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伊拉克流亡詩人薩迪·優(yōu)素福在英國女詩人喬安娜和為他們出資來華訪問交流的中國年輕企業(yè)家、詩人倪聯(lián)斌陪同下，走進學(xué)術(shù)交流會場時，我們就注意到他敞開的半舊的西服里，黑色絨線衫緊貼著心臟的部位，那枚金燦燦的項練墜了。一般人也許不會注意到，那不是普通的項練墜，那分明是薩迪·優(yōu)素福的祖國伊拉克的圖形。1991年海灣戰(zhàn)爭前后，我們在伊拉克生活、工作了將近4年，辦公室的墻上就掛著伊拉克地圖，日日面對，能不熟悉嗎?我們猜想這位有國不能回的“流亡詩人”，將祖國圖形的項練墜掛在胸前緊貼著心臟的部位，定有特殊的含義……
　　伊拉克是神話與詩歌的王國，膾炙人口的《一千零一夜》，夜空里燦爛星座般光耀阿拉伯與世界詩壇的“懸詩”，都是在那片古老又神奇的土地上產(chǎn)生的。而且，每個時代都不乏著名的詩人。上世紀五十年代我們在北大求學(xué)時，便聽馬堅、劉麟瑞教授介紹過當時享有國際盛譽的詩人白雅帖。六十年代初我們同班學(xué)友景云英從巴格達為我們帶回一本《白雅帖詩選》，我們一直珍藏至今。當時同白雅帖一樣載譽國際詩壇的土耳其詩人希克梅特在為這本詩集寫的《序》中，還提到費薩爾王朝覆滅后，白雅帖終于結(jié)束流亡生涯，重返伊拉克。然而八十年代末，我們?nèi)ヒ晾斯ぷ鲿r，在年年都舉辦的詩歌節(jié)上卻見不到白雅帖的身影，聽說他仍常年移居國外。有一次我們應(yīng)邀出席巴比倫藝術(shù)節(jié)，遇到白雅帖的胞妹、伊拉克著名電視主持人，我們問起白雅帖，她警惕地向四周看看，放低了聲調(diào)說：“他是一只自由的鳥兒，向往自由的天空……”隨即又補充一句：“然而，即使身居國外，卻依舊沒有自由……”這是說他在國外也仍然受到監(jiān)視。由此便不難想見作為一名“流亡詩人”所遭遇的艱難與無奈了。
　　薩迪·優(yōu)素福1934年生于南部省城巴士拉，應(yīng)屬與白雅貼同時代稍后期的詩人。他們都曾是伊共黨員，薩迪·優(yōu)索福常以“最后的共產(chǎn)主義者”自況。1962年復(fù)興黨政變中，許多伊共黨員喋血街頭，直到多少年后，巴格達百姓回想起那血腥的一幕，仍心有余悸。他和白雅貼都不愿屈身“鳥籠”，為獨裁者唱贊歌，自然為當局所不容。自上世紀七十年代起，他便流亡西亞、北非和一些歐洲國家，直至1998年定居倫敦。他自1952年出版首部詩集《海盜》起，已出版詩集40余部。另外，還創(chuàng)作小說、戲劇和翻譯大量著作，包括翻譯惠特曼、洛爾伽、卡瓦菲斯等人的詩集和十多位當代歐美作家的小說。他的詩作曾獲阿聯(lián)酋蘇爾坦·阿維斯詩歌獎、意大利國際詩歌獎、卡瓦菲斯詩歌獎等諸多獎項，被公認與黎巴嫩的阿多尼斯、巴勒斯坦的達爾維什，同為當代阿拉伯世界最具影響的詩人。
　　薩迪·優(yōu)素福談及阿拉伯文化現(xiàn)狀，他說，過去各歷史時期阿拉伯文化總有一個中心，如埃及，黎巴嫩、伊拉克……而現(xiàn)在由于國際局勢變化和隨之而來的各種文化思潮相互作用、影響、滲透，以及阿拉伯事物的國際作用與影響被忽視和被邊緣化，已談不上有～個整體的阿拉伯文化，也沒有哪一個阿拉伯國家可以代表整體的阿拉伯文化。當前阿拉伯國家的一些機構(gòu)，包括阿盟在內(nèi)，不過是一個符號，一個象征，并無多少實際意義。談及伊拉克現(xiàn)狀，他說，伊戰(zhàn)后伊拉克實際已分裂成庫爾德、什葉派、遜尼派三個宗教與政治實體。他和他的親戚屬遜尼派，過去一直生活在巴什拉，盡管那里是什葉派聚居區(qū)，卻一直相安無事，伊戰(zhàn)后教派間沖突加劇，他的親戚不得不遷往巴格達。然而伊戰(zhàn)后的巴格達，即使在駐伊美軍嚴密控制的“綠區(qū)”，也動輒遭受迫擊炮和汽車炸彈襲擊，是伊拉克安全局勢最差的地區(qū)之一。面對這種情況，他只能攤開兩手，長嘆一聲……在我們請他為我們寫一兩句話談?wù)勊麑θ松母形驎r，他信筆寫下兩句詩：“生活就該讓適者生存——如果我們曾是它的適者的話。”人的生存權(quán)是不容剝奪的，然而，當今生活在伊拉克的人，誰也躲不開那籠罩在頭上的死亡的陰靄，那能算什么生活呢?!
