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 勇

“望文生義”,為語詞釋義之大忌,郝懿行在《爾雅義疏》中對郭注和諸家訓詁中“望文生義”之處,多有辨證。今搜集郝疏中明言“望文生義(訓)”之處22條,分析其類型,考究其性質,以管窺郝懿行《爾雅義疏》訓詁之成就。

綜觀《爾雅義疏》全文,郝懿行言其“望文生訓”者13處,言其“望文生義”者9處。其中郝批評郭璞注為7次,批評《釋名》為6次,批評其他諸家故訓為11次。郝論及的諸家訓詁之“望文生義(訓)”大致包括如下類型:

一、僅依據(jù)所引資料的上下文去解釋詞義,造成望文生義

《爾雅·釋詁》:痡、瘏,病也。郝懿行義疏:

《詩》正義引孫炎曰:“痡,人疲不能行之病;瘏,馬疲不能進之病也?！贝松w望文生訓。知不然者,《鴟鸮詩》言“予口卒瘏”,彼非馬病,故知此亦人病之通名耳。

按:此處郝批評《毛詩正義》所引孫炎曰?！对姟?“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睂O炎根據(jù)上下文語境做出了“瘏”僅指“馬病”的錯誤解釋。

《爾雅·釋詁》:虺頹,病也。郝懿行義疏:

虺隤亦人病之通名?！对姟丰屛囊龑O炎云“馬退不能升之病”,亦望文生訓耳,且虺隤二字俱為假音。

按:此處郝批評《經(jīng)典釋文》所引孫炎云。《詩經(jīng)·周南·卷耳》:“陟彼崔嵬,我馬虺隤。”孫炎根據(jù)上下文語境做出“虺隤”僅指“馬退不能升之病”的錯誤解釋。

《爾雅·釋詁》:幕,暮也。郭注:幕然暮夜。郝懿行義疏:

暮者古字作莫,《說文》云:“莫,日且冥也?！卑茨卸x,《說文》之莫音慕,故《爾雅》之莫當音“慕各切”,《左氏·莊廿八年傳》:“狄之廣莫。”《小爾雅》云:“莫,大也?！彼蜗套?“莫府言大也?！蹦茨桓?。幕者,《說文》云:“帷有上曰幕,覆食案亦曰幕?！薄斗窖浴吩?“幕,覆也。”《釋名》云:“幕,幕絡也,在表之稱也?！庇衷?“煮繭曰莫。莫,幕也。貧者,箸衣可以幕絡絮也?！比粍t,《釋名》以莫為幕,《爾雅》以幕為莫,其義正同。幕絡,《新序雜事二》作莫絡,古字通用,推是而言,《詩》:“維葉莫莫?！蹦q幕幕也,《內則》注:“皽謂皮肉之上魄莫也?！逼悄q幕絡也。是《爾雅》古本作“幕,莫”,聲義相兼,今本作“幕,暮”,傳寫誤改,郭氏望文生義,以幕為暮夜,聲義俱乖矣。

按:此處郝批評《爾雅》郭璞注:“暮”者本字為“莫”,而“莫”“幕”又通用。郭氏望文生義,僅據(jù)“暮”字取義,以“幕”為“暮夜”,則縮小了“幕”的義域。

二、不明通假而望文生義

《爾雅·釋詁》:“繇,憂也。”郝懿行義疏:

繇者亦假音也?！稄V韻》引《詩》:“我歌且繇?！濒砩w訓憂,郭云:“繇役亦為憂愁,”此望文生義耳。下文又云:“繇,喜也?！倍x相反,凡借聲之字不必借義,皆此例也。繇蓋愮之假借。《方言》云:“愮,憂也?！?/p>

按:此處郝批評郭璞注。郭不明“繇”蓋“愮”之通假。

《爾雅·釋訓》:馮河,徒涉也。郝懿行義疏:

馮者,淜之假音也?！墩f文》:“淜,無舟渡河也?！薄队衿?“徒涉曰淜,今馮字。”《詩·小》傳:“徒涉曰馮河。”正義引李巡曰:“無舟而渡水曰馮涉。”與《說文》合,此馮字正解。毛傳以“馮,陵”為訓,未免望文生義。

按:此處郝批評《詩》毛傳?！对姟ばF》:“不敢馮河?！泵珎?“馮,陵也?！薄榜T”可假借為“憑”,又可假借為“淜”。段玉裁注《說文》曰:“淜正字,馮假借字”,“《易》、《詩》、《論語》之馮河皆當作淜也”。毛傳不明假借。

