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桃 陳桂棣
春桃,女,湖南醴陵人,畢業(yè)于南京大學中文系,創(chuàng)作涉足小說、散文、報告文學、電視劇等領(lǐng)域,其作品曾獲“當代”文學獎?,F(xiàn)供職于合肥市文聯(lián)。
陳桂棣,安徽省懷遠縣人,國家一級作家。1990年任合肥作家協(xié)會主席,至今已有長篇小說、報告文學、散文、電影劇本等創(chuàng)作。曾獲首屆中華文學選刊獎、首屆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代表作為《中國農(nóng)民調(diào)查》《包公遺骨記》(與春桃合著)。其他作品有:《不死的土地》《悲劇的誕生》《一起詐騙的背后》等。
每當有人說他李開文是毛主席的炊事員,李開文都忙搖頭,解釋說,他在毛主席身邊工作了十一年,這事不假,但毛主席不搞特殊,他擔任的是中央特灶班的班長?,F(xiàn)在,他已經(jīng)“走”了多年了,大家每每提起他,都還是會這樣稱呼他。
一
李開文離開大別山,一別,就是十七年。
離開大別山的那天,他已經(jīng)三十五歲。三十五歲的李開文,終于成為一個紅軍戰(zhàn)士。其實,早在這之前,他就已經(jīng)為紅軍做事了,不過那時他還只是個赤衛(wèi)隊員。
他所在的紅二十五軍七十三師二一九團,撤離大別山的時候,走得太匆忙。記得那一天是一九三二年農(nóng)歷八月十九日,黃昏時分,部隊接到了命令,說聲走,當即開拔。要去哪兒?他不知道。團長也不知道。只知道蝗蟲一般的敵人,一下子就從四面八方向大別山撲來了。團長說,中國的山,都是東西走向,黃河和長江才會由西往東淌,從青海高原流經(jīng)十幾個省,最后歸入大海。唯獨這座大別山,橫在中原,群山中又突然冒出了一支數(shù)萬人的紅軍隊伍,就成了橫在蔣介石喉嚨里的一根硬刺,于是他親自坐鎮(zhèn)漢口,發(fā)動了這次“大圍剿”。紅軍戰(zhàn)士雖在七里坪、河口、胡山寨幾地浴血奮戰(zhàn),卻終因敵眾我寡,不得不揮淚西撤,強行突圍。
這次的強行突圍,使李開文獲得了成為一個紅軍戰(zhàn)士的機會。這機會,來自他的一雙鐵腳板。這雙鐵腳板是他打小燒窯練就的,更是到燕子河租田種地時練出來的,別看他個頭不高,不到一米六,但人壯實,擔子一上肩,一天可以走上一百多里的山路,早把腳底板的老皮兒練厚。因為腳功硬,吃得苦,人又忠厚,接到突圍的命令時,他就被團長從赤衛(wèi)隊里挑揀出來,正式轉(zhuǎn)為紅軍的擔架兵;當兵的同時,也就當上了擔架一班的班長。
“那一天,也巧,大部隊從金寨縣的板棚出發(fā),正是從我家屋后經(jīng)過。我不敢進屋。只偷著望了幾眼,就跟著隊伍走過去了?!比哪昵暗囊痪牌吡?陳桂棣最初采訪李開文時,他曾這樣敘述道。
“隊伍就從你家屋后經(jīng)過,你也沒有進屋向愛人告?zhèn)€別?”陳桂棣有點不理解。
“愛人?”李開文一怔。
“啊,我是說,你沒去同老婆打聲招呼?”
“沒有?!?/p>
“來不及?”
“是不敢。”
“——為什么?”
“你想,”李開文說,“她剛生下了一對雙胞胎,才十六天,我一進屋,準當俘虜。我這個人不怕白狗子的子彈,就怕老婆的眼淚?!?/p>
就這樣,他心一狠,已經(jīng)走到自己家屋后的竹園子里了也沒停步。
誰知,他還是被跑出來看過隊伍的大兒子李錦旭發(fā)現(xiàn)了。八歲的李錦旭哭著,喊著,奔到他跟前,說:“爸,媽媽天天念著你,等你回家呢!”
他不敢看孩子,更不敢停下。
李錦旭好不容易找到父親,拼命地哭喊著追上來。
“李班長,你還是回去看一下吧!”邊上的擔架隊員也忍不住地勸他。
李開文這才停下來,回了一下頭,望一眼哭成了淚人的兒子。但他馬上又折過臉,走得更快了。他再沒有停下,但眼淚已經(jīng)把視線模糊了。
這時兒子瘋了似的沖過來,一下抱住他的一條腿不放。李開文不由一驚,不敢再猶豫了,一腳把兒子踢開。
被踢了一腳的李錦旭,呆在了地上,他沒再追。李開文也再沒回頭。就這樣,他離開了板棚,離開了金寨,離開了大別山。
回憶這段往事,雖已過去了半個世紀,李開文仍禁不住眼圈兒發(fā)紅。他沉默了半晌,才對陳桂棣說:“革命是不能回頭的,我的命大,當年許多戰(zhàn)士就犧牲在西撤的路上?!?/p>
西撤的路,是殺出來的一條血路。成了紅軍戰(zhàn)士的李開文,一天沒有摸過槍,槍聲一響,他就帶著他的擔架一班,兩眼不眨地盯住火線上的戰(zhàn)士,戰(zhàn)士們沖上去了,他們就地臥倒。有戰(zhàn)士倒下了,他們就沖上去。戰(zhàn)士負傷了就抬戰(zhàn)士,他們就同負了傷的戰(zhàn)士一道與死亡賽跑。首長負傷了就抬首長,這時他們的肩頭便成了一個流動的“指揮所”。
為甩掉圍追堵截的敵人,部隊忍痛丟掉了笨重的武器,輕裝前進;但擔架上躺著的戰(zhàn)士,不可能丟掉。擔架上負了傷的首長,更丟不得,因此,李開文帶領(lǐng)的擔架班,每一天都在負重前行。
離開了大別山根據(jù)地的紅軍部隊,如同離開親娘迷了路的孩子,突然打響的遭遇戰(zhàn)越來越多,因此,常常要不停地沖鋒,連天急行軍。大路都讓給敵人了,紅軍只能走小道,走那些沒人愿走的山道。李開文腳上的草鞋早就磨破了,一走就留下了一個血腳印。
七十三師數(shù)千名干部戰(zhàn)士都害上了爛腳病,一邊趕著路,一邊齜牙咧嘴,忍不住地叫。有些戰(zhàn)士吃不消,絕望了,就趁著黑夜丟下槍支溜號了。擔架班里的一個老鄉(xiāng),這天也要溜走,被李開文發(fā)現(xiàn),上去一把將他抓住。
老鄉(xiāng)苦苦哀求:“李班長,我撐不住了,放我回家吧!”
李開文問:“回大別山去?”
“是?!?/p>
“你咋這么糊涂?你以為你還回得了大別山?”
老鄉(xiāng)不解地望著李開文。
李開文開導說:“你參加了革命,就成了離弦的箭,沒有了回頭的路?,F(xiàn)在大別山已經(jīng)落在敵人手里,你回去就等于去找死。既然回去是一個死,不如跟著隊伍殺一條活路來!”
老鄉(xiāng)啞巴了半天,最后跟著李開文歸了隊。
在穿過敵人最后一道防線時,李開文抬著傷員一口氣跑了六十多里山路沒換肩。直到聽說終于沖出敵人的封鎖線了,他是多么的激動啊!想不到,就在放下?lián)艿哪且凰?他猛地覺得,有一股巨大的熱浪由胸中噴射上來,吐出了滿口的鮮血。
三千里槍聲不斷,三千里浴血苦戰(zhàn),李開文跟著隊伍從皖西一直走到川北。這天剛到漢中附近,他們竟又被尾隨而來的偵察敵機發(fā)現(xiàn)了,數(shù)十枚炸彈扔進了躲閃不及的擔架隊的人群中。隨著山搖地動的爆炸聲,塵土彌漫,血肉橫飛,還沒等李開文反應過來,他一下就被埋進了碎石泥土中。
戰(zhàn)士們把他扒出來的時候,見他已面如土色,不省人事,大家都認定他已經(jīng)犧牲,把他拖到死人堆里,準備找個地方統(tǒng)一安葬。
那一天,也就虧得那個被他勸歸了隊的老鄉(xiāng),聽說他在這次敵機的空襲中中彈身亡,怎么也不相信,找到死人堆,硬是扒出了李開文??藓暗?“李班長,我是你老鄉(xiāng),你可不能就這樣走了啊,我還要跟你奔一條活路呢!”
老鄉(xiāng)一邊抹淚,一邊下意識地將手指頭伸到李開文的鼻子跟前去,竟發(fā)現(xiàn)還有氣。
老鄉(xiāng)大吃一驚。連忙跑到炊事班,找來小半碗米湯,掰開李開文的牙齒,喂起來。誰知,李開文竟被他喂活了過來!
這消息被團長知道,團長說:“這小子,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這以后,抬了一路別人的李開文,躺在了別人的擔架上。隊伍到達四川省的通江縣駐扎下來,他被送進了醫(yī)院。
這一住,就是一年。
開始,他渾身上下像散了架。一動,哪兒都痛。最痛的,還是他的心。當他知道他的兩個耳朵,在那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聲中震聾了,痛苦得幾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感到自己成了一個大廢人,當不成紅軍戰(zhàn)士了,難過得要死。
但是醫(yī)生告訴他,除了兩耳傷殘,他的五臟六腑都還沒有問題,這才漸漸平靜下來,于是開始數(shù)著日子過,盼望著出院的那一天。
不久,他就能自己動彈了。能動,他就不愿再麻煩別人,就一點一點地溜下床,從地上爬,自己去解決大小便。再后來,可以站了,他就咬牙切齒,扶著墻,一步步,一天天,練習走路,盼著早日康復,回到擔架班去。
終于熬到出院的一天了,他卻突然改變了主意,找到自己的部隊,找到團長說:“給我一支槍吧,我要當個真正的戰(zhàn)士!”
團長說:“你早已經(jīng)是個真正的戰(zhàn)士了!”說罷瞅著李開文哈哈大笑。
這把李開文笑傻了。他不知道自己要求扛槍上前線打仗,有什么好笑。
團長摸著自己的耳朵大聲對他說:“聾子怎么可以打仗呢?你現(xiàn)在連擔架班也去不成了?!?/p>
李開文一下呆住了:“那我還能干什么?”
“你就去燒飯吧?!?/p>
李開文聽到了,卻不說話。
團長大聲問:“怎么你不樂意?”
李開文無可奈何地說:“只要留在部隊,就好?!?/p>
團長見李開文回答得有些勉強,皺了皺眉頭。李開文生怕團長會改變了主意,脫掉他身上的軍衣,便慌忙用才學會的四川話大聲答道:“要得!”
一九三五年八月,紅軍炊事員李開文隨部隊進入草地。自古以來,人們都說,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衫铋_文最“難為”的還不是“無米之炊”。沒有米,可以用青稞下鍋;沒有青稞了,可以殺掉戰(zhàn)馬,吃馬肉;沒有戰(zhàn)馬了,還可以去揀苦馬菜煮了吃——苦馬菜,真苦,濾了五遍水到嘴里還苦。連苦馬菜也挖不到了,還有皮帶——那會兒的皮帶添上水熬成湯可以充饑。即便連皮帶也吃光了,還有能吃的草根呢。
最難的,是沒柴。盡管,草地上滿眼是草,可那些草就像戰(zhàn)士身上的軍衣,整天裹著霧氣,罩著寒氣,濕漉漉的。甚至到了宿營時,也找不到一塊兒干凈地皮。再說了,草地上的天,說變就變,一天數(shù)變。一會兒大雨滂沱,一會兒冰雹如注,一會兒又是漫天飛雪了。有許多戰(zhàn)士走著走著,就倒在了泥沼中,再沒有走出草地。
進入草地不久,人們便發(fā)現(xiàn),李開文很快變得面黃肌瘦,肚子也開始浮腫,浮腫得連走路也成了問題。但是,部隊住下來之后,他的身體一下又變了回去,大家這才注意到,他的肚子不是浮腫,那是他把能引火的濕漉漉的柴草,塞進自己的衣服里,他是在用自己的體溫把那些濕柴焐干,趕到宿營時,好馬上把軍灶燒著。
于是在他所在的團,乃至他所在的師,他的軍灶每天總是第一個在草地上升起炊煙。于是他的軍灶,就成為全團乃至全師炊事班的火種。他李開文的名字,也就跟著他的火種,在紅二十五軍到處傳頌!
