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樹春
(湖北師范學院,湖北黃石 435002)
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中的“夏天”意象初探*
李樹春
(湖北師范學院,湖北黃石 435002)
本文對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中“夏天”這一意象的研究表明,季節(jié)之夏乃人生之春,其形下之美燦爛而動人,其形上之美乃真善之化身;莎翁巨筆意在使愛人之形美臻于圓滿之境,使該美長駐其詩文。
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夏天;意象
“在詩學研究的領域中,意象研究就是具有獨特地位且是相當重要的一個部門,它是直接指向詩的內在本質所做的探索?!盵1]“夏天”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中出現(xiàn)頻率極高的一個意象,從第5首開始至第104首止,間或出現(xiàn)達20次。對于該意象歷來解釋尚簡,人們在談及該意象時往往只是一筆帶過或是片言只語,未作深入分析。其實對一個意象的反復運用,如果該意象缺乏在哲學或者美學層面上反復體認的內在價值,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但是對于歷久彌新的莎翁,這顯然是不成立的。故筆者認為,對莎翁詩中“夏天”進行必要的探討,進一步揭示出其美學和哲學的意蘊,不單能加深我們對該“象”之“意”的理解,亦可使今天的讀者們更能體會莎翁之“說不盡”處。
一
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或是歌頌青年的美貌和詩人與他的友誼,或是獻給他所鐘情的黑膚女郎。他總是通過對諸多事物的描述和詠嘆,來表達他對于真、善、美的追求。在第105首中,他明確宣稱:“真,善,美,就是我全部的主題/真,善,美,變化成不同的辭章?!盵2]而英國(具體是指莎翁足跡所至的英格蘭),這一遠離歐洲大陸、寄寓于一片海島之中,處于北緯50度至60度之間,在中緯西風和北大西洋暖流影響之下的國度,屬溫帶海洋氣候,終年濕潤。特殊的地理位置、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造就了其四季之中繁花錦繡、萬物勃發(fā)的迷人之“夏”。無怪乎莎翁尤其鐘情于它,在其十四行詩中,對該意象反復擬喻,足見該“夏”之“象”的活力與張力。
按照目前公認的解釋,第1首到第126首十四行詩是獻給一位美貌的貴族男青年,詩人在這一系列里激情歌頌這位男子的美貌,他用以擬喻其美貌之意象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意象就是這在四季輪回中永遠會依時而至的“夏天”。美學家朱光潛說,“換一種情感就是換一種意象,換一種意象就是換一種境界”[3]。由自然之美而及人之美,又由人之美而投射至自然之美,這也是中外詩人常常所借以生發(fā)聯(lián)想的重要方式。在第5首中,詩人認為,夏天有著“絕世之姿”和覆上了冰雪的美貌;第6首里,詩人感嘆夏天“這樣的美于姿容”;第18首,詩人直呼要將其愛友比作“夏日”;美是這樣的可貴而使人渴求,所以在第56首中,詩人通過對比冬天,決意要“使得夏天格外的稀罕,令人向往”。詩人將夏天視作美的象征甚至美本身,這在第104首尤為明顯,該詩末行英文原文為“beauty’s summer”,梁實秋僅僅譯為“美”[4],尚未能標明詩人使用此意象的意圖,屠岸[2]和曹明倫[5]均譯為“美的夏天”,雖然看似正確,轉入中文后,卻是構成了名詞所有格的修飾關系。而實際上,在該表達里,“美”(beauty)與“夏”(summer)是英語里常見的同位關系,美即是夏,夏即是美。
詩歌的意象美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第一是個體美,即單象美;第二是組合美,即是構成全詩整體的復象美[5]。夏天,這一自然中的大象之美不是抽象的,詩人將其訴諸人的各種感官從而使其變得切實可知。在第5首中,夏天之美體現(xiàn)在:可視的是它“那眾人矚目的可愛的容顏”,它的“綠葉”;可感的是它那豐溢的“漿液”,訴諸嗅覺的是它的“美的芬芳”,而這一切綜合而成的就是“美本身”[4]①。第12首里,詩人將夏季之美更是以生動的形象呈現(xiàn),它是開得“全盛的紫羅蘭”,是“為牧群遮陰的高樹”,是“貂黑的發(fā)卷”,這一連串的形象囊括了自然界的動、植物,以及美人的“發(fā)卷”,可謂精到、深遠。在第98首中,夏季的美是“夏季的故事”,是以鮮明的顏色來“講述”的,那就是“百合花晶瑩潔白”和“玫瑰花深湛的紅色”[2]。第54首里,詩人亦將夏季之美喻作那“野薔薇和玫瑰”的“秾麗的顏色”,但是真正打動人的卻不僅于此,詩人認為是那“一縷芬芳”,正是那“夏日的熏風吹破他們的蓓蕾”,是這縷芬芳吹開了這艷麗的顏色。到了第102首,詩人更為夏季之美增添了悅耳的聲音,那是“夜鶯在初夏新試歌聲”。
