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0年夏天,16歲的少年詩人萊蒙托夫跟著外祖母來到莫斯科近郊的謝列德尼科夫莊園。在這里,他愛上了18歲的少女蘇什科娃。這可能是詩人的第三次戀愛,他曾在一首詩中寫道:“任誰也沒有能撫慰我,/正當排解擾人的憂愁!/愛么?——我曾愛過三回,/三次播撒愛顆粒無收。”我國的萊蒙托夫?qū)<?、這首詩的譯者顧蘊璞先生注釋:這首詩純屬自傳性質(zhì)。詩中所說“我曾愛過三回”,指的是與以下三個對象的愛情糾葛:一個不記得姓名的九歲小女孩、薩布洛娃和蘇什科娃:不過,詩人有時把對蘇什科娃的愛視為自己的初戀。
葉卡捷琳娜·亞歷山大羅芙娜·蘇什科娃(1812~1868),出身貴族,美麗活潑,聰明俏皮,烏黑的眼睛尤其迷人。詩人一度對她十分迷戀,但這位“已經(jīng)出入交際界,染上了上流社會的傲氣”的美人,無法理解詩人比她深沉得多的思想,把他當作小孩子,并不太愛他,甚至譏誚他。她在后來寫的回憶錄里承認:“薩申卡(萊蒙托夫的表姐——引者注)和我對待萊蒙托夫,恰似對待一個孩子,雖說對他的智慧我們都非常稱道。這種態(tài)度可把他氣壞了,他力圖在我們的眼里升格為青年,他向我們朗誦普希金、拉馬丁的作品,對于赫赫有名的拜倫更是時時刻刻掛在嘴上……傍晚時分,他喜歡跟我們在一起發(fā)表一些十分溫情的議論。我們?yōu)榱藨蚺?,便塞給他一個羽毛球或一根繩子,并且相信,在他那個年歲上,比起佯裝他無法理解和無法估價的第一流詩人來,蹦蹦跳跳對他更合適些。”詩人對此深感痛苦,再加上她頗為俗氣,過于風流(同時代人證實,蘇什科娃是個“難得的裝模作樣、非常可厭的小姐”),因此在1835年殘酷地報復了她:“他成了軍官后,在彼得堡遇見了蘇什科娃,在上流社會的沙龍里故意引人注意地向她獻殷勤,而隨后,當交際界已經(jīng)開始談論葉卡捷琳娜·亞歷山大羅英娜·蘇什科娃快要結(jié)婚的時候,他便同樣有意引人注意地拒絕她的愛情,使蘇什科娃成了交際界的笑料?!苯又诘弥钚膼鄣呐月迤招滥瘸黾液?,他就傷心地主動以匿名信的方式斷絕了與蘇什科娃的戀愛關(guān)系。從1830至1835年,詩人為蘇什科娃寫了一系列抒情詩,主要有:《題紀念冊》《某某的眼睛》《別了,我的朋友!像個幽靈》《致蘇什科娃》《任誰也沒有能撫慰我》、《謝謝你!》《乞丐》《薩拉托夫的瘟疫》《斯坦司》(三首)《片斷》《夜》(“我獨自在靜悄悄的夜里”)、《在我面前擺著一張紙片》《果然來了!別再等待》、《好吧,別了!這聲音頭一遭》《烏黑的眼睛》《情歌》(“歡快的音滑過了我的琴弦”)等,構(gòu)成了“蘇什科娃組詩”。此外,中篇小說《里戈夫斯卡婭公爵夫人》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以詩人這段愛情經(jīng)歷為素材創(chuàng)作的,報復的情節(jié)則完全搬用。