　　“我是來自伊拉克的阿拉伯人／我是巴士拉，我的家，我是椰棗樹／我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河流／真主的沙子是我的路，我的帳篷／蒼白的沙柳是我的屋頂，我玩耍的空地／還有珍珠般晶瑩的海灣的承諾／屬于我，大海和天空……／我是幼發(fā)拉底河／它聚合起一個族群，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它的每一掬水／都是永恒樂園的一個約定……”(《國籍證明》)。他雖遠離祖國，但魂牽夢繞、無法割舍的，依舊是他的祖國。初讀他的詩，就像聽一個飽經(jīng)憂患的老人喋喋不休地述說生活中并不為人看重的事物。譬如：“屋里的花草在沉悶的空氣中垂下身子／桌上滿滿的煙灰缸和一包煙之間／是煤氣票與電費單，／船在墻上航行／鳥喙啄著歌手的頭(一張CD的封面)。／我的房間因我而厭倦／變得狹窄……”(《凝固的生活》)；再如：“細小的水珠開始使玻璃窗發(fā)亮／空氣里有種土壤和水摻和的芳香／雷在遠方轟響……／我看見螞蟻在人行道的縫隙構(gòu)筑防御工事／花園寂靜，沒有鳥飛／沒有樹葉搖曳。／最后一片天空也消失在云層里／雷聲近了／頃刻間，就下起了雨!”(《不列顛之夏》)。他的詩沒有伊拉克傳統(tǒng)詩風(fēng)：穆太奈比的豪放、矜持；阿布，努瓦斯的奢華、婉約；阿卜杜·加尼·賈米勒壯烈情懷、魯薩菲的嘲弄譏諷；甚至也沒有他同時代的自雅帕創(chuàng)作時，忽而用傳統(tǒng)的格律詩，忽而用現(xiàn)代的自由體，暢達、婉約，直白、朦朧，情才畢露，色彩紛呈。他很少寫宏大的主題，也不用華麗詞藻去刻意營造“詩”的意境。然而，這恰恰是他的詩的特質(zhì)。以前面引的兩首短詩為例，可以明顯看出，唯有他這樣的流亡詩人，才能用如此冷峻又無奈的目光，樸素又平實的語言，來看待、描述他所見所聞，所思所感。自然，這樣的詩，是高官顯貴或天真爛漫、生活無憂的少年男女所不屑一顧的。薩迪·優(yōu)素福始終把自己看作一介平民，他說：“也許我真正的貢獻，在于實現(xiàn)了阿拉伯詩歌文本的平民化。我試圖讓詩歌少一些精英色彩，把它從修辭中解放出來，用詩歌敘事、書寫普通人的生活。”研討會上，薩迪·優(yōu)素福、喬安娜女士、倪聯(lián)斌和仲躋昆教授分別用阿拉伯語、英語和中文朗誦的《柏林，五一節(jié)之夜》《一個推手推車的人》《鄰居》和《最后的共產(chǎn)主義者》，都體現(xiàn)了他的平民化詩歌的特質(zhì)。
