班里是最好的，我知道一些配方，我不過跟你開個玩笑，明天一早你就會醒過來，那時候你兒子在床腿里，墻洞里，或房梁頂上的小箱子里拿走你的命根子，你不要怪他，實(shí)在沒別的招數(shù)。再后來……唉，不說了!天亮前我去看你，發(fā)現(xiàn)你還躺在那里。
　　我知道闖下大禍了。
　　直到今天，我奇怪當(dāng)時為什么沒慌張?唯一的解釋就是我被魔鬼攫住了。我又失敗了。小末會離開我，孩子會……像她說的那樣一片一片……從此我去浪跡天涯。可你得為你的固執(zhí)付出代價(jià)!樓房快竣工了，誰會記得一個老門衛(wèi)呢?反正你也沒痛苦了，我在網(wǎng)吧看過好多電影，也就處理……一筐豆腐或土豆那么簡單吧?
　　太陽升起來了。我的臉色像墻上的石灰一樣煞白。我心硬如鐵，慢慢舉起手里的水果刀。
　　
　　養(yǎng)父
　　
　　孩子，你知道嗎?我一直在等你來。你為什么要?dú)⑽?我已經(jīng)給了你許多。那塊九龍玉佩，是我準(zhǔn)備給未來的媳婦作見面禮的。你竟然想偷走它。我不能原諒。你就是拿去賣掉也不夠一間房子的首付呀!上次專家到銀城來鑒寶，我特地趕了三十多里路，拿到電視臺鑒定過了。幾位專家笑瞇瞇地坐在那里，有唱紅臉的，有唱白臉的，還有一個留著關(guān)公的長胡子。紅臉先是夸了一番，然后伸出三根指頭，白臉搖了搖腦袋，伸出一根指頭。長胡子的那個，是兩根。然后三個人辯論上了，說的什么我壓根兒沒聽懂。中間還有一些觀眾跟著起哄。我手心攥著兩把汗，眼巴巴地等著報(bào)結(jié)果。那個染著火雞頭的主持人繞來繞去，把我都繞糊涂了。好像加減乘除了一番，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也就值三萬多塊錢。連首付的零頭都不夠。
　　其實(shí)你不來，我也要去找你。你不知道，我活不長了。你還記得上次我跟你說過胸悶的事嗎?你不記得了。你一直很風(fēng)光，忙著在外企上班，你是要作主管的人，我不想拖累你?，F(xiàn)在你來了，我得好好跟你聊一聊。那塊玉佩，我最終是要給你的，在我離開人世前，你是我惟一托付的人。這些年你也看到了，為了它這個家弄得四分五裂。前妻跑了，冬兒也不來看我。連王佐香那個熊女人，也跟著湊熱鬧。原先還縫縫補(bǔ)補(bǔ)的，送點(diǎn)湯水過來。自從前妻跟我離婚，都知道我有玉佩，竟然王佐香也吃醋了。一個賣冰棍的都跟著攪和，你說這世道能太平嗎?唉，我眼下腦子稀里糊涂的，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了。前妻走后半年多，我就得了絕癥，一口氣悶在心里，也是命該如此啊!那次我去醫(yī)院檢查，是頂了保安吳福生的名字，他死掉兩年多啦，公司冒領(lǐng)醫(yī)保費(fèi)一直沒把名字銷號。這輩子活該攤上，我在垃圾筐子里撿到那張紙，找人看了。是一張彩超體檢表。沒承想就查出大毛病了!是肝里那啥子壞了三分之二。醫(yī)生捂著鼻子，抖著花里胡哨的片子說，要換新的，也就幾個月的活頭。我頂著月黑頭摸回去，那個悔啊，不去查呢，配服中藥也熬過去啦。從醫(yī)院回來我就躺倒了，一天比一天瘦，還不能讓公司的人知道。誰會留一個病癱子看門呀!
　　養(yǎng)兒防老啊，這些話是要跟你說的。可不知為什么，那天晚上總是話不投機(jī)。你說的那些，我耳朵都磨出繭子了，我要說的，你未必想聽。你是來替那個小狐貍精索財(cái)?shù)?，可我能給你嗎?那個小妖狐子讓人放心嗎?你看她身上穿的，腰里纏的，嘴上畫的，左右不像是好人家的孩子。那頭發(fā)不染黃的成嗎?衣裳襟子有一件對稱的嗎?肚眼子不露成嗎?唉，早晚弄得你五迷三道的，把東西弄到手甩了你。說歸說啊，你硬是纏磨，早晚也得拿給你。可那天晚上你太急了!根本容不得我開口。你來的時候就不對勁，眼珠子紅紅的，嘴巴里噴著酒氣，每一句話的后面，都壓著一連串的話，每串話的后面，都隨時要放聲大哭出來。我剛數(shù)落小末幾句，你就喊上了。你說你要私奔，跟她一起私奔，將來沒人給我收尸的。我是你爹呀，你對我喊什么!左右不就一塊玉嗎?你當(dāng)它是無價(jià)的寶了。其實(shí)它啥用沒有，既救不了我的命，也買不了你的窩。后來我就不吭聲了，手里攥著半塊燒餅，一杯接一杯的灌酒。我心里憋屈啊，總覺得有把火藥捻子懸在頭上，一點(diǎn)火星子就能讓屋子炸開來。頡子，我是將死的人了，那天晚上想把玉佩給你，就差兩句話的工夫?？晌抑滥悴粫斫馕业目嘈?，你心里只有那個小妖狐子。
　　你后來給我倒的那杯酒，我一聞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我天天跟老鼠打交道，你瞞得過我嗎?好在賣玉佩的錢，我也不想讓你花在我身上，老天給我的期限沒幾天了，早死早好，早死了心事。我知道你成全了我……可我也把你害了!我最后那個動作，你能看到是造化，看不到也是你的命。反正我是要升天的人了，塵世的事情我一概管不著了。
　　我一絲游氣附在房梁上，看到你在四下里翻找。我當(dāng)時那個擔(dān)心哪，不是擔(dān)心你找不到，而是怕外面有人闖進(jìn)來，你的麻煩就大了!我趴在門檻上，一腳門里一腳門外，你就不能朝屋子里挪一挪?你拿著一只空酒瓶子，東敲敲，西打打，到處弄出些響動。你甚至拿水果刀去撬桌腿。我看你是瘋了，真的瘋了!你沒看到墻角有鋸子嗎?用那家伙不是更順手。其實(shí)沒用的，你就是把四條床腿都鋸下來也沒用，東西早不在屋里了。這你不能怨我，只能怪你自己。你看來是沒這個命了。讓我心痛的是，你為一塊玉佩殺了自己的老子……兒子，我養(yǎng)了你二十多年。感謝你送我上西天，好賴落個全尸，強(qiáng)似倒在路邊上沒人管。你胡亂折騰了一通，雖然沒把鏟車開進(jìn)來，屋子也被你翻得底朝上了。其實(shí)你很傻，不知道那晚除去你和我，還有另外一個角色。我看到你坐下來抽了一根煙，就摜上門走了。你摔門的時候，跟我前妻的動作一模一樣，連姿式都像。真是奇怪了，這就是人哪!天快亮了。你穿得那么單薄，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只能看著你一點(diǎn)點(diǎn)走遠(yuǎn)。我想爺兒倆從此不會再見面了。沒想到天亮之前你又回來了，更沒想到你手里舉著那個東西。