詩人對自己這種感情頗為矛盾,有時認為自己并不愛她,但對她又有點戀戀不舍,如寫于詩人離開謝列德尼科夫去莫斯科大學入學前夕的《致蘇什科娃》:“我在你身邊一直到如今,/并未聽見火在胸中燃燒,/無論遇不遇見你美妙的目光——/心兒從沒在我胸中跳躍。//怎么回事?——別離的第一聲/卻使我的心兒突突跳;/不,它不是痛苦的預兆;/我并不愛你——隱瞞無必要!//然而我還想在這里逗留,/哪怕一天,哪怕一小時,/為了用你奇妙明眸的閃光,/把我這心兒的不安克制?!庇袝r又稱為初戀,并且責備蘇什科娃玩弄這種感情:“難道你能用這樣的苦澀,/將我初戀的激情淹沒?/想用偽裝使我熱血沸騰,/然后用嘲笑再使它冷卻?”其實,少年詩人對蘇什科娃是迷戀的,而且時間較長,只是不是那種刻骨銘心的愛而已,在“蘇什科娃組詩”的大多數(shù)作品中,詩人多方面地表達了自己對她的愛。
《某某的眼睛》寫到蘇什科娃的眼睛很美,“它們的光來自天國”,“它們在天國里像星星那樣閃耀”。《烏黑的眼睛》則具體生動地描寫了蘇什科娃烏黑眼睛的美以及它們給自己所帶來的幸福和愛的束縛:“夏的夜空里星星十分多,/為什么您身上只有兩顆,/南國的眼睛!烏黑的眼睛!/咱倆相會在不祥的時刻。//無論誰詢問,黑夜的星星/回答的只是天國的幸福;/烏黑的眼睛,在你們的星星里,/我找到新的天國和地府。/南國的眼睛,烏黑的眼睛,/從你們身上我讀出愛被判刑,/對我來說從此你們就變成/白日的星星和黑夜的星星!”蘇什科娃的眼睛烏黑美麗,像南國的星星,深深迷戀著它們的詩人由于沒有愛的回報,覺得它們白天黑夜都是閃耀在眼前使自己無法安寧的星星,因此從中讀出了自己的愛已被判刑。
《在我面前擺著一張紙片》寫到他們戀愛中的一些情景:“在我面前擺著一張紙片,/它對別人沒有絲毫用場,/但厄運卻在它的上面/籠罩著我諸多想法和希望。/這張紙寫滿了你的字跡,/因此昨天我就把它偷走,/為了一件可愛的覓取物,/我愿像既往將痛苦承受!”蘇什科娃在回憶錄中關(guān)于這首詩寫道:“有一次我坐在窗前,突然有一束黃色的野薔薇落到我腿旁,薔薇中間夾著一張我熟悉的灰紙片,甚至連野薔薇也是從我們的花園里摘的。”癡情的詩人迷戀著蘇什科娃,而她又無回報,只好偷偷地拿來寫滿她字跡的紙片,聊慰相思,并且題上詩,把它偷偷投給心上人,以表達自己的真情。詩歌通過“紙片”的“偷”而復送,表現(xiàn)了詩人對她的迷戀?!豆粊砹?別再等待》更是心如刀割地表現(xiàn)了與心上人別離的痛苦:“果然來了!別再等待/和你的最后相會和訣別!/別離的時刻和痛苦的時刻/必來無疑——為何拒絕!/啊!我哪里知道,當我/望著美人那迷人的眼睛,/別離的時刻,可怕的時刻/已突然地向我身邊飛近。/果然來了!那無價的聲音/再也無法滋養(yǎng)我的心房,/我要在孤獨的角落里獨處,/并將要大哭一場……回想!”