《爾雅·釋訓》:矜憐,撫掩也。郭注:撫掩猶撫拍,謂慰恤也。郝懿行義疏:

《釋詁》云:“┾嗄唱,憐愛也?！暴忄某c憮同。《說文》云:“憮,愛也?！睋嵫诋斪鲬摡忄奄?《方言》云:“憮┾嘌侏,憐愛也?！庇衷?“亟憐、憮┾嘌侏,愛也?！庇衷?“憮,矜憐哀也?！笔秦綉z即矜憐,聲相轉。矜憐,憮┾嘌侏。《方言》俱本《爾雅》。憮┾嘌侏作撫掩,乃古字通借,郭氏望文生義,以為撫掩猶撫拍,失之矣。

按:此處郝批評郭璞注。郭氏不明“┾嘌侏”、“掩”為通假,以“拍”釋“掩”,遂有“撫掩猶撫拍”之說。

《爾雅·釋山》:山如堂者,密。如防者,盛。郝懿行義疏:

盛者,《釋文》謂山形如黍稷之在器,此望文生訓也。盛與成同,《封禪書》云:“成山斗入海。”《郊祀志》作盛山,在今登州府榮成縣海濱,半入海,其山漫長橫亙數(shù)里,望之如堤防矣?！短垂纷?“防形旁殺平上而長可想見是山形狀也。

按:此處郝批評《經(jīng)典釋文》?！笆ⅰ迸c“成”互為通假,多有文獻可證?！督?jīng)典釋文》以“盛”的常用義釋“盛山”,則望文生訓。

《爾雅·釋器》:旄謂之藣。郝懿行義疏:

藣者,《說文》訓艸,《系傳》云:“蓋旄似此艸也?！蓖纳x,亦失之鑿。

按:此處郝批評徐鍇的《說文系傳》不明通假。段玉裁注《說文》曰:“《爾雅》藣字即許之旇字”,朱駿聲也以為“藣”為“旇”的通假字?！墩f文》:“旇,旌旗披靡也?！?“旇”、“旄”同指旌旗,意義相通。

三、根據(jù)聲音加以附會,玄想臆測而望文生義

《爾雅·釋親》:玄孫之子為來孫。郭注:言有往來之親。郝懿行義疏:

來孫者,《釋名》云:“此在無服之外,其意疏遠呼之乃來也?！卑创苏f來字似望文生義。來之言離也,離亦遠也,下文謂出之子為離孫,離來音義同耳?！?/p>

《爾雅·釋親》:仍孫之子為云孫。郭注:言輕遠如浮云。郝懿行義疏:

云孫者,《釋名》云:“言去已遠如浮云也?！卑丛乒盼淖髟?《廣雅》云:“云,遠也?！比粍t,云孫謂遠孫,猶言裔孫也。如浮云之說亦望文生義矣。

按:兩處郝批評了郭注和《釋名》,劉熙對“來孫”、“云孫”的構詞理據(jù)帶有明顯的玄想成分。當然郝氏“來之言離”、“云孫謂遠孫”的揣測也有欠證據(jù)[1]P87。

《爾雅·釋丘》:丘,一成為敦丘,郝懿行義疏:

《覲禮》注:“成猶重也。”《司儀》云:“為壇三成。”皆郭所本。敦之為言堆也,敦訓為厚,厚重義近,故一重之丘因以為名。下文如覆敦者敦丘彼舉其形,此言其義,其實一耳。敦與頓通,故《詩·氓》傳作頓丘。《正義》引孫炎曰:“形如覆敦,敦器似盂。”下文注曰:“丘一成之形象也?！笔嵌亍㈩D字異音義同?！夺屆吩?“丘一成曰頓,丘一頓而成無上下大小之殺也?！鄙w望文生訓耳?！稘h志》:“頓丘屬東郡,今為大名府清豐縣?！?/p>

按:此處郝批評《釋名》。“敦”之為言“堆”也,劉熙則聽音為字,附會一個具體化、形象化的動作,很是多余。

《爾雅·釋水》:徒駭、太史、馬頰、覆鬴、胡蘇、簡、絜、鉤盤、鬲津。郝懿行義疏:

太史者,《釋文》作大云?！爸x音泰,孫如字本今作太?！比粍t,古本作大是也?！对姟ぐ恪氛x引李巡曰:“禹大使徒眾通水道,故曰太史?！睂O炎曰:“大使徒眾,故依名云?！薄稜栄拧丰屛囊蛟?“太史者,史官記事之處?！卑创松w因大本作太,望文生訓耳。李、孫于義長?！秾Ш訒吩?“太史在德州安德縣東南經(jīng)滄州臨津縣西明?！薄兑唤y(tǒng)志》在南皮縣北。

