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重樓
一
這個女人坐在我的后座,神情慌亂。我瞥了她一眼,她雙手緊握,似有一件糾結(jié)的事情無法定奪。我喜歡迷茫表情的女人,讓人產(chǎn)生憐惜的保護(hù)欲??墒窃谙乱幻?我就知道我錯了。在靜華街口停車時,她遞給我一張百元大鈔,當(dāng)我掏出了錢包翻找零錢時,一柄尖薄的匕首忽然就抵住了我的咽喉。我沒有弄明白它由何而來,卻聽到女人尖利的聲音響起,她說,把錢包給我!快點(diǎn)!
打劫?我瞟了一眼后望鏡中的女人,她比我更緊張,她蒼白的雙唇顫抖著,靠近我咽喉的匕首更是抖得厲害,仿佛一失手即會割開我的喉嚨。
那天靜華街的陽光很好,她跳下車時拿著我的錢包,像只貓一樣迅速竄入人頭簇?fù)淼撵o華街。我對著陽光舉起她給我的那張百元大鈔照了照,假的!
我是個出租車司機(jī),在這之前,還做過別的事,比如給有錢人當(dāng)保鏢,所以找人很容易。兩天后我在一棟骯臟破舊的老樓里,悄無聲息推開門,果然她就坐在地板上抽煙。
她卻并不驚奇,只是狠狠將手中的煙湊到嘴邊再吸一口。然后她說,我沒錢,接著,她往后面一仰,躺在地板上,將裙子撩到腰間,雙腿叉開。整個動作粗野,嫻熟,還有一種毀滅的下賤。
我盯著她不動聲色。
兩分鐘后她疑惑地說,阿豪欠你多少錢?我沒有錢了。
阿豪?他不欠我錢,欠我的是你。
她愣了一下,定神打量我。很快地,她坐起來,裙子蓋到腿上,往后連連縮了幾步,她認(rèn)出我來了。
她的驚惶很快安定下來,對不起,我沒有辦法。既然你能找到我,我會還你錢的,只是現(xiàn)在我沒有。
我原本是打算找到她,捏著她那蒼白的臉,讓她狠狠地記住我的樣子。可是真的看到她,瘦,邋遢,狼狽地出賣自己,不到萬不得已,一個女人怎么會讓自己過得如此糟糕?何況她還有著春潭一般的眼睛,里面泛著憂郁的漣漪。
二
每個周六,我都會去靜華街口。她在那里等著還我錢,有時是一百,有時只幾十,她坐在路邊的樣子非常疲乏。
開始,我只搖下車窗接過她濕膩膩的幾張票子。后來她打開車門坐進(jìn)來,為難地解釋這周沒有收入。我將買來的快餐遞給她,她猶豫一下,便狼吞虎咽吃光了。當(dāng)她下車時,還拎了一大袋我買的食物。
一個煙雨蒙蒙的傍晚,我看到她淋著雨,整個人像落湯雞一樣。
她坐進(jìn)來時,車?yán)锒茧硽柚酚昙竟?jié)的潮濕氣。她疲倦地說,我的身體不值錢嗎?我用這個還你總比一周一周四處去找錢快得多吧。
我沉默一下,我不想要這樣的方式。
你嫌我。
不,我說,我心疼你。
一片寂靜,她怔忡著,整個人像抽去了筋骨,軟軟靠到椅背上。滴滴答答的雨水從她的發(fā)梢滾落下來,她的淚水也在那一刻奪眶而出。她哭得無聲無息,卻抖得像萬箭穿心。我輕輕伸出手,她冰涼潮濕而孤冷的身體落入我懷中。
她的唇同樣冰冷而顫抖,我想溫暖她。我的唇游覽時,更像無助的探索,我只好狠狠地緊緊地 抱住她,再緊一點(diǎn),再緊一點(diǎn)。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阿豪的存在,這一次我終于親耳聽到了她的故事。
她出生在一個富裕家庭,七歲喪母,父親情人無數(shù)。經(jīng)濟(jì)的富足理所當(dāng)然衍生出冷漠,無情,甚至生硬的親情。
