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榆
我知道黑夜的悲傷
夏榆
如果一位母親能夠殺害她自己的孩子,那么留下來的就是你殺我和我殺你。這中間沒有界限。
——特里莎修女
我出娘胎沒有一刻鐘就被扔到撒滿草木灰的土炕上。
土炕是石頭和黃泥壘砌的,那時候正炙熱溫暖。房間里的光線昏暗,接通土炕的爐灶炭火通紅。房子也是石頭和黃泥壘砌的,低矮、窄狹,白天要借助窗外的日光才能看清楚房間里的景物。我被扔到土炕上,扯開嗓門大聲啼哭。母親看見了我的樣子,但是她完全沒有力氣管我,只能任由我啼哭。像貓爪撓心,母親說那時她就感覺是貓爪撓心。
我的哭聲像貓叫春的嚎叫。
貓的叫春基于交配的欲望,我的哭泣卻緣于痛楚和恐懼。
我被扔到撒滿草木灰的土炕上,長時間沒有人理睬。房間里的人,那時在昏暗中陷于一片混亂。
我在擠出母親陰道的時候她的子宮大出血,她陷入長久的昏迷。俗話說,十月懷胎,我可能是不愿意出來,在她的體內多住了一個月。很多人在我出來以前預言母親難產。那時她還挺著大肚子挑著水桶去街上挑水,挺著大肚子在后院里搬煤、洗衣做飯,她的肚子渾圓而尖挺,走路看不到腳面。街坊們看到她的樣子都很驚訝,有年長的婦人甚至奪去她的扁擔和水桶,把她趕回家去。
那年母親二十五歲,已經有了三個孩子。
我看到過母親那時候的照片,照片已經發(fā)黃,它們和眾多的老照片一起鑲在一個像框里。母親梳著兩只齊肩的麻花辮,穿著白色的襯衣和藍色的褲子,一根帶的白底黑布鞋。她的容貌年輕而清秀,目光清澈凝視著遠方。和她在一起的是一所技術學校的男女同學,他們一樣的年輕,一樣的純靜,一樣的意氣風發(fā)。我看到在照片的上端留著白色的字跡:西北煤炭技術學校留念,攝于1956年12月5日。
母親住在礦區(qū)的一幢平房里,在那幢平房的周圍有很多幢類似的平房,屋頂堆積著過冬的柴禾,矗立的煙囪飄出濃黃或幽藍的炊煙,它們被稱為煤礦家屬區(qū)。我出生的時候是冬季,石頭房的窗欞上結滿冰凌花,門開的時候,寒風會把白色的霜雪和煤塵吹進來。我出生的時候父親如臨大敵,他用鐵锨在灶膛里加了大塊的煤炭,使它們燒得通紅。他請來接生婆黃麻媽佇守在家里,父親按照黃麻媽的建議在土炕上撒滿草木灰,這是為避免生產時大出血采取的措施。父親還準備了紅糖和雞蛋,買了羊肉,等等,隨時準備給母親補血和增加營養(yǎng)。母親在幽暗中等待著肚疼的來臨,她肚子疼痛的時候就是我要出世的時候。
我在母體中的情景現(xiàn)在已很難記憶。我甚至懷疑在那個時刻是否有過記憶。可能的情形是我有記憶,但是我的感官和知覺不能抵達,我只有依靠母親的記憶去回望和感知那個時刻。
臨產的時候,從母親的子宮流出來的血沖開了墊在她身下的草木灰,浸泡著她赤裸的身子。
接生婆想盡各種辦法逼迫我出來,她甚至用一條布袋狠狠勒著母親的腹部,試圖擠壓我出來。
這是一種生死搏斗。我現(xiàn)在不能理解當初為什么不能順利而出,我只能理解那是我的宿命。
我命定要經歷這樣艱難苦痛而血腥的時刻,經歷這些晦暗不明生死幽玄的時刻。
我被接生婆從娘胎逼迫擠壓出來的時候,從母親子宮沖出來的血液也奔涌而出。
那時人們已經顧不上我,我被扔到撒滿草木灰的土炕上。人們急于要喚醒血泊中昏迷的母親。站在昏暗角落里的那個男人是我父親。他的神情有些慌亂,在屋里的女人們倉惶地亂作一團的時候,他顯得手足無措。接生婆被嚇傻了,她沒有任何辦法能阻止從母親身體里流出來的血。那些血漫過她的手指,不住地涌動,鋪著草木灰的土炕就成了血泊。
踩著三寸金蓮滿臉麻子的接生婆黃麻媽跟父親說:“你女人怕是活不成了?!?/p>
從母親子宮里奔流出來的血也嚇壞了父親。他的眼睛發(fā)直,嘴唇發(fā)白,舌頭僵硬。
慌亂是在午夜平息的。礦區(qū)保健站的婦科醫(yī)生背著藥箱騎著自行車倉惶地來到我家。
她把自行車??吭谖壹业陌跋拢嬷幭渚瓦M入屋里。她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母親和被扔棄在草木灰中的我。那時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母親。父親對婦科醫(yī)生說:“你救救我女人,我給你跪下。”下跪是父親所能想到的最激烈最誠懇也是最絕望的行為。然而醫(yī)生并沒有接受他的下跪,而是直接走到母親身邊。她把藥箱放在炕上,打開,從里邊取出她的橡膠手套,手術用的器械,刀、剪、鉗、鑷。她神情鎮(zhèn)定,手腳麻利地為大出血的母親施行止血手術。
