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擒住軌》[1]是徐志摩先生的遺作之一,它與先生早年詩作有較大差異,可以說,它顯現(xiàn)了徐志摩30年代詩歌創(chuàng)作轉變的方向。在《火車擒住軌》這一首詩歌中,在徐早期詩作中屢屢出現(xiàn)的形象十分凸顯的抒情主人公已經退隱,詩人強烈的詩情被藏匿到了一系列意象的背后。詩人“無關闌的泛濫”的情感,在被形式約束住的同時,走到了“客觀對應物”的背后。
《火車擒住軌》寫于1931年7月19日,發(fā)表于1931年10月5日《詩刊》第3期。不久,11月19日,徐志摩先生因飛機失事辭世。
詩歌《火車擒住軌》原名是《一片糊涂帳》,源自全詩最后一句“這玩藝反正是一片糊涂帳”,而現(xiàn)標題則來自詩歌第一句“火車擒住軌,在黑夜里奔”。作為詩人的遺作之一,一片糊涂賬,或許正是他同陸小曼結婚后最后的日子里生活狀態(tài)的真實寫照吧。從字面上看,我們可以很容易的理解“一片糊涂帳”的意思是什么,因為這是一個非常尋常甚至刻板的譬喻。而現(xiàn)標題“火車擒住軌”的涵義則比較新鮮和費解,可謂之“遠取譬”。“火車擒住軌”的使用,讓人既感覺新鮮又感到含混,在讀者的閱讀出現(xiàn)延宕后,閱讀趣味卻被吊起,想象空間得以打開,而這同時又給全詩籠罩上了一層象征主義色彩。
《火車擒住軌》,全詩32行、16小節(jié),大致上可以分為4個層次。前四小節(jié)為第一層。
詩歌第一句照應標題,“火車擒住軌,在黑夜里奔”,這一句中的煉字,極有功力?;疖囃F軌之間微妙關系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然而,到底是火車擒住軌呢?還是軌道在擒住火車?,F(xiàn)實恐怕是與詩人的想法相悖,軌道固定住了火車的行駛路線,而火車也只有在軌道上才能正常行駛,離開了軌道,火車則英雄無用武之地了。這里火車同鐵軌的關系,就有類似風箏與線的關系,而人和人生的關系與此似乎同構。這種同構關系暗喻了傳統(tǒng)的宿命論:一個人就如一輛火車,從出發(fā)始,鐵軌就規(guī)定了它未來的走向與命運,它沒有太多的自由,唯一可以的就是黑夜在既定的軌道上狂奔。1930前后的黑夜,可能不僅僅是社會政治環(huán)境惡化的表征,更是詩人無處可逃的生活寫真。徐志摩自從冒天下之大不韙同陸小曼結合之后,甜蜜的幸福很快就被現(xiàn)實生活的平庸所取代,陸小曼恣意的生活方式,已經讓他厭倦,但這次他已經失去再次打碎婚姻枷鎖的魄力。一個“擒”,一個“奔”揭示了詩人同命運的關系:詩人為情、為命運所擒,欲反抗卻無地掙扎,“擒與被擒”之間的困獸,企圖用奔跑來甩掉黑暗與束縛,但實際上是不可能的。
下文中,詩中一連使用了三個“過”——“過山,過水,過陳死人的墳”,詩人對語言上,對“山和水”的簡明敘述和對“墳”的繁瑣重復修飾,讓閱讀過程不由得地在“陳死人的墳”處發(fā)生延宕。這已經不僅僅是“過客”了,而是被命運之軌擒住之后的無奈及厭世。國破山河在,或許不適宜詩人此時之情,但“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和“人終有一死”或許正吻合了詩人當時的心境。對命運的無奈讓人產生無盡的過客之感:爬山涉水,歷盡坎坷,人生的終點也都必須邁向一個公共的歸宿——死亡。