十六歲時,一個來路不明的少年給予了她第一個親吻。只不過是一個色膽包天的野小子,她卻死心塌地認(rèn)為那是愛情。她跟著他私奔,一步就偏離了所有的軌跡。他們的確在一起經(jīng)歷了很多事,阿豪也做過很多事,他總以為自己會發(fā)財(cái)。可是一路走來,他總是兩手空空。然后便理所當(dāng)然地頹廢,跟著人去賭博。他輸了,輸?shù)揭粺o所有時,她就成了最后的抵押品。事情就是這么簡單。
她的十六歲就與他在一起,呼吸,血脈,骨骼里都糾纏著彼此的氣息。硬要分開,想必會傷筋動骨吧。
打劫我,是她的第一次。因?yàn)槟翘彀⒑烙殖隽耸?她需要錢,為了那個垃圾男人。
四
我厭倦了和她這樣不清不楚地糾纏,于是順便厭倦了做出租車司機(jī)這個職業(yè)。大抵還是沒有練成鋼心鐵腸吧,所以對情感還有愛憎分明的挑剔。
我回到老本行,給有錢人當(dāng)保鏢兼司機(jī)。
三個月后,我跟著老板去夜總會消遣。一推門,我怔忡一下。
一個女人坐在沙發(fā)里,梳著整齊的長發(fā),穿著及地的深綠色吊帶裙,像匿著陽光生長在陰暗角落的一片潮濕的苔蘚,是她。
她身邊的男人很利索地站起來,殷勤招呼老板。這應(yīng)該就是阿豪,臉龐俊俏,眉眼伶俐。
阿豪捏著她的手肘款款送到老板面前來敬酒。
我老板的人生格言就是仿抄張學(xué)良的“平生只愛美女”,他像收集郵票一樣對各色女人來者不拒。略施脂粉的她確實(shí)讓人眼前一亮,再加上喝酒豪邁,笑靨吝嗇,倘若一笑,如花綻放在春風(fēng)里。
這個世界原來能小成這樣,我看了阿豪一眼又一眼。他何德何能操縱一個女人的身體還能操縱她的靈魂,讓她生死不能自由?這確實(shí)讓人又羨又妒。
阿豪想承包老板公司的一部分裝潢工程,所以他拼命巴結(jié)老板,并投其所好,讓自己的女人也來應(yīng)酬。
那天晚上,她跟老板回了家。
我旁敲側(cè)擊拐彎抹角竭盡所能地慫恿我的老板包養(yǎng)下她?;蛟S,這才是最適合讓她離開阿豪那個渾蛋的辦法。
我想我是給不了她希望,因?yàn)槲覜]有錢;而阿豪只能將她拖入毀滅的深淵。所以老板成了最佳英雄。
我的老板當(dāng)然對她產(chǎn)生了興趣,或許摻雜著更多的是新鮮感。他默然地思索片刻,認(rèn)為包養(yǎng)個女人其實(shí)跟多養(yǎng)只貓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差別,只要對他的胃口。
可是阿豪聽到這個消息時,他怔住了,接著,他說不行。這個女人可以跟任何男人上床,所有權(quán)卻只能屬于他阿豪。真是個無恥的男人。
我私下去找到她,我說,你必須離開阿豪。她沉默地聽著,我像傻子一樣說了半天,說得自己都困倦起來。可她的眼睛一面向我,我就知道完了,我撲上去吻她的臉,撕她的衣服。她冰涼的身體像一朵凋謝的花,我不知道如何讓她停在掌心,并給予她溫暖。她慢慢伸出手臂抱住我的脖子,然后有冰涼的淚緩緩流進(jìn)我的皮膚。
我沒有想到阿豪寧可不要那工程也要帶走她。他像個鬼一樣躲在停車場,當(dāng)老板帶著她從車上下來時,阿豪沖了出來,一下子撲到她面前,你要離開我,跟這個老男人走是嗎?
