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 鳳（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成都 610065）

所謂志異型愛情故事是指愛情故事的兩位主人公中有一位（多為女性）非屬人類，而是由鬼、神、狐、妖等異類幻化而成，因某種因緣而與人相遇并相戀，故事的結(jié)局一般都不太好。魏晉南北朝興起的志怪和唐時興起的傳奇都為人們留下了許多纏綿凄婉、膾炙人口的志異型愛情故事。志怪中較有代表性的作品有《搜神記》中的《紫玉》《王道平》《駙馬都尉》《漢談生》《天上玉女》《幽冥錄》中的《龐阿》等；傳奇的代表性作品是《任氏傳》《李章武傳》《離魂記》《柳毅傳》《長恨歌傳》等等。然而二者之間畢竟還是有許多的不同之處。志怪小說里所包含的宗教思想觀念較濃且偏重記錄傳聞，所以一般篇幅短小、文筆簡約，以說明事情原委為目的，不多求藻飾。傳奇則不然，開始一改志怪的這種傾向，其內(nèi)容從宗教轉(zhuǎn)向世俗，更接近現(xiàn)實生活。故事情節(jié)優(yōu)美動人，多藻飾修辭，人物形象的刻畫尤為注重。雖也有鬼神妖狐，然而不過是用以點綴而已，下面就結(jié)合具體文本分析二者的區(qū)別。

首先從支撐故事類型的題材取舍方面來看志怪與傳奇的區(qū)別。在志怪小說中，支撐志異型愛情故事的題材多偏重“張皇鬼道，稱道靈異”①，這和志怪的目的“發(fā)明神道之不誣”（干寶《搜神記序》）相符合。而傳奇則開始改變志怪小說的這種題材取舍?！疤苽髌骈_始把目光轉(zhuǎn)向現(xiàn)實，寫現(xiàn)實的人，寫現(xiàn)實的人的獨立命運和情感。志怪小說家的任務只是‘傳錄舛訛’，也就是以寫實的態(tài)度記錄傳聞，少有人寫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傳奇則不同，它是以虛構(gòu)的筆法寫自己的親見親聞，或者干脆就寫自己的故事，展示自己的情感世界。”②

《搜神記》中的《紫玉》《駙馬都尉》和傳奇《李章武傳》中都有一個類似的細節(jié)：

《紫玉》：玉與之飲宴，留三日三夜，盡夫婦之禮。臨出，取徑寸明珠以送重，曰：“既毀其名，又絕其愿，復何言哉！時節(jié)自愛。若至吾家，致敬大王?！敝丶瘸觯煸勍?，自說其事。王大怒曰：“吾女既死，而重造訛言，以玷穢亡靈。此不過發(fā)冢取物，托以鬼神?！比な罩?。重走脫，至玉墓所訴之。玉曰“：無憂。今歸白王?！蓖跏?，忽見玉，驚愕悲喜，問曰：“爾緣何生？”玉跪而言曰：“昔諸生韓重，來求玉，大王不許，玉名毀義絕，自致身亡。重從遠還，聞玉已死，故齊牲，詣冢吊唁。感其篤終，輒與相見，因以珠遺之。不為發(fā)冢，愿勿推治?！狈蛉寺勚龆е?，玉如煙然。

《駙馬都尉》：經(jīng)三宿三日后，女即自言曰：君是生人，我鬼也，共君宿契此會可三宵，不可久居，當有禍矣。然茲信宿未悉綢繆已分飛，將何表信于郎，即命取床后盒子，開之取金枕一枚與度為信，乃袂泣別，即遣青衣送出門外。

女主人公變?yōu)楣砗?，臨別贈送給男主人公貴重的禮物。前兩篇志怪小說都有著相同的細節(jié)：女鬼生前都為帝王之女，與人成婚的期限多為三日三夜，女鬼與人作別都贈以貴重之物，如紫玉贈韓重徑寸明珠，秦閔王女贈辛道度一只金枕，而男主人公往往會因為這些贈物而被盤問，最后女鬼前來作證或是發(fā)冢驗證男主人公的無辜而使真相大白。從而也驗證了人鬼相戀故事之不虛，側(cè)重的地方仍是志異。但是傳奇《李章武傳》中王氏送與李章武寶之后并沒有招致盤問等一系列的驗證，寶不再扮演一個神秘的角色，而只是王氏表達愛情的信物，僅此而已。在這里，愛情得到了充分的渲染，突出的還是一個情字。