詩人在詩歌的第一小節(jié),借出“火車”、“軌”、“山”、“水”、“墳”幾個意象,便給詩奠定下了一個黯淡的基調。甚至,暗藏了對未來的不祥預感。就在這短短的一節(jié),兩行,詩人蘊藉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激烈的情感和對命運絕望的思考,然而,這不僅在情感上與其早年名作《再別康橋》中的典雅紳士之風相區(qū)別,而且藝術技巧上也不再是情感直露傾瀉,其中更多融入了30年代現(xiàn)代象征派詩歌的藝術思路。這在《詩刊》的創(chuàng)刊開始便有的一個烙印,但只可惜斯人早逝,不然或許可以再造中國現(xiàn)代詩壇的一段神話。
承接前面三個“過”,作者再一連使用了六個“過”來進行環(huán)境描寫和氛圍的渲染。“過橋,聽鐵骨牛喘似的叫”,這里的作者使用了一個“遠取譬”的技巧,火車、鐵軌、橋梁,三者鋼鐵的碰撞發(fā)出“牛喘”的叫聲。這既是用力奮爭“狂奔”的后果,但亦表現(xiàn)了生命力的衰褪?!斑^荒野,過門戶破爛的廟”一句中的景象,渲染了世間的頹敗。的確沒有信徒的廟必然走向破敗,而失去廟宇精神寄托的信徒會不會感到虛無呢?“過池塘,群蛙在黑水里打鼓,/過噤口的村莊,不見一?;?。”這一句中,群蛙在黑水里打鼓,則讓人自然聯(lián)想到聞一多先生《死水》中的糜爛景象。而“打鼓”與“噤口”,一動一靜的反襯,則加強了前文的死寂氛圍。而黑暗,則在“不見一?;稹钡氖澜缰醒永m(xù)?!斑^冷清的小站,上下沒有客,/月臺袒露著肚子,象是罪惡?!崩淝?,沒有人氣的狀況,還在延續(xù),但是“月臺袒露著肚子,象是罪惡”卻似乎有著宗教意味的隱喻。世界的冷清死寂和光禿,似乎象是被創(chuàng)世大洪水沖刷過一樣。人類的厄運源自于人類的原罪。而人類始祖亞當和夏娃犯下的原罪則是從發(fā)現(xiàn)彼此裸露開始的,而這個原罪通過夏娃的肚子孕育、繁衍而延續(xù)下來。在這里,詩中出現(xiàn)了“?!?、“廟”、“群蛙”、“黑水”、“村莊”、“火”、“月臺”、“肚子”等意象,暗示了一個荒蕪、黑暗、缺失信仰,充滿罪惡,令人厭倦的世界。
第二層(5-8小節(jié)),詩歌的視角發(fā)生了轉移,火車由觀照的主體變?yōu)楸挥^照的對象?!斑@時車的呻吟驚醒了天上/三兩個星,躲在云縫里張望”。這是一個旁觀者的視角,而卻又帶有孩童的天真浪漫?!澳鞘歉墒裁吹模麄冊谝蓡?,/大涼夜不歇著,直鬧又是哼,//長蟲似的一條,呼吸是火焰,/一死往暗里闖,不顧危險?!痹谔煺婧⑼哪吧曇爸校疖嚨男蜗笫枪终Q的,在舒適的夜晚他不知道享受生活的美妙,卻自找苦吃,反復折騰。它外表長得像長蟲,卻“呼吸是火焰”,這里火焰,似乎暗示了強烈的生命力。但這強烈的生命卻自找苦吃——“一死往暗里闖,不顧危險”。這似乎又是一個大戰(zhàn)風車巨人的唐吉訶德的形象?;疖囀沁@樣子的,那么鐵軌又是什么樣子的呢?“就憑那精窄的兩道,算是軌,/馱著這份重,夢一般的累墜?!被疖嚽茏≤墸瑓s憑借“軌”那單薄的身軀負載了一個沉重累墜。然而“夢一般的累墜”則給這累墜附上了一絲神奇美好而又不堪重負的色彩,給人一豐富的想象空間。在這個漆黑的世界,只有吞吐著火,不停折騰著的火車負載著人類的夢和希望,這似乎暗喻了圣經中承載著人類希望的諾亞方舟。