二
人總是要從青年的英俊走向老年的龍鐘之態(tài),青春的活力終將耗盡,人最后得如斯芬克斯之謎所喻示的那樣——拄著拐杖艱難地踽踽而行,這時,昔日的壯美已經被爬滿額頭的皺紋和稀疏的白發(fā)所取代,年輕時的歡快和縱樂亦不過是冬天火爐旁的甜美追憶。文藝復興時期的人們找回了自己遺失千年的個人之樂,可是又面臨著無情的“時間之鐮刀”將其宰割,“美貌像是日晷上的時針一般/偷偷地走”,等你醒悟過來,“美的全盛時代已過”,“美貌的盛衰有如花開花落”,時間會“把那絕世之姿變成丑陋不堪”,“永無休止的時間引導著夏季/到可怕的冬天”。丑陋是美貌的敵人,冬天吹掉綠葉,毀滅生機,正是夏天的大敵,故詩人“生怕冬天要來”,擔憂“嚴冬的粗手把你的盛夏毀傷”。對于時間的驚慌,導致詩人對時間變得如此的敏感,他說“我數(shù)著報時的鐘聲/看著大好的白晝陷入夜晚”,眼睜睜地看著“紫羅蘭開過了全盛”,“一層銀白罩上了貂黑的發(fā)卷”,“樹葉已經完全脫光”,“于是對于你的美貌我就開始擔心/恐怕你要隨著時間而被淘汰”;第65首里,詩人不承認時間的偉力,懷疑美和世間的一切是否最終“都不免被時間毀掉”?是否誰會有這等的“巨手”能“扯回時間的快腿”?
雖然,詩人呼吁“夏日的花兒供夏日的觀覽”,美要趁美的時候供人欣賞,但是,如何戰(zhàn)勝時間,克服那“可怕的冬天”,使青春的健美和容顏常駐,使所鐘愛的青年葆其“永恒之夏”,使“其芬芳永在人間”,這仍然是詩人的關心所在。為達此目的,詩人訴諸三種途徑。
自早期的古希臘諸哲學學派包括伊奧尼亞派、愛利亞派、柏拉圖等先哲以來,人們已經形成了這樣的一種哲學思考,即是將世界上各種可見之有形物質進行提煉和綜合,最后將其歸于某種特定性質,這種性質不會受到物質世界的影響而發(fā)生變化,從而擺脫了有形物質的各種先天不足和缺陷,獲得了永恒的屬性,獲得了形而上之“理念”上的完善和圓滿[6]。受這種觀念影響,故途徑一,詩人決意要萃取夏之“香花的精華”并將其“密封在玻璃瓶里”,這樣“縱然遇到冬天/只是花顏失色,其芬芳永在人間”。在第6首里,詩人重申要將美的“精華”提煉,“不要讓嚴冬的粗手把你的盛夏毀傷”;在第54首里,玫瑰雖死,可是“從死之中煉出最可愛的香液”。將具體的夏日諸象之美純粹為美的精華,詩人并沒停留在此維度,同在第54首,詩人進一步將該精粹之美同真、善相統(tǒng)一,而以“忠誠”之名將其托出:“美貌將顯得多么格外的美,若是加上忠誠作美妙的裝潢!”這樣即使夏去冬來,鮮花凋謝,青春消逝,“儀表的妙處”不再,可是“你的忠誠由詩提煉”,這樣將夏日之美進一步升華,使其更富魅力,也使得這一意象更具深邃的內涵和讀解的張力。
夏天雖然可以消逝,但是夏天的香花可提取其精華,從而將美的香味永遠保存,這是詩人展開美學聯(lián)想的起點之一。而詩人的另一入思之處卻是依據(jù)天地宇宙的周轉不息、夏與夏相連不斷的自然特點展開。自然界的萬物經歷一夏,曾經給人以各種美的形象和感受,等到西風吹來,生氣勃勃的綠葉和艷麗燦爛的鮮花等都化作了灰泥,但是,他們的消失卻是為了孕育下一個夏天的生機,為了下一片綠葉和一朵鮮花的開放積蓄能量。所以,美雖然短暫,但是卻能通過前后相沿得到傳遞,這就構成美的永恒之處。于是,詩人就找到了保存美的第二種途徑。在第6首里,詩人對這種夏日之美所具有的“生產性”進行了極力的推崇:“人們得到幸福/那乃是你自己又孽生出一個你出來/……/如果10個孩子都長得完全像你/你逝世的時候死神能耐你何/看著你在后代中安然生活下去”;父親死了,兒女會來延續(xù)其特質:在第12首,詩人在最后的雙行結句中呼吁“時間的鐮刀沒人能夠阻擋/除非是你被抓走,讓孩子去抵抗”;在第104首中,詩人驕傲的聲稱:“你對我永遠不會老”,盡管曾經“冬季寒飚/吹落了林中三度夏季的盛容”,但是“到如今風采依舊”,因為夏夏相生,美美相沿,永恒的宇宙造就了永恒的魅力和美,誰都不能將你的美貌奪走。