清晨的時候,天光大開,屋里的光線也漸漸明亮。母親的子宮停止了血液的奔涌,她從昏迷中蘇醒,睜開眼睛。這時候房間里的人們才開始想到我,父親把我從草木灰中抱起來,母親的蘇醒使他的慌亂減弱驚恐消失,他的神情恢復了常態(tài),他把長著胡髭的臉埋在我的雙腿之間死命地親。他喜歡我的雙腿之間長出來的那個東西,他叫“把兒”,他胡亂地親著,吧吧地吸吮著。父親的熱情是我不能適應的,父親的愛和不愛都使我不安,那時我能做的就是哭泣。
我只有哭泣,這是我來到人間后所能使用的唯一的表達方式。
一種哀苦和傷痛,就那樣尋找到我的喉嚨,它們通過我幼稚的喉嚨釋放出來。
那就是哭泣之聲。我用盡渾身的力氣,蹬動雙腿,揮動雙手死命地放出哭泣之聲。
與其說我是被母親生產的慌亂、疼痛、驚恐和血腥嚇住,不如說我是被人間的景象嚇住。
那間迎接我出生的昏暗的石頭房子,那些隱沒在昏暗光線中的人的面孔、身形和聲音,以及通過這些面孔、身形和聲音顯示出來的驚恐是我最初閱歷的人間景象。這是令我畏懼的事物。我猜想,這也是我哭泣的緣由。
我徹夜啼哭。夜愈深,恐懼愈久,我的哭泣愈盛。
人們拿我沒辦法,他們只是感覺煩躁不安,感覺頭痛欲裂。
最受煎熬的是父親。他要侍候產后大出血的母親,又要哄我。我那時候的樣子并不招他喜歡,剛剛脫去胎衣的我,身上還沾滿羊水和血跡。本來接生婆黃麻媽應該為我洗滌,可是她被母親瀕死的樣子嚇住了,完全顧不上她應負的責任。父親就那樣抱著我,他的手掌粗硬,手指干枯。他的手臂間堅硬的骨骼硌得我生疼,他的身體有一種塵土的氣息直嗆著我,讓我不舒服,我本能地抗拒父親的懷抱。父親心煩意亂的時候就打我,把我丟在炕上,用巴掌朝我的屁股猛拍。
這樣做的結果是我更大聲,更持久地哭泣。
“你老子快讓你給逼瘋了。”多年以后,我坐在一間昏暗的石頭房屋里,就著燃亮的蠟燭聽接生婆講我的故事。這是接生婆在人世彌留的最后時刻。我按照母親的指引找到了她。她住在高高的山崗上,那里有很多石頭房屋,那是礦工們自己從山澗取石蓋起來的。在那些石頭房屋的周圍長滿枯草和荊棘。我踩著蜿蜒盤旋上升的石階上去,推開一扇吱啞作響的木門,屋里的渾濁氣息使我短暫地昏眩。這時我已人到中年,心腸和意志堅定如鐵,我堅持著走向那個躺在土炕上滿頭白發(fā)臉容枯干的老婦。這是目擊并掌握著我生命全部秘密的女人。
“剛生下你那陣子,你老子是想扔了你,他不想拉扯你了。”接生婆黃麻媽聲音顫抖,氣息微弱。
“你媽生你大出血,差點要了命。你老子要下礦井,要照顧你們,他都快讓你們給逼瘋了?!秉S麻媽說。她說的我們是指我的哥哥和兩個姐姐。
接生婆說,我能活下來算我命大。以我那時候的狀態(tài),被丟棄應該是必定的命運。
在礦區(qū)人們會生很多孩子,那時還沒有實行計劃生育,男人無限度放縱欲望,女人也沒有學會避孕。在靠近家屬區(qū)的地方就是遍布亂石的荒原和長滿亂草的山崗,有河水在那些荒野之地流過,河水是黑色的,那些黑色的水流是從遠處的礦井里排放出來的污水,它們流到河道里,跟自然的水流融合。那時在礦區(qū)經常會有嬰兒被丟棄或溺死。在河岸,在山崗,或者在野樹叢里,有時候就出現(xiàn)被丟棄的新生嬰兒。那些生下來,不被重視或者被厭棄的嬰兒,在他們到達人間的最初時刻就被結束了生命,他們還根本來不及看到人間就被迫閉上了眼睛。
接生婆黃麻媽做過這樣的事,溺嬰和棄嬰。溺嬰,就是把新生的嬰兒放到灌滿水的洗衣桶里。棄嬰就是把嬰兒丟棄到荒山谷里。這些事情的殘酷,聽起來令人不寒而栗。我在見到黃麻媽的時候,一直不想觸碰她的手,我覺得她的雙手殘留著溺亡和被遺棄嬰兒的死亡氣息。
接生婆黃麻媽最后死在她的石頭屋里,這個老太婆一生寡居,沒有后人。
她在死去三天之后被前來收取衛(wèi)生費的人發(fā)現(xiàn),送到殯儀館化為一縷青煙和一掊無人領取的骨灰。但是我記得我跟她的談話。記得她在臨終時講述過的我出生時的情景。
她抱著我走向后山的深谷。我被用襁褓包裹著,黃麻媽按照父親的交待要把我扔到深谷里。