然而,作者似乎不是基督教徒,他無法如西方一些作家特別是象征主義詩人那樣在詩中掙脫現(xiàn)世的苦難進入彼岸世界,他的思路還是中國世俗式的。第三節(jié)(9-12節(jié)),“星星”們的天使般的眼光,轉移到人的身上?;疖嚿砩系睦蹓?,在人那里卻有同一樣的態(tài)度:“累墜!那些奇異的善良的人,/放平了心安睡,把他們不論”。那些累墜,都被人拋到了腦后,他們安心地睡覺?!翱〉拇宓拿P交給了它,/不論爬的是高山還是低洼,//不問深林里有怪鳥在詛咒,/天象的輝煌全對著毀滅走;//只圖眼前過得,裂大嘴大呼,/明兒車一到,搶了皮包走路!”人的形象在這里刻畫的一場生動。他們不像“擒住軌的火車”,大涼夜也不歇著,而是拋開一切,忘我的休息,及時享樂。他們也不管自己的命運(也許是無法管),把一切都交給了火車,也不想他會走向那里——高山抑或低洼、怪鳥的詛咒或者毀滅?,F(xiàn)代生活中,人的異化在這里有了一些顯現(xiàn)。到了地方,到了時間他們瘋狂工作,之后及時行樂,卻將生命的過程及意義懸置。
第四節(jié),詩人借“星星”之口進行了議論,但是作者沒有將“擒住火車的軌”同“人”進行對比,而是通過意象的變化,繼續(xù)暗示、追求情緒和感覺的豐富性?!斑@態(tài)度也不錯,愁沒有個底;/你我在天空,那天也不休息,//睜大了眼,什么事都看分明,/但自己又何嘗能支使運命?”“星星”將視角轉移回到了天上,將地上人的態(tài)度和自己天上的處境進行了思考:人的這種及時享樂的生活態(tài)度,消解了人世間綿綿無盡的“愁”,而他們這種大智若愚的方式,似乎超越了天上人間的智慧。“星星”,暗喻了生活中高層次的智者,但是詩人卻很悲劇性的發(fā)現(xiàn),原來它們也是高處不勝寒,雖然洞察一切,卻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真可謂幸福的家庭總是大同小異,不幸的家庭卻總有各自的痛苦。詩歌到此溢出了無限的悲涼。天上的“星星”命運亦如此,人又能有何感嘆呢!“說什么光明,智慧永恒的美,/彼此同是在一條線上受罪”。詩人早年曾經對“自由、光明、永恒、美”的理想的神圣和偉大,被消解了——現(xiàn)實即地獄,在普世的罪惡面前,生命的偉大和渺小之間的差距已經很小,都在一條線上!“就差你我的壽數(shù)比他們強,/這玩藝反正是一片糊涂帳?!边@里我們似乎可以看出,作者在生活的挫敗和重壓下對生命產生了厭倦的情緒,生命僅是“壽數(shù)”——數(shù)字的疊加,虛空而無聊。最后一句“這玩藝反正是一片糊涂帳”中,“這玩藝”可以有多重的聯(lián)想,但在這句總的玩世的態(tài)度背后我們卻可以發(fā)現(xiàn)暗藏作者內心的對生命不盡的悲愴和凄涼感。
全詩從形式上看,延續(xù)了新月詩派對詩歌格律的追求。詩歌每句十一個字左右,節(jié)與節(jié)之間大致整齊,句與句之間總體勻稱。同時,詩人大膽地進行詩歌形式上的實驗,引進了歐式格律,將每兩句詩分成一節(jié),每節(jié)內的兩句詩的最后一個字相互押韻,但節(jié)與節(jié)之間的韻互不相同,這詩歌形式上的嘗試與努力具有一定意義。
[1]本文使用的《火車擒住軌》均來自:顧永棣編注,《徐志摩詩全集》,學林出版社,1992年2月版,第558-56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