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戶崎哲彥
(島根大學(xué) 法文學(xué)部,島根縣松江市 690-8504)
柳公權(quán)書《九疑山賦》拓本辨?zhèn)?/p>
[日]戶崎哲彥
(島根大學(xué) 法文學(xué)部,島根縣松江市 690-8504)
最近“《九疑山賦》拓本”亮相學(xué)界,落款署“柳公權(quán)書”,又一說柳宗元所撰。九疑山,舜帝之陵;柳公權(quán),唐代著名書法家;柳宗元,古文大作家。則此可謂三絕碑。而作為碑刻多有可疑之處,又多不合《輿地紀(jì)勝》、《方輿勝覽》等宋代史書以及明清方志記載。此文收于明初永州方志,非柳公權(quán)所書,亦非柳宗元所撰,疑為南宋末道州寧遠(yuǎn)人黃表卿所作。后人用此仿柳公權(quán)書偽刻。論文對(duì)《九疑山賦》拓本真贗問題作了考證。
《九疑山賦》;柳公權(quán);柳宗元;黃表卿
據(jù)我所知,十余年前,牘眠堂馬慶才先生發(fā)表《發(fā)現(xiàn)柳公權(quán)小楷〈九疑山賦〉拓本》(載《書法導(dǎo)報(bào)》1999年6月23日)(未見)。據(jù)悉①文先國《〈九疑山賦〉拓本是柳公權(quán)所書》等。,拓本裝為法帖,全本12頁,正文53行,每行11字,碑名4字在首行,每片19.5×9.2厘米,字徑見方約1.2厘米,落款署“會(huì)昌四年七月河?xùn)|柳公權(quán)書,邵建和鐫字”。拓本首頁有“笪重光秘籍之印”,尾頁有“涵翠軒主”、“傳家清玩”、“山陰沈氏”、“劉墉”、“石庵之印”。
其中,笪重光(1623-1692),明末清初書畫家,與姜宸英、汪士鋐、何焯稱四大家。石庵,劉墉(1719-1804)之號(hào),乾隆、嘉慶時(shí)期大官,亦書畫家,曾任《四庫全書》館副總裁?!吧疥幧蚴稀闭?,紹興收藏世家,清代晚期及民國期間有鳴野山房沈復(fù)粲(1779-1850)、沈知方(1883-1949)等??芍宄跻詠硐鄠鳛閷殹?/p>
問世后五年似無任何反應(yīng),馬氏繼而發(fā)表《小楷〈九疑山賦〉拓本求證》(載《中國文物報(bào)》2004年12月22日),云:“我在1997年春,偶然得到一拓本,為柳公權(quán)書《九疑山賦》小楷拓本?!辈恢淘诤蔚?,亦未詳來源。馬氏求證后,乃始爭(zhēng)論,諸如周九疑《〈九疑山賦〉拓本非柳公權(quán)所書》(《中國文物報(bào)》2005年1月12日、《柳宗元研究》第7期2006年),馬慶才《柳公權(quán)小楷《九疑山賦》拓本考辨》(《美術(shù)報(bào)》2005年1月22日),文先國《為〈九疑山賦〉拓本叫好》(《美術(shù)報(bào)》2005年2月19日),文先國《〈九疑山賦〉拓本是柳公權(quán)所書》(《中國文物報(bào)》2005年9月21日、《柳宗元研究》第7期2006年),周九疑《再論《九疑山賦》拓本非柳公權(quán)所書——兼答文先國先生》(《中國文物報(bào)》2005年11月30日)。
又馬氏進(jìn)而論及撰文人,發(fā)表《再談柳公權(quán)小楷〈九疑山賦〉》(《中國文物報(bào)》2006年1月13日),繼而另文專論《〈九疑山賦〉的文作者應(yīng)是柳宗元》(《柳宗元研究》2006年第7期),反駁有趙衛(wèi)平《〈九疑山賦〉不是柳宗元所作》(《柳宗元研究》2006年第8期),周九疑《柳宗元為何無緣九疑山》(《柳宗元研究》2009年第12期)。《九疑山賦》真贗,爭(zhēng)論至今不休,未得學(xué)界公認(rèn)。
《九疑山賦》拓本中有“世”、“民”字各一處,均缺末一筆,為唐太宗李世民避諱,似唐人書刻。又有“境”三處、“貞”一處、“玄”一處,皆宋朝國諱,拓本未避?!熬场睘樽孚w敬避諱,“貞”為仁宗趙禎避諱,“玄”為圣祖趙玄朗避諱。前輩舊說未提宋諱,可以補(bǔ)充。以此考之,《九疑山賦》拓本乃唐時(shí)書刻,非宋人所作。
又,南宋《輿地紀(jì)勝》卷58《道州·碑記》,即《輿地碑記目》卷2《道州》云:
元次山永泰二年題名:在寧遠(yuǎn)紫虛洞。柳子厚記,后人集徐浩書再刻。
亦至今未見提及。紫虛洞,原名紫霞洞,又稱紫霞巖,如《[萬歷]九疑山志》卷2《巖》云:“紫霞巖:一名斜巖。在九疑山舜祠東南一里。石磴層懸,古木修森,紫霞丹霧,蓊郁時(shí)合,而空洞軒豁,如磬斯俯,故舊名紫霞洞?!蹦纤螌庍h(yuǎn)人狀元樂雷發(fā)(1208?-1283?)有《游紫霞巖賦》?!毒乓缮劫x》,一說柳子厚所撰,中有“紫霞洞”之詞,“柳子厚《記》”是否指此作?!顿x》全文,后舉詳考。