那天并沒有風,但是寒冷刺骨,山上沒有消融的積雪使道路光滑。黃麻媽踩著那些積雪抱著我走,我暫時停止了哭泣。我被圍在襁褓里,我當然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樣的事情。那時候無論是災禍還是福祉,我都沒有辦法預知,我不知道父親不想拉扯我。那是臨近黃昏的時刻,黃麻媽抱著我,她已經收取了父親交給她的十塊錢,那是她負責接生的費用,也包括把我丟棄的費用。收了錢就要把事情處理好,黃麻媽想著把我扔到深谷里就可以了。她這樣處理過別的剛出生的嬰兒。
但是在她把我放到深谷的坡地時,我開始了哭泣。我的哭泣穿透遮蓋著我的襁褓,在深谷里回響,這使黃麻媽無法離開,她站在那里猶豫彷徨。她本來應該溺死我,如果按照以往的做法,溺死一個嬰兒是最簡單的辦法,但是她選擇了丟棄。雖然她做過很多次,但是溺嬰和棄嬰,這兩樣都是讓她良心不安的事情。
“我這輩子是喪了良心的,”黃麻媽在最后的時刻對我說,“可是把你從后山扔了又撿回來算是我積下的德?!?/p>
就像黃麻媽說的那樣,我又被抱了回去。她推開我家石頭房屋的門,把我重新放回到土炕上。
她對父親說:“你安頓的事情我辦不了,你自己辦吧,你的錢我退給你。”
黃麻媽沒有收父親給她的錢,殘存的天良讓她畏懼把我丟棄在山谷的行為。
父親也沒有堅持,他順水推舟把我接過來。事實上在黃麻媽抱走我以后,父親就陷于內心的掙扎和搏斗。因為那時候母親咆哮著像一頭母獅,母親知道父親偷著要把我丟棄的時候就要跟父親拼命。
她手指著父親的鼻子罵:“你扔棄自己的親骨肉,天打雷劈!”
我逃過了初到人間的劫難。我沒有像那些被遺棄的嬰兒那樣閉上自己的眼睛。
我的身體沒有冰涼,我的幼稚的骨肉沒有給那些游蕩在荒原山谷的野狗惡狼充當食物。
但我并非就此避開被棄的命運。如同我在初生時看到的慌亂、驚恐和血腥,被棄是我最早閱歷的人間景象。
那時我繼續(xù)哭泣,哭泣是我對世界本能的反應,也是我唯一的表達。
我說不出我到達人間之前的所見,只能說出我初生時對人間的所見。
是的,我降生到這個星球。宇宙中浩繁星河的一顆星辰。我如同一粒塵埃飄落在這個巨大的星球之上,和無數(shù)的塵?;焱谝黄?。那些塵埃就是我的父親和母親,兄弟和姐妹。在一間石頭壘砌的昏暗的房屋,我看見了他們。
我的抵達帶給我永久的困惑。我一直想搞清楚,在我經由母體到達人間之前,我在哪里。
我是這個肉身嗎?我跟隨著肉身存活或者死滅嗎?靈魂是什么?它是不滅的嗎?這些問題對哲學家、神學者和詩人來說是普通而尋常的,但對一個生存在黑暗之地的孩子來說是恒久的疑難。多年來這個疑難持久地困擾著我。
開始我以為人誕生在哪里并不重要。誕生在哪里似乎沒有根本性的差異。后來在我走過了這個星球的不同緯度,走過了不同的國家,看到不同的種族和文化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人在哪里誕生有著全然不同的命運。現(xiàn)在我的書桌之上放著一個可以旋轉的地球儀,藍色的海洋,由各種斑駁的色塊構成的亞歐陸地以及美洲大陸組成這個星球的全貌。是的,我們作為一粒塵埃降落在哪里有著全然不同的命運。降落在非洲的索馬里,就會世代經歷饑荒;降落在中東,就會終生飽受動蕩、離亂和戰(zhàn)禍;降落在歐洲,就會享有它輝煌的文明。我降落到中國北部的礦區(qū),就命定經歷黑暗和困頓。
最初的驚慌、恐懼和血腥以及被遺棄是我抵達人間之初的體驗。作為稚弱的生命體,我的意識可以是沉睡的,智能可以是低弱的,但是我想我的靈魂是明白的。它看到并體驗現(xiàn)實的一切,它清楚地預知現(xiàn)實和未來。這是我哭泣的全部緣由。就像我后來常說的,一種聲音找到了它的喉嚨。
那時候黑暗是我懼怕的。
在我成年后,我做了礦工,穿行著一座黑暗的礦井,經歷著更為嚴酷的生存。
直到今天,我在夜晚睡眠的時候也要開著一盞燈。我需要光亮衛(wèi)護著自己。
光亮我以為是可以隔離和驅除黑暗的一種力。
我總以為在沉沉的暗夜中,有一類生命睡去,同時又有一類生命醒來。比如鬼魅和幽魂。
那些無形的生命會隨著輕風游走,它們在你的身邊聚集而你卻渾然無覺。
而夜晚就是那些生命的舞臺,是它們演練的操場和奔馳的疆土。我看不到它們,就像我看不到花朵的呼吸和草木的生長,看不到星辰的墜落和巖石的裂變,看不到不等于不再發(fā)生。就像我初生時的哭泣,我現(xiàn)在不知道我看見了什么,不知道我當時經歷和體驗了什么,只知道我的哭泣。徹夜的啼哭。在午夜的時候,我的啼哭不僅使人煩躁,而且也使人畏懼。因為人們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們的眼睛看不見無形的生命,只能看到有形的景物。然而,對于無形的生命,人們總是懷有莫名的畏懼,因為那是他們無從把握的。