　　你這時候變成另外一個人，一個我根本不認(rèn)識的人。頡子，我感覺到不痛了，我的心失去知覺了。我看著你吃力地把我從門檻上拖起來。你的身子瘦小，也很單薄。原諒我從小沒把你喂好，在你長個的時候，沒有太多有營養(yǎng)的東西給你吃。你那么瘦，但兩個膀子像鐵耙子一樣，把我朝屋里拖著。由于時間過去太久，我變硬了?？稍儆惨彩悄愕?，你的手腳就不能輕點(diǎn)兒嗎?你像拖一只麻袋似的將我塞到炕桌底下。然后垂著腦袋跪在那里，我以為你要給我行大禮。沒想到你刺刺啦啦，將我身上那件套頭衫扒了下來。那是半截袖子的，后背印著多樂士幾個字，是人家送涂料的扔到垃圾筐不要的，我撿回來，用汽油洗洗穿了半年多。你左右一劃，然后用半塊舊汗衫將刀子上下抹了一遍。
　　兒子，你不是要幫我換新衣裳吧?我走得太匆忙了，沒來得及給自己準(zhǔn)備體面的衣服。如果是這樣，那我就錯怪你了。這二十多年，我能給你的不多，我走了，到天堂享福去了，你還得在世間熬著。頡子，我知道你的怨氣了。我沒生你，卻把你養(yǎng)這么大，既然把你養(yǎng)大，又沒能力讓你好好活著。所以你把你的苦，你的怨，全都發(fā)泄到我身上了。你沒有慌張的樣子，中間甚至去倒了一杯水，一口一口喝著，然后又開始忙碌。你在找什么?這個屋子有點(diǎn)兒暗。你看不甚清楚。這樣好，不然把你嚇著了。你從小就暈血，對嗎?我?guī)状蔚侥禽v漆著紅十字的流動車上去過。你嘴里吃的，身上穿的，你的學(xué)費(fèi)，有些是從我身上來的。我看你的眼神，有一瞬間好像是濕的，但愿我沒看錯。有這幾秒鐘，夠了。你忙吧，我也得上路了?？晌已巯鹿庵碜?，衣服……忘在老相好那里了。那個熊女人，因?yàn)閼Y氣，好久沒過來了。
　　
　　老相好王佐香
　　
　　雞蛋糖水打翻在地上，我看到報(bào)紙上的新聞。當(dāng)時有幾個學(xué)生擠在樹底下買冰棒，一個手里拿著《銀城晚報(bào)》。我聽到他們在那里嘀咕什么，其中有工棚，碎尸啥的，聽說案子快破了。當(dāng)時腦袋嗡嗡直響，手里的碗差點(diǎn)兒掉到地上。不會跟老田有關(guān)吧?老田守的那片工地，半年來一直不順溜，先是腳手架倒塌砸死了人，后來老總跟人跑了，工程停擺了好幾個月。我這陣子生意忙，再加上三個月前跟老田拌過嘴，很久沒過去了。我從那個學(xué)生手里要過報(bào)紙，一眼就看出，是那片倒霉的工地。老田真的出事了!他的衣服還在我這放著呢。
　　那件汗衫后背破了三個洞。老田是跟我親熱后才脫下的。他總是這樣，急吼吼的，就像八輩子沒見過女人。其實(shí)他的前妻孫玉敏才離開他半個月。男人就是這樣，沒了女人，就像霜打的茄子。老田滿足后，總要在床頭抽一袋煙，然后笑嘻嘻地說，王佐香，你后半輩子就跟我吧，保證你這輩子好享受。我知道他說的啥子，不是榮華富貴，卻是人間的這般景致。我捻著他的破汗衫，問老田為啥跟前妻打離婚，是不是因?yàn)闆]結(jié)瓜?老田不吭聲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說，是玉，生不生養(yǎng)的，有倆夠了。
　　那是我跟老田纏磨半年后，才盤出這句話的。此前他一直跟我打啞謎。說那女人不明事理，說倆兒子打架她總是護(hù)短，氣不過才離的。我跟老田在孫玉敏之前就認(rèn)識了。我在他看大門的那片工區(qū)賣冰棒，老田是單身，端湯遞水的事多了，倆人都起了意。要不是孫玉敏后來插一杠子，說不定我跟老田……但人家在福利廠上班，比我掙得多，老田自然轉(zhuǎn)向了。再說他跟我也沒三媒六證的，還不是想娶誰就娶誰呀。男人都是沒良心的，舊相識很快忘腦后了。后來有同村的過來買冰棒，說老田過得不順心，經(jīng)常被老婆追著滿院子跑。我聽了也只是笑笑，心里卻有說不出的滋味，人家畢竟是兩口子，白天吵架晚上好啊。
　　半年前那一回，我知道倆人真完了。那次剩下幾根小豆冰棒，惦記給他那倆兒子解解饞，我就繞了半個城過去。還沒到樹底下，就聽到門房里唏里嘩啦亂響，女人也真下了狠手，能砸的都砸啦。我這人刀子嘴豆腐心，以前跟死鬼男人干架，連一雙筷子都沒舍得扔過，老田還真碰上不省油的燈了。倆人吵什么我沒弄明白，好像是為的啥東西。后來工程部的經(jīng)理派人過來，才把他們拉開了。女人從此一去不回頭。他那個撿來的兒子倒會來事，路都走不穩(wěn)，還劃火給他老子點(diǎn)煙呢。就這樣，老田又成了吃回頭草的驢子。只是打離婚的原因，抵死問不出的。我猜八九是不生養(yǎng)了，老田偏不承認(rèn)，說你看我這身手，她嫌我這個?后來他自己說漏了嘴，我才知道其中的玄機(jī)。是玉，老田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說，那女人貪財(cái)，過不長久的。天爺!什么傳世的寶貝，弄到離婚的份上，原來老家伙也對我留一手畦!前妻走了，老田夜里睡覺鬼咕噥，在床上也沒有以前活泛了，他是怕我把家產(chǎn)分走吧?就他屋子里那些破罐子爛壇子?上個月老田又要辦事，正好我腰疼病犯了，老家伙摔了小鑼子，跟我大吵一架。我罵老田有外心，不跟我兜底，老田說人為財(cái)死鳥為食亡，原來女人都是有所圖的。我氣瘋了，當(dāng)場扇他幾個脖子拐。我說是圖錢啊，一個看大門的，還有能耐住進(jìn)皇宮里了?老田從此成了鋸嘴葫蘆，又犯疑心病了。
　　跟老田處這么久，有時候免不了操閑心。他那兒子，好賴算是大學(xué)生，這些年在社會上散混，還誑他老子說在外企上班。明眼人哪個看不出來?他身上的夾克毛團(tuán)滾著毛團(tuán)，頭發(fā)跟雞窩似的。老田跟別人吹牛的時候，也就是我不忍心戳穿罷了。再說他兒子也不容易，能混個肚子圓就不錯啦。這且不說，談個女朋友，頭次帶來我就沒看順眼?！鄄皇侨思业挠H媽呀!那丫頭裹得跟小花蛇似的，身上能露的地方都露著，不能露的地方也露著，大夏天裹著毛領(lǐng)子，冬天卻光著兩條腿；說話不知是廣東腔還是臺灣腔，問起來不過是銀城周邊鄉(xiāng)下的。倆人來過幾次，從沒在老田屋里吃過飯。都是從飯店把菜打包拎過來，吃不掉的全扔垃圾桶里了。怪不得老田看那丫頭來氣。如今的女孩子哪個不奔著有錢人?我看她跟頡子走得近，沒準(zhǔn)就是老田那寶貝的由頭。頡子從小是吃苦的孩子，上學(xué)這些年也算給老子爭氣。沒想到畢業(yè)才幾年，業(yè)沒立起來，就抽煙，喝酒，談女朋友。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讓人看不懂了。