《九疑山賦》詠頌“天下一景”靈山舜帝陵,柳宗元撰,柳公權(quán)書,則可謂三絕,又此拓本似孤本,不愧為天下瑰寶。然而細(xì)觀拓本,多有可疑:
1.“惜原碑已無法查考”①馬慶才《再談柳公權(quán)小楷〈九疑山賦〉》。,無論碑刻或摩崖,此《賦》應(yīng)刻或立在九疑山,而除“在寧遠(yuǎn)紫虛洞,柳子厚記”一文外,《輿地紀(jì)勝》、《方輿勝覽》以及明清方志皆無有記載。
2.此拓本不合唐碑體例。唐碑署撰人、書人多在碑首標(biāo)題下,而此碑刻俱在篇末。
3.唐碑署撰人、書人,或僅署撰人,不署書人,而此碑既無撰人名,止有書人(即柳公權(quán))與刻字人(即邵建和),又在篇末。
4.此碑刻篇末有“會(huì)昌四年七月”一文在書人署名之前,如此體例亦較少見。若紀(jì)年以志,則應(yīng)作如“會(huì)昌四年七月建”或“會(huì)昌四年七月撰”等。
5.據(jù)悉,石刻字徑見方約1.2厘米,嫌太小,何況柳公權(quán)大書法家。
當(dāng)然皆有例外,而就此一刻而言,例外頗多,尤其稀罕。
6.趙衛(wèi)平先生考及文章風(fēng)格,謂:“《九疑山賦》的駢驪鋪張,又接近司馬相如的‘竟言爭(zhēng)夸’風(fēng)格,而與柳文不同?!贝苏f極是。辭賦固以駢儷對(duì)仗居多,柳文用字又“奧僻難曉”②張敦頤《韓柳音釋序》:“惟柳文簡(jiǎn)古不易校,其用字奧僻或難曉?!标懼疁Y《柳文音義序》:“古文奇字、比韓文不啻倍蓰?!迸司暋读囊袅x序》:“其為文高古,用字聱牙,讀者病之,而柳文尤甚。”,佶屈聱牙,況且辭賦,尤甚。而此《賦》用辭平俗,屢用同字,詞匯短少,不類柳文風(fēng)范,亦不如樂雷發(fā)《游紫霞巖賦》。
7.若為柳宗元所撰、柳公權(quán)所書,又拓本至今尚存,則宋明清方志等何以無有記載。此碑不見歷代金石家著錄,實(shí)則此文多見收載。
周九疑先生指出《九疑山賦》見于《[嘉慶]九疑山志》,題下注“宋·進(jìn)士、天河令黃表卿”,云:
黃表卿其人亦見于宋寶 五年(1257年)出版的《年年年稿》一書?!赌昴昴旮濉废邓螌?元年(1253年)特科狀元樂雷發(fā)(號(hào)年年)所作(樂年年系寧遠(yuǎn)人)?!赌昴昴旮濉吩娢?,曾經(jīng)列入引發(fā)南宋“江湖詩案”的《江湖小集》中,這部由南宋人陳起主編的《江湖小集》后被收入《四庫全書》中,《年年年稿》中有五言詩“送黃天河”一首??芍旌恿铧S表卿是與樂雷發(fā)同時(shí)代之人,而且是同鄉(xiāng)。
若此文為南宋人黃表卿作撰,則絕非柳公權(quán)所書。而有反駁云:“是不是黃表卿年代有誤或黃表卿見到此賦,因自己是九疑山人,便隨手抄錄,又未注明出處,也因此文傳頌較少,就被后人誤為其文而收入縣志。被張冠李戴而已?!雹垴R慶才《〈九疑山賦〉的文作者應(yīng)是柳宗元》。此說難以成立,而周氏之說亦有可補(bǔ)之處。南宋樂雷發(fā)詩有《送黃天河》,《[嘉慶]九疑山志》以黃表卿為天河縣令,《[萬歷]九疑山志》未收錄,《[嘉慶]九疑山志》據(jù)何收錄,黃表卿與黃天河同一人之說是否可信。因有此疑,故有“張冠李戴”之駁。
收載《九疑山賦》者不少,諸如:
1.《[弘治]永州府志》卷9《寧遠(yuǎn)紀(jì)述題詠》,題下作“舂陵黃表卿”。寧遠(yuǎn)縣治北有舂陵山,故稱舂陵人。以《九疑山賦》編入《寧遠(yuǎn)題詠》之首,黃表卿何時(shí)人未詳,而《九疑山賦》下有“《游九疑賦》營道何棄農(nóng)夫”、“《九疑百詠》營道縣丞三山黃甲”,皆南宋人?!叮奂螒c]九疑山志》卷4《藝文·詩類》收《白孩兒蓮》,下云:“宋·邑令黃甲。”《[道光]府志》卷11下《職官表·寧遠(yuǎn)縣·寧宗·知縣》見“黃甲”④“邑令”、“知縣”謂寧遠(yuǎn)縣令,與“營道縣丞”不同。“營道”,唐宋縣名,即道州治所在地。明朝改為永州府,下置道州。疑有相混。。
2.《[隆慶]永州府志》卷7《提封·山·寧遠(yuǎn)》“九疑山”條,題作“黃表卿《賦》”。前有“宋令·孟程《九疑說》”,后有“晉·庾闡《詩》”?!叮勐c]府志》無《紀(jì)述題詠》卷,雖有卷12《藝文》而僅錄書藉,不載作品,蓋據(jù)舊志即《[弘治]府志》改編而入《提封》卷“九疑山”條。
3.《[康熙]永州府志》卷1《藝文·賦》,題下作“宋·黃表卿”。既以為宋人,又卷10《選舉上·舉人年表·宋·寧遠(yuǎn)》見“黃表卿:仕為天河縣令”一條。黃表卿《九疑山賦》前有蔣防所作,即唐人,后有周敦頤、楊萬里、樂雷發(fā)等作,皆宋人。年表、編次相應(yīng)。《[乾?。莺贤ㄖ尽肪?3《選舉·舉人·宋》“以上寧遠(yuǎn)人”中又見“黃表卿:知縣”?!叮鄣拦猓萦乐莞尽肪?下《藝文·集·賦》未收載而卷12上《選舉表·舉人年表·宋·寧遠(yuǎn)》亦云:“黃表卿:仕為天河縣令?!鄙w沿襲舊志。