《李章武傳》：子婦泣下床，與章武連臂出門，仰望天漢，遂嗚咽悲怨，卻入室，自與裙帶上解錦囊，囊中取一物以贈之。其色紺碧，質(zhì)又堅密，似玉而冷，狀如小葉。章武不之識也。子婦曰“：此所謂‘寶’，出昆侖玄圃中。彼亦不可得。妾近于西域與玉京夫人戲，見此物在眾寶上，愛而訪之。夫人遂假以相授，云：‘洞天群仙，每得此一寶，皆為光榮?！岳煞钚溃芯R，故以投獻。常愿寶之，此非人間之有?！?/p>

“志怪小說形成發(fā)展的經(jīng)驗說明，奇異性是吸引讀者的主要原因，也是志怪小說發(fā)展的動力。奇異性也是傳奇作品與生俱來的特征之一，并且與傳奇的歷史相始終。但當傳奇創(chuàng)作真正成熟起來以后，此類題材作品的審美傾向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作品中雖然仍不乏怪異成分，但在整個故事中的比例大大縮小，更重要的是作者大多在怪異形象的背后寄寓著現(xiàn)實的生活?！雹劾鐐髌妗度问蟼鳌贰Ｗ髡呱蚣葷鷽Q不僅僅只想講一個狐妖的離奇故事。事實上，作者筆下的任氏除了“衣不自制”之外，似乎與常人無別。我們看后感受到的是充盈其中的纏綿悱惻的愛情，尤其是任氏“遇暴不失節(jié)，徇人以至死”的忠貞感情，作者想通過任氏贊美并提倡傳統(tǒng)的女德。

其次，在表現(xiàn)手法的運用上志怪和傳奇也有明顯的不同?！爸竟謹⑹潞喡浴⑿问蕉绦?。只有少數(shù)作品篇幅較長，故事情節(jié)比較完整曲折，人物形象也還比較清楚。絕大部分作品僅是粗陳梗概式的，篇幅短小，情節(jié)單純。”④較之志怪，傳奇顯示出了其在藝術(shù)上的進步。

A.懸念的設置。同是寫人鬼之戀，《李章武傳》在懸念的設置上比《駙馬都尉》顯得更巧妙一些?！恶€馬都尉》講述了辛道度奇遇已故的秦王閔女，結(jié)為夫妻。臨別送與辛道度一枚金枕為信，而這個金枕是不是僅僅只是一個定情的信物呢？這就為故事的發(fā)展留下了一個懸念。當秦王妃憑借金枕確認了辛道度的身份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了金枕在后來的真正作用。而《李章武傳》在懸念的設置上似乎更顯功力。小說開篇交待了李章武如何遇見王氏并“既而兩心相諧，情好彌初”。后，李章武回長安，兩人話別，相互贈送禮物和情詩留念。當李章武再回到華州時，作者沒有直敘，而是設置了懸念。由于王家已荒廢無人，“見東鄰婦，就而訪之?！边@個東鄰婦先問明來訪者的姓氏，得知是李章武之后仍不敢確信，又問“曩曾有仆姓楊名果乎？”回答“有之”，她才信以為真，“泣告曰……”原來，王氏在托付東鄰婦為之轉(zhuǎn)達情意時，交待“但有仆楊果者即是”。這就使情節(jié)更加引人入勝。

B.鋪墊的運用。在行文的過程中，志怪和傳奇都運用了鋪墊的手法。如《龐阿》，先寫石氏女暗中偷看龐阿，對其一見鐘情。再寫由于思念之極而離魂前去尋找龐阿，最后寫她誓心不嫁，直到阿妻忽得邪病而亡，如愿以償?shù)丶藿o了龐阿。這幾個環(huán)節(jié)是鋪墊，逐步深入的，很能顯出文章的層次感。但傳奇在運用鋪墊手法時，更顯示了作者的有意為之。在《李章武傳》中，當李章武決心夜宿王家廢屋時，忽見一婦人持帚掃地，東鄰婦也不認識她是誰，追問之下才說：“王家亡婦感郎恩情深，將會生，恐生怪怖，故使相聞。”怕鬼魂突然的出現(xiàn)驚嚇了李生，先派個鬼使來通風報信，這既使人鬼幽會的場面有了一定的層次感，又表現(xiàn)了王氏對李生的情深義重。