多年后母親講起她的感受,她說:“媽讓你哭得心瘋了。”
那時候令母親深陷困擾的除了我的哭泣,還有從一座空樓里傳出的哭泣。
空樓臨近我們的家屬區(qū),是一座四層樓的建筑。當時剛剛興建起來,還沒有住戶搬進去。
那幢空樓臨時被用來關押犯人。所謂犯人就是歷史有問題的人,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和右派。在礦區(qū)他們是被揪出來的人。我出生的礦區(qū)是黑色的,但是卻被命名為“紅色×礦”。礦行政機構被命名為“紅×礦革命委員會”。那些礦工們有成分為地富反壞右的,就被革命群眾揪出來,關押在那幢空樓里。為了懲治這些人,有人在空樓里設了水牢,其實就是把澡堂改建成關押犯人的地方。那些被揪出來的壞分子泡在污水中,被人用麻繩沾水抽打,他們忍受不了皮肉之苦就發(fā)出哀嚎的聲音。那些哀嚎的聲音從窗口傳出來,在街道回響。
關押在空樓里的人,經常會有人自殺,他們或者破窗跳樓,或者用繩索把自己吊死在窗欞上??諛抢锝洺1隹奁?。那些聲音和我的哭泣遙相呼應,使母親的精神幾乎陷于崩潰。母親坐月子的時候頭上扎著棉頭巾,身上穿著加厚的層層的棉衣棉褲,但是她還是無法抵御內心寒冷的感覺。每到我開始哭泣的時候,母親就感覺到周身冰涼。
沒有辦法。我害怕黑暗。夜色降臨的時候就是我開始哭泣的時候。貼在玻璃窗上的漆黑的夜色讓我害怕,窗外在微風中搖曳的樹影令我畏懼,在冬夜中陣陣吹過的風聲使我恐懼。作為一個初到人間的嬰兒,我是孤獨的,更是幼稚而脆弱的。我的敏銳的知覺和靈異的感受使我更加清晰地意識到夜空中蘊藏的不安,那些響徹在空樓里的鞭笞聲和被鞭笞的人的哀嚎和呻吟,以及傷悼死亡的哭泣,幾乎徹夜不休。
因為恐懼和驚悸,我沒有辦法安睡。我只有哭泣,哭泣是我在那個時刻唯一的反應。
父親被我的哭泣搞得異常煩躁,他不知道我經歷了什么,我的啼哭帶給他不祥的感覺。
母親在那時是痛心的,她愛我。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她就深愛著我。她像母獅護持著幼子,她希望我安寧和快樂。而我無休止的哭泣令她傷神而凄楚。
現(xiàn)在,我經常會游走。由于新聞職業(yè)的緣故,我會奔走八方,漫游四海。
然而我一直覺得迎接我出世的那間石頭房屋,那片凌亂的家屬區(qū),那個終年漂浮著煙塵的礦場是我從未離開過的。它們一直在我的記憶中,也在我的精神里。我經常會夢到它們,相隔一段時間它們就會自然地出現(xiàn)在我夢境之中。我想如果我的生活是一個無限擴展的圓周的話,我的故鄉(xiāng)和故鄉(xiāng)給予我的經驗就是那個圓周的核心。
2005年的冬季,我到達挪威奧斯陸。我應邀前來做諾貝爾和平獎頒獎典禮的采訪。
每年的12月10日是諾貝爾的紀念日,也是頒獎日。挪威諾貝爾委員會主席奧瑟·麗安絲夫人在她的演說中強調和平的意義時說:“和平工作意味著,所有國家的人民過上更保持人的尊嚴和毋須恐懼的生活是可能的。”
1979年的冬季,挪威諾貝爾委員會決定,把這一年的和平獎授予加爾各答的特里薩修女,羅馬天主教修道會、教會慈善事業(yè)的創(chuàng)始人和領導者。
一間黑暗的影視廳里,電影機正自動播映著特里薩修女在1979年12月接受諾貝爾和平獎的實況影像。這個頭上永久纏著白色頭巾的小個子婦人站在挪威高大恢弘的市政廳面對世界表達她的所見:
這個世界上有這樣多的磨難,這樣多的仇恨,這樣多的痛苦,我們帶著我們的祈禱,我們的奉獻,就在自己的家里開始吧。愛在自己的家里開始,并不在于我們做了多少,而在于我們的行動中注入了多少愛。我想讓你們找到這里的窮人,首先是在你自己的家里,在那里開始你的愛。
挪威諾貝爾委員會主席約翰·桑內斯教授在授獎辭的演說中說:
特里薩修女……十二歲時,她就感覺到了去幫助窮人的神召。她看見過貧民區(qū)的窮困和悲慘,在那里有病的人無人照看,孤獨的男人和女人躺在街頭等死,成百上千的失去父母的兒童四處游逛,無人照看。就是在這些人中間,她感到了工作的召喚。特里薩所領導的修道會開始對成千上萬人的救助,她的救助行動包括貧民區(qū)的學校、孤兒之家、流動診所、麻風病中心、瀕死者接待處、免費公共廁所等等。特里薩所領導的這個修道會的救助活動擴展至二十個新的國家,幾百萬人從這個修道會的社會福利和救援工作中受益。