4.《[御定]歷代賦匯》卷19《地理》,題下作“黃表卿”。
5.《古今圖書集成·方輿匯編山川典》卷170《九疑山部》第196冊(cè),題下作“明·黃表卿”。
6.《[嘉慶]九疑山志》卷3《藝文上·文類》,題下作“宋·進(jìn)士、天河令黃表卿”。舊志以為“舉人”,非“進(jìn)士”,此與“天河令”有關(guān),后文詳考。
7.《[嘉慶]寧遠(yuǎn)縣志》(嘉慶十六年)卷9《藝文下·賦》,題下作“天河令·黃表卿,邑人,進(jìn)士”。卷5《選舉》“宋·進(jìn)士年甲失考”條云:“黃天河:名表卿,官天河令,有《九疑山賦》。”
8.《[光緒]湖南通志》卷19《地理·山川》編入“九疑山”條,題下作“宋·黃表卿”。卷137《選舉·舉人·宋》“時(shí)次失考”條載“黃表卿:以上寧遠(yuǎn)人”。
明清方志皆以《九疑山賦》為黃表卿所作,《[康熙]永州府志》(康熙九年1670序)以后皆以黃表卿為宋人,而惟《古今圖書集成》(康熙四十五年1706完成初稿,雍正六年1728刊)以為明人。不知所據(jù)。今按:《集成》用方志,以明末清初所編居多,而清初《[康熙]府志》已以為宋人?!都伞贰懊鳌比酥f,應(yīng)有所據(jù),疑即《歷代賦匯》(康熙四十五年1706成書)①孫海洋《明代辭賦述略》(中華書局2007年,頁3)亦以黃表卿為明人,不知所據(jù)。?!顿x匯》、《集成》均為敕纂,亦均在康熙后期,《賦匯》僅作“黃表卿”,未冠“明”字,而編入“《玄獄太和山賦》明·王世貞”之后、“《荊門賦》明·劉彥昺”之前,似視為明人。然而黃表卿之作收于《[弘治]府志》(弘治七年1494序),則當(dāng)在王世貞(1526-1590)以前?!顿x匯》編次不可依據(jù)。明清方志等所錄《九疑山賦》文字互有出入,而《賦匯》、《集成》兩本較近,如下校對(duì)。
周氏據(jù)《[嘉慶]九疑山志》以黃表卿為南宋人黃天河。《[隆慶]永州府志》卷5《人物表中·歷代進(jìn)士·道州》“咸淳”(1265-1274)間見“黃天河”,而卷7《提封》以為“黃表卿”所作,則似為二人?!叮奂螒c]九疑山志》之前,明代有《[萬歷]九疑山志》,未收此作,而更早有《[弘治]永州府志》、《[隆慶]永州府志》皆收載。至于清代,《府志》系統(tǒng)相襲而收?!锻ㄖ尽废到y(tǒng)如《[嘉靖]湖廣圖經(jīng)志書》、《[萬歷]湖廣總志》、《[康熙]湖廣通志》、《[雍正]湖廣通志》等均無收載,至于《[乾?。莺贤ㄖ尽肪?1《選舉·進(jìn)士·宋》“以上寧遠(yuǎn)人”中見“黃天河”,此“天河”亦似名。而《[乾隆]湖南通志》卷83《選舉·舉人·宋》“以上寧遠(yuǎn)人”中又見“黃表卿:知縣”。雖俱宋人而黃天河為進(jìn)士,黃表卿為舉人,亦似為二人。至于《[嘉慶]九疑山志》,云:“宋·進(jìn)士、天河令黃表卿?!币浴疤旌印睘榭h名,“黃天河”視為“黃表卿”,故以“舉人”為“進(jìn)士”。同一人之說蓋據(jù)樂雷發(fā)《送黃天河》詩,云:
天河那可到,山頂翠參差。村屋煎黃蠟,官爐焙荔枝。地蠻游宦少,縣小迓賓遲。鼻祖曾吟處,荒苔想滿碑。
據(jù)此可知,“黃天河”出任小縣令,在南方邊緣。宋有縣名“天河”,屬廣西宜州。又“鼻祖”黃庭堅(jiān),北宋江西詩派大詩人,亦書法家,曾被貶到宜州,故后兩句詠如此云。則“黃天河”謂宜州天河縣令黃某②《[道光]天河縣志》卷上《秩官·宋》僅載“主簿:徐彌高,淳熙年”一人。,未詳其名?!包S天河”南宋人無疑,是否名“表卿”。若視為同一人,須證黃表卿為宋人。
《[康熙]府志》屬一人說,《[乾?。萃ㄖ尽穼俣苏f,史載不同,實(shí)則《[乾?。萃ㄖ尽贩謩e采錄二說即舊志兩條而已?!叮矍。萃ㄖ尽分?,方志皆采《[康熙]府志》之說。明末清初,現(xiàn)存方志等史料較全。《[康熙]府志》之說,或有所據(jù),惜至今方志已不全,不足以征引根據(jù),而可以推考。
《府志》系統(tǒng)最早有《[洪武]永州府志》,卷十一《宋朝貢舉題名·道州》僅存殘葉③虞自銘修,胡璉纂,洪武十六年(1383)序。據(jù)日本國會(huì)圖書館攝制北平圖書館善本書膠片。,無從查考,而《[弘治]府志》多因襲前志《[洪武]府志》,卷4有《科甲》,因“世遠(yuǎn)漫,不可考”,僅錄明朝(洪武初以至弘治間)④《[萬歷]湖廣總志》卷38《選舉·舉人》云:“按弘治以前鄉(xiāng)貢散軼,額數(shù)名次漫無證據(jù),姑依各郡舊志存之?!保d進(jìn)士、舉人、歲貢極詳,其中不見黃表卿。由此可推知,《[弘治]府志》所載《九疑山賦》作者“黃表卿”非明人,疑即宋人。