　　好久沒去看老田了，上午燉了糖水雞蛋放在冰柜旁邊，準(zhǔn)備下班給他送去。吵歸吵，情人還是老的好。沒承想報(bào)紙上的新聞讓我的腦子全亂了。天爺爺，這么好的一個人，怎么會得這樣的報(bào)應(yīng)?他前后幫過幾個學(xué)生，王小王，小吳，人家都去了廣東，早跟老田不來往了。要說頡子，還真是傷天害理了!那孩子，怎么說也還沒到這份上啊!篤定又是玉鬧的吧?老田跟我也就隔著那層紙，什么時候捅破了，兩人才算貼了心。原先我可不想攙和進(jìn)去，現(xiàn)在不一樣了。這輩子跟老田好了一場，我不能落個人財(cái)兩空。報(bào)上說公安局的還在查下落呢，沒準(zhǔn)讓小妖魅子偷去也未可知。
　　
　　情人小末
　　
　　光線從燈罩下散出來，打在肩上，有些灼燙。我神色恍惚，坐在屁股硌得生疼的木頭椅子上，覺得自己在拍電影。但導(dǎo)演在哪里，劇情是什么，我是怎么被選進(jìn)來的，一概不知。我既不是快男，也不是超女，可是我得坐在這里，接受我看不見的人的訊問。而我就像瞎子，弄不清半米以外的任何東西。只有一個聲音，從對面墻壁發(fā)出來的，一句接一句，我吃力地應(yīng)對著……你在給誰打電話?我搖了搖頭。上帝作證我也不知道。你跑什么?我，我朝哪里跑，是你們把我?guī)У杰嚿系摹胰绾巫龅昧俗约旱闹鳌?br/>　　你認(rèn)識田頡嗎?
　　我的心突然怦怦狂跳起來!我也在找他，這么說你們知道他的下落了。咕嚕姆，你到底在哪兒?我誑了你，根子的學(xué)費(fèi)沒錢付，我就得坐臺了。你走后我半夜沒睡，熬到天亮你還沒回來，可你說你很快就回來的。你去了哪里，為什么不告訴我，你有什么事瞞著我嗎?我再也不逼你了。我們好好在一起。我們兩個人，有四只手。我們一起去送外賣，開花店，好不好?我們不會餓肚子的。
　　你們認(rèn)識多久了?通過什么方式認(rèn)識的?這個也得匯報(bào)?接下去要不要問做愛的細(xì)節(jié)，次數(shù)，頻率?我的腦袋開始一圈圈變大。更要命的是，我看不到他們，誰在問話，為什么要問這些，難道僅僅因?yàn)槲覀冋J(rèn)識?咕嚕姆，你做愛的時候，體能一直是那么充沛。我是干凈的。你不只一次說，給你的我是干凈的。我當(dāng)時不明白，后來才知道，你指的是身體，不亂來的意思。有的同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沒飯碗，就讓富婆包了。我也被暗示過，你說，在你打工的那家公司里，有一次女上司說，下班別走了，跟我的車哦。你黠黠眼睛說，她的寶馬好寬大，可她的屁股更大，比磨盤還大，怕是要壓壞了。我被你逗得哈哈大笑。咕嚕姆原來也有自己的堅(jiān)守啊。怎么了?你把眼鏡從床頭找出來戴上，光著身子站在那里。咕嚕姆有五百年的道業(yè)，卻沒這么棒的肌肉呢。你站在那里看著我。你不笑的時候，鏡片后面有一絲凜然，那種東西讓人琢磨不透，讓人有點(diǎn)兒害怕。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一股狠勁，一股冷面殺手的不動聲色。這就是你能拿住我的地方嗎?我不知道。你長得丑，沒有體面的職業(yè)?？筛阍谝黄穑矣X得安定。我擰你，罵你，踢你，拿你當(dāng)出氣筒。你只會抱著腦袋在床上滾爬著，大喊，老婆饒命!我把你弄丟了。就像一只廉價(jià)又耐用的丑娃，擁有的時候扔來扔去，突然有一天失蹤了，就掏心挖肺的痛。我眼下的心情，就是這樣。
　　他有重大殺人嫌疑，你是否了解田頡的動機(jī)?
　　我不知道。報(bào)上不是寫著嗎?又一起搶劫殺人案。雖然案子還在調(diào)查中，可媒體早已給你下定論了。劫財(cái)還有騙色，找到我故事就更圓滿了。何況我長得不算難看，為了女人去劫財(cái)，符合所有人的心理。可是他們沒有理由這樣審我。在我沒張嘴之前，這些都是不成立的。我有一個奇怪的念頭，希望他們逮到你。這樣我就能見著你了。我了解你的脾性，只要不是他們捉住，你永遠(yuǎn)不會再來見我的。直覺告訴我，你什么都沒拿到。否則你為什么要?dú)⑷四?
　　翻來覆去，一直折騰到天亮。對面扔過一根煙來，讓我抽。他們真的把我看成坐臺女了。我隱隱有幾分悲涼。你和我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們都把第一次給了對方。那會兒我們還是人們眼里的好男孩和好女孩?，F(xiàn)在呢?你成了殺人犯，而我成了殺人犯的……幫兇。我將那根煙從地上撿起來。煙是點(diǎn)過的，頭上冒著暗紅色的光，一縷裊裊升騰的煙霧，盤旋著，蜿蜒成一個女人的模樣。我用盡力氣吸了一口，被嗆得咳嗽起來。我從未抽過煙。盡管我的指甲用豆蔻花染過，那只是為你。你說我的指甲很好看，不染可惜了。你說等我生了男孩，要將我的十個指甲包起來，你說等孩子生出來，取名田末佳，兩人各占一半，咕嚕姆咕嚕姆咕嚕姆……我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把墻壁那邊嚇了一跳，他們以為我瘋了。我看到你的頭顱掛在樹杈上。我知道你死定了，你犯了大罪，不管你是不是被逮住，你都死定了!而我，注定要去那些叫作酒吧、桑拿、沐浴城的地方，抱著打酒嗝的老男人的腳搓來揉去，必要的時候……我從椅子上滾下來，像犯了絞腸痧，倒在地上翻滾著。
　　警察最后放我走了，也許他們掌握了所要的東西。鐵證如山，你插翅難逃。那個送我出來的女孩神情有些鬼魅，臨走前還給我倒了一杯咖啡。我沒喝，我一口也喝不下?？晌矣幸环N奇怪的預(yù)感，我覺得我跟你的最后一次見面，不是在法庭上，應(yīng)該在自己的空間里。我們需要再做一次愛，在所能記起的最美的地方。我要你把我要的留給我。不是那塊玉，而是你生命里的東西。我知道這是一次瘋狂的舉動，可我忍不住要去這樣想。我不想成為警察的幫兇，我想成為你的幫兇。我去了海邊，去了山上，去了叢林里。我沿著我跟你走過的每一個地方，梳篦子一般找著。我成了韓劇里的女主角，可我的男主角在哪里?你就是我的李東旭權(quán)相宇我的裴勇俊，你在哪里?我們今生今世還能見面嗎?