當中國工農(nóng)紅軍三軍會師會寧后,李開文就被調(diào)入中央紅軍。他做夢也想不到,調(diào)入中央紅軍后,不久又被派往延安,直接分配到黨中央機關(guān)。一去,就擔任中共中央組織部炊事班班長,接著便調(diào)任中央特灶班班長,天天就同毛澤東生活在一起。
二
有人羨慕地問李開文:“你做了毛主席的炊事員,一定感到很驕傲吧?”
李開文聽了,慌忙說:“我哪敢驕傲。不能瞎講。毛主席不搞特殊,我們不是只給毛主席一人做飯。在特灶班吃飯的,有毛主席,還有周副主席,陳云部長,李富春部長,多著呢?!?/p>
當然,他又說,有時毛主席寫文章寫得很晚了,他發(fā)現(xiàn)鍋里的飯菜已經(jīng)涼了,還不見秘書來,他就會把飯菜重新熱一熱,親自送過去。
有一次,其他首長的飯菜都由秘書們?nèi)∽吡?就是不見毛主席的秘書,他就端著熱好的飯菜,給送過去。那是隆冬天,到主席的窯洞里時,門一推開,一陣寒風也跟著卷了進去。他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zhàn)。
聽到開門聲,毛澤東抬起了頭,恰好就看到了李開文在打冷戰(zhàn),他馬上停下筆,說道:“老班長,我看你穿得太單薄了?!?/p>
李開文忙掩上門,連聲說:“不冷,不冷,我習慣了?!?/p>
毛澤東笑著,干脆丟下筆,起身取出一件羊皮背心遞給他。李開文放下飯菜,一個勁搖手,執(zhí)意不要。但毛澤東堅持要給,不要不行。
毛澤東說:“叫你穿上就穿上,你個小,我個子大,抗冷。你老班長要是凍病了,我就吃不到你做的那道我最愛吃的菜了!”
李開文穿上羊皮背心,這時抬起頭,問:“主席,我做的哪樣菜,你說最愛吃?”
毛澤東說:“當然是紅燒肉嘛!”
李開文一聽,不好意思起來。他剛來就聽說,毛主席是湖南人,最愛吃湖南的紅燒肉,他偷偷跑去請教了別的炊事班的大師傅,回來照葫蘆畫瓢,試了幾次,自己都覺得拿不出手,沒想到竟得到了主席的肯定。
穿著主席給的羊皮背心,他感到暖和了許多,回到灶間時,發(fā)現(xiàn)剛調(diào)進特灶班的一個小戰(zhàn)士,穿得比他還單薄,就把才被自己焐暖和的羊皮背心,脫下來給了小戰(zhàn)士。
一九四二年,為打破蔣介石對解放區(qū)的經(jīng)濟封鎖,延安掀起了“大生產(chǎn)運動”。毛澤東號召“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人人開荒,毛澤東帶頭開荒,他的警衛(wèi)員也開荒。這樣,中央特灶班就不僅負責中央首長的一日三餐,還隨時隨地要把茶水送到田間地頭。每天飯前的一次茶水,因為都是李開文挑過去的,所以每次他一去,還離得老遠時,毛澤東就會大聲地問:“聾子,飯燒好了嗎?”他就知道主席已經(jīng)餓了,便高聲大嗓門地應道:“好了!可以收工了?!泵康竭@時,毛澤東又會操著濃重的湖南口音,喊道:“收家伙,吃飽了肚子再做!”
中央特灶班當時只有七個人,大生產(chǎn)運動中,他們除去送茶送飯,也開荒。班里多是年輕的小伙子,數(shù)李開文的年紀大,就不讓他下田,說家里總歸要留人。李開文拗不過,就留下來燒水做飯。留在家里的李開文,其實比去開荒的年輕人還忙還累,他除了按時燒水做飯,還拾起了當年的“老把式”:打草鞋。他給自己訂了指標:一天七雙。打起草鞋來,他不光眼疾手快,還能打出花樣。同樣是草鞋,他會把收集來的各色布條、彩線,像插花織錦似的摻進草繩里,打出的草鞋既中看,又耐穿。
他不光上班時見縫插針地打,大伙收工時也打。特灶班的年輕人一天忙活下來,愛湊在一起“侃大山”,有說有笑,好不熱鬧。他就坐在一邊打他的草鞋。他也想聽大伙天南地北地說古道今,恨只恨那對不中用的耳朵,見到大伙突然張開嘴巴大笑,他也跟著笑,卻鬧不清大伙究竟為啥會笑,咋會笑得那么高興。
大伙洗漱完了,上床了,他還要再打上一雙。打到后來,放米放菜的小庫房里,草鞋摞得有小山高了,這一天,他就和特灶班的年輕人一道,一筐筐地送到開荒種田的戰(zhàn)士們手中。
他打的草鞋毛主席穿過,周副主席、陳云部長和李富春部長都穿過。毛主席的小女兒李納也穿過。
當時李訥才三歲,李開文特地為她打了一雙小草鞋,鞋面上還特地配上了兩朵紅泡花。小李訥穿在腳上,歡喜得又蹦又跳。主席瞧著,也樂,就說:“你還不快謝謝李伯伯!”小李訥連忙轉(zhuǎn)過身,跑到李開文跟前,鞠了一大躬。李開文也樂了,問她:“咋啦?”李訥一字一停地說:“爸爸要我謝謝李伯伯!”說罷卻又認真地問:“你是李伯伯嗎?”
問得大家都笑了。
那一年,李開文被評上了陜甘寧邊區(qū)大生產(chǎn)運動的勞動英雄。在上千人的大會上,毛澤東親自把一面白布毛邊的獎狀授給他,要他代表勞動英雄講講話。
李開文一上臺心就慌了,感到自己沒做出啥成績,毛主席還親手把勞動英雄的獎狀給了自己,又要他代表講話,他感到慚愧啊。試著張了幾次嘴,還沒說出來一個字,臉就紅到了脖子根。
毛澤東鼓勵道:“老李,想說啥就說啥?!?/p>
李開文于是說:“我沒做出什么樣子,人民過獎了我。我往后一定拿出成績來。”
才說一句就愣在了臺上。
毛澤東帶頭鼓掌,大家也跟著鼓掌,臺下的掌聲像起了雷。
李開文趁著掌聲,走下主席臺,因為走得太慌張,差點兒跌了一跤。
事隔不久,李開文果然干出了大成績,鬧出了大動靜:他單槍匹馬砸了延安的中央監(jiān)獄!
那天傍晚,李開文給中央領(lǐng)導打完了飯菜之后剛回到窯洞準備休息,中灶班的一個炊事員,一陣風地跑進來。
李開文見他眼淚汪汪,就問出了什么事。來人說:“一樁小事?!?/p>
“小事也值得這樣哭鼻子?”李開文說,“還有出息嗎?”
來人哭得更傷心,忙糾正:“不是小事!”
李開文搞糊涂了:“不是小事,你為啥又說是小事呢?”
來人問:“你不是同殷道山很熟嗎?”
李開文說:“是呀。”殷道山與他同歲,都是從大別山老區(qū)出來的,原先就很熟悉。
“他被人捆走了!”
李開文一驚。他不敢相信。殷道山雖然與他不在一個炊事班,但殷道山的為人忠厚,在中央機關(guān)的炊事員中間,可以說都是出了名的。平日只見埋頭干活,連話也說不上兩句,一個老實巴交的山里漢子,他招誰惹誰了,為何要被人捆走?
“他怎么啦?”李開文急著問。
來人這才把事情的經(jīng)過從頭說了一遍。確實,也就是從一樁小事引起的。剛才,一個首長的秘書來打飯,殷道山像往常一樣地給他打了飯,秘書認為打少了,要殷道山再添點。可殷道山?jīng)]聽到,轉(zhuǎn)臉又忙著去為別人打飯。秘書不高興了,開始罵罵咧咧。殷道山發(fā)現(xiàn)臟話是沖著他來的,就問了一句:“我怎么啦?”秘書指著他怒道:“我看你就不是個好東西!”殷道山?jīng)]想到首長的秘書會這樣不講理,也有些生氣,問道:“你怎么可以罵人呢?”秘書見一個伙夫竟敢當眾頂撞自己,更是怒火中燒,提高了嗓門罵道:“你他媽的,反了!我看你就是一個反革命!”
秘書說罷,氣勢洶洶地離開了。大伙原以為這位秘書狠話說了,氣也出了,走人也就完事了。誰知,他很快就帶來了保衛(wèi)科的干部,沖進中灶班,把正準備吃飯的殷道山一繩子捆起來,帶走了。
“為這點小事,就把人捆走了?”李開文聽了,心里直冒火。
這時特灶班的炊事員也圍了過來,一個個都替殷道山叫屈。李開文原是坐在那發(fā)愣,突然站起來,沖著圍攏來的炊事員吼了一聲:“該干啥干啥,我這就去給他送飯!”
他推開大伙,跑到灶間,端了一份飯菜,腳步很響地出了門。
他早就知道黃土山坡后面有個窯洞,那是中直機關(guān)的一個看守所。他沿著彎彎曲曲的山道,找到了那個窯洞。
他趕到時,洞前空無一人。走到窗前,朝里一望,正望到了殷道山,見殷道山正垂頭喪氣地坐在里面。
“殷道山!”李開文喊了一聲。
殷道山驚得抬起頭,以為是保衛(wèi)科來人提審他,恐懼地抬頭看了看窗外。這一看,看見的卻是李開文,先是一驚,接著,就忍不住撲到窗前,淚流滿面。
“哭個■!”李開文說,“快開門,我給你送飯來了。吃飽了給我說說,究竟怎么回事?”
殷道山一聽,哭得更傷心。
李開文走到門前,才發(fā)現(xiàn)門環(huán)上掛著一把牛頭大鎖。
“龜孫子!”看見大鐵鎖,李開文就想到張國燾在大別山革命老區(qū)抓“AB團”、揪“第三黨”,錯捕錯殺那么多優(yōu)秀的紅軍將領(lǐng)的事。想到那些事,一腔熱血就直涌腦門。他從地上抱起一塊十多斤重的大石頭,舉起來,狠狠地朝牛頭大鎖砸過去。
一次不成,再砸一次,連砸了三次,終于把大鎖砸開。
他把飯送了進去。
但是,殷道山卻不敢吃。
“咋啦?”李開文火了,“怕人怪罪你?你只管照實說,就說這鎖是我李開文砸的,飯是我李開文送來的!明天我就接你出去!”
當夜,李開文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一直在琢磨:這事該去找誰解決?天剛蒙蒙亮,他就爬起來,直奔毛澤東的窯洞。
特灶班的駐地離毛澤東住的窯洞,只有二百來米,李開文三步并作兩步就來到了窯洞的門前,被警衛(wèi)員攔住。
警衛(wèi)員小聲地問:“老班長,有事嗎?”
“廢話!”李開文就要往里闖,“沒事我敢闖金鑾殿?”