又《[洪武]府志》卷12《雜詠詩文》亦僅存殘葉,是否收載《九疑山賦》,無從查考,而《[弘治]府志》專用《方輿勝覽》、《湖藩總志》二書增補(bǔ)①卷首《永州府志凡例》:“《永州舊志》歷年既久,……事類錯(cuò)雜,傳寫訛舛。今按《方輿勝覽》并《湖藩總志》一帙,參互考訂,錄其已備而增其未備,正其訛舛而刪其繁文,款目亦增其三五也?!薄!逗傊尽分^《[成化]湖廣通志》,早佚不傳。今傳《[嘉靖]湖廣圖經(jīng)志書》,續(xù)修《[成化]通志》者②見卷首吳延舉《續(xù)修湖廣通志序》(嘉靖元年1522)。。《[萬歷]湖廣總志》、《[雍正]湖廣通志》,應(yīng)襲舊《通志》系統(tǒng),均無載《九疑山賦》,則疑原載于《[洪武]永州府志》卷12《雜詠詩文》,繼而《[弘治]永州府志》卷9《寧遠(yuǎn)紀(jì)述題詠》襲之。
又就《選舉》卷而言,明清方志當(dāng)有遺漏,而至于記載明人卻齊全,其中《[光緒]通志》尤詳,如《宋·進(jìn)士》、《宋·舉人》有“闕年”、“時(shí)次失考”條,而《明·進(jìn)士》、《明·舉人》有考翔實(shí),上千人中僅有“科分失考一人”(卷135末),極為可靠。今查明清《選舉》,明人之中不見“黃表卿”,《[康熙]府志》以后方志多載于宋舉人之中。
又按《[弘治]府志》中《寧遠(yuǎn)題詠》之編次,黃表卿在黃甲等南宋人之前。編次應(yīng)有所據(jù)。
由此考知,黃表卿非明人,乃宋人。據(jù)《[康熙]府志》,黃表卿為南宋舉人,寧遠(yuǎn)人,仕為天河縣令,此說殆可置信。據(jù)《[隆慶]府志》,黃天河為咸淳間(1265-1274)人。樂雷發(fā)同鄉(xiāng)摯友有黃天河,天河非其名,謂天河縣令。樂雷發(fā),寶祐元年(1253年)特科狀元,時(shí)代相近。
石本柳公權(quán)書《九疑山賦》與方志所錄黃表卿所作(八種)兩者是否相同,互有如何關(guān)系。先作校對(duì):
03:“之在”,《集成》(古今圖書集成)、《康熙》、《嘉慶》(《九疑山志》、《寧遠(yuǎn)縣志》)作“安在”。前云“龍駕不還”,按文意,“安在”為近。
04:《隆慶》脫“戴堯天而身屬堯民……父老常言,迄今以傳”一段。
06·07 :“蹤遺跡七十二三十六”,《康熙》、《嘉慶》作“跡遺蹤三十六七十二”,顛倒前后。
07·08 :“福地洞天”四字,《康熙》、《嘉慶》顛倒作“洞天福地”。
09:“志父”二字,《弘治》作“志人”。斷句當(dāng)如“見諸圖志,父老常言”,“人”字不通。“父”字形近“人”而誤?!都伞贰爸尽弊鳌爸尽保犊滴酢贰俺!弊鳌皣L”。
17:“乕”字,“虎”異體字,《弘治》等皆作“虎”?!靶铩?,《弘治》、《隆慶》、《集成》、《嘉慶》、《光緒》等作“元田”。宋人為圣祖趙玄朗避諱“玄”字代用“元”。《弘治》所據(jù)可溯于宋本?!靶弊?,清朝亦國諱(康熙帝),《康熙》、《賦匯》(《歷代賦匯》)作“玄”,缺筆,《嘉慶》、《光緒》作“元”。
21:“蓋”字,異體字,《弘治》、《隆慶》同,余本皆作“蓋”。
22:“ ”字,惟石本從“口”、“笑”,異體字?!队衿た诓俊罚骸?:俗笑字?!蓖ā皢D”?!逗胫巍返冉宰鳌靶Α?。
23:“桃華”,《弘治》等皆作“花”。此謂桃花洞,見方志《巖洞》,皆作“花”。“依?!?,亦通,《弘治》等皆作“依稀”。
24:“髣髴”,《弘治》等皆作“彷佛”。“箾韶”,《弘治》等皆作“簫韶”?!肮洝弊止磐昂崱?,如《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見舞《韶箾》者”,孔穎達(dá)疏云:“‘箾’即‘簫’也?!渡袝吩唬骸逗嵣亍肪懦?,鳳凰來儀?!贝颂幥白鳌吧嫌泻嵣亍?,又有“下臨玉管,依稀玉管之吹鸞”之句,不避重復(fù)。“簫”字近是。
26:“登疑領(lǐng)”,不通,《弘治》等皆作“登疑嶺”,“嶺”字為是。
27:“灑”字,惟《弘治》、《隆慶》作“灑”,異體字。
28:“文”字,亦通,《集成》、《賦匯》同,余《弘治》等皆作“紋”,近是?!爱帯弊郑爱€”,異體字,《康熙》、《集成》作“畞”,余《弘治》等皆作“畝”。子厚《招海賈文》(卷18)有“視天若畞”之句,《柳集》百家注本孫注曰:“《說文》:六尺為步,步百為畆,莫候切,與畮、畝同?!币艮q本作“畞”,注云:“即畒字?!痹b訓(xùn)本作“畞”,注云:“《說文》與畮同?!薄读分胁灰姟爱帯弊?。