　　三個月后你來了。真像韓劇里的情節(jié)，你在所有觀眾期待的時候出現(xiàn)了。你衣衫襤褸，好像從外星球上才回來。那會兒我已經(jīng)絕了念頭，在美倫美上班一個多月了。你將洗腳盆嗵的一腳踢翻，然后拽著我沖出大門。沒有人知道你是誰，可是我知道，你是我的咕嚕姆。大街上人如潮涌，你拽著我像氣團(tuán)一樣在風(fēng)中奔跑，但你的小末卻不是從前的小末了。在山坡上我們再次融為一體。你還是那么堅(jiān)硬。我貪婪地噬咬著你，你身體的每個地方，一如當(dāng)年你對我的品嘗。小末小末小末，咕嚕姆咕嚕姆咕嚕姆……我們從坡上滾到坡下，滾到草叢里，滾到樹林里。山崩了，地裂了，你竭盡平生的力氣在我身上肆虐。你說你一念之差把事情毀了，你說養(yǎng)父松口了你卻沒看出來，你說等案子斷下后一切都會水落石出，你說它只能傳給姓田的種，因?yàn)槔先送羞^夢……山風(fēng)從那邊吹過來，打在我身上好痛!看到你丟魂的樣子我心里更痛!我們只是路邊的草芥，幸存的花籽，冬雷震，夏雨雪……什么都不必再說了。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接下來的日子，是你的末日，我的末日。我們共同的末日。
　　他們最后帶走了你。他們知道跟著我就能找到你。我終于成為他們的幫兇了。盡管沒有任何抵抗，你還是被銬上了重鐐。他們派來的人好多啊，你是那么瘦小啊!這時候人們眼里的你，已經(jīng)是兇殘的殺人犯了。沿途甚至有人放起了鞭炮。我跟在警車屁股后跌撞著跑了幾步，后來停在那里，一步也走不動了。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紙屑像暴雨一般朝我飄過來。咕魯姆，我不會再去見你。我得去坐臺了。你這個來路不明的孩子，原本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但你的孩子，我會告訴他，你是誰。他的父親，不僅是殺人犯，還是一個曾經(jīng)愛過的，正常的男人。
　　
　　傻哥冬來
　　
　　冬來，你還在睡嗎?這座城市依舊那么嘈雜。可我像游魂一樣跟著風(fēng)四處游蕩著，遲遲不肯離開。想來我還有幾樁心事未了，一件是對你的承諾。我說過要去接你的，我食言了。因?yàn)橐磺卸甲兊貌豢墒帐?。有些事是我無法料到的，屬于突發(fā)性的事件。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發(fā)生的，我控制不了走向。我被魔鬼纏住了。那天晚上，天上沒有月亮……那個拿刀子的，是另外一個人。我本來想削水果的。唉!不說了。說了也沒用，反正我得到報(bào)應(yīng)啦。這不，我不能跟你面對面說話了。只能偷偷在空中看你一眼。你趁人不注意時抬頭望望，一片云頭，一縷蛛蛛織的絲，或鳥從空中飛翔時拉下的一泡屎，就是我。也可能不是我。你用腦袋去想好了。反正我不在人間了。
　　昨天我去看你了。你還站在樓梯口，一只接一只地摞著筐子，一聲接一聲地喊著“歡迎光臨”!你脖子上的毛巾，是我上次給你的?你看，都洗脫了色。你還圍著它，這真讓我感動。對了，齙牙還常欺負(fù)你嗎?我后悔上次沒有好好收拾那小子一頓。你說什么，他益發(fā)張狂了?他不扇嘴巴，改擰耳朵啦，我靠!我現(xiàn)在就去懲罰他，他要是再擰你，可千萬別讓他抬頭，我一泡屎就能把那小子砸死……冬來，沒能接你走，是我的無能啊!不是不想，是不能了。你也不要怨我。你最近見過小末嗎?聽說她胃口不太好，有時間你幫我照應(yīng)一下。噢，你還沒見過她?她長得……不算漂亮，也不算難看，眼角朝上翹著，嘴唇有點(diǎn)兒厚。總之瘦瘦的，穿吊帶衫的時候，肩胛骨的窩窩很深……對于你們兩個，我一個也放不下，可放不下也沒用。我是回不去的人了……
　　我還要跟你說一件事。你當(dāng)年離開繼父的原因，是因?yàn)橛衽澹粔K九條龍的玉佩。我的腦袋被轟成煤球，也是玉佩的緣故。那塊該死的玉佩……總之一切都不可收拾了。眼下這東西依舊下落不明，萬一能找到，你別忘了幫我掛在小末的脖子上，天知道，她可能已經(jīng)被房東攆走了……
　　我從床上驚醒過來，窗外掛著星星。剛才是誰在跟我說話?我揉了揉眼睛，到處黑黢黢的，我從床沿上摸下來，在屋子里鬼打墻似的轉(zhuǎn)著磨磨。沒有人回答我，可咕嚕姆的聲音分明還在耳朵里。我記得最后一句話，是關(guān)于一個叫小末的。我從沒見過小末，也不知道她是誰?？晒緡Ｄ芳热贿@樣說，就是我的心事了。
　　太陽漸漸升起來，一群等著進(jìn)家樂福的人坐在外面閑聊。有一個女人也坐在那里。我看到她穿著一雙夏天的圓頭鞋拖，粉色的。我以為那是小末了?？伤幸浑p熊貓眼，腦袋上堆滿了圓圈圈，就像一朵開過季節(jié)的山菊花。而且不到兩分鐘，有個大男人帶著一個小男孩過來，三個人歡天喜地的走了。過了一小會兒，一對老夫婦相互攙著走過來，又坐在那里。我在樓梯口，透過拐角處的玻璃門正朝外望著，齙牙來了。齙牙打著手勢，咆哮著。我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可我能看到他嘴巴里的飛沫，浮浮游游，在空氣里飄游著，有幾顆還濺到我的臉上。原來是嫌我將筐子摞歪了。我一看，那一摞摞筐子，果然像戲臺上的雜技玩具一樣，眼看就要倒下來。我趕緊把筐子扶正，回頭再看時，那對老夫妻不見了。只有一個女孩坐在連椅上。陽光剛好從頭頂上打下來，照在她的鼻翼上。我看到了雀斑，一粒，兩粒，數(shù)不清的粒數(shù)，像螞蟻的地爬滿她的臉頰。這時候門開了，女孩隨著人流怯生生地?fù)磉M(jìn)來?！皻g迎光臨”!我沖著人流機(jī)械地喊了一聲，聲音比平時大了好多倍。人群中有人笑了。女孩沒有笑，她朝我這邊走過來。
　　我知道那個夢應(yīng)驗(yàn)了。我在女孩的臉上看到了憂傷。