警衛(wèi)員被李開文不顧一切的樣子逗笑了。于是提醒:“主席三點才睡,你有事也最好十點以后再來?!?/p>
李開文這才察覺自己太冒失。于是掉頭去找住在不遠處的李富春。沒想到,李富春也是三點才睡,昨夜他就是在毛主席那里一起研究問題的。
李開文又轉(zhuǎn)身去找陳云,在門口正好碰到了陳云夫人于若木。他就向于若木申起了冤。由于自己耳朵不好,生怕小聲說話別人會聽不見,因此他把嗓門放得很大,陳云在里屋也聽到了。陳云隔著窗戶喊道:“進來談吧!”
進得屋來,陳云招呼他坐,李開文氣鼓鼓地說:“不坐!”劈頭一句話就是:“你是中央組織部長,你說革命到底有什么好處?”
陳云有些奇怪:“怎么問這個?”
李開文接著又問:“我們?nèi)恿死掀藕⒆?投奔紅軍,可現(xiàn)在革命還沒成功,就開始要抓自己的人了?”
陳云被問得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不過,李開文的身世,他是早就知道的,當年跟隨紅四方面軍西撤時,老婆生下一對雙胞胎才十幾天,居然過家門而不入,直到現(xiàn)在,老婆孩子是死是活也沒法知道。
陳云和藹地說:“你到底有什么事,盡管慢慢說。”
李開文于是就把中灶班炊事員殷道山被捆被關(guān)的事,說了一遍。說完,又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過去抓‘AB團、揪‘第三黨,肅反擴大化,冤死了多少好人?難道這種窩里斗吃的虧還不大?革命這樣革下去,準要敗!”
陳云靜靜地聽他說完,沉默了半晌,最后起身握著李開文的手,說道:“感謝你,老班長,你反映的情況很重要。給我一點時間,我了解一下,一定處理好!”
這事處理得十分迅速。當天上午,殷道山就被放了回來,而那位不可一世的秘書不僅在中央機關(guān)全體炊事員大會上向殷道山公開道了歉,還作了一次深刻的檢查。
幾天后,李開文去給毛澤東送夜餐,毛澤東見是李開文走進來,放下筆,認真地說道:“人說聾子好脾氣,想不到你還會發(fā)火,還敢造反,竟然砸了中央大獄!”
李開文一驚,沒想到這事連主席也知道了。
毛澤東仔細地盯著李開文看,看得李開文脊背上直冒冷汗,不知所措。
“看不出啊,你還有這大膽量!”毛澤東感嘆道。
李開文結(jié)結(jié)巴巴,忙做檢討:“我是個粗人,沒文化,遇事不懂用腦子去想,只會動蠻?!?/p>
毛澤東聽了,突然哈哈大笑,說道:“蠻得好!”
李開文正等著主席批一頓呢,沒想到竟是被夸贊,不由茫然地抬起頭。
這時毛澤東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說道:“你這次砸了中央的監(jiān)獄,沒錯。延安的官僚主義一露頭,就被你砸了回去,這對大家都是一次很好的提醒,所以我說你蠻得好哪!”
一九四七年二月,蔣介石從南京飛往西安,親自部署“西北王”胡宗南,厲兵秣馬,突襲延安。胡宗南為使“突襲”一舉成功,作戰(zhàn)計劃連手下的師長、軍長都不透露,只告知部隊要集結(jié),集結(jié)后要干嘛卻嚴加保密。其實,沒等胡宗南的部隊集結(jié)完畢,毛澤東已是成竹在胸。毛澤東說:“存人失地,地終可得;存地失人,必人地兩失?!彼?當胡宗南集中了三十四個旅的二十三萬人馬,攻入延安時,才發(fā)現(xiàn)是座空城。
這一年,李開文正滿五十,年屆半百。他跟隨毛澤東、周恩來撤出了延安,轉(zhuǎn)戰(zhàn)陜北。
三月的陜北,天寒地凍,黃土高原一片肅殺之氣。這急壞了李開文。到處是冰天雪地,尋不到一點草綠,沒菜吃——拖垮了首長們的身體怎么得了?
李開文一連兩宿睡不著。這天,已將近夜半時分,躺在床上的李開文,一骨碌爬起來。他悄悄喚醒兩個身強力壯的小戰(zhàn)士,叫他倆跟自己出趟門。
兩個戰(zhàn)士迷迷瞪瞪鉆出被窩,因為太冷,縮著腦袋問:“去哪?”
李開文小聲說:“回延安?!?/p>
“回延安?”兩個戰(zhàn)士吃驚地望著李開文,以為他在開玩笑。延安已經(jīng)被胡宗南的重兵占領(lǐng)了,半夜三更摸回去,豈不是送死?
李開文不容二人分說,說聲“走”,先出了門。兩個戰(zhàn)士不敢怠慢,趕忙穿衣下床,緊緊跟上。
李開文這是豁出去了!
其實,他雖是個粗人,卻粗中有細。他斷定,這天寒地凍的,又是夜半三更,沿途的敵人哨兵一準會躲在哨棚里;何況他們又是一身夜色打扮,神不知,鬼不覺。再說了,特灶班隨軍撤出延安前,上級叫大家輕裝出發(fā),李開文卻舍不得,他把大量的臘肉、臘鵝、咸魚、咸雞蛋,一時帶不走的,全埋進了一處秘密的窯洞。
當李開文帶著兩個戰(zhàn)士抄小路直奔三十里外的延安城,取了三擔食物,然后手腳麻利地再回到駐地時,天也才魚肚白。
開飯時,毛澤東發(fā)現(xiàn)餐桌上忽然出現(xiàn)了如此豐富的內(nèi)容,吃驚地問李開文:“聾子,你會變戲法不成,怎么弄出了這許多東西?”
李開文咧嘴直笑:“我和兩個戰(zhàn)士回了趟延安?!?/p>
毛澤東更是一驚,瞪圓了眼睛:“當真?”
“當真。”
毛澤東筷子一摔,臉沉了下來:“這樣冒險的事,你也去干。你是位老同志了,為什么不守紀律?”
李開文見主席真的生氣了,忙分辯:“敵人沒我們路熟?!?/p>
毛澤東半天沒動筷子。見李開文低著頭,一個勁地抹淚,又有些不忍。于是招呼大家:“大家都吃吧,吃!別辜負了老班長的一番心意。這可是老李和兩個戰(zhàn)士豁出性命討回來的。吃吧,吃了有勁,爭取一年收復延安!”
主席的話,真靈。李開文想。果然沒出五個月,胡宗南的二十多萬人馬就被拖得疲憊不堪。只用了一年時間,胡宗南的三十四個旅便被彭德懷指揮的西北野戰(zhàn)軍,趕出了延安。
延安收復后,毛澤東就率中央機關(guān)從此離開了陜北,東渡黃河,去了河北省平山縣的西柏坡。
這時,五十一歲的李開文,沒再隨部隊去西柏坡,也沒留在特灶班,組織上將他安排到了中共中央群工部。一到群工部,就被送進了中央干部文化學校。
行前,李開文去和毛主席告別。
毛澤東握著李開文的手,很久很久不放,動了感情地說道:“你先進學校學習,等革命勝利了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沒文化不行啊!”
李開文多么不想離開特灶班啊,不愿離開這么多年朝夕相處生死與共的戰(zhàn)友,和這些平易近人肝膽相照的中央領(lǐng)導。他強忍著,才沒讓淚水流出來。
“有機會要來看我,”毛澤東叮囑道,“不要躲我啊!”
“要得!要得!”李開文聲音有些哽咽,除了想到在四川學會的這句話,他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三
在中央干部文化學校,李開文硬著頭皮,學習了半年。這樣的機會,別人是求之不得的,李開文卻覺得渾身上下不舒服。畢竟已經(jīng)五十大幾了,畢竟大半輩子是在烽火硝煙中度過的,忙慣了,也累慣了,陡然輕松下來,坐在安靜的教室里,握著一支輕飄飄的筆,他真的不適應。他也很氣自己,怎么一上課,不是思想愛走神,就是一個勁地犯困?為此,他沒少用筆扎自己的腿。他真的不想辜負了主席的教導,困難再大,也要拼命地學好文化。半年下來,他終于學會了一千二百〇六個字,已經(jīng)能看看報,學著寫點簡單的材料了。
一九四九年七月,李開文從干部學校畢業(yè)了,他高高興興地回到中央群工部,要求給自己分配工作。
部長李維漢和李開文算是老熟人了,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李開文同志,組織上考慮你過去吃了太多的苦,現(xiàn)在就給你安排一個‘甜的工作。決定派你去天津,當糖廠副廠長?!?/p>
李開文一聽,嚇了一跳。
“天津糖廠的干部群眾很多吧?”李開文忙問。
李維漢說:“一千多人不會少吧!”
李開文直搖手:“不好,不好?!彼麑に?這么多人,夠得上一個整團的編制了。這么大個廠啊,自己哪有本事管好這么大的一個攤子呢。
他說:“李部長,我不想去天津,也當不了那個領(lǐng)導,你還是讓我回大別山吧!”
“回老家?”李維漢有些意外。
李開文沒有拐彎抹角,他直率地說:“大軍打到江南了,我的家鄉(xiāng)早已解放,我回去工作;再說,老婆兒子在家里等著我呢!”
李維漢沉吟了半晌,勸道:“老李啊,當年紅軍撤離大別山,那以后國民黨軍隊和當?shù)剡€鄉(xiāng)團,就大開殺戒,與紅軍沾親帶故的恨不能斬盡殺絕,你的老婆孩子還能不能見到,恐怕都難說了。你聽我的不會錯,不去天津,就留在北京工作也行。”
李開文嘆了一口氣,堅持說:“我還是要回去找她們,萬一不在了,再說。十七年前,我硬著心腸丟開了她們,現(xiàn)在眼看仗打完了,天下太平了,我得回去償還這些年欠她們的情?!?/p>
這不是李開文一時的沖動?!案锩晒σ院蠡丶摇?這個想法已經(jīng)埋在他的心里多年了。當年,他一腳把兒子踢開的時候,心里就是這樣想的。他想,只要自己不是“光榮”了,部隊很快就會打回來。只是想不到,這一走竟是十七年!
李維漢知道李開文人老實,說不好假話,卻脾氣倔。既然他決心已下,自己也不便再勸,就要工作人員把李開文的組織關(guān)系先轉(zhuǎn)到華東軍區(qū),再請他們把他的檔案轉(zhuǎn)到安徽去。
離京之前,李開文想起了毛澤東“有機會要來看看我”的話,他想,這一去,就隔上了千山萬水,今后不一定有機會再見主席了。聽說主席住在香山,就一路問過去,最后在雙清別墅,見到了毛主席。
毛澤東自然也沒有忘記這位“老班長”,了解了情況后,關(guān)切地問李開文:“你為什么不去天津糖廠呢?”
李開文說:“天津糖廠的糖甜,也沒有家鄉(xiāng)的水甜?!?/p>
毛主席一聽,笑了:“你這是要‘葉落歸根啊!”
李開文說:“我現(xiàn)在雖然認識了一千二百〇六個字,可我心里最清楚,不是一塊當廠長的料子,沒有那么大能耐?;氐郊亦l(xiāng)后,找個自己能夠干得了的,一定努力工作!”
毛澤東得知李開文已經(jīng)認識了一千二百多個字,高興地說:“回去就回去吧,你要經(jīng)常寫信來。到哪里都要記住了,你是從中央出去的。”
這以后,李開文的組織關(guān)系從華東軍區(qū),轉(zhuǎn)到了安徽,安徽有關(guān)部門最后把他介紹到六安地委組織部。
地委領(lǐng)導試探著問:“李開文同志,你想從事個什么工作呢?”
李開文說:“服從分配,什么工作都行。”
“那你就回金寨縣去當副縣長。”
李開文一聽,又是吃驚不小。叫他去天津糖廠當廠長,他已經(jīng)感到一千多人太多了,現(xiàn)在讓他回家鄉(xiāng)當縣長,一個縣少說也有二三十萬人,他哪有這個本事去領(lǐng)導?他又是把手像蒲扇般地搖,說:“不行不行,這當官的事我干不了。”
地委領(lǐng)導見李開文的態(tài)度堅決,不像開玩笑,便十分為難,說道:“你先在地區(qū)住下來,再想想,考慮一下,過兩天我們再落實這件事?”