《謝謝你!》則寫出了蘇什科娃對他并不理解而又假裝青睞的態(tài)度給他帶來的傷害,并且表明態(tài)度:寧要無望而明晰的真理,也不要希望和幻覺:“感謝你!昨天你沒有發(fā)笑,/竟接受了我的詩和我的表白:/雖然你對我的激情并不理解,/但為了你裝出的對我的青睞,/謝謝你!//你在別的地方就曾使我迷戀,/那美妙的目光和鋒利的談吐,/都將永遠地銘刻在我的心中,/但我不希望你將會對我說出:/謝謝你!//我真不希望在我芳春的年華,/增強你俘獲的奴隸們的陣容,/也不希望從你的嘴里聽到的不是/刻薄而殘忍的話,而是一聲:/謝謝你!//啊!任憑你的目光對我表示冷淡,/任憑它來扼殺我的希望和幻想,/以及你在我心中復活了的一切,/到那時我的心卻只能夠?qū)δ阒v:/謝謝你!”《乞丐》更是生動形象地寫出了蘇什科娃的欺騙給自己帶來的深深傷害:“在那圣潔的修道院門前,/有一個乞討施舍的窮漢,/他瘦骨嶙峋,氣息奄奄,/受盡了饑渴,備嘗苦難。//他只不過乞求一塊面包,/卻露出無比痛苦的眼神,/但有人竟拾起一塊石頭,/放在他那伸出的掌心?!挝乙策@樣祈求你的愛,/滿懷惆悵,淚流滿面;/我的那些美好的情感,/也這樣永遠為你所騙!”關(guān)于這首詩,俄國學者尼科列娃在其《決斗的流刑犯——萊蒙托夫傳》中有頗為精辟的分析:“《乞丐》一詩是萊蒙托夫詩章中的珍品。詩人是在才氣和靈感洋溢的瞬間揮筆而就的。令人詫異的是,對一個偶然的場面,他卻能如此敏捷地賦予它如此的意義,而且寫得如此真摯,如此深刻。你們看到了一個在肉體上和精神上備受痛苦折磨的人,你們也--看到了那些輕佻而冷酷的闊少對他的貧困的殘忍侮辱。在最后一個詩段里,萊蒙托夫把乞丐的痛苦和自己個人的痛苦兩相比較,使社會的主題與個人心理感受的主題交融在一起,這樣一來,它們獲得的是何等的力量和何等的深度啊!一位活靈活現(xiàn)的乞丐的形象和他的全部痛苦,一位少年詩人和他最美好的感情受到的侮辱,在這短短的即興詩里,都給栩栩如生地寫出來了,那情景就像浮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然而,淺薄的蘇什科娃對此依舊毫不理解,甚至淺薄地認為這首詩使用的是最無意義的詞句,寫的也是即興的感覺,甚至還勸他加以修改,她后來在回憶錄中寫道:“我們來到了大修道院-…在大門臺階上,我們遇見一個討飯的瞎子。他用枯瘦顫抖的手向我們伸過一個木缽,我們都給了他不少零錢,一聽到錢響的聲音,這乞丐便一邊劃著十字為我們祝福,一邊說:‘上帝賜福給你們,好心的老爺們;前不久也來過幾位老爺,也是年輕人,全是些好玩鬧的人,他們戲弄我,給我裝了滿滿一木缽石頭子兒,愿上帝保佑他們!’我們匆匆回來了,要吃午飯,也好休息一下。大家都在餐桌前忙碌著,只有萊蒙托夫一個人沒有跟我們張羅。他跪在一把椅子前,用鉛筆在一塊灰色的小紙片上很快地寫著,好像壓根兒沒注意我們,也沒有聽見我們坐下來喝什錦涼湯時鬧成了什么樣子。寫完后,他躍身起來,搖了搖頭,坐在我對面給他留下來的那把椅子上,把他剛剛用鉛筆寫好的一首詩遞給我……‘感謝您的獻詩,米舍爾先生,也祝賀您用最無意義的詞句如此神速地就弄出這么一篇可愛的即興詩,不過,請不要為我的勸告生氣:好好考慮一下,好好修改一下您的詩吧,有朝一日,您歌唱的那些人會為您驕傲?!睂@樣一首好詩,以及它所表達的真情,蘇什科娃無法欣賞,反而裝腔作勢地讓他好好修改一下,由此可見,她的確是淺薄而又做作的。正因為如此,詩人感到極度悲哀,以致對所有的女性都失望至極。在《斯坦司》一詩中他寫道,自己已安于命運,目光已變得十分安詳,“在你面前多次奪眶而出的/淚水不會依舊涌來”,然而,“我不能再愛任何別人”,“已放棄了其余的激情”,沒有任何希望,只剩下悲哀,“既然你已在這個人間,/也許,也在那個天國,/把我的希望變成灰燼,/能用什么告慰我的生活?”(以上譯詩均見《萊蒙托夫全集》第一卷,顧蘊璞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片斷》更具體地寫到自己心如死灰,已經(jīng)對“少女的酥胸”或“她充滿火焰的目光”全然無動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