29:“床”字,異體字,《賦匯》、《集成》、《康熙》、《嘉慶》、《光緒》作“牀”。
30:“錬”字,亦通,《賦匯》、《光緒》同,余《弘治》等皆作“煉”。
31:“嘑”字,同“呼”,異體字,《說文》:“嘑:唬也?!薄吨芏Y·春官·雞人》“夜嘑”,陸德明《釋文》:“嘑,本又作呼?!薄逗胫巍返冉宰鳌昂簟薄!读分胁灰姟皣F”字。
32:“啚”字,同“圖”,異體字,《弘治》等皆作“圖”。既見于02、09,均作“圖”。
33:《隆慶》脫“乾坤大而圣境亦寬……茲境為勝,異時(shí)可考”一段。
34:“仙”字,惟《弘治》作“僊”,異體字。又見于39,諸本皆作“仙”?!皫s”,同“巖”,異體字,惟《康熙》作“巖”,余《弘治》等皆作“巖”。
37:“華”字,《弘治》等皆作“花”。既見于23。
40:“蒲阪”,《隆慶》、《集成》、《賦匯》同,謂舜帝所都,史書多作“蒲阪”?!逗胫巍纷鳌捌掩椤?,《康熙》、《嘉慶》、《光緒》作“蒲坂”?!摆妗蓖ā佰唷薄!摆椤弊峙c“阪”形近而誤。
43:“可枕”,《康熙》、《嘉慶》、《光緒》作“可浣”,形近而誤。
44:“攀”字,《康熙》、《嘉慶》作“扳”,音近而誤。
45:“云合兮白云飛”,《弘治》等皆作“云閣兮白云齊”。九疑山永福寺曾有齊云閣,見《[萬歷]九疑山志》等。“齊”字為是?!跋保犊滴酢纷鳌柏G”,異體字。
48:“電文”,惟《集成》作“奇文”。后有“恠石”而誤?!皭s”,“怪”異體字?!皭s石”二字,《康熙》、《嘉慶》(《寧遠(yuǎn)縣志》)、《光緒》作“怪字”,惟《嘉慶》(《九疑山志》)作“遒字”。此處以“鳥篆穹碑,刺史元公之筆”為對(duì)偶,“電文怪石,舍人李嶠之題”為近。以“鳥篆”對(duì)“電文”甚佳?!肮肿帧痹~義不妥,“遒字”與“電文”詞義有所重復(fù),又俱與“穹碑”不為對(duì)。此文謂怪石上刻有篆字題名,筆跡如電閃。永州“石”、“字”二字音是否相近未詳?!吧崛死顛?,詳下考證?!坝唷保堵c》、《康熙》、《嘉慶》、《光緒》作“予”,亦同。
52:“而”字,《康熙》、《嘉慶》、《光緒》脫此字。
53:“藉”字,《弘治》、《隆慶》、《康熙》誤作“籍”。
54-56 :《弘治》等方志皆無此三行。
原文應(yīng)作如下:
天下一景,湖南九疑。按諸古以為據(jù),考其圖而可知。龍駕不還,萬世衣冠安在;馬蹄所至,十分山水之奇。戴堯天而身屬堯民;履舜土而心知舜事。數(shù)千年、百千載之遐蹤遺跡;七十二、三十六之福地洞天。此則居其一也。何為渺茫,彼乃疑其九焉,見諸圖志,父老常言,迄今以傳。巫中、黔中,屬乎楚之邦、吳之境;零陵、舂陵,分于秦之后、漢之前。仙蹤顯天皇之始載;郡名標(biāo)貞觀之初年。地方千里而物外勝地;天南一角而壺中有天。攀斷龍髯,黃髯髯留于仙髯;空遺髯髯,白髯猶養(yǎng)于髯髯。八髯髯髯,而一髯髯泉;九 髯高,而三 壓眾。髯髯、髯髯,左右森列;石樓、石城,東西護(hù)送。有朱明、有華蓋,而簇成萼綠一華(謂綠華巖);曰娥皇、曰女英,而對(duì)笑桃花一洞(謂桃花洞)。下臨玉管(巖名),依稀玉管之吹鸞;上有簫韶(峰名), 簫韶之來鳳。古者得道,帝之有虞。浮湘江而 湘湘;湘疑嶺而望蒼梧。灑西江之淚兮,斑斑之紋竹千畝;奏《南風(fēng)》之琴兮,戛戛之古松數(shù)株。三麓床中,中煉九轉(zhuǎn);萬歲山上,聲髯一 。所以《尚書》,已有中方之語;至于《史記》,廣為考古之圖。中中大而圣境亦寬;日月長(zhǎng)而仙家不老。碧虛巖前,千怪萬狀;紫霞洞中,十洲三島。六月無夏,惟木惟石;四時(shí)有春,非花非草。茲境為勝,異時(shí)可考。經(jīng)藏石室,隱然六甲之護(hù)持;亭立仙梯,宛若五丁之開道??碗y之曰:“舜居蒲阪,本屬乎冀之北;舜卒鳴條,不在乎夷之西?!笔獠恢獰o本不立,非文孰稽。有舜江,則可枕可漱;有舜壇,則可攀可躋。月帔兮明月上(謂月帔巖);云合兮白云髯(謂髯云閣)。九溪源下之流派;萬丈天邊之石梯。鳥篆穹碑,刺史元公之筆;電文怪石,舍人李嶠之題。余應(yīng)之曰:百豈無于一二,十未喪其八九。紫霞高臥,前后十四輩;白日飛升,小大三百口。不然,是賦也何為而作焉。以代門下,摳衣而藉手。
會(huì)昌四年七月,河?xùn)|柳公權(quán)書;邵建和鐫字。
經(jīng)校對(duì)得知:
1.石本與方志等錄文互有出入,而大致相同,應(yīng)原出一本無疑。
2.方志遞傳抄錄,訛字頗多,大多屬馬焉魯魚或異體之類,其中《康熙》、《嘉慶》(兩本)最相近,均清代《府志》;《弘治》、《隆慶》較近,均明代《府志》;《賦匯》、《集成》兩本亦相近;均康熙間敕纂。