特里薩修女在接受和平獎致答謝辭時說:
我們需要告訴窮人,對我們來說,他們并非無足輕重,他們也是由同一上帝之手所創(chuàng)造的,要去愛和被愛。讓我們總是帶著微笑相見,因為微笑是愛的開始。我們在《圣經》中讀到,因為上帝說得非常清楚,即使一位母親忘掉她的孩子,我也不會忘掉,是我在我的掌心把他雕刻出來的。
在諾貝爾和平中心暗黑的影視廳,我獨自坐在一排木制長椅上,注視著屏幕上特里薩修女的演講,她的聲音細弱,并沒有很強的音量,然而她安寧祥和的聲音很溫暖,現(xiàn)場的很多人用專注的聆聽和持久的掌聲回應她的祈求和祝禱。那時候,在冰雪覆蓋的奧斯陸,我聆聽著特里薩的演講,遙望著我的故鄉(xiāng)和我的道路。是的,如果能夠,我愿意有那樣的手掌,那是上帝的手掌,我們可以在他的掌心被雕刻。但可能的情形是我們在一個孤獨的星球上孤獨地生息,活著或者死去,不留任何堅固的痕跡。
“這小子是個妨祖貨?!备赣H被我的哭聲攪得不耐煩時這樣罵我。
“妨祖貨”是雁北方言,就是俗語說的“克星”。父親認為我是“克星”。
因為我的出世使母親大出血,險些要了她的命。我的徹夜哭泣使父親煩躁而憤怒。
黃麻媽把我從野地抱回來,放在石頭房屋的土炕上對父親說:“要丟你去丟,我是不敢再造孽?!?/p>
“嬰兒在三月之內天眼是開的,嬰兒的靈性之門還沒有被關閉,它的靈魂還可以自由游走?!?/p>
接生婆黃麻媽這樣對我說。對她的說法我半信半疑。我無法讓自己回到前意識中,按照她的說法,我的意識就如同一面鏡子,現(xiàn)在蒙滿了塵世的迷霧,我很難看到前塵往事。
父親無法阻止我的哭泣,他被我的哭泣折磨得近于瘋狂的時候,就去找黃麻媽。
黃麻媽盤坐在一面鏡子前,她的身下是一鋪燒熱的土炕,連接著土炕的是一火灶?;鹪罾镉腥紵拇筇苦栲枧九镜穆曧?。父親對沉默著的黃麻媽說:“您老給看看,我這個小子是不是中了什么魔怔,成天到晚不住地哭?!秉S麻媽當著父親的面掐著自己的手指。她是在掐算我的生辰八字。
最后她取出一張黃裱紙,放到油燈前,據說那張黃裱紙上畫滿神符,她把那張紙點燃之后化為灰燼。她還給父親一包朱砂紅,她說只要把朱砂紅放在我的枕頭下,放在我的胸口間就可以阻止我的哭泣。然而神符和朱砂紅都沒有能阻斷我的哭泣。我依然害怕夜晚,畏懼夜晚的一切事物。
父親又請來了醫(yī)生,那位背著十字醫(yī)藥箱的保健站大夫騎著她的自行車又來到我們家。
她把冰涼的聽診器伸到我的衣服里,貼住我的肉身傾聽我的心臟和肺腑的反應。
我不知道她能否檢查出我真正的病因,但是她臨走時給我開的藥物還是奏效了。
醫(yī)生給我開了復方巴比妥,母親對這漢譯藥物的名字在多年以后都能脫口而出。
這是幫助安定的藥物。此類制劑對改善病人的睡眠,對抗焦慮,解除煩躁,有重要作用。
我不愿意喝藥,拒絕父親用碗端給我的熱水和研成白色粉末的藥物,我甚至打翻了碗里的水和銀勺中的藥粉。我的抗拒激起了父親的怒火,他坐到炕上,把我放在腿上,用手臂壓住。
他粗暴地用手指掰開我的嘴,強行把白色藥末兌成的藥糊灌到我嘴里。還沒等我下咽的時候,他就又把水灌進我喉管。就是這樣。
我沒有辦法反抗父親。作為一個嬰兒,我無力反抗人間的任何勢力。
突然就不哭了。我開始昏睡,常睡不醒。
習慣了我哭泣的人們在我停止哭泣的時候反而不適應。
這就是人做的事情,人發(fā)明了藥物,醫(yī)治病痛,也麻木著我敏銳的神志,摧毀著我靈異的神經。
我的靈覺短暫地保持了某些瞬間,很快我就和別的嬰兒沒什么區(qū)別。餓了就吃,困了就睡。我還任意地撒尿和拉便,把那些骯臟的東西弄得到處都是。這些也帶給父母新的煩惱,但這煩惱比我徹夜的啼哭更可以忍受。
我的生物性生長起來的時候,靈性就被徹底遮蔽了。我的感覺被鈍化,我開始適應這個星球的塵世生活。
總之我的神智恢復了安寧。那些夜晚不再使我恐懼,窗外搖曳的樹影和風聲也漸漸被我習慣。那些漂游的幽魂我也覺得是自然的一部分。
父親開始抱我了,他倉促潦草地把我抱在懷中,顛著晃著,這是父親催我入眠的方法。他希望我一天到晚睡著,這樣可以不再煩他。在父親的懷里,我成為一個平常的或者平庸的嬰兒。我曾經如電光一樣敏銳的靈覺熄滅,我的魂靈開始蟄伏在晦暗的肉身,這是我降生在塵世中必須完成的轉折和蛻變。