　　咕嚕姆的腦袋真像煤球一樣碎掉了。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化在地上那攤黑水。三個月前孫玉敏拿來一張報(bào)紙。我看到上面有咕嚕姆，以為弟弟中了大獎。前幾天有個無名氏中了兩億元，一直沒有人去領(lǐng)。現(xiàn)在我看到照片了。招風(fēng)的耳朵，吹火嘴，只是頭發(fā)沒了，穿著和我在超市一樣的黃坎肩。該不是讓咕嚕姆去領(lǐng)獎的吧?孫玉敏說，通緝令。孫玉敏是來給我送飯的。孫玉敏拿出兩只飯盒，一只是雞蛋湯，另一只里裝著燒茄子。那個小王八蛋殺人在逃了，孫玉敏說，你猜殺的哪個?我眨巴眨巴眼睛。
　　殺爹了。這個沒天理的孩子殺爹了。
　　我不知道她說的是誰。我將胡說八道的孫玉敏推得一個趔趄，然后口吐白沫栽到地上。咕嚕姆掙大錢去了。嚕嚕姆說掙了錢送我去認(rèn)字。孫玉敏看到我魔怔了，拍著巴掌又跳又叫，又對咕嚕姆送去一連串的詛咒?？鹱愚艘欢延忠欢?，“歡迎光臨”喊了一次接一次。咕嚕姆卻從人間蒸發(fā)了。
　　臨近年關(guān)的時候，我等來一個陌生女孩的一臉憂傷。
　　女孩趿著拖鞋，像鴨子似的蹣跚著走過來。她穿著一件廚房里的兜肚，頭發(fā)綰成一個抓鬏。一綹頭發(fā)從脖子上垂下來，臉黃得像個吊死鬼。我看著女孩，便想起昨晚的那個夢。咕嚕姆的話我句句記得。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卻什么都沒了。我在枕頭底下，床底下，桌子上找來找去，連椅子腿都橇下來看啦，沒有找到那塊玉。反倒被孫玉敏罵了一頓。孫玉敏說我的魂被咕嚕姆勾走啦!她要找隔壁的劉婆婆幫著驅(qū)鬼。劉婆婆在院子里點(diǎn)起一堆火，豆秸子噼啪響著，她拿著笤帚疙瘩在我身上左右掃了個遍。然后孫玉敏又用自行車馱著我去了家樂福。這時候女孩來了，女孩愣了一會兒神，然后朝我走過來。她穿著吊帶衫，嘴唇厚厚的，肩胛窩深深的。我知道她是誰了。我沖她喊了一聲“歡迎光臨”!就像當(dāng)初對咕嚕姆喊的一樣。女孩站在那里看著我，就像我的腦袋上長了蟲子。我咧了咧嘴巴，想說點(diǎn)別的，口涎卻滴下來。陌生女孩嘆了口氣。然后蹣跚著走開了。從背影看上去，就像一只小小的甲殼蟲。
　　超市的每個貨架都堆得冒尖，可我分明聽到地底下轟轟隆隆傳過一陣火車的聲音，震得貨架子隨時要倒下來。我知道小末去了哪里。這是咕嚕姆的神力了。我看見她在酸奶柜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裝奶的瓶子，有長脖子、短脖子、大圓肚子的。牌子有伊莉的蒙牛的三元的衛(wèi)崗的低脂高鈣的……我看到小末拿起一瓶，搖搖頭。拿起一瓶，又放下了。然后小末朝果蔬柜走去。那么多的水果啊，有臺灣的火龍果，新疆的哈密瓜，海南的榴蓮……小末神色暗淡地站地那里，看上去有些恍惚。我不知道她要買什么，咕嚕姆沒跟我說啊!這中間小末跟人發(fā)生了一次小小的推搡。因?yàn)樗龘趿艘粋€紅發(fā)女人的道。那個穿豹紋褲的女人推著冒尖的購物筐，伸手去夠小末旁邊的紫菜包。小末閃了一下，把她筐上的東西碰撒了。小末道過歉，然后一臉緊張地跪到地上撿著。紅發(fā)女人卻喊來齙牙。齙牙一來小末就要吃虧了。因?yàn)辇_牙的職業(yè)就是為體面人說話。齙牙像捏家雀似的捏住小末。小末說你弄錯了。齙牙笑嘻嘻地說，沒錯，逮的就是你。小末說，我是幫忙的。齙牙說你拿的什么。小末說紫菜呀!齙牙說你想買嗎?小末說不是我，是她。小末用手指指站在旁邊的那個紅發(fā)女人。齙牙說這就對了，你光拿不買就是錯的，不逮你這樣的逮誰。
　　我將一只筐子重重地砸在齙牙的腦袋上。我終于知道小末想買什么了。我掃蕩了一大堆酸奶，長瓶短肚的用包裝著，又把她拽到水果柜臺，抓起上面堆滿的山楂拼命朝她懷里塞著。山楂稀里嘩啦，轱轱轆轆滾得四處都是。小末用吃驚的眼光看著我，推搡著，好像我是齙牙的幫兇。我急得跺腳，想說咕嚕姆可怎么也發(fā)不出音。周圍的人越聚越多，齙牙吹著哨子跑過來，我知道我完了，飯碗砸了!孫玉敏要?dú)獐偭耍驗(yàn)槲矣每鹱釉伊她_牙，他眼下回過神來啦!可我管不了許多，我推開人群，拽著小末穿過玻璃門朝大街上跑去。嘿嘿!我自由了!從此不吃齙牙的鑿栗了!我是傻子!我要飛，哎呀傻子也瘋狂……我拽著小末沿著馬路牙子玩命地跑著，我想一直這樣跑下去。
　　小末終于明白我的用意了。她抓住我的手，跌跌撞撞地在后頭跟著。前面一片開闊地，路兩邊的樹上有一群群的鳥在叫，嘰嘰喳喳，啊啁啾啾，其實(shí)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先跑過這段再說吧。
　　
　　老相好王佐香
　　
　　有兩個人沖這邊跑過來。前面的那個搖搖擺擺，有點(diǎn)兒像電視里的大鴕鳥。再仔細(xì)看時，我不禁抽了一口冷氣。這不是老田的癡兒子還是誰?以前收攤了，我路過家樂福的時候，總會看到那個憨子沖著空蕩蕩的門外喊著“歡迎光臨”，一副打死不改的傻相。也就靠著那句話，倒比我賣冰棒掙得還多呢。這小子不在超市里摞筐子，跑到外面做什么?還有他手里拽的那個丫頭，一樣上氣不接下氣的。沒等我看仔細(xì)，兩個孩子哧溜一下不見蹤影了。
　　說起老田，那個可憐的老冤死鬼，公家不是幫他出氣了?只是他那個在外企上班的兒子，唉，老田未必想讓他陪著上天堂?？伤抖疾恢懒?，說了也等于白說，再說這事哪能由他個人說了算，殺爹的人不判，世界不全亂套了?上法庭那天，孫玉敏來找我，讓我陪她一起去。嘿，她倒想起我來，當(dāng)初摔門離開老田的時候，還不是把我捎帶著罵個狗血淋頭。也不知道那娘們從哪兒捕的風(fēng)，捉的影，硬說老田跟我藕斷絲連的，帶累得不跟她一心過日子。這真是豬八戒倒打一耙，沒處說理去。還是好奇心重啊，我也不管那么多，托人幫著照看攤子，就趕十幾里路過去了。