C．韻散結(jié)合的語言形式。志怪的語言樸素淡雅，只有少數(shù)篇目采用了韻散結(jié)合的形式。而在傳奇中，這種手法已經(jīng)被很廣泛地運用了。《李章武傳》中，當李生將告歸長安，相互贈送禮物和情詩：

章武留交頸鴛鴦綺一端，仍贈詩曰“：鴛鴦綺，知結(jié)幾千絲，別后尋交頸，應傷未別時?！弊計D答白玉指環(huán)一，又贈詩曰：“捻指環(huán)相思，見環(huán)重相憶，愿君永持玩，循環(huán)無終極。”

“河漢已傾斜，神魂欲超越，愿郎更回抱，終天從此訣?！闭挛淙“子駥汈⒁灰猿曛?，并答詩曰“：分從幽顯隔，豈謂有佳期，寧辭重重別，所歡去何之?！币蛳喑制?，良久。

在《長恨傳》里更是在篇末錄上了白居易的整首《長恨歌》。利用詩歌這種委婉含蓄的方式能更好地抒發(fā)作者的情感，留給人們更多的想象空間，能彌補小說過于“直觀”的缺點。⑤

最后，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傳奇較志怪顯示了其更為成熟，更為復雜鮮明的特點。

A.正、側(cè)面描寫的運用。志怪中的作品對人物的描寫多采用正面描寫。例如對人物外貌的描寫，《王道平》中只有一句“容色俱美”來形容唐父喻；《龐阿》中用“美儀容”概括石氏女的容貌；《紫玉》中描繪紫玉“吳王小女玉，年十八，才貌俱美”。這樣的描寫固然交待了一個整體的形象，但是使得人物形象顯得較單調(diào)，沒能為讀者留下想象的空間。與此相比，唐傳奇則更多從側(cè)面進行烘托。比如《任氏傳》在刻畫任氏的驚艷之美時，作者并沒有從正面描寫任氏的容貌，而是通過鄭六的妻弟韋釜的行為來烘托的，當鄭六告訴韋釜，說他“新獲一麗人”，韋先是不信，然后派了一個慧黠的家僮前去打量。當家僮告之“奇怪也！天下未嘗見之矣”時，韋又用曾相識的美人與之相比，僮皆曰：“非其倫也”，甚至比他們親戚中最美的吳家第六女還美時，他再也坐不住了，決心親自去看看——這一系列的襯托，依然是虛構(gòu)的，直到他親眼見到了比別人傳言還美的任氏，則一時情不自禁，作者以“愛之發(fā)狂，乃擁而凌之“一句話，就把任氏的美落實了。透過韋釜和家僮的這一系列行動，使我們對任氏的美逐步有了進一步的認識。這種從側(cè)面描寫的寫法不僅加強了故事的生動性，而且使人物的形象變得鮮活起來，有了一定的立體感。

B.在人物性格的刻畫上，可以從兩個方面來加以分析。

a.通過人物在事件中的行為來看人物性格的塑造。同是寫離魂，《龐阿》與《離魂記》顯示了不同?！洱嫲ⅰ分械氖吓驉勰烬嫲⒍昶欠蛛x，她對自己的這種離魂行為還處于一種夢態(tài)，是一種不自覺的潛意識，并沒有顯現(xiàn)出一定的自覺性。她既而誓心不嫁的行為讓我們看到了她性格中執(zhí)著的一面。而《離魂記》中的倩娘較之石氏女更顯出了她對于自由愛情追求的自主性。小說通過她夜追王宙的這個行為表現(xiàn)了她大膽、熱烈、對愛執(zhí)著的性格，顯然比石氏女的性格刻畫更為豐富

b.透過人物的語言來描摹人物的性格。志怪由于篇幅的局限，人物的語言一般都不太多，但是，從這些不太多的語言對話中，我們?nèi)阅芸闯鋈宋锏男愿?。如《紫玉》中，當紫玉邀韓重和她一起進冢被拒絕后，這樣描述。