李開文說:“我就不在這里住了,先回老家看看。”
地委領(lǐng)導于是說:“行,我找一個熟悉金寨的同志陪你去。你離家時間太長,有些地方可能已經(jīng)不認識了,請一個人給你帶帶路。”
李開文沒有推辭。
第二天天一亮,李開文就和地委辦公室的一位小伙子出發(fā)了。他們乘一輛馬車,顛簸了大半天,才趕到金寨縣城。在縣城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李開文就起床了。他說服了小伙子,再三說明山里走出來的人不會在山道上迷路,吃罷早飯,他就獨自一人進山了。
大別山和陜北的黃土高坡畢竟不同,進了大別山,人就像跌進了汪洋大海。奇峰峻嶺,層層疊疊,連綿不絕。李開文走在既熟悉又已經(jīng)陌生了的山間小道上,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一如眼前的遠山近水,波翻浪涌。
那天,李開文披了一件當年從日本兵那里繳獲來的軍大衣,個子雖然矮小,卻也顯得十分精神。聽人說,人生引以為自豪的一件事,是能夠“衣錦還鄉(xiāng)”,李開文不是那種顯擺的人,但畢竟離家多年了,離開的時候,鄉(xiāng)親們只知道他還是個赤衛(wèi)隊員,肯定不清楚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有著十七年革命經(jīng)歷的老紅軍、老八路了,他想以全新的面貌出現(xiàn)在鄉(xiāng)人面前。
盡管,山道上走著的只有他一個人,他卻一點也沒感到孤單。十七年間經(jīng)歷過的那些事,拉洋片似的,在他眼前又過了一遍。不知不覺天暗了下來,山里的夜,周圍靜極了,他一點兒也不膽怯,只覺得四周很熱鬧,長征路上、延安窯洞里結(jié)識的那許多戰(zhàn)友和首長,一路就在陪著他。
就這樣,不吃不喝,竟也不知道餓,直走到天又亮了,已經(jīng)來到家鄉(xiāng)的板棚了,他才突然緊張起來。老婆還在不在人世了?當年被自己一腳踢開的兒子如果在,該是個二十五歲的小伙子了。那一對沒見過面的雙胞胎,也都長得比自己還高了吧?
經(jīng)過一間草房的時候,有條狗突然追上來咬他,接著,遠遠近近的大狗小狗都跟著叫了起來,叫聲驚天動地,叫得他心驚肉跳。他忽然有些傷感:“自己離家的時間太久了,我已經(jīng)成了這里的陌生人?!?/p>
當他來到一片竹林時,兀自一驚。他分明辨認出:這就是他家屋后的竹林子。林子前面原先的房子卻不見了,出現(xiàn)在眼前的,怎么會是一個簡陋不堪的草棚子?
李開文緊走幾步,輕輕推開草棚的門。
一個五十開外的山里男人抬起了頭,好奇地打量著李開文身上的那件黃軍衣,問:“你找誰?”
李開文不由一愣。對方的臉上雖然刀削斧劈般地布滿了皺紋,他一眼還是認出了:這正是弟弟李開香!
李開文動容地說道:“我是開文啊,你不認得了?”
李開香不敢相信地揉著眼,問:“你是開文哪,真的是你回來了?我這不是在做夢吧?”
李開文激動不已:“不是做夢,我是真的回來了!”
從弟弟李開香嘴里,李開文知道,他離開大別山的那一年,國民黨軍隊很快進了村,不但燒了他的家,所有當了紅軍的人家房子都被燒了,還四處追殺紅軍家屬。他老婆張氏,雖是個小腳女人,為了逃命,連夜帶著兒子李錦旭,抱著才出生不久的一對雙胞胎,東躲西藏,不敢回村。那一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別大,天也出奇的冷,張氏躲在一個山洞里,因為沒有東西吃,擠不出一滴奶,可憐那一對雙胞胎眼睜睜地看著就餓死在她的懷抱里……
聽說張氏為自己遭到如此大難,兩個娃娃也死得這樣慘,李開文淚如泉涌。
“錦旭那孩子,和你嫂子呢?”李開文小心地問。
“你媳婦……改嫁了,李錦旭也被她帶走了!”弟弟悶哧了半天,才告訴李開文這個消息。
李開文只覺得有一盆涼水從頭頂澆下來,腦袋里一片空白。
弟弟勸說道:“你離開家以后,就沒個音信,也不知道你是死是活,她一個婦道人家?guī)е\旭,日子過得不容易。她等了你整整十年,最后以為你不在了,她才死心,改了嫁?!?/p>
李開文聽了,不是個滋味。之前,什么樣的可能他都想過:孩子他娘被白狗子打死了,打殘了,或是被糟蹋了,唯獨沒想到她改嫁了。這十多年,許多戰(zhàn)友,甚至首長,都勸過他趁早再找一個,他不找,就是盼望著回來的一天,償還孩子他娘的這份情啊!現(xiàn)在自己終于回來了,面對的,卻是這樣一個難堪的局面。
李開文長嘆了一口氣。
李開香也長嘆了一口氣。說道:“嫂子也是命不好,本來,這個男人對她還不錯,沒想到兩年前也走了?!?/p>
“怎么,他拋棄你嫂子,走人了?”李開文不解地問。
李開香說:“他一病不起,兩年前去世了。”
李開文的眼睛一下發(fā)了直,盯著弟弟問:“消息準確嗎?”
李開香說:“前些時候錦旭還到我這來了一趟。那人把錦旭看成親兒子,繼父死了,錦旭難過得不得了?!?/p>
李開文說:“那我要去看看她們母子。她們住得離這里遠不遠?”
李開香說:“住雙河,有三十多里。那人和我們一個姓,也姓李?!?/p>
到家后,李開文才想到問問大哥一家現(xiàn)在的情況。
只見李開香還沒有說話,眼圈就紅了:“大哥一家已經(jīng)沒有了。那年大侄子和大侄女聽說你隨紅軍走了,他倆也參加了紅軍,大哥大嫂這不就成了白狗子追殺的對象,到處躲藏,最后還是被還鄉(xiāng)團逮到,活活打死。大侄子一去,至今沒有消息;大侄女倒是前幾年回來過一次,說她原先是在紅軍隊伍里搞宣傳,一次戰(zhàn)斗中,被敵人俘虜了,敵人沒有殺她,把她賣到湖北一個姓江的人家當老婆,姓江的人家對她還好,不然她也就尋死了……大哥一家人不能提了?!?/p>
當天晚上,李開文和弟弟擠在一張木床上,兩人有說不完的話。李開文同弟弟說起他這十多年經(jīng)歷過的人與事,聽得弟弟入了迷。他為哥哥九死一生揪著心,又羨慕哥哥居然和毛主席生活在一起。直說到雞叫三遍了,兩人仍沒有一點睡意。
李開文見天已大亮了,慌忙下床就要出門,李開香問他要干什么?李開文說:“我要把你嫂子接回來!”
李開香“騰”地一下坐了起來,道:“哥啊,你瘋了?嫂子雖然跟了你不少年,也吃了不少苦,可她畢竟改嫁了,成了人家的人;你現(xiàn)在是老革命,又在毛主席身邊做過事,好歹是個官,啥樣的女人找不到,非去找一個背叛過你的女人呢?”
李開文說:“你嫂子改嫁,這不能怪她,是我先對不起她!”
“哥,你聽我說。”李開香從床上跳了下來,還要勸說李開文。
李開文氣惱地說:“你就不該這樣想!”說著就出了門。
張氏嫁到的雙河鄉(xiāng)離板棚有三十多里的路程,李開文甩開一雙大腳板,一路小跑趕了過去。終于在一個半山腰的地方,找到了張氏后夫的家。但是大門卻關(guān)得嚴嚴實實,敲了幾下,寂然無聲。不一會,遠遠地,就見一個小腳女人,提著一個竹籃子一搖一擺地走了過來。李開文早已認出:那正是張氏!
他激動地迎上去,然后不聲不響地停在她的面前。
埋著頭在走路的張氏,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男人擋著自己的去路,先就一驚。待抬起頭細瞅,更是嚇了一跳:她怎么也想不到,站在眼前的竟然是李開文!
她一步?jīng)]站穩(wěn),跌坐到了地上。隨即爬了起來,一句話沒說,就跌跌撞撞地朝家里奔去,進屋后,把門一關(guān)。
任憑李開文怎樣敲門,她就是不開。接著,就聽到了女人透不過氣的哭聲。
李開文忍不住地喊:“你打開門來,我有話和你說。”
張氏說:“我沒臉再見你。”
李開文說:“那一年,你才生過孩子,我就狠心離開了你,這一生,我欠你的太多!”
女人哭得更傷心,說:“……我也對不起你啊??晌覜]法子,兩個孩子,連名字也沒顧上取,就硬是被餓死了。為了能把錦旭拉扯大,我才想到再嫁,你不要怪我啊?!?/p>
李開文說:“我沒怪你,我知道你過得不容易。你快開開門,讓我好好看看你?!?/p>
女人說:“你走吧,你走吧,我不耽誤你,你還是去找一個女人,好好過你的日子?!?/p>
李開文拼命地敲門:“別說蠢話了,我要找別的女人,在部隊就找了,在延安就找了,何必回到大別山來呢?我回來,就是要還你和孩子的情!”
但是,直到最后張氏也沒有開門,沒有讓李開文進屋。
沒有進屋的李開文,心里卻仍然感到了從來沒有過的踏實。離開前,他沖著屋里大聲說道:“你等著我。我把工作落實了,就接你回去!”
李開文在路過響山寺時,才發(fā)現(xiàn),過去比較熱鬧的響山寺這一片,也被敵人破壞得面目全非了,到處是殘垣斷壁。沒變的,似乎只有響山寺的大廟。
這是建于隋朝的一個古廟,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了。在李開文的記憶里,它曾經(jīng)長年香火繚繞,有幾名僧人,多時甚至有十幾名僧人在此念經(jīng)打理,四鄰八村的鄉(xiāng)親們常會來此求神拜佛,是一處遠近聞名的佛門凈地。國民黨軍隊占領(lǐng)的時候,趕走了眾僧人,現(xiàn)在寺廟內(nèi)四十多間房子,被人民政府利用起來,已經(jīng)變成了響山寺糧站。
這一意外的發(fā)現(xiàn),使得李開文大為振奮。他感到自己終于找到了歸宿,而且,寺內(nèi)又有那么多的空房子,到時把張氏接過來,住的地方也無須再操心。在去雙河鄉(xiāng)的路上,他還一直犯著愁呢,沒個窩怎么安家呀?現(xiàn)在好了,一切問題都可以解決了。
李開文再去六安地委時,他便明確提出:要到家鄉(xiāng)附近的響山寺糧站工作。
地委領(lǐng)導感到不可思議,一個山窩窩里的糧站,那是哪一級?一個從中央機關(guān)下來的老紅軍,怎么可以派到那種地方去工作?
但是,李開文的主意已定,地委只得先把他介紹到金寨縣。
金寨縣委領(lǐng)導看了李開文的檔案,知道了他的要求后,也十分為難。力勸他留在縣里工作。
李開文說:“我當了半輩子炊事員,后半輩子就讓我還同糧食打交道吧!”
最后,縣委也不得不依了他,只好說:“你就先到那兒去,干干再說?!?/p>
李開文主動向縣委要了一個“響山寺糧站站長”的頭銜,當天,就回山里去了。
李開文正式上班的第一天,在糧站就鬧出一個大笑話。
那天,他敲開了糧站的大門,看門的老人見大清早要進來的是一個陌生人,問他干什么?他朝院里指了指,老人認為他是來找值夜班的,于是放他進去了。
來到院子的李開文,發(fā)現(xiàn)許多東西堆得都很零亂,地上還撒了不少糧食,就動手拾掇起來,接著又找來一把大掃帚,自個兒掃起來。不一會便忙得里里外外的衣服全被汗?jié)窳恕?/p>
糧站的職工上班了,見一個陌生人蹲在地上,正認真地把掉進磚縫里的糧食,一粒一粒地往外摳,好生奇怪。就問:“你這是干啥呢?”