　　現(xiàn)在想起來還有點(diǎn)兒后悔，不看就罷了。一看那孩子，唉，都瘦脫了形。這事弄的，好端端的一個大學(xué)生，怎么就……我也是刀子嘴啊，當(dāng)時心就軟下來。孫玉敏還是不依不饒，要炸要剁的。也就是你沒攤上吧，要是你那癡兒子殺了人，你還不得急得跳樓呀。自從出了那件事后，頡子在外面竄了一個多月，后來就被穿警服的押回來。此前的銀城一到夜間都閉著門戶，怕那個吃人惡魔把小孩拐跑了。保安的車把上安著個電喇叭，在馬路上，小區(qū)里一天播五六遍，防火防盜，防……啥子的。弄得人心惶惶的，總疑心墻拐角、樹背后有小偷在那里藏著。眼下人被抓住啦，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一律松了口氣。我打小看著頡子長大，這孩子再壞，能壞哪了，還不是讓魔鬼附體了?再說法庭上說的那些話，跟聽天書似的。我就等著頡子開口，聽他說一說，為什么要?dú)⒗咸铮?dāng)時搭的哪根筋?不管怎么說，那是你爹呀，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那么大，容易嗎?可看那孩子跟過街老鼠似的，心里說不清什么滋味。頡子手上戴著銬子，走進(jìn)來的時候，里三層外三層的，都是背槍的跟著，多大個人，還能跳墻跑了?我沒犯糊涂吧，同情殺人犯，還是個殺爹的犯人。
　　我坐在下面，看到前后椅子稀稀落落的，當(dāng)時覺得有點(diǎn)兒奇怪。不管怎么說，這件事也是全城轟動，按理說人應(yīng)該擠不動才對，就像當(dāng)年在廣場開宣判大會那樣。唉，世道不一樣了，眼下人人都忙得很，只要?dú)⒌牟皇亲约旱牡l還管那么多。戲開了臺，過了幾遍場子，中間還插了一場辯論，就是沒給頡子張嘴的機(jī)會。看來是不打算讓他說話了。我不想再看下去，惦記著冰棍攤子，想約孫玉敏一起回家，可她說要等著聽宣判，還想知道什么時候行刑。我只好從小門里擠出來。院子里的人三三兩兩，都站在那里閑聊，有個小女孩，兩眼涂著熊貓紫，穿著一件送子觀音的吊帶衫，也在樹底下候著。我心里咯噔一下，不會是小末吧?后來聽人說是小報(bào)的記者。小末也是命苦，據(jù)說倆人在山上約會的時候，讓頡子被穿警服的抓走了。一城的人都罵她狐貍精，還說頡子要不是她也不至于殺爹。好像報(bào)上登的，還是為的……唉，又是玉佩，害了多少人哪!
　　說到現(xiàn)在，我又想起那塊玉。怪了，公安局那么大神通，竟然沒有查到下落，難道真掉狗肚子里了?再說自從老田死后，大黑也不見了，還能被人毒死了?有一次收攤后，我拐到老田從前的那片工地上。黑黢黢的大樓，連著十幾棟戳在那里。有兩三棟還在叮鈴當(dāng)啷亂響著，好像有人在里面施工。老田的傳達(dá)室早就拆掉了，換成一座好看的辦公樓，門前插著花花綠綠的彩旗子。我推著冰棍箱子在門外轉(zhuǎn)悠著，看到玻璃罩子里一座座氣派的樓盤模型，幾個穿著旗袍的小姐在那里戳著，不知怎么想到老田，心酸了。唉，老田到死也沒住上這樣的屋子啊，還被那個該死的……一想到這些，我都不知道恨誰了。正愣站著，旁邊有個保安走過來。保安別著長棍子，問我找誰?買房子嗎?我看他戴著白手套，帽子是那種船形的。心里當(dāng)下怦怦亂跳起來。他問了幾句，見我沒吭氣，就伸出兩根指頭朝旁邊擺了擺。我知道他的意思了，看來以后不買樓是不能過來了。老田看了一輩子大門，也沒混上這身衣服，枉為人一世呀!我知趣地繞到樓后面，看到圍墻根的垃圾桶里有一只野狗，兩只野貓圍在那里掐架，扒拉來扒拉去的。只是沒有大黑。我拿石頭轟走了狗貓，用樹枝子在桶里搗騰了半天，什么都沒找到，還差點(diǎn)把腳脖子扭了。我得趕緊回家，不然也要魔怔附體了。
　　癡子帶著個丫頭跑過去，后面一堆人追著，也不曉得追上沒追上，弄得我疑神疑鬼半下午，冰棍賣得也不順暢。夜里眼皮老是跳，不清楚會發(fā)生什么事，左右在床上熬著。醒著是老田的影子，睡著了還是老田在說話，咳嗽，打呼嚕，里外攪得人不得安寧。正難受著呢，就聽窗子外面喵嗚一聲，有東西呼嚕嚕跑開了。我刷地出了一身透汗，天爺，難道是頡子?他這么晚來做什么?找魂的，還是找玉的?天地良心，我可沒藏那勞什子，不過動點(diǎn)兒念頭罷了。再說眼下連念頭也沒了，有財(cái)不發(fā)命窮人哪!連著兩條人命……我可不想再掛上。天地良心，從根到梢都沒有我。就這樣迷迷瞪瞪耗了半夜，聽到外面有雞在叫，是隔壁賣雞鴨的王老三，起五更裝籠子了。
　　太陽圓圓白白地掛在天上。鄰居家的母雞帶著一群小雞唧唧咕咕的滿院子亂轉(zhuǎn)。我早上起來推著冰棍車一路走著，路過壽衣店的時候，陡然想起明天是鬼節(jié)了，怪不得昨夜鬧騰呢……就身不由己地走進(jìn)去，買了一串金元寶，一串篾籠子，還有兩刀火紙。想到頡子，又多買了一串金元寶。那個開店的小女孩問我，給誰燒呀?我說，給自己的男人，他在天堂享福呢!你看，死好像并不總是痛苦的事啊。等月亮升起來，我會拎著籃子到路邊樹林子里，一張一張燒掉。讓他們爺兒倆在天上好好敘一敘，都別太悶著。人這輩子圖的什么，我到現(xiàn)在也沒弄清楚。老百姓啊，每天看著太陽升起來，又落下去，豆腐青菜保平安，就挺好。
　　
　　父與子
　　
　　孩子，這些日子你去哪兒了?你喝了那么多的酒，天又這么冷，不會鬧肚子吧?我看你跑進(jìn)跑出的，后來跟一只老鼠干上了。那只老鼠大呀，就像大黑下的崽。嘿，你還不知道吧?它是我的一個伴，自從孫玉敏走后，我嫌屋子里太寂寞，正好它從墻洞里鉆過來玩，我就把吃剩的饅頭，餅子扔到地上給它吃了。剛來的時候，它只有拇指甲那么大。在地上滾來滾去，吱吱亂叫喚，可能是它媽嫌孩子多，隨便扔掉的。回?cái)?shù)多了，它知道我對它沒惡意，有時晚上會留下來，在我床頭的鞋盒子里睡覺?？倸w是個伴啊，要是我自己，不是太冷清了?你拿笤帚疙瘩跟它打架的時候，我真怕你傷著。后來……唉，我也是一時糊涂啊，那藥有兩種，我是想讓你拿管麻的小瓶，沒想到你拿了另外的，不說了。是我替它喝的，反正二選一，就算放它一條生路。孩子，你遂心了。直到今天我也不明白，那就是你想做的?你后來去哪兒了?外面亂著呢，天底下還有比爹這里更安全的地方嗎?