3.石本偏用古字,如“呼”作“嘑”,“花”作“華”,“畝”作“畮”。尤其“花”字盡作“華”,唐宋時(shí)二字已分,至于“桃華”、“非華非草”等,作“花”字為近。方志等皆分而用之。
4.石本偶有通俗字,如“虎”作“乕”,“笑”作“ ”(咲),“圖”作“啚”,“牀”作“床”等,皆見《干祿字典》,乃唐代以來俗字、通字。方志等皆不用。
5.石本顯有舛誤,如24“箾”當(dāng)作“簫”,26“領(lǐng)”當(dāng)作“嶺”,45“飛”當(dāng)作“齊”,皆以方志等為正。一般而言,方志據(jù)石本或集本采錄而后相沿,故往往有脫字訛字,而以此三例而言,方志為正,可知方志不據(jù)此石本采錄,亦非以意改字。此石本可疑,非原刻,或原無石刻。先有此文,后有此石本也。
6.石本作“玄田”,《賦匯》“玄”字缺末一筆,《弘治》等作“元田”。按字義,“玄”字為是?!度圃姟肪?60收韓湘《言志》詩有“寶鼎存金虎,元田養(yǎng)白鴉”之句,見《詩人玉屑》(淳祐四年1244序)卷20《韓湘》,又南宋張埴《和漢東先生韻》有“籠來黃鶴問故里,養(yǎng)得白鴉在玄田”之句。此《賦》“空遺虎鼎,白鴉猶養(yǎng)于玄田”一文,蓋出于韓湘詩句。宋、清兩朝避“玄”字,缺筆或用“元”字?!逗胫巍吩诿鞒砸浴霸贝靶?,可知據(jù)宋人所作。
由此綜考:石本有訛誤字,可知絕非原作。石本既用古字,而偶有俗字,可窺見佯作古人書法之痕跡。避“世”、“民”缺筆,似唐書,而不避“玄”、“境”、“貞”等宋朝避諱字。如上所考,此文為南宋人黃表卿所作無疑,可見石本故意改字,蓋裝作唐人所書也??傊毒乓缮劫x》絕非柳公權(quán)所書。
《九疑山賦》石本、方志等均有“鳥篆穹碑,刺史元公之筆;電文怪石,舍人李嶠之題”之文,趙衛(wèi)平先生謂:
由于“何侯石室”的隸書“玉管巖”也是李挺祖手跡,并且玉管巖的《九疑山碑》的屬名,還有“李襲之題”字樣,所以,可以推定舍人李嶠,也就是郡守李襲[之]的下屬,郡人李挺祖。
凡名、字相關(guān),趙氏以為“挺”字義近“嶠”,名嶠,字挺祖。又此“舍人作為郡守的下屬”,非朝士中書舍人,故后人誤解。
“碧管巖”隸書題刻尚存①見《永州石刻拾萃》 (永州市文化局、永州市文物管理處編,湖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頁25)。,首有“淳祐丙午”(六年1246)四字楷書,尾有“李挺祖書”四字楷書。此外,蔡邕撰《九疑山碑》隸書亦尚存碧管巖②見《永州石刻拾萃》 (頁41)。,尾有李襲之跋文(隸書)云:“屬郡人李挺祖書于玉管巖,以補(bǔ)千載之闕云。淳祐六年秋八月,郡守潼川李襲之題?!薄叮廴f歷]九疑山志》卷3《人物》云:“李襲之:潼川人,淳祐四年知道州。謁舜祠,有碑記,刻蔡中郎《九疑山銘》[于玉管巖]③《[嘉慶]九疑山志》卷2《寓賢》“李襲之”條。?!笨芍钜u之命屬下李挺祖書刻,蓋善隸書也。早在清代已有此疑。江昱《瀟湘聽雨錄》(乾隆二十八年1763)卷7云:
九疑有碧虛洞。《永州府志》①《[康熙]永州府志》卷8《山川·寧遠(yuǎn)》“碧虛洞”條不見“李嶠篆書”等事,見于《[弘治]永州府志》卷2、《[隆慶]永州府志》卷7“碧虛洞”條。稱:元次山名以“無為”,有次山題名,其“無為洞”三字,為李嶠篆書。蔗畦(江昱弟)游時(shí),水深不能游 。余謂《志》稱次山始名之,則書者不當(dāng)為李嶠游。意宋時(shí)郡人李挺祖游為昔賢補(bǔ)書篆隸,嶠書或亦挺祖所為邪,惜未親至摩挲其下。
據(jù)《[嘉慶]寧遠(yuǎn)縣志》卷2《山川志·巖》“石樓巖”條,永福寺西北一里有石樓巖,亦有“淳祐丙午,郡守李襲之、江華李挺祖題名”。李挺祖,道州江華縣人。若“李嶠”為李挺祖,則《九疑山賦》當(dāng)作于南宋淳祐間之后,僅以此一事可證《九疑山賦》非唐人所書刻。
然而,此說難以成立。李挺祖書刻于淳祐六年(1246)前后無疑,而《方輿勝覽》“碧虛洞”條云:
洞在永福寺東十步,上有貞元間李嶠篆刻。
《輿地紀(jì)勝·碑記》亦云:
正[貞]元間李嶠篆:在寧遠(yuǎn)之永福寺東。
宋朝為仁宗(趙禎)避“貞”作“正”或缺筆。惟有清抄本(孔氏岳雪樓)《方輿勝覽》卷24“碧虛洞”條作“上有正光間李嶠篆刻”,《[乾?。莺贤ㄖ尽肪?《山川·寧遠(yuǎn)縣》“玉管巖”條載《舊志》(文同《方輿勝覽》“碧虛洞”條)作“上有至元間李嶠篆刻”?!爸猎蹦嗽晏?hào),尤誤。“正”字形近“至”而誤?!罢狻蹦吮蔽耗晏?hào)(520年),“元”字形近“光”而誤。今傳宋本《方輿勝覽》數(shù)種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影印《宋本方輿勝覽》。施和金點(diǎn)校《方輿勝覽》(中華書局2003年)以咸淳三年(1267)刻本為底本。,皆作“貞元間李嶠”。又南宋末《寶刻類編》卷7《名臣·唐不著年月》有“李嶠”條云:
題名:九疑山無為洞。道(道州)。
《寶刻類編》疑據(jù)《輿地紀(jì)勝》或《方輿勝覽》,而《輿地紀(jì)勝》(嘉定十四年1221)、《方輿勝覽》(嘉熙三年1239)均成書于淳祐年以前,所據(jù)史料更早,蓋出于南宋初期或北宋舊志。如《輿地紀(jì)勝》“搜括天下地理之書及諸郡圖經(jīng),參訂會(huì)粹”③王象之《自序》(嘉定十四年1221)。而編成,卷58《道州》多用《太平寰宇記》、《九域志》、《輿地廣記》、《元和郡縣志》等北宋及唐代歷史地理書,又用“圖經(jīng)”者。“圖經(jīng)”早佚④李埴《輿地紀(jì)勝序》(寶慶三年1227):“本朝真宗時(shí),翰髯學(xué)士李宗諤等承詔諸道圖經(jīng)凡一千五百六十六卷,今其書存者止十之三四?!駜x父(王象之之字)所書……比李氏圖經(jīng)則加詳?!?,無從查考,而淳祐間李挺祖書刻之前已有“李嶠篆刻”,則李挺祖非李嶠不容置疑。
“電文怪石,舍人李嶠之題”者,即“貞元間李嶠篆刻”是也,據(jù)《輿地紀(jì)勝》、《方輿勝覽》等,刻在碧虛洞,不在碧管巖⑤趙氏云:“剛好今年夏天,筆者再次到九疑山,在“玉管巖”看到唐刺史元結(jié)所書“無為洞”之‘鳥篆穹碑’,以及李挺祖所書‘無為洞’的隸書‘光遒字’?!惫P者于1992年來游九疑山,玉管巖在碧虛洞西南約一里,中有峒(平地),亦不連通,“無為洞”刻在碧虛洞。。南宋時(shí)尚存已審,至明代亦多有著錄,諸如周弘祖(1529-1595)《古今書刻》下卷《永州府》:
碧虛洞篆:李嶠書,在寧遠(yuǎn)縣南。
王應(yīng)遴(1545-1620)《墨華通考》卷6《永州府》:
李嶠碧虛洞刻:篆書。
于奕正《天下金石志》(崇禎五年1632自序)卷9《永州府》:
唐李嶠碧虛洞篆刻……以上寧遠(yuǎn)縣。
清時(shí)已不存⑥《[道光]永州府志》卷18上《金石略》“唐李嶠九疑山無為洞題名”條云:“未見?!睋?jù)《中國文物地圖集·湖南分冊(cè)》(國家文物局主編,湖南地圖出版社1997年)《寧遠(yuǎn)縣》“碧虛洞摩崖石刻”條(頁338),今存兩刻:篆書“無為洞天”傳為唐元結(jié)書中 ,隸書“碧虛洞”為清代所刻。,明末似尚存,而記載與《紀(jì)勝》、《勝覽》及方志相符,疑據(jù)此而錄⑦《[道光]府志》卷18上“唐李嶠九疑山無為洞題名”條下引顧 《游衡顧前紀(jì)》、孫克弘《碑目》作“永福寺東十余步有貞元間李嶠篆刻”。顧 (1476-1545)曾任湖廣巡撫,撰《游衡顧前記·后記》(嘉靖十六年1537),載《顧華玉集》卷5,與九疑山無涉。孫克弘《古今石刻碑帖目》(萬歷二十九年1601自序)卷下《永州府》:“碧虛洞:一名嘉魚洞,元結(jié)改稱無為洞,篆刻在焉。在道州永福寺東十余步?!薄?/p>
李嶠,唐代著名詩人,武后朝拜鳳閣舍人,故《[萬歷]九疑山志》卷3《人物》云:“李嶠:唐·舍人。游九疑,有正元篆刻于石?!薄叮奂螒c]九疑山志》卷2《寓賢》襲而補(bǔ)云:“李嶠:唐時(shí)官舍人。游九疑,至碧虛洞,有正元篆刻于石?!倍顛?644-713)在元結(jié)(719-772)之前,不合“貞元”(785-805)。王煦《[嘉慶]湖南通志》⑧翁元圻修,王煦、黃本驤纂《湖南通志》(嘉慶二五年1820刻),筆者未見。引于《[道光]永州府志》卷18上《金石略》 “唐李嶠九疑山無為洞題名”條。懷疑云:
案:李嶠,新舊《唐書》髯有傳,其官鳳閣舍人,乃在高宗朝,卒于元[髯]宗嗣位之后,安得后于德宗貞元間而游九疑。“貞元”或是“開元”之訛。
李嶠卒于開元初,屢被貶謫,如潤州司馬、通州刺史、懷州刺史、滁州別駕,卒官于廬州別駕,未嘗官寧遠(yuǎn)或道州。而李嶠為監(jiān)察御史時(shí),曾往嶺南。據(jù)史載⑨《舊唐書》卷94本傳:“時(shí)嶺南邕、嚴(yán)二州首領(lǐng)反叛,發(fā)兵討擊,高宗令嶠往監(jiān)軍事。嶠乃宣朝旨,特赦其罪,親入獠洞以招諭之,叛者盡降,因罷兵而還。高宗甚嘉之,累遷給事中?!薄缎绿茣肪?23本傳節(jié)錄。《舊唐書·高宗紀(jì)》無載。,邕、嚴(yán)二州首領(lǐng)反叛,高宗令李嶠監(jiān)軍事,親入獠洞。當(dāng)時(shí)南入嚴(yán)州(今廣西來賓市),先溯湘江,過嶺,下漓江。湘江流經(jīng)道州西,寧遠(yuǎn)縣在其東,較遠(yuǎn),不知李嶠等凱旋時(shí)是否途經(jīng)九疑山。現(xiàn)存詩文無有涉及,而散佚固多,不足以證實(shí),即使如此,事在高宗朝,遠(yuǎn)離“貞元”,又高宗時(shí)未拜鳳閣舍人。然則是否后人取李嶠篆書而刻。李嶠唐代大手筆,而不以書法昭著,何況“電文”篆書。又累遷平章事等高官,后人不宜稱“舍人”??芍伴_元”訛字之說亦不妥。