在古希臘神話的時代,人們普遍認為,詩歌不是被吟誦者吟誦出來或者說是創(chuàng)作出來的,而是被視為神靈附體獲得某種靈感的產物,詩人或者歌者因此不過是神的子民或者使者,他們是一群特殊的為神服務的天才,在葡萄酒的澆灌下進入一種神性的迷狂從而代神立言。古希臘詩人品達在其《贊美詩》中說:“神告訴詩人的事情人是不能發(fā)現(xiàn)的?!雹谝虼?莎翁為其愛友保存美的途徑之三,就是將夏日之“美”通過神性之“真”來實現(xiàn),即通過他的詩句來實現(xiàn)美的不朽之事業(yè)。這種天才的企圖莫過于傳頌最廣的第18首了,在該詩末兩行結句里,詩人自豪地宣稱:“只要人們能呼吸,眼睛能看東西/此詩就會不朽,使你永久生存下去?!边@既是偉大的詩人在宣示神的預言——美將會永生,也是文藝復興時期人們激情的潑灑,對于久違人性之美的再次擁抱。在第65首里,詩人要使美永存,更要讓美之化身——其所愛之人永存,他訴諸此種形而上之途徑,要將其愛人保存在他的詩行里,使之與其一道永遠光彩閃耀、美麗動人:“我的愛人在我的詩里永久照耀?!边@是多么堅決而自豪的呼聲。詩人的宏偉理想在第54首體現(xiàn)得最為卓妙絕倫,其理想就是通過他的詩作將神性之真、人性之善、青春之美結合為一,成為不變的永恒。故其在表現(xiàn)主題的最末行中聲稱:“你青春消逝,你的忠誠由詩提煉?!边@里就是將美和善統(tǒng)一到詩歌之真中,從而獲得長生和永恒。在第105首,這一理想更加表達無遺:“真,善,美,就是我全部的主題。”
莎翁的十四行詩作與其劇作一樣,在四百余年的詩文長河中依然璀璨如昨,隨著時間的流淌更積累起縷縷余香熏及后世。本文對其詩作中反復出現(xiàn)的“夏天”意象,從美學和哲學兩個層面所做的闡釋,不過是要喚起今天的讀者對其詩作無限意義的認真體味,更希望在當下通俗文學泛濫的年代,注入一些深長的意味,從而引起人類真感情的過濾和文學性思考的實在活力。
注 釋
①如未特別注明,下文所用莎翁十四行詩文均采用梁實秋的翻譯。
②轉引自塔塔科維茲《古代美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中譯本,1989年,54頁。
[1] 李瑞騰.詩的詮釋[M].臺灣:臺灣時報出版公司, 1982:143.
[2] 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一百首[M].屠岸,編譯.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公司,1992:145,131.
[3] 朱光潛.朱光潛美學文集[M].第1卷.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509.
[4] 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全集:十四行詩[M].梁實秋,譯.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1.
[5] 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全集[M].曹明倫,譯.桂林:漓江出版社,1995.
[6] 陳植鍔.詩歌意象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264.
[7] 趙敦華.西方哲學簡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
On the I mage of"Summer"in Shakespeare’s Sonnets
LI Shuchun
(HubeiNormalUniversity,Huangshi Hubei 435002)
The paper focuses on the image of"summer",and discloses that the summer in the seasons equals to the deep spring of life.It asserts the"summer"image represents the eternal beauty and signifies a thematic unification of the so-called"fairness,kindness and truth"as expressed in the 105th sonnet.
Shakespeare’s Sonnets;summer;image
I106.2
A
1671-7422(2010)01-0017-03
2009-09-01
2008年湖北師范學院青年教師項目“英國詩歌中‘夏天’意象的研究”(項目號為:2008D10)。
李樹春(1976— ),男,湖北浠水人,講師,碩士。
(責任編輯 尹春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