李開文頭也不抬地說:“糧食是個寶,不該這樣不愛惜呀!”
有個職工不愿意了,嗔道:“老頭,你是說誰呢,誰不愛惜糧食了?”
李開文指著從磚縫中摳出的一大把麥子,生氣地說:“我只一會工夫,從幾塊磚縫里就揀起一小把,這么大的糧站,仔細收拾,還不有個幾十斤?”
這時許多職工圍過來,覺得這位陌生人純粹是狗咬耗子——多管閑事?!白甙?走吧!”有的竟向他下了逐客令。
李開文往起一站,說道:“你叫我走?嘿,從今往后,我就不走了!”
大伙一聽,樂了:“你不走,可沒人給你開工資啊!”
李開文見大伙笑得前仰后合,拍拍手上的灰,對圍著他的職工,嚴肅地說道:“上班了,各歸各位,快干活去吧!”
直到這時,他才自報家門。大家也才鬧清,原來這“陌生人”就是響山寺糧站新任站長。再以后,才進一步知道,他還是個老紅軍。
等到李開文同原先糧站負責人辦完了交接手續(xù),他就去了一趟雙河鄉(xiāng)。這一次,張氏總算讓他進了門,但工作還是沒有做通。兩趟不成,就三趟,這以后隔三差五,李開文就會去一趟,劉備請諸葛亮出山,也只是三顧茅廬,李開文為把張氏請回家,足足跑了七八趟。張氏終于被李開文的誠心打動,帶著兒子,隨他一同住進了大廟。
李開文終于過上了有家的日子。他開始一門心思地工作了。
趕到熟悉了業(yè)務之后,李開文方才知道,他向金寨縣委要來的這頂“響山寺糧站站長”的“烏紗帽”,并不像當初想得那么簡單。原來,響山寺糧站是一個中心糧站,下面還管著古碑糧庫、雙河糧庫、南溪糧庫以及帽頂山糧庫,管轄著方園上百里的地盤。為管理好這些糧庫,通往這些糧庫的山間小道,每一塊石頭都差不多被他踩過了。
他一點也不像一個站長。踏著積雪走進那些糧庫時,他的腳步很輕,直到守庫的年輕人覺出冰冷的屋子里有了暖氣,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李開文已經(jīng)把炭火盆燒著了,并且,已經(jīng)把他們的褲子架在火盆上烤熱了,見他們醒來了,他就會慈祥地喚道:“小同志,棉褲暖和了,起來吧,快到上班時間了?!?/p>
他更像糧站的一個長工。別人不愿鉆進去的黑漆漆的倉板底下,他鉆進去了,把所有的鼠洞一個一個堵起來了;別人不愿爬上的高高的屋頂,他爬上去了,將黃鼠狼開的“天窗”一塊一塊補好了。別人想不到的一些小事,他也會當成大事來辦,比如,讓運糧進倉的每一個職工,下班時必須將鞋子脫下來,把塞進鞋子里的糧粒兒倒出來。誰也想不到,僅這一樁不起眼的小事,一年下來,就“節(jié)約”了上千斤的糧食。
糧庫最大的消耗品,就是掃帚?!皼]有掃帚,找我!”他這樣說了一聲,扛起一根兩頭尖的扁擔,帶上彎刀,就自己上了大山。
沒出幾天,響山寺糧站的大院里,便冒出了一座芭茅花的小山,站長室暫時就變成了掃帚加工廠。大家覺得難以理解。響山寺糧站又不是沒有錢,為啥還要這樣摳門兒,這樣的累自己?他說:“啥都要用錢買,還要手干什么呢?”他覺得買來的掃帚不耐用,稀稀松松,沒有骨頭。毛主席早說過,“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他記住了這句話。他從來都是穿自己編織的草鞋,吃自己種的蔬菜,用自己編扎的掃帚掃地,用自己磨出的彎刀砍柴……
響山寺糧站的下面,就是一個小集市,集市的邊上,有一條一丈多寬的小河,多年來,河面上一直是架著幾根樹干當橋板,人走在上面,搖搖晃晃,大人都會格外小心,孩子們就更是提心吊膽了。一旦遇上連陰雨,山洪暴發(fā),河水漲了起來,人們不但趕不成集,也沒辦法來糧站買糧食。李開文看到這種情況,非常著急,于是他把所有的積蓄拿出來,備齊了木料,請來一個木工,兩個人忙了一個多月,終于修成了一座橋。這事,一時傳為佳話,當?shù)厣矫窬蛯⑦@座橋稱作“紅軍橋”。
一九五六年年底,全國各條戰(zhàn)線上的英雄模范人物云集京城,李開文當選上了全國糧食系統(tǒng)的勞動模范,并登上了大會的主席臺。主席臺上的周恩來總理,一眼認出了李開文。會議期間,他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毛澤東。毛澤東一聽延安時期的勞動英雄,現(xiàn)在又成勞模,來到了北京,就高興地對周恩來說:“故人來了,我是一定要見的。你派人通知他,會議結(jié)束后到我這里來一趟,我要請老班長到家里吃頓飯?!?/p>
兩天后,李開文在李富春夫人蔡暢的陪同下,走進了中南海的豐澤園,來到毛澤東主席的駐地。
十二月的北京,已是冰天雪地,出現(xiàn)在毛澤東面前的李開文還是老樣子:一身單薄的黑色小棉襖,一雙破舊得已經(jīng)能看得見腳趾頭的黑布鞋。主席一看,皺起了眉頭,說:“老李啊,你穿得太少了?!?/p>
分別七八年了,再次見到毛主席,李開文早已激動得不行,哪里還感覺到冷?他聲音洪亮地說:“主席,不冷,我一點不冷!”
“沒有講實話吧,怎么可能不冷呢?!泵珴蓶|回頭輕聲交代警衛(wèi)員,立即去一趟王府井。警衛(wèi)員瞅了瞅李開文的身高和腳的大小,就出了門。一頓飯還沒有吃完,警衛(wèi)員便拿來了一件皮大衣、一雙毛皮鞋。
“穿上吧!”主席說。
李開文真的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慌忙站起來?!昂?我穿上!”他知道主席的脾氣,只能乖乖地穿上。
這天,主席顯得特別高興,他和李開文聊起了在延安時的一些舊事和趣事。突然,主席像當年一樣又喚了一聲“聾子”,問他:“你在特灶班呆了十多年吧?”
李開文說:“我從中央組織部炊事班調(diào)到特灶班以后,干了十一年?!?/p>
“現(xiàn)在快六十了吧?”主席又問。
李開文說:“明年整六十?!?/p>
毛澤東高興地點著頭,夸贊道:“你這是當年‘大生產(chǎn)運動的老英雄,又當上了新勞模,老當益壯,又立新功啊!”
那一回,李開文就是穿著毛澤東送給他的那件皮大衣和那雙毛皮鞋回到響山寺的。一到家,好多鄉(xiāng)親都擁上來,聽說他不光見到了毛主席,還到毛主席家里作了客。身上的皮衣、腳上的皮鞋,都是毛主席送的,一個個羨慕死了,說他太有福氣!縣里舉辦“建國十周年成就展”時,想要他的大衣和皮鞋,他很高興地交了上去,展出期間,這兩件東西引起了轟動,一時間,領(lǐng)袖與伙夫的故事傳得家喻戶曉。再后來,展覽館留下了那件皮大衣,只把毛皮鞋還給李開文。李開文十分珍惜那雙皮鞋,舍不得穿,當寶貝似的收在柜子里,想主席了,就把它拿出來摸摸、瞅瞅。一九六○年冬天,大雪封門,那年出奇的冷,一天他病倒了,村里的劉拐子來看他,他見走路本來就不方便的劉拐子專門來看他,腳上只穿了一雙爛草鞋,腳脖子已經(jīng)凍得發(fā)了紫,李開文就從柜子里取出了那雙毛皮鞋,讓他穿走了。
四
一九五八年,李開文六十一歲了,辦了離休手續(xù)??h里考慮他不用再到糧站上班了,就動員他早一天把全家搬到縣城去,住進“紅村”。
“紅村”就建在烈士陵園的山坡下面,環(huán)境幽雅,出行方便,周圍的生活設施比較齊全,這是國家專門為這個“將軍縣”的老紅軍建造的。
但是,出乎人們的意料,李開文竟不愿意進城??h領(lǐng)導一次次上門,說你李老年紀也大了,還住在這樣偏僻的山溝里,想買一樣東西也很困難,別說生病住院了,您還是搬到縣里去吧。那里有醫(yī)院,有商店,有學校,出門幾分鐘就可以到,大人孩子都方便,多好!而且戶口也都遷過去。但李開文就是不依。他說:“你們就不要勸了,我這個人不習慣住城里,如果想住在城里,當年就不回來了,就留在天津或是北京了。我喜歡鄉(xiāng)下,喜歡這里的山山水水,這里的空氣。再說,我也閑不住,這里有許多我可以干的事。你們要我住進城里去,悶也會把我悶死。”
無奈,縣里只好重新研究,就在響山寺給李開文蓋了一處房子。在選址的時候,特地征求了李開文的意見,就蓋在糧站后面不遠的山坡上。對這處上下兩層、兩小幢的土墻瓦房,李開文十分滿意:兩幢都是底三間,上一間,外有走廊,樓上還有房廊。他同張氏住東邊一幢,西邊那幢則給了兒子李錦旭一家。這時李錦旭已經(jīng)有了三個孩子,如果還都擠在一起,顯然也已經(jīng)不行了。
那正是火紅的“大躍進”年代,李開文雖然離開了糧站,卻來到了一個更大的舞臺。金寨縣作家王京隆,在《紅軍壽星》一文中這樣寫道:
李開文離休以后,他更加忙碌了。
烏家河電站的電燈亮了。響山寺加工廠的機器響了。陳沖的磚廠出磚了。萬沖的小水庫灌滿水了……他們都不會忘記李開文的一份功勞。他們的發(fā)電機、柴油機、磨面機、壓磚機、動力線、祼體線、鋼筋、水泥……差不多都是李開文幫他們從外地采購來的。
只要你對他說一聲“我急著呢”,他就會比你更急。他上合肥,去蚌埠,奔阜陽,跑蕪湖,風風火火,熱心地為大家辦著事業(yè)。
每次出去為響山寺的鄉(xiāng)親辦事,同李開文做伴的都是大隊會計陳從發(fā)。提起和李開文一道出差,陳從發(fā)直叫苦:“哎喲媽!簡直受不了。他規(guī)定:一天伙食不超過五毛,一天的住店費不超過一塊。有一回,飯?zhí)?他的五分錢小菜吃完了,還有半碗飯沒咽下,我說:‘給你再添五分錢青菜下飯吧!他說:‘不用,我咽得下去。就倒一碗免費的白開水,硬把半碗飯吞下了。吞下后,他敲打我:‘不要大手大腳!十個錢要花,一個錢要省。我就和他爭論:‘哪有你這樣省法的?社員托你辦大事,還在乎你多花個塊兒八毛的?他一下生氣了:‘你這是什么話?抱著人家的孩子就不怕鬼了?社員一個勞動日只有一毛多錢,掙一塊錢,得掉一塊肉啊!我真的服了?!?/p>
大家最服他的,還是那時許多東西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得憑計劃,只要李開文出面,人家知道他當過毛澤東的炊事員,都會給面子。再難開的鎖,找到他,一捅就開了。
那時,也有不少人提醒過李開文,說你鬧革命那些年,李錦旭娘倆在家吃盡了苦頭,眼看李錦旭都三十多歲了,趁你現(xiàn)在還‘風光,快替孩子找個工作吧。李開文卻不以為然,說:“當農(nóng)民有啥不好?沒聽廣播里說,甘祖昌將軍解甲還鄉(xiāng)還當了農(nóng)民!”
