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樹
再次經過棲息于山坡下的庭園
發(fā)現(xiàn)它已被冠名喜樹掛上了小木牌
像是革命時期的犯人就要送去槍決
開個玩笑植物學系的工作目的是
多識鳥獸蟲魚之名藍果樹科喜光
我國特有 分布于長江以南樹干端直
枝條伸展 懷抱著自己的陰影滿足于孤獨
在黎明在傍晚在雨后黃昏在深夜里
在那灰撲撲的青年時代我默認它
就像默認著一位先知它的接納從不吝嗇
哦某日我們在下面站著雨停時青春結束
那是一個無情的秋天枯葉沒有隨風而下
并非長得與眾不同只是恰巧避開了同行
和異物的遮擋贏得陽光也要被集體放逐
綠色烽爐從不熄滅當燒焦的黑暗無以言說
我就指出它看哪這棵樹看哪這樹
那么多眼球在晃動光芒這活過來的綠骷髏
那么多淚水掛在風暴之后剛剛知道
它叫喜樹看不出與周邊的喬木
有何不同都是葉子都是樹干都是
疤痕累累被時間傷害過度的皮膚
都被某種力量牽引著向上去
仿佛那黃金天空隱藏著一座大教堂
我不知道這一次喜悅與上一次有何不同
每次路過我都被擊中忘記又再次歡喜
故鄉(xiāng)
從未離開我已不認識故鄉(xiāng)
穿過這新生之城就像流亡者歸來
就像幽靈回到祠堂我依舊知道
何處是李家水井何處是張家花園
何處是外祖母的藤椅何處是她的碧玉耳環(huán)
何處是低垂在黑暗里的窗簾我依舊知道
何處是母親的菜市場何處是城隍廟的飛檐
我依舊聽見風鈴在響依舊看見蝙蝠穿著灰衣衫落日在老桉樹的湖上晃動著金魚群我依舊記得
那條
月光大匠鋪設的回家路哦它最輝煌的日子是
八月十五
就像后天的盲者我總是不由自主在虛無中
摸索故鄉(xiāng)的骨節(jié)像是在扮演從前那些美麗的死者
冬陽來電
其時我剛剛落地拖著箱子
穿過嚴寒的機場正想著奧登的詩
“水銀陷入這垂死一日的深喉”
異鄉(xiāng)的冰原下面沒有埋著葉芝
忽然間手機響起來賈生冬陽來電
正與詩人三四在南海的浪上飲酒
微醺時撥個電話老于買張機票
過來吧喝一杯我囊中羞澀你能飛
一時語塞自交通巨變后還沒想到這
記得的君子之交都是在月夜步行
晚輩來自北方清風兩袖多年前
相遇在江湖一見如故直接切入主題
討論虛無直到古典的深夜直到蘇格拉底
疲倦海潮退去鹽回到沙灘直到
有個夜晚成為故鄉(xiāng)天欲雪
他握著白瓷酒杯浮現(xiàn)在夜晚的大幕上
酡紅明亮就像一位鐵匠
爵士樂
一場雪剛剛停在云南山崗于堅
須發(fā)全白盯著咖啡館的招貼畫三個
紐約客黑指頭白指甲抱著老貝斯
沒有聲音演奏會是音樂史上的一場車禍
多年前在哈萊姆唱片鋪里阿姆斯特朗打著呵欠
怎么也找不著他喜歡的那盤磁帶眼淚橫流
邋遢的大叔哭什么哎走過海關我還在猜
密西西比河啊去了大海月光猶在
有個姑娘她叫謝南多帶走了我的少年
“啊謝南多海浪向西流遙遠啊
滾滾的河啊 謝南多我永遠懷念你”
毛主席說 “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我同意
去了花箐農場秋天刨土豆裝筐時黃昏來了
一叢矢車菊站在霧邊望火堆里的殘煙
灰鷺走下斜坡天空蒼老青春嘹亮
我甩著長頭發(fā)彈吉他喝白酒寫長詩
雨后多青山鷓鴣在叫喚
后來它們統(tǒng)統(tǒng)被關進黑暗的大門
我抱著自己裝配的小收音機躲進被窩
聽美國之音播放爵士樂干擾太大
像夜晚的星空聽起來閃閃爍爍
致西班牙詩人Emilio Araúxo
通信十年從未謀面我猜想
你的信來自某個秋天午后的土地
或許是洛爾迦送來的多年前在云南
我讀他的詩那是一個早晨大海越過高原
背來一袋光芒也許是在深藍色的黃昏
你放下鏟子指頭沾了些口水 站在門口
在便條簿上記點什么像是抓到一把蚯蚓
我看不懂你的信有某塊土地的泥巴味
并不意味著神秘詩人來信那就是:
世界美如斯有時你寄來照片 上面有老人陶罐
婦女孩子和神情憂郁的土豆也許并不憂郁
那是表情的另一面喜悅安詳
日復一日的白晝夜晚水井產床
日復一日母親漸瞎烏鴉發(fā)白祖母死去
我喜歡你的生活在我的祖國這是一個夢
那是你的面具那些停在河谷兩旁的農場
那些舊城堡那些在人們身后等候秋天的村莊
那些我不知道名字的樹如果有風
它們也會隨著窗戶搖晃
老花眼鏡
我不再年輕半個荷馬
戴一副老花眼鏡閱世
日歷顯示這是秋天看不出來
對面的大廈沒有落葉
被整容到一半的臉
安裝了太多的玻璃眼球
卻忽略了舌頭也好
此生見過太多真相
現(xiàn)在可以站在虛構這邊
凡事說個大概要領提綱
微言大義一言九鼎像個先知
過去我拘泥于事實本身斤斤計較
阿伽門農渡愛琴海之細節(jié)野心勃勃
用語詞之勺測量大海幾乎墜入深淵
得救于老花眼鏡黑框鑲著兩個黃銅螺絲
從此對一切視而不見只看得見漢字
大千世界想當然可也這個秋天
灰塵在尖叫我虛構著某種叫做
秋天的東西河馬的側面半山坡的棋盤
夜晚油田上正在溶解的烏鴉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