玉曰：“死生異路，吾亦知之，然今一別，永無后期，子將畏我為鬼而禍子乎？欲誠所奉，寧不相信？”

我們由此看到了紫玉的無畏和坦然，在她面前，愛情沒有“死生異路”，一個為愛可生可死的女性形象就鮮活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較之《紫玉》，傳奇《任氏傳》更是充分運用了語言這一媒介來刻畫人物。在小說的一開始，當鄭六得知任氏并非人類之后，仍然對之一往情深：

鄭子連呼前迫，方背立，以扇障其后，曰：“公知之，何相近焉？”鄭子曰：“雖知之，何患？”對曰：“事可愧恥，難施面目。”鄭子曰：“勤想如是，忍相棄乎？”對曰：“安敢棄也，懼公之見惡耳?！编嵶影l(fā)誓，詞旨益切。

這一番話，可以看出任氏也有她自己的尊嚴，她沒有因為想得到愛情就隱瞞自己的身份，她的真實和坦蕩的性格在這里表露無遺。當她與鄭六相好之后，面對韋釜的強行凌辱，任氏先是奮力反抗，當力竭之后并沒有輕言放棄，而是義正言詞地斥責韋釜：

“鄭生有六尺之軀，而不能庇一婦人，豈丈夫哉！且公少豪侈，多獲佳麗，遇某之比者眾矣。而鄭生，窮賤耳。所稱愜者，唯某而已。忍以有余之心，而奪人之不足乎？哀其窮餒，不能自立，衣公之衣，食公之食，故為公所系耳。若糠糗可給，不當至是。”

這番話使任氏的貞烈躍然紙上，她對于愛情的這種堅貞不屈和專一無二讓我們對之肅然起敬。

從志異型愛情故事入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志怪和傳奇無論是在支撐故事類型的題材取舍上，或者從行文的表現(xiàn)手法上，還是人物形象的塑造上，都表現(xiàn)出明顯的不同。由于二者側(cè)重和彰顯的有所不同，在文學發(fā)展的過程中也呈現(xiàn)出各自的面目。從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來看，志怪的目的是為了“發(fā)明神道之不誣”（干寶《搜神記序》），“征明善惡，勸懲將來，實使聞者深心感寤”（唐臨《冥報記序》）。而傳奇的寫作目的，卻是為了顯示作者的才華文采，不是明顯地宣揚神道。所以在支撐故事類型的題材取舍上志怪小說更傾向于怪異的一面，而傳奇則更傾向于情的表達；在行文的表現(xiàn)手法和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志怪呈現(xiàn)出粗陳梗概的面貌、情節(jié)較簡單，表現(xiàn)手法的運用上還有所欠缺，人物形象還有待豐滿起來。而傳奇已不滿足于故事情節(jié)的簡單平淡，在組織故事時極盡委婉曲折之能事，使情節(jié)的發(fā)展起伏跌宕，出人意表。志怪與傳奇的創(chuàng)作對后世都產(chǎn)生了很深遠的影響，為小說的進一步發(fā)展提供了很好的借鑒。

①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29頁，第55頁。

②③④⑤ 孟昭連、寧宗一：《中國小說藝術(shù)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93頁，第121頁，第81頁，第138頁。

[1] 李軍均：《傳奇小說文體研究》，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2] 薛洪績：《傳奇小說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3]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

[4] 魯迅：《魯迅輯錄古籍叢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

[5] 蔡鐵鷹：《中國古代小說的演變與形態(tài)》，中國文史出版社，2003年版。

[6] 周紹良：《唐傳奇箋證》，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

[7] 田同旭、王增斌：《中國古代小說通論綜解》（上冊），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9年版。

[8] 張慶民：《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通論》，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

[10] 李宗為：《唐人傳奇》，中華書局，1985年版。

[11] 賴振寅主編：《中國小說》，同濟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12] 占驍勇：《清代志怪傳奇小說集研究》，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13] 林辰：《神怪小說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14] 苗壯：《筆記小說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15] 孟昭連、寧宗一著：《中國小說藝術(shù)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

[16][晉]干寶撰《搜神記》，汪紹楹校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