　　父親，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躺在一片河灘上了。河兩岸都是沙灘，還有零零星星的松樹林子。我躺在河邊的亂石堆里，頭痛得像要炸開一樣。我想我是去找生身父母的吧?是他們讓我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我嗚咽著，滾爬著，膀子像被鞭子抽得一樣痛。后來我的腦袋轟的炸了，頭天晚上的事情嘩嘩淌出來。我知道我完了?？晌也幻靼鬃约簽槭裁匆菢痈?。太陽掛在天上，我撅著屁股跪在那里，把腦袋伸到河水里甩來甩去，想讓它變得清醒些，可越是清醒，我的心里就越害怕。我沒經(jīng)過大事，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收場。我拿起一塊石頭，試巴試巴，想把自己的腦袋打碎，怕疼，就又放下了。前面是一片大水，無聲地朝前流著，我在河灘上躺了三天兩夜，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孩子，你怎么那么傻，去河邊做什么。河上早就沒有船了，三十年前就沒有了。多年前我曾經(jīng)在那里擺過渡。那時候好寬的河啊!汪汪漾漾的，一眼望不到邊。我做了十年的擺渡人。那會兒人心實(shí)在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愿意坐我的船到城里去。你看過《五朵金花》吧?阿黑，還有阿牛，就是我當(dāng)年的模樣。那條河離城里有幾十里地，深更半夜的，你跑到那里做什么，咱爺兒倆還有半瓶酒沒喝完呢。再說河上的船三十年前就拆的拆，燒的燒了。你怎么過得去啊?你做的那件事……唉，我身上不疼，心里一直在疼。天地這么大，你能跑哪里去呢?
　　流浪，我一直在流浪。我沒有回頭的路。車站、碼頭、集市，從南方到北方，送外賣，打燒餅，我回到古代又穿越到現(xiàn)代。沒有人知道我是誰，可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誰。我是命案在身的兇手，殺人的惡魔。我成天游走在大街小巷，可我知道我已經(jīng)死了。因?yàn)殡[姓埋名，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我喘著氣，腦袋卻早已混沌了。因?yàn)槲胰f死抵不了自己的罪過。魔鬼借我之手殺了一個善良的人?？缮系壑滥遣皇俏业谋疽?，我的本意是什么?我也說不清楚。我失去訴說的能力了。即便說了也沒用，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我無法替自己開脫罪責(zé)。我的心里在想什么，誰會來問我。我既然犯了這樣的罪，早晚會被人抓起來，你不是一直在看著我嗎?在等著看我的好戲吧?這樣也好，這樣就兩訖了。我們誰都不欠誰的。
　　孩子，我知道你早晚會來見我的。但我沒想到這么快。你飄來飄去，一直安定不下來。我知道為什么了，你不甘心。所有你想實(shí)現(xiàn)的都沒成，而你不想做的，一念之差做了。你覺得沒有顏面來見我。所以寧可披著風(fēng)衣在空中游來蕩去，一碰到我就遠(yuǎn)遠(yuǎn)躲開?？蛇@總歸不是長法，總有一天，我們還得在天堂里坐下來，彼此說一說藏著掖著的話。我知道你心里憋著很多東西。那天晚上怪我，我沒有讓你多說。我一句話把你噎了回去。不然的話，事情也不會變得這么不可收拾。你說對嗎?孩子，我不怨你。你不是人們說的那樣，我知道你的心。對嗎，坐下來，孩子，我們都坐下來。你不要怕我，我們現(xiàn)在是一樣的人了。我一直在這里等你開口。
　　我早該來見你，父親。而且我想過，最好的辦法是我自己了結(jié)，然后將我的腦袋放到你的祭壇上，再點(diǎn)上三炷香?？晌业臓繏焯?，我沒有勇氣這樣做。你還記得小末嗎?在我流浪的日子里，沒有一天不想她，后來實(shí)在忍不住跑去找她。我想見她一面就割下自己的腦袋來祭你，臨來時就去見了她一次。她比從前更憔悴了，腳上穿的鞋子露著指頭。我們在一起做了愛。她摟著我的脖子又哭又叫的，說不該讓我去找你，其實(shí)事情的發(fā)生真的與她沒關(guān)系。但誰又相信?連報(bào)紙上都跟著一起罵她，穿便衣的人晝夜跟著她，終于從她那里把我?guī)ё吡?。你吃盡苦頭，卻把我培養(yǎng)成了個罪人。我反復(fù)分析過，不會再有別的出路，一?；ㄉ拙褪俏易詈玫臍w宿了。
　　看著我的眼睛，孩子，我不恨你。你還是那個當(dāng)年我從橋頭抱來的孩子。你做了你不該做的，可你的眼睛告訴我，你的內(nèi)心，你骨頭里無法改變的。你說過小末，我只是不放心。你是我的兒子，我總得讓你過得更好些?？墒俏覀?yōu)槭裁床荒茏聛砗煤谜f話。酒、刀子、爭吵，還有仇恨的眼神，這就是我們的方式，難道非得這樣嗎?我心里想的，你心里想的，我們能扒開自己的內(nèi)心，讓它在天光下曬曬嗎?眼下我們都在天上了，我想也該沒有顧忌了。哎，你聞到了什么?我聞到了，是火紙的味道。一點(diǎn)一點(diǎn)，飄飄蕩蕩，是王佐香在燒啊。那個善良的女人，你看她跪在路邊上嘀嘀咕咕的，她還在惦記著你我。
　　父親，我來陪你。從你跌倒在門檻那一刻起，我就后悔了?？蛇@個世界上沒有賣后悔藥的。我神經(jīng)錯亂了!當(dāng)時每根頭發(fā)都冒著酒氣，劃一根火柴就能讓腦袋變成火球。一切都是我做下的，做了就得承受。世事輪回，就是這樣。眼下我在這里跟您說話，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惶惑。父親，你給了我能給的，可我還想要更多，于是不該發(fā)生的事情發(fā)生了。你把我從橋頭抱回來的時候，會想到后來的結(jié)果嗎?我想不會的，我也沒想到。如果能想到的話，我寧愿在橋頭口吐白沫而死。而不是讓你先我而去。如今你在天上了，是你的養(yǎng)子親手把你送到天上的。那個時候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現(xiàn)在我完全知道了。饒恕你不孝的兒子。如果你愿意，如果有來生，我會變成大黑，一直陪著你。