沒有人關心和注意我靈性的變化,他們只關心我肉身的成長。我不再動輒哭泣,我能夠坐立,能夠爬行,可以牙牙學語,我開始帶給大人們快樂。他們在我能夠坐立的時候,在我可以爬行的時候,像玩賞小動物一樣,把玩我。
我成為一個智能平庸、生物性膨脹的幼兒。
父親并不能一直抱著我,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他要去礦井做工,在每天的清晨,天光還未亮,他就要起來,為自己準備食物。父親用一個鋁制的飯盒裝好他自己蒸煮的窩頭和米粥,包括他自己腌制的咸菜,然后騎車出門,他要穿過暗黑的街道,在鋪滿煤渣的道路上疾行,兩個小時后到達他所在的礦井。
那時候的礦井實行軍事化管制,班前要政治學習,下井之前要吹沖鋒號,遲到或早退都會受到懲罰。父親是看盤工,就是看守著高壓電的輸送,維護礦井的供電正常運行,這個工作責任重大。
父親工作之后,母親很快也恢復了工作。母親是礦井的機電工,她會背著鉗子、改錐和工具刀到礦井里巡查,有事故就當即處理。在礦井這應該是男人做的事情,但是母親做了,她是礦區(qū)最早受過機電技術訓練的婦女,在母親當年就讀的那所西北煤炭技術學校,只有她分到了礦區(qū)。
父母親出去工作,照顧我的任務就落在大姐身上,大姐那時十二歲。
她要照顧二姐和哥哥,也要照顧我。二姐患了小兒麻痹,九歲了還不會走路,她的身子缺鈣,不能直立行走,要走也只能扶著墻壁。二姐的疾病成為母親的心病。因為忙于工作,父母完全沒有時間管我們。他們把我們鎖在家里,我漸漸地可以坐立,可以爬行。我的背上系著紅腰帶,腰帶的長度可以使我滿炕爬行而不至于摔到地上。
大門鎖著,門窗緊閉,綁我的紅色腰帶挽在高高的窗欞上,那是我伸手都探不到的地方。我的活動范圍僅限于炕上。我屬于爬行動物,那時如果站立,我就只能站立在窗前,只能透過窗戶看到屋外的情景。我和哥哥姐姐就站在窗前,看著陽光照射的光影移動,看飛來飛去的蜻蜓和蒼蠅。玻璃窗是緊鎖的,母親是想到了各種危險,她是要力避我們所能接觸到的任何危險。我們被隔絕在危險之外。
然而那時有更大的危險正在我們的生活中上演。
先是有槍聲在街上出現(xiàn),從窗外我們總能看到成群結隊的人從街上走過。他們揮舞著手臂,高喊著口號,表情嚴肅而激動。我甚至能看到有人被捆綁著穿街而過。高掛在街上電線桿的大喇叭整日轟響,但所有這些騷動都在我們的視界之外。
我們就像山間的動物,自己照顧自己。
母親出門的時候會把食物放在我們能夠到的地方。那些食物有餅干、饅頭或者窩頭和水。這是母親所能想到的,她想不到的是我們還會把別的東西作為自己的食物。
每天黃昏到來的時候,也是饑餓來臨的時候。我們伏在窗臺等待著父母親回家。等待是漫長的,有時候我們會在饑餓中睡去,當然也會在饑餓中哭泣。等不到母親回來,我們就自己想辦法解決饑餓的問題。二姐喜歡喝自己尿出的尿液,大姐喜歡舔食墻壁的白土。我們并沒有覺得異常。此時,我們是完全脫離了保護的小動物,聽憑生物性的本能行動。
那時我們所能體驗到的狂歡就是屋外響起腳步聲,門鎖開動的聲音。父親或母親回到家來,那是我們解放的時刻。
我完全忘記初來人世看到的恐懼,忘記我的迷惘。我沉溺在短促的快樂和簡單的幸福中。
母親回到家里,我就會去解她的衣服,我尋找母親裝滿奶水的乳房。抱住母親飽滿的乳房的時候,我就感覺踏實和安寧。我吸吮著奶汁,下咽的時候我的肺腑發(fā)出咕咚咕咚的聲響。吃奶是我的特權,我的哥哥和姐姐們只能眼饞地看著我在母親的懷抱中,享受著飽食的歡樂。
父親很少回家。偶爾回到家里就見他背著一桿長槍,有時候是扛著一桿長矛。
他回到家里來的時候,神情總是緊張和慌亂。他和母親嘀嘀咕咕地說著什么話。
后來,我聽父親說,那些槍支和長矛是他搶來的。警備區(qū)的軍火庫被人搶了,那些造反的人把軍火庫里的長短武器也都搶走,他們在街上武斗,跟對手火拼。礦工們站立兩隊,有人點名問他們:糟派還是好派,說糟派的站到一隊,說好派的站到一隊。然后兩隊就開始武斗,用棍棒和槍械打,有人被打傷倒在街上,沒有被打傷的四散奔逃。那時街上隨時會響起救護車的聲音。
街上的武斗是我看不見的,我能看見的只是父親偷偷背著槍回到家里來的緊張和慌亂的神情。他的臉色發(fā)白,說話時舌頭僵硬。有人在街上發(fā)現(xiàn)有武斗戰(zhàn)死的尸體,趕來告訴父親。
那些尸體被蓋著席子,在街頭暴尸很久被人拉走。