《九疑山賦》“電文怪石,舍人李嶠之題”一文謂碧虛洞“貞元間李嶠篆刻”,而疑有舛訛,今止知既非南宋李挺祖,又非武后朝李嶠。略陳鄙見,以俟通人深究。
《輿地紀(jì)勝》“元次山永泰二年題名”條下有“在寧遠(yuǎn)紫虛洞。柳子厚記,后人集徐浩書再刻”一文,亦極為難解。紫虛洞原名紫霞洞,《九疑山賦》中有“紫霞洞”之詞,而既非唐人所作,絕非“柳子厚《記》”。今按《方輿勝覽》,《輿地紀(jì)勝》,此文蓋采自舊志“碧虛洞”條?!斗捷泟儆[》云:
碧虛洞:水流通碧[虛]橋,南注舜溪,亦名嘉魚洞,其實(shí)碧虛池也。元次山名曰無為洞,篆刻在焉。洞在永福寺東十步,上有貞元間李嶠篆刻。行五里間,有南北二徑:一徑適舜 ,一徑通紫虛洞。行二十里,有石福,上通于天,有元次山永泰年題名。自天圣中寺僧云亮于洞前百步筑堤為塘,潴水溉髯,洞遂為池。
《輿地紀(jì)勝·碑記》云:
無為洞篆刻:洞在寧遠(yuǎn)之舜溪、碧虛洞,元次山名。正元間李嶠篆:在寧遠(yuǎn)之永福寺東。元次山永泰二年題名:在寧遠(yuǎn)紫虛洞。柳子厚記:后人集徐浩書再刻。
《方輿勝覽》“碧虛洞”條與《輿地紀(jì)勝·碑目》相符,如《碑目》“無為洞篆刻”、“正元間李嶠篆”、“元次山永泰二年題名”三種碑刻及其所在地皆見載,無疑兩書俱出于舊志“碧虛洞”條,蓋《輿地紀(jì)勝》據(jù)此抽出碑刻部分,分為三條編入《碑記》而已。
而《輿地紀(jì)勝》“元次山永泰二年題名:在寧遠(yuǎn)紫虛洞。柳子厚記:后人集徐浩書再刻”一條疑有錯(cuò)簡(jiǎn)或脫字。據(jù)此,“柳子厚記”應(yīng)稱《紫虛洞記》之類,至今不傳,又一佚文。實(shí)則“紫虛洞”與“柳子厚”之間別有關(guān)系,如《輿地紀(jì)勝》卷58《景物下》云:
紫虛洞:在寧遠(yuǎn)。……唐薛伯高名曰糾[斜]巖。……碧虛洞:在寧遠(yuǎn)。元次山名曰無為洞,上有正元間李嶠篆刻。
“糾”乃“斜”訛字。《勝覽》卷24《道州·山川》云:“斜巖:在縣南二百余步。……唐薛伯高命名。至道初,太守張公觀名曰紫虛洞?!泵髑宸街疽嘟宰鳌靶睅r”?!凹m”與“斜”字形極近而誤。薛伯高改紫霞洞為“斜巖”?!秳儆[》卷24《道州·名宦》有“薛伯高”條,有“柳宗元為記”之語,云:“唐元和七年由刑部郎為州刺史,遷州學(xué)于城西,柳宗元為記。”謂子厚曾為薛伯高撰《道州文宣王廟碑》(卷5)、《道州斥鼻亭神記》(卷28)。則“柳子厚記”一句應(yīng)解為“薛伯高見柳子厚《記》”或“柳子厚為薛伯高作《記》”。《紀(jì)勝》采自舊志“紫虛洞”條,編入《碑記》時(shí),補(bǔ)“柳子厚記”一句,而脫“薛伯高改名斜巖”一事,故文意不通。此條應(yīng)作“在寧遠(yuǎn)紫虛洞,薛伯高改名斜巖,薛伯高見柳子厚《記》”或“在寧遠(yuǎn)紫虛洞,薛伯高改名斜巖,柳子厚為薛伯高作《斥鼻亭神記》”。
總之,《輿地紀(jì)勝》“在寧遠(yuǎn)紫虛洞,柳子厚記”既不指《九疑山賦》,又子厚未曾作《紫虛洞記》或《斜巖記》。
綜述上考:今傳世《九疑山賦》石本一文,尾署“柳公權(quán)書”,以避名諱等而考,非宋人所作,似唐時(shí)書刻,又一說為柳宗元所作。實(shí)則為南宋黃表卿所作。
黃表卿,狀元樂雷發(fā)(1210-1271)同鄉(xiāng)摯友,寧遠(yuǎn)縣人,曾任宜州天河縣令。在世于寶祐、咸淳間(1253-1274),即南宋末期,故《輿地紀(jì)勝》等未及,至于明初方志乃采錄其作?!叮酆胫危萦乐莞尽匪d可信,蓋沿襲《[洪武]永州府志》。后人竊用黃表卿所作仿柳公權(quán)書而刻,故僅署書刻人,無署撰人。石本《九疑山賦》亦偽刻之一,殆無疑也。
(責(zé)任編校:張京華)
I269.6
A
1673-2219(2010)09-0015-08
2010-07-15
戶崎哲彥(1953-),男,日本島根大學(xué)法文學(xué)部教授。已出版《唐代中期的文學(xué)與思想——柳宗元及其周圍》、《柳宗元在永州——關(guān)于永州流謫期間柳宗元活動(dòng)的研究》、《柳宗元永州山水游記考——中國山水文學(xué)研究其一》、《桂林唐代石刻的研究》、《中國乳洞巖石刻的研究》等著作6種,發(fā)表論文17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