　　然而在平淡的敘事中，也會有奇峰突起的警句，像炸雷一樣令人警醒。如《鄰居》：“那位退休軍人／(他幾乎癱瘓了)／每天早晨，坐在家門口的椅子上／為了聞聞從果園里散發(fā)的淡淡的芳香／也為了享受陽光……／他的妻子也坐在旁邊，翻開了歲月／雜志，還有賬單……／那位退休軍人／(他幾乎癱瘓了)／他的眼睛緩緩閉上／為了告別這把椅子／這個家，還有他的妻子……／為了前往印度支那的叢林／穿越埋有地雷陣的原野。／下一顆地雷，最終會猛然炸響／在歲月的某一天……”這首詩2007年7月寫于倫敦。詩人由他這位鄰居——一個曾參加過印度支那戰(zhàn)爭，被地雷炸得幾乎癱瘓的英國老兵凄涼的晚景，聯(lián)想到當今依舊深陷在伊拉克戰(zhàn)爭泥潭不能自拔的那些英國軍人腳下，不同樣有“最終會猛然炸響”的“下一顆地雷”嗎?!創(chuàng)作于1995年8月的《美國，美國》恐怕是他影響最為深遠的一首詩，在許多國際會議與詩歌節(jié)上廣為傳誦。他在詩中直言不諱地說：“我也喜愛牛仔褲、爵士樂和金銀島／還有約翰西爾弗的鸚鵡和新奧爾良的梯田／我喜愛馬克吐溫、密西西比河上的汽艇以及亞伯拉罕·林肯的狗／喜歡麥田、玉米地和佛吉尼亞煙草的氣味。／但我不是美國人，／難道僅僅因為我不是美國人，‘鬼怪’飛行員就要把我送回石器時代?／我既不要石油也不要美國，既不要象也不要驢／飛行員，把椰棗樹枝蓋頂?shù)姆孔咏o我留下／我要這座木橋，要我的村子，不要紐約／你這武裝到牙齒的士兵，為什么從內(nèi)華達來到遙遠的巴士拉／來到魚兒常游到人家臺階的地方?／離開我，士兵，把漂浮的蘆葦小屋和魚叉給我留下／把遷徙的鳥群、把綠色的羽毛給我留下／帶走你咆哮的鬼怪式飛機，帶走你戰(zhàn)斧式導(dǎo)彈／別管我該詛咒的厄運，我不需要你的復(fù)活日……”盡管他對復(fù)興黨和薩達姆的獨裁統(tǒng)制深惡痛絕，不共戴天，但面對美、英發(fā)動的“海灣戰(zhàn)爭”和“伊拉克戰(zhàn)爭”，則毫不含糊地堅決抵制與反對：“別管我該詛咒的厄運，我不需要你的復(fù)活日!”反對獨裁，絕不意味著可以容忍用鬼怪式飛機、戰(zhàn)斧式導(dǎo)彈“武裝到牙齒的”“從內(nèi)華達來的”士兵可以隨意占領(lǐng)他的祖國，把他“送回石器時代”!對他的祖國來說，他們是占領(lǐng)者。而占領(lǐng)者的下場，他也不止一次的預(yù)言，等待他們的是《緊扣的絞索》：“巴格達，每個時代，都有野蠻之徒前來覬覦／但是她扣緊了絞索?！?；《也是地雷》：“下一顆地雷，最終會猛然炸響／在歲月的某一天……”
　　座談會上我們說，他雖流亡海外，但從他的《國籍證明》《烏姆蓋斯爾》等等詩歌看，他和他的祖國始終有一條永遠割不斷的血脈。薩迪·優(yōu)素福笑著說：“那當然!是幼發(fā)拉底與底格里斯河水養(yǎng)育了我，養(yǎng)育了我的民族，我的國家。雖然我加入了英國國籍，但我永遠是伊拉克人!”說著，他拿起掛在胸前的項練墜給大家看。那是2000年他同英國女詩人喬安娜出訪瑞典時，一家金飾店老板獲悉他是伊拉克詩人時，特意送給他的。從那時起，他便一刻不離地將這枚伊拉克圖形的項練墜，懸掛在自己胸前最緊貼心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