當然,這以后,李開文也有過不少苦惱。比如,說是為了“趕超英美”,全民大辦鋼鐵,響山寺的農(nóng)民也建起了煉鋼煉鐵的小高爐,煉出的是不是鋼鐵,他不清楚,卻心疼山上那些合抱粗的大樹全被砍光。接著,上面就叫各家各戶把留作種子和口糧的稻谷都繳了上去,社員們沒東西吃,就上山挖野菜,剝樹皮,這讓他聯(lián)想到了當年紅軍過草地。接下去,響山寺就開始餓死人。他感到震驚。
他想到過給毛主席寫信匯報:現(xiàn)在下面的官僚主義不光“露了頭”,已害死人。中央知道不知道?
他已經(jīng)把信寫好了,甚至準備直接去北京找毛主席。最后卻被縣里阻止了。
不過,李開文怎么也想象不到,隨著席卷全國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猝然而至,只因為他有著曾工作在毛主席身邊的那段經(jīng)歷,盡管這時他已是年屆七旬的老人,卻迎來了一生最為輝煌難以忘懷的黃金歲月:人們對他的敬慕與尊崇,讓他受寵若驚。
一時間,隱在千山萬壑深處的響山寺,成了許多人想往的去處。先是一批又一批紅衛(wèi)兵小將,隨后便是成群結(jié)隊的社會各界的革命群眾。最多時,他家屋前的場地上,周圍的山坡上,通往他家的山道上,全擠滿了人。紅旗招展。歡聲雷動。常常是,一人呼,群人應。口號聲,掌聲,此起彼伏,驚天動地!
李開文在眾人的簇擁之下,通過擴音器,給大家講紅軍長征,講延安大生產(chǎn)運動,講他親身經(jīng)歷過的那些故事。每當講到爬雪山、過草地,煮皮帶、吃草根時,山上山下喊聲一片:“苦不苦?想想紅軍二萬五;累不累?看看革命老前輩!”
那時確實苦,確實累。豈止是苦?豈止是累?那么多不怕苦不怕累的紅軍干部戰(zhàn)士,就犧牲在長征的路上!為啥要三過草地呢?這都是張國燾害的。張國燾仰仗他率領(lǐng)的紅四方面軍兵多勢強,不把毛澤東放在眼里,同中央紅軍北上的路線相對抗,在四川的卓木碉另立中央。那時,他還是紅四方面軍的二十五軍七十三師二一九團屬下一個炊事班長,這些歷史,他是到了延安,調(diào)進了中央特灶班以后才知道的。
這些事他講不清,所以他沒有講。
他講在延安,毛主席親手把白布毛邊的獎狀遞給他。他講在北京,到毛主席家里去作客。每講到這樣一些地方,就只見他家屋前屋后像刮起了七級風暴:“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的歡呼聲,一浪蓋過一浪。
雖然人山人海的場面,再以后,慢慢地就不多見了。但滔滔似水的人流,依然持續(xù)了許多年。他當然異常興奮。每當一批人離開時,他都會主動送出門,送出很遠,然后不忘熱呼呼地囑咐一句:“還來呀!”
“來。”
“常來!”
接著拉著人家的手,雙手抱著,緊緊地。
不光有人來,有時他還會被人開車接出去,去學校,去工廠,去機關(guān),或是去部隊,去給年青一代講他當年的故事。
那些故事他不知道講了多少遍了。其實,也就是那些故事。那些故事后來就連響山寺的大人孩子都會講了。
那些日子李開文比誰都忙,顧不上家。家里的事基本上全靠張氏一個人張羅。張氏的身體一直不好,又是小腳,忙里還要忙外,不比李開文輕松多少。這一天,她的心臟病突然發(fā)作,李開文一下子慌了神,忙找人抬著她翻山越嶺把她送進了縣醫(yī)院。張氏在住院治療的幾個月里,李開文一直在醫(yī)院里陪護著。最后,眼看著張氏不行了,李開文才回了一趟響山寺,熬了滿滿一鍋雞湯,端到醫(yī)院,一勺一勺喂著她喝。
張氏喝一口雞湯,抹一把眼淚,說她這輩子對不起他,拖累了他。李開文聽了,眼眶也濕了,忙說:“你快不要這樣說,是我欠你的太多,這一輩子也還不清?!?/p>
張氏聽了,猛地抓住他的手,流出了兩行眼淚,聲如游絲地說道:“我這輩子,值……沒白活?!?/p>
張氏去世的那一年,李開文七十二歲。孤孤單單地過了一年之后,便有一些熱心人開始給他做起了媒。李開文已經(jīng)不想再找女人了,覺得一個人過,也挺好,何況隔壁就住著兒子一家,自己有什么事,也能得到照應。但是,畢竟年歲不饒人,兒子一家人平日也都很忙,常常會有照應不到的地方,又架不住好心人的一再勸說,李開文就找了本縣丁埠一個教師的遺孀,姓羅,人很好,他也滿意。誰知沒過上三年,羅氏也因病撒手西去。
兩次婚姻的不幸,表面上看不出給李開文帶來了多大的變化:飯量依然極好,一頓兩海碗元宵,吞得很快,還是軍人速度;他照樣地起早,做操,拾糞,做操必做滿三百二十下,拾糞必拾滿一糞筐。只是兒子李錦旭發(fā)現(xiàn):父親開始變得沉默寡言了。他每天愛一個人去屋后的林子里蹓跶,想著誰也猜不透的心事。這樣,到了一九七五年,大概是春天的時候,一位副縣長到響山寺來看望李開文,他對李開文非常關(guān)心,覺得李開文一個人過日子,終究不行,于是給他推薦了一個女人,一再說明,不是為他找老婆,是給他介紹一個“老伴”,李開文答應了。
那女人姓陳,四十多歲,人稱“大杏子”?!按笮幼印遍L相不俗,過去的男人是在離響山寺不遠的青山街上做銀器生意的。也許因為她四十多歲了還風韻猶存,又不生孩子,還把錢看得很重,就有人傳說她解放前曾在“窯子”里待過。這話很損,但傳得很遠,不少人還信以為真了。其實,這純粹屬于道聽途說。
“大杏子”來到李開文家,一開始也只想當好李開文的保姆,但當著當著,就有了想法,想到自己已到這個歲數(shù),孤身一人活在世上,日子會越來越艱難;李開文雖說人是老了點,可他是老紅軍啊,要錢有錢,要榮譽有榮譽,這是打著燈籠也難找到的,如果嫁給他,自己的后半輩子就一點不用犯愁了。
她是一個精明的女人,手腳又麻利,有了這種念頭,自然就對李開文百依百順。日子一長,李開文真的被她打動了。一輩子只知道苦、只知道累的李開文,終于知道了家庭生活竟是如此甜蜜,女人原來會有這么溫存。不久,兩個人便正式結(jié)成了夫妻。
五
毛澤東的去世,讓李開文痛心疾首。隨著“文化大革命”被徹底地否定,人們對毛澤東也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的狂熱,甚至可以像普通人那樣品頭論足,李開文漸漸受到了冷落,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改革開放,給當了二十年人民公社社員的大別山山區(qū)的農(nóng)民,帶來了不小的變化:土地和山場,被分到了戶。過去干活,像戰(zhàn)士們打靶,一塊兒去,一道兒回,現(xiàn)在各家管各家,村里也沒啥事再求李開文。
變化最大的,還是人的變化。過去人人崇拜領(lǐng)袖,崇尚英雄,李開文的家也因此門庭若市;現(xiàn)在時過境遷了,他的家突然變得門可羅雀,冷冷清清。已經(jīng)沒人再找上門來,聽他講過去的故事。倒是有村民想到李開文在延安時,毛主席曾送給他一件皮背心,在北京時,毛主席還送給他一雙皮鞋,他都給了別人,就說他“太傻”。想到他把多年的積蓄全拿出來,給大家修橋修路,就說他“太愣”!想著他干了十年的糧站站長,管著那么大的一個攤子,離休時,沒讓自己的兒子頂替進站,去吃“皇糧”,就說他“太糊涂”!尤其是想到他離休,縣里上門來動員他把全家搬到縣城的“紅村”去,他不去,就說他“太自私”!說他如果那時讓一家人去了縣城,如今都成了城里人,吃香喝辣不說,孩子們再不用起早貪黑風吹日曬在土里尋食,當個被城市人低看一眼的農(nóng)民!
說他“傻”,說他“愣”,說他“糊涂”,李開文不生氣。說他“太自私”,他想不到,更接受不了。
其實,他想不到的事兒,接著就來了:婚后的“大杏子”,自恃是李家的女主人,從此掌管起了李開文的一切經(jīng)濟。當時,他的工資不能算低,城里工人的月薪只是二三十元,他已拿到了上百元。她把李開文的工資管得死死的,誰也別想從她那要走一文錢。李錦旭的兩個女兒雖然嫁人,但家中仍有五口要吃要喝,生活非常困難。以前都是李開文接濟他們,現(xiàn)在就再不可能從李開文那里得到任何幫助。李錦旭對父親的積怨越來越深,父子的關(guān)系也日見冷淡。
李開文是一個豪爽豁達之人,以往,但凡有親朋好友來看他,他都熱情地留人家吃飯;誰有個困難,他也會伸出援助之手??勺詮摹按笮幼印碑斄思?這些事就再也沒有了,甚至,人家連茶水也喝不上一口。這樣,不但子孫們疏遠了老爺子,親戚朋友也罕有登門的了。
更沒想到的是,有一天,兒子李錦旭居然公開同父親叫起了板。
那天,李開文坐在門口正埋著頭打草鞋,李錦旭走過來,沒好氣地問:“都啥年代了,你打草鞋誰穿呀?”
李開文頭也不抬地說:“都不穿,我穿?!?/p>
李錦旭接著又問:“我這輩子你不管,就算了;你三個孫子有兩個已經(jīng)不幸了,就一個李運兵,你是不是也讓他就在響山寺當一輩子農(nóng)民?”
李運兵是李錦旭的第四個孩子。他上面有兩個姐姐,都沒有念過一天書;一個哥哥,兩歲半時溺水而死,死的時候連名字也沒有。下面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弟弟李運江小時因為生病發(fā)高燒,沒錢求醫(yī),在家拖了三天,患上了小兒麻痹癥,現(xiàn)在十三四歲了生活也完全不能自理。李運兵雖然不笨,學習也用功,但他一直就在本地的學校念書,這兒的教學條件太差,留不住好老師,初中雖然畢業(yè)了,卻沒能考上縣里的重點高中。
李開文沒再說“當農(nóng)民有什么不好”的話,而是說:“孩子考不上,我有啥辦法?”
“你得想法為他找個工作?!?/p>
“我到哪去為他找工作?”
李錦旭見父親說出這樣的話,一下火了:“天下不都是你們打出來的嗎,這樣的事也解決不了?”
李開文翻眼看著也是快六十歲的兒子,悶聲悶氣地說:“我一天槍沒摸過,天下怎么是我這樣的人打下來的?”
“你不也是老紅軍、老八路嗎?”
“是又怎樣,嘴巴就比別人大?想要啥,就一定要給啥?”
李錦旭問:“說這些話,到底啥意思?李運兵的事,你到底管還是不管?”
李開文不說話,依然埋頭打他的草鞋。
李錦旭這時說了狠話:“你要真的一點不問,就當沒我這個兒子,也沒運兵這個孫子;你當你的老紅軍,我做我的老農(nóng)民,咱父子的緣分,到此為止!”