我不感到害怕,那些械斗和槍戰(zhàn)發(fā)生在長街和深巷中,在我們的感知之外。
我只要抱著母親給買來的布娃娃就什么都不管了。只要有奶吃,外部的世界就不存在。
喇嘛尊者說:“兒童時期是整個生命結構的基石,在此時播下的種子日后將綻放出生命的花朵。”
現(xiàn)在我觸摸到我生命結構的基石,那就是我性靈的蒙昧和混沌。
我的生活空間被打開,跟母親后來擔任街道婦女干部有關。
她走到哪里,我就跟隨到哪里。那時候母親參加最多的就是批判會。她和一些家屬們經常聚在一起開會,內容就是批斗那些被揪出來的歷史有問題或現(xiàn)行有問題的人。母親背著我,她用一塊布把我從后腰兜起來系在腰間,這樣我不管是醒著或睡著都不會影響她做事情。開會選擇在人家里,輪流著選,選定了就聚到一起。
成分不好的人被輪著批斗,地主、富農、壞分子、反革命和右派,有類似成分的礦工家屬就被定期批斗。婦女們讓那些被批斗的人掛起大牌子,牌子上寫著被批斗者的名字,名字上畫著大大的X。那些被批斗的婦女站在凳子上,垂著頭接受批判。在這些婦女中間并沒有多少人可以夠格做地主、富農和反革命的,有一個小腳女人被批斗是因為男人曾經在日偽時期做過把頭,婦女們就把她揪出來批斗。那個小腳老人每天要站在凳子上接受批斗,她被勒令交待罪行。實際上并沒有罪行可以交待,但是不交待不行,小腳老太太就說,最近有雞瘟,好幾家都死了雞,那些雞就是我害死的。
這樣的場景成為日常的場景,也是中國城鄉(xiāng)最普遍的場景。
我那時就混跡在這些革命的婦女中間,母親在批斗會上就把我放在炕上,她讓我自己玩。我就在那里爬行,我在那些女人之間來回爬,只要我不摔到地上,我是可以任意爬行的。
那些女人高舉的手臂,高呼的口號,那些為認罪彎下的腰低垂的頭,對我來說如同戲劇里的場景。
除了批判會,我參加最多的還有街頭的游行,那多半是毛主席發(fā)布最高指示的時候,或者是某次全國黨代會召開的時候。人們要去游行。在午夜游行要打著燈籠,母親會自己粘燈籠,接到通知后,她就自己準備紙張——通常是用各種有顏色的紙張,赤橙黃綠青藍紫,用這些顏色不同的紙張糊著各種形狀的燈籠,燈籠里放著蠟燭,母親就那樣用一根長桿挑著上街。開始我是伏在母親背上的,我跟著母親參加到游行的隊伍中,我看著那些手持著燈籠和彩旗的人們在街上走,他們呼口號,對發(fā)生在遙遠的首都北京的最高指示表達歡欣之情。
后來母親也會為我糊一只小燈籠。我在母親的背上,手舉著一只小燈籠。燈籠里點燃的蠟燭映照著眼前的景物。我在母親的背上,跟隨著大人們游行。我什么都不明白,就那樣跟隨著大人們走。有時候這支隊伍里還加進從鄉(xiāng)下來的姥姥,她打著燈籠,拐著三寸金蓮顫顫巍巍地走在游行隊伍中。那時候最讓姥姥得意的就是我說過的一句話——在游行的時候,姥姥不小心把燈籠給點著了,火苗撲閃著,迅速就把燈籠點燃了,我對姥姥說:“趕緊滅火,你要被人打成反革命呀。”
父親有一只老式收音機。收音機放在衣柜上,回到家里父親就會打開收音機,收聽里邊的廣播。
在一個長方形的木匣里出現(xiàn)的男人和女人的聲音令我好奇。我聽不懂,但是我好奇人怎么可以進入木匣里邊,怎么可以發(fā)出聲音。這個好奇一直跟隨著我,我很想看個究竟。母親有時候會把我放在衣柜上,衣柜我們叫洋箱,如床一般寬,我可以在上邊玩耍。那天我看到收音機,我就想看看里邊的情況。我打開旋鈕,看見里邊的燈亮了,有聲音傳出來。我就那樣轉動著旋鈕。
一個短波頻率是被我不小心收到的。那是莫斯科廣播電臺華語廣播波段。我當然聽不懂。
父親也聽不懂,但是父親卻驚慌失措,他把我從衣柜上揪下來,扔到炕上狠揍我屁股。
“偷聽敵臺犯法哩。”父親說。這是后來我再次收到這個短波頻率時父親告訴我的。
在那時,所有的國外廣播電臺都被看成是敵臺。偷聽敵臺就是反革命。
革命與反革命,在那時已經深入我的意識里了。
革命有理,反革命有罪。這是我在那時看到的現(xiàn)實。
我能行走的時候也是母親解脫的時候。
她不用再背著我,她可以去礦井工作了,我更多的時候是自己玩。
我能在街上跑的時候,姐姐和哥哥們上小學了,他們在距離家很遠的地方念書。
家里只剩了我,媽臨走時叮囑我不可以亂跑,免得走丟。她把奶瓶灌滿放在灶臺,她囑咐我餓的時候自己喝,烤成焦黃狀的饅頭和窩頭都放在灶臺上,那是我伸手可以夠到的地方。母親在我的脖子上套上家門的鑰匙,她教給我怎么開鎖,怎么上鎖,這些我都一一學會。即使如此母親也還是不放心把我丟在家里。但是沒有別的選擇,她必須去礦井工作,那是革命的工作。