按:此處郝批評李巡、孫炎等。李巡、孫炎希望為“太史”一詞附會一個跟某人相關的來歷。

《爾雅·釋木》:楔,荊桃。郭注:今櫻桃。郝懿行義疏:

高誘注《呂覽·仲夏紀》及《淮南·時則篇》并云“含桃,鶯桃也,鶯鳥所含,故言含桃?！贝苏f非也。含與圅,鶯與櫻,俱聲同假借之字,高注未免望文生訓矣。

按:此處郝批評高誘。高之“鶯桃也,鶯鳥所含,故言含桃”為典型的俗詞源。

四、將聯(lián)綿詞拆來強作解釋而望文生義

《爾雅·釋天》:小雨謂之霢霂。郝懿行義疏:

霢霂者,《說文》及《詩》傳用《爾雅》。《釋名》云:“霢霂,小雨也,言裁霢歴沾漬如人沐頭惟及其上枝而根不濡也。《詩·信南山》正義引李巡曰:“水雪俱下。”按《爾雅》無雪字,《詩》雖言雪,不云一時俱下,李注非也。霢霂字之雙聲轉為溟蒙,《說文》以蒙蒙為微雨,以溟溟為小雨,是溟蒙、霢霂皆以雙聲為義,《釋名》之說似未免望文生訓矣。

按:此處郝批評《釋名》不識聯(lián)綿詞?！办A霂”當為雙聲聯(lián)綿詞,與“溟蒙”構成語轉關系。

此外,郝也有其自身的缺陷,對諸家故訓望文生訓的匡正也有其不完備或者結論可疑的地方。例如:

《爾雅·釋詁》:佇、淹、留,久也。郝懿行義疏:

佇者……又通作“竚”,《文選·幽通賦》作“竚盤桓而且俟?！辈艽蠹易?“竚,立也?！狈且病！冻o·大司命》之“延竚”作立旁“竚”?！峨x騷》之“延佇”作人旁“佇”,而注俱訓立,亦非也?！皝小庇柧貌挥柫?毛傳甚明,是皆望文生義耳。又《楚辭·怨上篇》云:“佇立兮忉怛?！蓖跻葑?“佇,停也?！蓖Ｒ喾e久之義也。

按:此處郝批評《文選》曹大家注和王逸《楚辭章句》。“竚盤桓”,曹大家釋“竚”作“立”,恐不妥。然“佇立”連用已久,“佇”遂有“久立”之義。王逸隨文注釋,對“延佇”、“延竚”中“佇”(竚)“俱訓立”,并無不妥。

《爾雅·釋言》:遏、遾,逮也。郝懿行義疏:

《左氏·莊六年傳》:“若不早圖,后君噬齊?！笔升R即遾逮矣。杜預注:“若嚙腹齊?！贝藶橥纳x。凡借聲之字不論其義但取其聲,皆此類也。

按:此處郝批評《左傳》杜預注?！笆升R”義為“自嚙腹臍”,喻后悔不及。此說已有公論[2]P505,杜預注無誤。

《爾雅·釋山》:重甗,隒。郭注:謂山形如累兩甗。甗,甑也,山形狀似之因以名云。郝懿行義疏:

《說文》云:“隒,崖也。”甗者,《釋畜》云:“善升甗?！币蓭t之假借?！队衿芬鳌爸貛t,隒”?！段倪x·晚出射堂詩》注引亦作巘?！对姟じ鹚墶丰屛囊钛苍?“隒,阪也?！薄墩x》引孫炎曰:“隒,山基有重岸也。”以此推之,巘亦崖岸高大之名,故《釋畜》釋文引舍人一云:“甗者,阪也。”顧云:“山嶺曰甗。”皆與隒訓崖岸義合。《詩·公劉》亦作巘。是皆古本作巘之證。孫、郭本作甗,因而望文生訓,始有甗甑之說,與隒義遠,恐非也。

按:此處郝批評郭璞。郝疑“甗”為“巘”之假借(又或者表“山崖”義時,“巘”為“甗”的本字),此說可證以文獻用例,故而可以成立。然郭璞由“甗”的本義“蒸煮炊具”,繼而論及“甗”(“巘”)的命名之由,稱其山似甑之形,并無不妥。

《爾雅·釋器》:嫠婦之笱謂之罶。郭注:毛詩傳曰:“罶,曲梁也。”謂以薄為魚笱。郝懿行義疏:

笱者,《說文》云:“曲竹捕魚笱也?！薄傲S,曲梁寡婦之笱,魚所留也?！薄夺層枴吩?“凡曲者為罶?！薄对姟~麗》正義引孫炎曰:“罶,曲梁其功易,故謂之寡婦之笱。”今按孫義未免望文生訓,蓋寡婦二字合聲為笱,嫠婦二字合聲為罶,正如不來為貍,終葵為椎,古人作反語往往如此,孫炎以義求之鑿矣。今河上人曲竹為笱,其口可入而不可出,故《淮南·兵略篇》云:“發(fā)笱門。”是其制也。

按:此處郝批評孔穎達《毛詩正義》所引的“孫炎曰”。郝以為“寡婦”、“嫠婦”分別為“笱”、“留”的合音。郝氏證據(jù)稍顯不足。黃侃曾為孫炎辯誣道:“嫠婦之笱,據(jù)叔然說,以其功易而名;《詩·大田》云:‘彼有不獲稚,此有不斂穧;彼有遺秉,此有滯穗,伊寡婦之利。此言不自耕獲而得之,亦明其易,寡婦之笱正與此意同。凡取魚無不勞身手者,惟此以笱承梁,《周禮·獻人》先鄭注:梁,水偃也;偃水為關空,以笱承其空。而魚自入;取之之易,亦與捃拾他人所收刈者同矣。郝氏以寡婦、嫠婦巧合笱、罶之切音;然古音婦與負同,不與笱侯罶蕭同部,因知寡婦取義當如孫說矣?！盵3]P349

《爾雅·釋器》:律謂之分。郭注:律管可以分氣。郝懿行義疏:

王氏紹蘭為余言律謂之分,此與上句皆罥名也。律乃率之借音,分蓋紛之省文,律率古字通?！墩f文》云:“率,捕鳥畢也?！狈峙c紛其音同?！队皤C賦》:“青云為紛?！薄秲葎t》云:“左佩紛帨?！笔莿t紛亦通名。率謂之紛,蓋省文作分耳。郭注望文生訓,其義非也。

按:此處郝采用王紹蘭的意見,批評《爾雅》郭璞注:郝以為“律”通“率”,為捕鳥網(wǎng),“分”通“紛”,為絲麻織物;然郝此處并沒有提供直接的文獻證據(jù)支持以上通假關系,所以其結論尚不足全盤推翻郭注。

《爾雅·釋丘》:水潦所止,泥丘。郝懿行義疏:

泥者,《廣韻》引作屔,《說文》云:“屔,反頂受水丘,從泥省聲?！薄断祩鳌芬詾椤绊敭敻?今反下,故曰反頂”。按反頂即污頂?！妒酚洝た鬃邮兰摇氛f“夫子圩頂?！薄端麟[》曰:“圩頂言頂上窊是也?！薄墩x》引《輿地志》“闕里有尼丘山”,今在兗州鄒城闕里,然則,夫子之字曰仲尼,蓋本此?！夺屆吩?“水潦所止曰泥丘,其上污水留不云成泥也?！贝艘嗤纳x。

按:此處郝批評《釋名》。“屔”指四邊高、中間低,可以蓄水的山丘。“水潦所止是為泥淖”,《釋名》于此處探求命名之義,并無不妥。

《爾雅·釋丘》:左高,咸丘。右高,臨丘。前高,旄丘。后高,陵丘。偏高,阿丘。郝懿行義疏:

旄丘者……《釋名》作髦,因云:“前高曰髦丘,如馬舉頭垂髦也?！贝纳栆?。

按:此處郝批評《釋名》。《釋名》此處意在由“髦”字探求“髦丘”的命名之義,其觀點尚不易訂其是非。

《爾雅·釋畜》:狗四尺為獒。郭注:《公羊傳》曰:“靈公有害狗謂之獒也。”《尚書孔氏傳》曰:“犬高四尺曰獒?！奔创肆x。郝懿行義疏:

《公羊宣六年傳》:“靈公有周狗謂之獒?！焙涡葑?“周狗可以比周之狗,所指如意?！卑创俗⒁嗤纳?。

按:此處郝批評《公羊》何休注。段注《說文》“獒”:“按‘周狗,《爾雅注》及《博物志》或訛作‘害狗,不可為據(jù)也?！焙涡荨氨戎苤贰钡恼摂?段氏亦以為不易訂其是非。

參考文獻

[1]吳三立《讀郝懿行〈爾雅義疏〉論略》,《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1年第4期

[2]張永言《讀郝懿行的〈爾雅義疏〉》,《中國語文》1962年第11期

[3]黃侃《〈爾雅〉略說》,《中國現(xiàn)代學術經(jīng)典·黃侃劉師培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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