　　孩子，我在天上。這就是我的歸宿。人活著到底是為什么。誰能說清楚。那塊玉佩，我不得不再次提到它。你想得到它，所有的人都想能得到它，這并不是過錯。只是時間、方式都不對。于是發(fā)生了世間的那些事。這是每個人無法左右的。你用這樣的方式回報(bào)我，而且受到了懲罰。這也是我不愿看到的。那塊玉佩的下落，我曾經(jīng)知道，眼下我也不清楚了。你還記得那塊燒餅吧?本來我也想……大黑銜花生米的時候，我扔給了它，芝麻粒的。它骨碌碌滾到桌底下去了。那里有你想要的。直到我升天的那一刻，所有的人都沒拿到它。誰也沒拿到，八成是讓大黑叼走了。
　　
　　玉佩
　　
　　所有的人都在找我。那天晚上我滾在桌子底下，看著主人跟他的養(yǎng)子扭打。我很著急，但是我不會說話。我在半只燒餅的夾縫里，剛才還在主人手上攥著，隨著他們?nèi)_的不斷加劇，最后從主人手里掉下來，在水泥地上劃了個半圓，然后躺在桌腿旁邊。這時候大黑從旁邊跑過來，一個前撲將我叼到嘴巴里，然后朝門外躥去。
　　外面好冷啊，天上布滿眨著眼的星星。大黑一路小跑著，始終沒有停下來。我不知道它要去哪里，我的主人眼下處境危險(xiǎn)，我很想讓他跟我一起走，可我無法表達(dá)。大黑這個沒良心的，它應(yīng)該留下來保護(hù)主人，跑這么遠(yuǎn)路做什么?難道這個畜生也加入了對我的爭奪戰(zhàn)?想到這些我更加郁悶。大黑好像并不理會我的心思，依舊悶著頭小跑著，從嘴巴里發(fā)出咻咻的喘息聲。這時從旁邊過來一輛垃圾車。隨著一陣巨大的轟鳴，我看到十幾只垃圾桶排在不遠(yuǎn)的地方，車子張開巨臂朝垃圾桶抓去。與此同時，大黑嗖的跳到車斗兒里，我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呢，垃圾突然像瓢潑大雨似的澆下來!大黑歪在那里，不一會兒就讓垃圾蓋住了。而我沿著一條黑暗的隧道迅速下滑，下墜，迎接我的是無邊的深淵。隨著不能控制的墜落，大黑變得越來越奄奄一息了。我這才知道，自己真的到掉到狗肚子里，從此再難見天日了。
　　我從哪里來的，為什么會在主人手里?我的大腦對此一片空白。就像人們在現(xiàn)世活著，卻不知道祖先是誰，上溯到三代就要張嘴結(jié)舌，因?yàn)樗械奈淖侄枷肽ǖ糇陨淼臍v史將記憶歸零?？蓮挠浭缕饑@我的鬧劇一幕接著一幕，從未中斷過。十七年前我看到主人坐在桌子前喝著悶酒，因?yàn)橹魅说那捌?，一位福利廠的女人摔門而去。只留下空蕩蕩的屋子和他不會走路的養(yǎng)子，一個叫咕嚕姆的怪物。盡管我曾在傻子冬來的脖子上出現(xiàn)過，為了咕嚕姆我還是躺到銀城一家當(dāng)鋪的柜臺里。孫玉敏走后來了王佐香，王佐香給主人把酒滿上說，女人是身上的衣服，脫了這件還有那件呢。我以為消停了。可不久主人在床上越來越萎靡，賣冰棍的女人越來越亢奮。王佐香說你當(dāng)鋪放久了，快點(diǎn)贖回來吧?王佐香說我不要敲鑼打鼓披紅戴花可你得給我留點(diǎn)念想啊。王佐香說，兒子還小你得找個保管人，想來沒有比我更合適的，王佐香又說……主人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然后翻身一巴掌摑在女人腦袋上，屋子里又響起鍋碗瓢勺伴奏曲。我想主人不是喝酒過量就是心事更重了。
　　我的棲身地和我的身世一樣鬼魅無形。因?yàn)楣づ锟偸遣饋聿鹑ィ覐奈从羞^一個長久的安身之所。先是陶罐，后是瓦罐，然后是搪瓷缸子，再后來是塑料撲滿。主人將我藏來藏去帶來帶去，最后連自己也變得擱東忘西了。因?yàn)槟挲g大了，記性越來越不好使了。最后竟然將我裹著爛棉絮塞到鞋盒子里。我每天聞著濃重的鞋臭味，聽著老鼠窸窸窣窣在地下打洞，知道圍著我的戲又開臺啦!墻角的泥巴堆得半尺高，主人睡在床上打著呼嚕對一切渾然不曉。細(xì)得像蚯蚓似的地洞很快打通了，一隊(duì)老鼠翹著胡子從地下鉆上來。那會兒主人正在門外跟人閑坐呢，哪知道他的鞋盒子正一點(diǎn)一點(diǎn)朝墻角移動著。所幸有只小老鼠腳軟無力，鞋盒子在最后半分鐘翻掉了，我從盒子里滾出來。連老鼠都跟我過不去，這世道真是奇怪了。
　　晚年的主人，有了越來越多的怪癖。有一天我看到他從外面揀回一只豁口的壇子，然后把吃的，喝的，穿的全扔到里面。后來喝醉了酒，爬在缸沿上找東西，竟然一頭栽進(jìn)去睡了。第二天早晨才從里面爬出來。我想主人要是這樣，離被辭退也不遠(yuǎn)啦。三個月前主人不知走的哪根筋，就是不停地把我夾到燒餅里。芝麻燒餅、黃橋燒餅，蘿卜絲的、豆沙餡的……凡主人能買得起的，統(tǒng)統(tǒng)試了個遍。吃飯的時候，掰開燒餅，把我拿起來反復(fù)看著。一只吃完了，再換一只，倘剩下半個，就夾在那半個餅里。有時候還拿小瓶在上面劃個圈。我不知道主人發(fā)什么癔怔，也許外面的風(fēng)聲有點(diǎn)兒緊吧?
　　那陣子屋子里沸翻盈天的，滿世界的老鼠都在造反。拖鞋，衣服扯得四處都是，連他喂的那只老鼠也跟著湊熱鬧。聽說不久要來新的守門人了，是保安公司那邊派來的。主人心里悶得慌，好像跟包工頭吵架了。回來后罵過老鼠罵大黑，罵過大黑罵王佐香，罵過王佐香罵孫玉敏，連他的丑兒子，傻子都順捎著罵了個遍。我知道主人要出事了。主人覺得全世界的人都跟他過不去，主人從未這樣過。直到那天晚上，我才知道主人的大限到了。主人捏著那塊燒餅，跟他的養(yǎng)子扭打著。一會上風(fēng)，一會下風(fēng)，哪里抵得過一個年輕人。他讓兒子蘸藥喂老鼠，我聽到了?？烧l知道他手上的餅子里有毒呢?也許主人事先有預(yù)感吧。主人是想自己吞餅身亡，還是想毒死前妻，王佐香，養(yǎng)子抑或冬來?好像都還沒到那份上……總之主人去了。這一切都成了難解之謎。主人把我扔給大黑，因?yàn)榇蠛诓攀撬钚湃蔚幕锇閱?大黑銜著我，又想去哪里呢?只有上帝才知道。
　　人們再找到我，也許是幾百年以后的事了。
　　這是二十世紀(jì)末某個冬天的午后。天上刮著風(fēng)，世界一片喧囂。垃圾車汁水淋漓地開著，來到離銀城幾十里以外的空地上。司機(jī)踩住剎車，然后將車斗兒慢慢翻轉(zhuǎn)過來，塑料袋、紙屑、泡沫塑料盒漫天飛舞著。大黑在空中劃過一條詭異的弧線，帶著關(guān)于我，關(guān)于所有人的殘破之夢頹然跌落，最后被一片垃圾雨深深地埋到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