我擁有漫長而充裕的時間,那時候時間就是一條在溫靜中流動的大河。
在我一個人的時候,石頭房安靜得讓我害怕。掛在墻上的鐘每到整點就會敲響,鐘聲敲響的聲音讓我緊張,我總是擔心在鐘里隱藏著什么鬼怪。房間里的寂靜令我畏懼,我有時就大著膽子出街去。街道也是安靜的,但是因為開闊和悠長,我的視野可以投向遠處。我在街上來回走,街道是安全的,因為很少有人出現(xiàn)。那個時刻大人們出去工作,小孩們出去讀書,只有我這樣的小小孩會留在家里。
讓我高興的是,在空曠的大街上還有一個人,那個人負責在街道的墻壁上用粉筆繪畫。他在每一堵墻壁上都用墨涂出黑色的底板,他用五顏六色的粉筆在那些黑板上繪畫。他架著木制的梯子,人踩上去,就著黑板作畫。我走過去,我的位置就在他的木梯之下,我仰著頭在他的腳下看他作畫。有時候整個上午他都不會出聲,我也不出聲。整個街道沒有人聲,只有陽光照耀著,只有覓食的雞和懶散的狗在街道游蕩。那些畫是人物畫,造型夸張。后來我知道他畫的是什么,因為在礦區(qū)的街道、墻壁、道路兩邊的櫥窗,甚至馬路上到處都畫著那些漫畫,現(xiàn)在我知道那是“打倒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的畫作,伸出來的粗壯的拳頭,拳頭帶有光芒,在拳頭之下就是頭顱大身體小的劉少奇和王光美的漫畫,劉少奇的臉頰枯瘦,牙齒巨大。
那時我就是喜歡看那些怪異的漫畫,我不懂但是很好奇。
那個人穿著藍色的帆布工作服,在他的衣袖上蹭著各種顏色的粉筆灰。
母親知道我在街上看那個人繪畫,她嚇唬我說:那人是啞巴,小心他把你抱走。
我沒有管母親的威脅。還是會在他到來時出去看他繪畫。
啞巴會把那些漫畫繪滿街道的每一堵墻壁。每一堵墻壁都會有很多這樣的黑板報,等距離分布。
色彩繽紛、造型各異的粉筆畫帶給我快樂,有很長的時間,我就跟著啞巴,我站在他腳踩的木梯之下,看著他繪畫。啞巴是個面容清瘦身材也清瘦的男青年,他的嘴巴不能說話,眼睛卻是會說話的。我看他朝我笑,我知道他對我的好意。我喜歡看他持著粉筆的手出現(xiàn)在黑板報時的狀態(tài),隨著他手中粉筆的移動,那些色彩繽紛的線條就出來,人像的造型也出來。對我來說這是奇妙的。街道安靜,陽光洶涌,只有我跟啞巴。我們是兩個活著但又無聲的生物。我們的交流不是用嘴巴和聲音,而是用眼睛和神情。這個啞巴令我感到人性的溫暖。他的安靜和友好使我在他的腳下凝視他的時候感覺安全和踏實。
把我重新拋回到石頭房里的是啞巴出事了。
有人在他的粉筆畫里看到了錯誤。他沒有給毛主席畫耳朵。那是毛澤東身穿軍裝的側面像,在他的背后是放射著金光的天安門城樓,毛主席神采奕奕,微笑著凝視著前方。有一對紅小兵排著整齊的隊伍從街道上走過,他們手里拿著紅纓槍。我看見隊伍里有大姐,他們站到啞巴畫出的版畫前。有一個孩子看著毛主席的像說:“毛主席沒有耳朵?!币驗闆]有給毛主席畫出耳朵就成了啞巴惡毒攻擊毛主席的罪狀,紅小兵們從木梯上揪下了啞巴。他們讓他停止繪畫,用長矛押著啞巴開始在街上批斗。他們掄著皮帶,呼著口號,這使我害怕。我跑回到家里,躲在窗戶前看著那些紅小兵批斗啞巴。啞巴掙扎著,那些孩子用繩索套住他的脖頸,綁住他的雙臂,他的頭被壓下去,腰彎下去。
姐姐告訴我,啞巴被他們押送到礦革命委員會,據說他被打成“反革命”送到東山的看守所里。
有一天半夜,家屬區(qū)突然響起女人的哭泣。那個女人哀嚎的聲音在夜空里回響令人恐懼。
女人的兒子在武斗中被手榴彈炸死。遺體被抬回到家來。
那天,在家屬區(qū)出現(xiàn)帆布搭起的白色靈棚。女人就守著靈棚里的靈柩哀哭。
靈柩前擺放著她兒子的照片。那天晚上我突然又陷于恐懼之中,我不能閉眼。只要閉上眼睛就是那具棺材,就是棺材前那個被手榴彈炸死的青年的形象。
我終于又哭了。一種悲愴而恐懼的情感再次找到我的喉嚨。
它們突破了藥物和父親的意志對我的鎮(zhèn)壓釋放出來。
這深沉的黑夜中無法驅除的黑暗和恐懼再次使我大放悲聲。
夏榆,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散文集《白天遇見黑夜》、長篇小說《隱忍的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