說罷,李錦旭將手里的東西一摜,揚長而去。
李開文依然沒說話,依然埋頭打他的草鞋,打草鞋的指法卻全然亂了。第二天,他就為李運兵工作的事,去了一趟槐樹灣鄉(xiāng)政府。
鄉(xiāng)里要他去找區(qū)里,于是他又跑了一趟古碑區(qū)政府。
區(qū)里說,這事還得找縣里才能解決。李開文就開始往縣城跑,他從縣民政局,找到縣政府;又從縣政府找到縣委。大家對他都很客氣,都很熱情,都說這事會認真“考慮”,但他回到響山寺,就沒有了消息。
那時,響山寺到縣城還沒通公路,只能從梅山水庫坐船去,每次要坐三個多小時。李開文已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孫子李運兵不放心,就陪著爺爺一起跑。就這樣,來來回回,跑了不知多少趟,也沒跑出個頭緒。
就在李開文跑得心灰意冷,百般無奈之時,一個消息卻讓他陡然興奮起來:金寨縣委縣政府根據(jù)有關(guān)的文件精神,決定解決紅軍子女的工作問題。得知消息的當天,李開文就趕到縣城。到了縣里才知道,這消息,不假,確有其事,但是文件規(guī)定得很死:只解決一個兒女的就業(yè)問題。
“為什么孫子就不解決?”李開文想不通。當紅軍那年,他已經(jīng)三十五歲,兒子已經(jīng)八歲,現(xiàn)在兒子李錦旭早已是“花甲之人”,不需要誰再幫他解決就業(yè),倒是孫子李運兵正該工作的年齡,卻因為他是孫子,就不可以實事求是地給以解決嗎?
答復是:“不符合政策,不可以!”
李開文只怪自己不走運,就準備乘船回響山寺。但他又咽不下這口氣,想找個地方解解悶,便去了一趟“紅村”。
在“紅村”聽說到的情況,不僅讓他大開眼界,更多了幾分信心。人家說,盡管文件規(guī)定得很死,住“紅村”的一個有著一雙兒女的老紅軍,也是氣不過,找到北京,最后找到了人,兩個孩子的工作問題還是解決了;住上碼頭一個姓阮的老紅軍,家里的情況同李開文完全一樣,兒子早到了退休年齡,孫子因為隔了代,縣里不給解決,他認為這是些“混賬”的規(guī)定,一氣之下,砸了縣政府的牌子,又去找縣長,聽說縣長正在開會,他沖了進去,掄起拐杖就打,怒道:“老子參加革命的時候,你個狗日的還沒出世,今天輪到你來規(guī)定我們現(xiàn)在才有兒子,不該是孫子!”
聽得李開文直發(fā)愣,問:“這位老同志,他孫子的工作解決了嗎?”
“能不解決嗎!”
李開文沒急著回響山寺,他又去了縣政府。那天,他也是拄著拐杖去的,接待他的,是一位姓姜的副縣長。姜副縣長一看李開文又找來了,很有些不耐煩,李開文便不依不饒地問:“我孫子的問題,你們到底研究了沒有?”
姜副縣長說:“李老,我早就和你講過,你孫子不符合政策。”
李開文忍氣吞聲地又問:“政策不是人定的嗎?有人找到上面,不符合政策的,最后也辦了?!?/p>
沒想到,這位副縣長望著李開文,用一種不屑的口吻說道:“你也可以去找中央,或者找省里,批個條子下來嘛!”
李開文一聽,氣得手腳抖個不停。明擺著,這是存心不解決問題,反而拿話刺激人!了解他的毛主席、周總理早已不在人世了,他熟悉的陳云同志,和仍健在的曾在中央特灶班吃飯的那些首長們,他又到哪兒去找他們呢?
只見他猛地揚起手,對著縣長的腦袋舉起了拐杖!
然而,他的拐杖高高地揚在了半空,終究沒有落下來。
他望著已嚇壞了的姜副縣長,一句話沒說,便離開了縣政府大院,離開了縣機關(guān)所在的梅山鎮(zhèn),乘船回到了響山寺。
一路上,李運兵很是不解,說:“爺爺,你當年都敢砸延安的大獄,為什么現(xiàn)在卻不敢打一個副縣長?”
李開文沉默了半天,才說:“情況不一樣?!?/p>
李運兵有點生氣:“爺爺,像你這樣溫和,我的問題肯定沒指望。真把事情鬧大了,說不定就解決了。就是欠揍!”
李運兵還要說幾句,想想爺爺這么大年紀了,風光一輩子,卻因為自己的事,這樣受辱,又有些于心不忍。
從那以后,李開文再也沒去過縣城,李錦旭也打消了讓運兵到縣里工作的念頭。他們對這件事徹底死了心。
一九九一年五月,陳桂棣應邀為安徽電視臺寫一部有關(guān)大別山的電視片。他去了金寨縣,又一次去了李開文的家。不曾想,這是陳桂棣最后一次同李開文見面。李開文已是九十四歲高齡,耳聾,眼花,記憶模糊;說起話來,顛三倒四。
當年從老人身上開掘過黃金的記者和作家們,已沒有幾個人再登他的門。他見到陳桂棣,和陳桂棣帶去的攝影家康詩偉,激動得抓著他們的手不放。
當時,陳桂棣還并不知道李開文為孫子李運兵找過工作的事,所以,李開文在談話中顛顛倒倒地說他這輩子,對得起人民,對得起黨,卻對不起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孫子,對不住自己的一家人,念念叨叨,陳桂棣認為老人真的是老了,說起胡話來了。
那天晚上,陳桂棣住在古碑鎮(zhèn)招待所。夜里十點多鐘,他已經(jīng)睡下了,突然有人敲響了他的門。
“誰呀?”他問。
“我,找您說一件事?!遍T外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陳桂棣本來以為是隨行的康詩偉,或者是招待所的服務人員,沒想到進來的卻是李開文的孫子李運兵。在這之前,他們并不認識。
在有些昏暗的電燈光下,陳桂棣見自報家門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瘦瘦的,中等身材,長得挺精神。就問:“你真是李開文的孫子?今天在你家我怎么沒看到你?”
李運兵說:“我一直在山上干活。”
“你是從響山寺過來的?”
“是?!?/p>
陳桂棣一驚:“這中間有十多里地呢?!?/p>
李運兵說:“翻了四個山頭?!?/p>
陳桂棣不無驚訝地問:“你經(jīng)過了月亮地?”
陳桂棣第一次去采訪李開文的時候,陪同前去的金寨作家王京隆就談起過月亮地的故事。那是很大很大的一個亂尸崗,鬧紅軍的時候,紅軍在那兒殺過很多白狗子。紅軍西撤后,白狗子又在那里殺了很多的紅軍傷殘人員、赤衛(wèi)隊員以及還是娃娃的兒童團員。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人民解放軍又在那里鎮(zhèn)壓了一批國民黨殘匪和土豪劣紳。劉鄧大軍轉(zhuǎn)移了之后,國民黨和“還鄉(xiāng)團”又在那兒屠殺了許多革命群眾。于是那地方早已是尸骨壘尸骨,一層又一層,這么多年過去了,到了夜晚,依然是磷火亂飛。不少人大白天路過那里,也會毛骨悚然。但是,從李開文家來古碑,那又是必經(jīng)之道。不知是誰為那樣一個地方取了一個這樣有詩意的名字:月亮地。
李運兵說:“是的。那段有一里半路,我也是麻著頭皮走過來的。不是有要緊事,我也不會這么晚來找你?!?/p>
他猶豫了一下,才不好意思地說,爺爺告訴他,今天有兩個記者到家來了,就想請你們幫一個忙。前些時候,家鄉(xiāng)辦了一個繅絲廠,他想進這個廠,但進廠每人就必須先拿出兩千塊錢的押金,說是集資款,到時會還。問題是,現(xiàn)在他拿不出這筆錢。
說著,他掏出了一張紙條,是李開文寫給縣領(lǐng)導的,落款處,工工整整地蓋著李開文的私章。希望陳桂棣做做縣領(lǐng)導的工作,能否將這兩千塊的進廠押金,予以減免。
陳桂棣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又看了李開文的信,他感到了困惑。想象不到,一個德高望重的老紅軍,一個在毛澤東身邊工作過多年的老革命,僅僅是為解決孫子能夠進一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所需要的這點押金,竟會給縣領(lǐng)導寫出這樣一封“懇求”的信,并且,又是如此鄭重其事地要孫子半夜跑來求一個外地的作家,從中相助!
尤其是聽到李運兵介紹了李開文這么多年為他跑工作的事,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艱辛與難堪,老陳感到震驚,竟然一時語塞。
他真的為李開文老人感到難過。
他想,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李開文是否為當初的這種人生選擇,后悔過呢?當他踏著“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qū)的人民好喜歡”的歌曲,毅然離開中央機關(guān),回到大別山的深山老林,他是否想到過,當他毅然放棄了他應該得到的那一切時,那些本該屬于他的東西便不可能失而復得了呢?
假如,老陳在想,假如李開文當年去了天津,去當他的糖廠副廠長,或者就留在金寨縣城,出任這個縣的副縣長,也就不會再有這些事情。
可是,如果是那樣,也就不是他李開文了。
陳桂棣認為,李開文一生都在無私地奉獻,從不麻煩組織,現(xiàn)在請組織上幫他解決這樣一件小事,應該沒有問題,于是就把條子接了過來。
李運兵再三感謝,要連夜回村。陳桂棣考慮這時已太晚了,又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里,別說還要路過那片亂尸崗,大別山的夏秋兩季,山道上的蛇還很多,非常不安全,他想留李運兵住一晚,天亮再走。但李運兵執(zhí)意要走,怎么也留不住。
第二天,陳桂棣專門去了金寨縣委,找到了一位有關(guān)領(lǐng)導。當?shù)弥详惔诵械哪康氖窍霂椭铋_文的孫子解決工作問題時,馬上說:“中國只有九個將軍縣,金寨就算一個。五十年代第一次授軍銜時,從這里走出去被授了中將以上的,就有頭十個。授予少將,或相當于部隊軍師一級高級干部的,少說也有了二三百,像李開文這種情況的人,太多了。如果都寫條子要求解決,我們的工作確實不好做?!?/p>
陳桂棣碰了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但他不甘心,還準備替李開文再說上幾句話,但對方顯然沒有了耐心:“你說的這些情況,我都清楚,這事我們會考慮的。條子你也還是拿走,放在我這里沒有用。我馬上還有一個會?!闭f著就站起來,就朝門外走去。
陳桂棣尷尬極了,只得收起李開文的那張字條,離開了這位縣領(lǐng)導的辦公室。他知道,李開文和李運兵正在家里眼巴巴地等著他的消息,他也應該向他們反饋一下來縣里的情況,但是,怎么說呢?事情沒辦成,他沒辦法向李老交代啊!
六
多年之后,一個偶然的機會,春桃在陳桂棣的一本書中發(fā)現(xiàn)了李開文的這張字條,問起這件事,陳桂棣講起了李開文上面的故事。
當時,春桃就問陳桂棣,李開文還活著嗎?他以后的情況又怎樣了?李運兵后來找到工作了嗎?那個“大杏子”呢?李運兵那個患有小兒麻痹癥的弟弟李運江,是否也得到了醫(yī)治呢?
誰知,陳桂棣竟是一問三不知。他說,完成了那部《魂系大別山》電視片的撰稿之后,十多年了,他再沒去過大別山。
春桃真的有點生氣了。人啊,為什么都會變得如此冷漠,對這樣一位革命老人的命運漠不關(guān)心?