我忙跳下車沖過來攔在他們面前。
阿豪突然爆發(fā)了,他猛地從衣服里拽出一把刀,老板嚇得大叫起來??墒前⒑啦]有沖向他們,他只是高舉著,叭地一下,將自己的另一只手的小指斬了下來。掉在地上的小指如一截丑陋的蛇頭輕輕扭動一下,血便滴滴答答散成落花。
她的臉色變了,然后撲上去緊緊捏住他的傷指。
五
我思索了三天,對著窗外的天空發(fā)呆。在天色逐漸亮起來的第四天清晨,我終于明白了,拯救她的力量寄托不了別人,她已侵入我的生命,我無法抽離或是忽視。命運(yùn)安排我認(rèn)識她的隱喻就是必須由我?guī)?。雖然我一直否認(rèn)我對她的感情,我認(rèn)為這份感情使我如此迷亂,昏惑。我告誡自己那不是愛情,可是我卻不能否認(rèn)我內(nèi)心是如此深刻地恐懼它的離開。
因此我再次走進(jìn)那個破爛的屋子,我對她說,我來接你走。這句話她應(yīng)該聽得非常清楚,我沒有借助別的男人的手要攙扶她的力量,她的臉龐一瞬間閃爍過一絲光亮??墒前⒑谰尤辉诩?他沖過來像只瘋狗一樣撲向我。我們扭打成一團(tuán),在地板上滾來滾去。我當(dāng)過保鏢,他哪是我的對手,我很快將他騎在身下,抱起他的頭狠狠往地板上一磕,再操起幾桌上的煙灰缸,沒命地砸下去。她撲過來抱我時,我將她狠狠摔開,繼續(xù)砸,砸得那張臉一片模糊,血像盛開的煙花一般燦爛。
我停下來坐在一邊喘氣,一邊看著阿豪抽搐的身體。然后我扭頭悲涼地沖她一笑,你看,我不能帶你走了。
她的臉白得像雪,渾身抖得似觸電一般。她瞪著阿豪片刻,然后扭頭瞪著我。她的眼睛睜得極大,幾乎有點(diǎn)裂開的跡象。她抓著我的手臂,說,你聽著,你馬上就走,去火車站坐車離開。
她撩起她的裙子拼命地擦我臉上的血漬,她手腳極利索地剝下我的襯衫,從沙發(fā)上拽起一件阿豪的穿在我身上。她說,你知道阿豪的社會背景有多復(fù)雜嗎,他們不會放過你的,你馬上走。
我就說是討債的人來打的。
我?guī)缀跤行┐魷?她猛地一耳光扇到我臉上,然后又撲過來緊緊把唇貼在我嘴上。她說,你記著,你一年后來找我,等這事風(fēng)頭過去了,我跟你走。
我的頭似乎清醒一點(diǎn)兒,真的可以這樣?
她緊緊盯著我,用力地點(diǎn)點(diǎn)頭,沒有人會知道的,你一定要躲到遠(yuǎn)遠(yuǎn)的,一年后再來。如果你被抓了,我會死在你面前。
我幡然醒悟,跳起來往外跑。
六
一年后,我回到了靜華街。
我敲了很久的門,開門的是個極胖的女人。她說她是房東,她用嫌棄又悲憐的口氣說,她死了。一年前,她在這個屋里殺了她同居的男友,并且把男人肢解了。她用大量的水在這屋子里洗了三天,三天后,她去自首,承認(rèn)了所有的罪行。所以,她被判了死刑,已經(jīng)執(zhí)行了。胖女人哀嘆,唉,搞得我的房子到現(xiàn)在也租不出去了。
我昏頭昏腦地走在人山人海的靜華街。這么多陌生的面孔,冷漠的,微笑的,麻木的,像一層層波浪襲來,我被所有的面孔像海水拍打巖石一般沖蕩。內(nèi)心一陣抽搐,針尖般的痛襲遍全身。然后在人群里,我克制不住地顫抖。
所以那天在靜華街路過的人們,都莫名其妙看到一個男人,哭得跪倒在地上。雙拳擊打著自己的頭部,牙齒把唇咬出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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