二○○九年金秋十月,在陳桂棣的陪同下,春桃終于去了一趟被層巒疊嶂嚴嚴實實包裹在大山深處的響山寺。她要自己去解開這些謎團。
在響山寺,他們首先找到了那座大廟。當年的響山寺糧站,已從廟中遷出,大廟又成了香火繚繞的去處。兩人沿著大廟一側(cè)的一條土路,彎彎曲曲地前行了兩華里,就來到了李開文的家。
他的家,在一個山坳里,三面的山坡上有著茂密的樹木與竹子,門前是一大片平平坦坦的場地。場地緊挨著他家的責任田,田里的莊稼已經(jīng)收割完了。李開文曾經(jīng)生活過多年的兩層樓房,還是五十多年前建的,又多年失修,現(xiàn)在墻皮已嚴重剝落,墻的顏色也深深淺淺,斑駁不堪。但是大門兩邊的土墻上,當年用紅漆書寫的毛主席語錄,卻依稀清晰可辨。一邊是:“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線,各級領(lǐng)導同志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币贿吺?“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
望著風雨侵蝕過的這些文字,不禁讓人感到世事的滄桑,歷史的無情。
兩人去的時候,李開文家里一個中年女人在灶間炒著什么,邊上站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通過介紹,得知那女人是李開文的孫媳、李運兵的妻子張明珍。小女孩是他們的孫女。她把我們讓到屋里坐下,就跑到隔間去打電話。她告訴我們,前面不遠有一戶關(guān)系不錯的村民蓋房子,李運兵正在他家?guī)兔Α?/p>
張明珍先領(lǐng)著參觀了一下這幾間屋子。她說,這里原先有兩幢樓房,她們一家住在李開文隔壁,十幾年前,她們住的那幢樓倒塌了,她們就搬到李開文住的屋子里來了。難怪,在門前左看右看,怎么也找不到陳桂棣描述過的另一幢一模一樣的房子。
也許是因為老屋的墻面沒有粉刷,地面上鋪著的又是深灰色的砂漿,雖然外面是艷陽高照,屋子里的光線并不好,顯得有些陰暗。兩人在屋子各處轉(zhuǎn)了一下,發(fā)現(xiàn)這個家,幾乎沒有一件值錢的東西,許多家具也還是李開文當年用過的。李運兵夫妻睡的那張床,就是李開文已經(jīng)睡了多年的老式木床。客廳的餐桌,也還是陪伴了李開文大半生的一張山區(qū)農(nóng)村常見的四方桌。就連洗臉架、洗腳盆,也都還是李開文早年添置的。廚房那個齊腰高,有兩平米見方的燒飯用的灶臺,張明珍說,這是當年李開文親手打造的。這是怎樣的一個灶啊!在燒火的這一邊,造了一扇兩米高、酷似京劇臉譜那樣的屏風,屏風的作用,也許是為了把煙擋在一邊,好讓在另一邊做飯的人能舒服地操作吧。由此,可以想象,曾在中央特灶班當過十多年班長的李開文,是個愛動腦筋,有所建樹的人,他居然把徽派建筑中的封火墻,搬到了一個小小的灶臺上。
一會兒,李運兵回來了。出現(xiàn)在兩人面前的李運兵,頭上身上都是灰,挽著褲腳,一邊高一邊低,歲月在他瘦黑的臉上,留下了不少印痕,已經(jīng)是一個標準的中年農(nóng)民。對于客人的到來,他表現(xiàn)出了十分的熱情。不過,他好像完全不記得曾和陳桂棣接觸過的事,陳桂棣提起來,他才猛地想起。
陳桂棣問他:“你后來到了那家繅絲廠工作嗎?”
李運兵說:“去了??h里不解決,我們只好東挪西借,最后湊齊了兩千塊錢押金,才進去工作?!?/p>
“現(xiàn)在還在那個廠干嗎?”春桃問他。
李運兵嘆了一口氣,說:“早不干了。我在那里干了六年,月工資只有二三百元,本來講好交的押金是會退還的,沒想到那是騙人的鬼話。后來廠子倒閉,我們找了好多次,干脆連人也見不到了!”
他說,在響山寺無事可做,就外出打工了。他去過青島,也去過無錫,別的技術(shù)工作干不了,主要在建筑工地拎泥兜子,每天干活都在十小時以上,能拿到六十塊錢。這樣干了兩年多,終因年紀偏大,有一天出力太猛,傷了腰,從此以后再沒出去,就在家里侍弄著兩畝地。雖然種地是苦了點,卻也已經(jīng)習慣了?;加行郝楸园Y的弟弟李運江,早在他沒進繅絲廠的三年前,就已去世。辛勞了一輩子的父親李錦旭,也在他還沒離開繅絲廠之前就“走”了。他們都再不會感到日子難過了?,F(xiàn)在,他的兩個姐姐,一個妹妹,都嫁了人,在這不大的老屋里,住著他們一家老小五口人。
想不到他們的兒子李磊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十八歲當兵,已退伍多年,現(xiàn)在在鄉(xiāng)里派出所臨時當協(xié)警;他退伍回來就學會了開車,聽說槐樹灣鄉(xiāng)和古碑鎮(zhèn)要合并,正需要一名駕駛員,這是一個多好的機會呢。但明知道這對他是一個好機會,可是,他們上面沒人。
陳桂棣和春桃聽懂了:今天的李磊又遇到了他父輩李運兵當年同樣的問題。同樣的困難。同樣的無助。
一直在認真聽的陳桂棣,這時突然問:“‘大杏子陳氏是什么時候去世的?”
李運兵妻子張明珍回憶說:“就是李運兵去古碑招待所找你的那一年?!?/p>
她說,“大杏子”去世之前,曾在縣城住了一個多月醫(yī)院,她一直在那里盡心盡意地服侍著。誰都知道“大杏子”這些年存了不少錢,但直到咽氣,她也沒有吐露半句。開始還以為她是把錢給了娘家人,直到人已咽氣了,給她換壽衣,就在脫她身上的那件棉褲時,發(fā)現(xiàn)褲腳的一處硬邦邦的,拆開來一看,居然是一本存折,上面還存有一萬兩千多元錢。
張明珍當時吃了一驚。多險呢,差點就被燒掉了!
這是一個多么不可思議的女人,寧愿這些錢燒了,她也不留給李開文的后人。
李開文娶了這樣一個女人,是多么的不幸!當張明珍把存折的事告訴李開文,李開文聽了,竟毫無反應,一個人枯坐在灶前發(fā)愣。他正為“大杏子”從此離他而去,十分悲慟。
李開文早在十年前的一九八○年春天,就為自己選好了墓址,三年之后修建完工?,F(xiàn)在,他首先把“大杏子”葬了進去。
為啥要把“大杏子”葬進李開文精心修建的墳墓,李運兵和張明珍,兩個人都有點想不通,就問李開文,李開文聽到了,卻一聲不吭。
李運兵說:爺爺一直活到九十四歲,還是自己照顧自己,輕易不去麻煩別人。他的生活還是那樣有規(guī)律,天麻麻亮就起床,依然是做操、拾糞。做操必做滿三百二十下,拾糞必拾滿一糞筐。他還喜歡上山砍柴,然后把柴剁成一截一截,他一輩子只燒柴,不用煤氣。沒事的時候,他就搬出還是在延安時親手做的“草鞋扒子”,坐在太陽底下,打他的草鞋,他很少穿布鞋,或是皮鞋,一輩子也只愛穿草鞋。
他的飯量還是那樣好,早晨一大碗稀飯,放紅白糖,一個雞蛋;中午晚上都是兩碗干飯。只是他已耳聾,眼花,記性不行了,生活開始變得有些不方便。張明珍就過去每天給他做做飯,洗洗衣服,幫他打掃打掃衛(wèi)生。
一九九一年冬天,也就是“大杏子”去世半年之后,一個傍晚,張明珍說,爺爺突然對她說:“張妹子,你也服侍我不少日子了,我明年三月就走了?!?/p>
張明珍說,她原以為老人是隨口講的,并沒有當真。誰知,第二年的三月,清明節(jié)的前三天,爺爺提出想吃紅燒肉,這天晚上,她就給他做了一菜碗紅燒肉。沒想到,李開文竟把一碗紅燒肉都吃光了。飯后,他還在門口蹓跶了一會兒,就回屋睡覺了??伤虏痪?就忽然坐了起來,把墊在床上的稻草一根一根地拽出來,堆在床中間;然后他的兩只手就不停地上下翻動,那樣子又像在埋頭打草鞋。
開始,爺爺不出聲,慢慢兒,他的嘴里便念念有詞:“毛主席、周副主席、蔡暢大姐,你們來接我來了?”
聽到響動,張明珍慌忙趕過去,怕他有事。誰知他是真的有事了。當時她就嚇壞了,覺得爺爺魔瘋了。只見爺爺神采煥發(fā)地看著窗外,激動地念叨起來:“哎呀,來這么多人。又是馬,又是轎,鑼鼓喧天的……你們別著急,我天把就去了!”
李運兵說,當時他也跑了過去,他和張明珍兩人不停地喊著李開文,但李開文已經(jīng)什么也聽不見,只是一個勁地拽草,一聲接一聲地,異常興奮地揮著手,在和誰搭著話:“我是李開文,不認識了?我是李開文呀!”
他在床上坐了一夜,拽了一夜的草,嘴巴里也念叨了一夜,一直折騰到第二天早晨。
突然,周圍一片寂靜。李開文不再出聲,但他還是那樣興奮,靜靜地揮著手,專注地凝視著窗外。
過了很久,李開文還是那樣一動不動。
當李運兵和張明珍知道李開文其實已經(jīng)咽氣,這才放聲大哭。
臨近傍晚,太陽將要落山的時候,李運兵夫妻帶著我們踏上了通往李開文墓地的小路。墓地就在屋后的半山腰,這是他們家的承包山地。山上沒有什么大樹,除少量的油茶樹和板栗樹,大量的都是叫不出名字的野生雜樹??吹贸?平日這條路很少有人走,沒走出多遠,就見不到路,盡是枯黃的野草,以及齊腰深的灌木。雖然山不算陡,我還是累得有點氣喘。大約走了一華里左右,在一個陡坡的邊上,我們看見了李開文的墓。
看到墓的那一瞬,我禁不住一愣。
這哪里是一座墳墓啊,它分明是延安的一處窯洞!
墓穴是從一面光滑的崖壁掘進去的,已被封實的穴門上方,呈明顯的半弧形,酷似我們常在電視上看到的延安窯洞特有的門廊;門廊的頂部,居中位置,鑲嵌著一枚碩大的、紅得耀眼的五角星!
整個墳墓藏在一個山坳里,墓門的前方卻是豁然開朗,正對著響山寺大廟。正對著李開文當年工作過的響山寺糧站。
整個墓地,既隱蔽,又向陽,既別具一格,又樸實無華,一如李開文這個人。
我們在墓地前靜默了許久。周遭萬籟俱寂。夕陽中的油茶樹、板栗樹,以及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雜草,全悄然無聲。
我想,辛勞了一世的李開文,終于和給了他一個“家”的溫馨的“大杏子”,在這沒人再來打擾的地方,可以永遠地安息了。
后記
1974年作為水電部“淠史杭灌區(qū)欣欣向榮寫作組”的成員,陳桂棣曾在六安地區(qū)生活了三年。從那時起,就開始關(guān)注大別山老紅軍的故事。走訪了安徽境內(nèi)的一大批著名的老紅軍戰(zhàn)士。
1991年建黨七十周年之際,陳桂棣應安徽電視臺邀請,為《魂系大別山》撰稿,多次深入當年的鄂豫皖蘇區(qū),多次采訪其中著名的老紅軍戰(zhàn)士,并為此在上海圖書館閱讀了一個月的國共兩黨的相關(guān)資料。后在安徽省黨史辦和合肥市政府的幫助下,將電視腳本單獨成書,并配發(fā)了一批十分珍貴的照片。黨中央最早派駐大別山擔任鄂豫皖特委書記的郭述申同志題寫了書名。省黨史工作委員會和六安地區(qū)黨政部門給予我們極大的支持。
這以后,我們一直在關(guān)注這些老紅軍的命運。2009年國慶,在金寨縣作家王京隆的陪同下,我們找到了李開文的后代——李運兵、張明珍。他們把我們帶到了李開文的墓前,向我們陳述了李開文的最后歲月。我們感到極度震撼,靈魂受到了凈化。
在此向幫助過我們和向我們提供過資料的這些單位和個人深表謝意。
責任編輯 周昌義 楊新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