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平（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遼寧 大連 116081）

張愛玲一直以其獨特的敘事藝術吸引了無數的讀者，尤其是她的成名作《金鎖記》，被我國著名翻譯家傅雷稱贊為頗有《狂人日記》中某些故事的風味，至少也該列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上世紀60年代，學者夏志清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稱《金鎖記》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那么，這篇小說的藝術魅力究竟何在？在這里,我們將力圖用“心理距離說”對此進行討論。

在藝術和審美經驗中，距離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因素。瑞士美學家布洛說過:“美，最廣義的審美價值，沒有距離的間隔就不可能成立?！雹侔凑瘴覈敶缹W家朱光潛先生的觀點，也就是要將悲劇所要表現(xiàn)的悲劇性現(xiàn)實生活進行“距離化”處理?！督疰i記》成功的秘密就在于作者憑借各種藝術手段營造審美距離，把現(xiàn)實生活過濾了、理想化了，從而做到既有即有離又不即不離，為讀者更好地理解、欣賞藝術的美感創(chuàng)造條件。

一、心理距離

英國心理學家兼美學家布洛在使用“距離”一詞時,主要指的是心理距離，是“超越個人實際利益、需要和目的的一種心理狀態(tài),是介于我們自身和對我們發(fā)生影響的事物之間的一種距離感”②。心理距離是為說明審美對象脫離與日常生活聯(lián)系的一種比喻說法。布洛曾經舉過一個著名的例子——“海上的霧”，意在說明:當我們與事物保持適當的距離時,就可以在心理上獲得某種美感。心理距離說的核心是強調審美的無關功利的性質，實質上就是在擺脫功利需要之后的審美心理狀態(tài)。

張愛玲的作品之成為經典，很大程度上同她跟時代保持一定距離的創(chuàng)作立場有關。我們知道三四十年代的大多數作家熱心于政治,當時的主流文學是戰(zhàn)爭與革命，而張愛玲選擇的卻是另一條創(chuàng)作道路，淋漓盡致地描繪普通市民世俗化的生存境遇。她自己曾說，是以“洋人看京戲”的態(tài)度，即隔著適當的距離對異族文化、異族習俗的評判與鑒賞的眼光，來看中國的一切，這種冷靜、超然、客觀的審視目光，加深了作品與現(xiàn)實的距離感，擺脫了平庸，使得其文本的主題意蘊沒有僅僅停留在對女性悲慘境遇的披露和提示上，還有了對人類總體生存困境的體悟與闡明，達到現(xiàn)代文學少有的深度?？梢姡瑥垚哿嵝≌f蒼涼的基調是建立在對生活距離的把握上。

在《金鎖記》中，張愛玲全力以赴描寫了曹七巧的命運。在敘述七巧因為欲望的膨脹導致心理變態(tài)和人性失衡的這一過程中，張愛玲仿佛一位冷眼旁觀者，以一種超然的態(tài)度與敘述對象“毫不動情地拉開距離，保持一種奧林匹斯神 式的平靜，注視著也許還同情著人類的弱點”③。將人性遭受摧殘的過程表現(xiàn)得齒冷心寒，嚴酷到令人毛骨悚然。

正是由于張愛玲充分發(fā)揮了創(chuàng)作主體在溝通藝術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時的“過濾器”作用，使得她能夠超越時代、超越自我，進入充分自由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

二、時空距離

時間距離有利于審美態(tài)度的產生，正如拉辛所說“可以說劇中人離我們愈遠，我們對他們也愈是尊敬”④。時間的遙遠性可以拉大距離，使過去了的一切往事變得親切和令人回味，造成陌生、新奇的審美效果。這是悲劇中形成距離最明顯、最常用的手段。

張愛玲在時間上與人物保持著距離,造成了獨特的美學效果?！督疰i記》故事情節(jié)發(fā)生的時間是從前，“‘從前’這兩個字可以立即把我們帶到詩和傳奇的童話世界?！雹苄≌f的開頭，營造了“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這樣一個敘事背景，寥寥數語即點明故事始于三十年前，文本中，張愛玲采用回憶性的敘述視角，小說中的敘述者,充當了一個孜孜往里窺視的現(xiàn)代人，小說通篇縈繞著古老的記憶，在這個審美回憶再現(xiàn)的過程中，作家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獲得了自由，可以剔掉不符合自己審美理想的材料，這樣，被整合過的瑣碎的經驗發(fā)生了美妙的升華，因為它的逝去或不可得而顯示出淡淡的憂傷與奇幻的色彩，從而使小說獲得一種間離效果，虛擬的世界與現(xiàn)實苦難形成了對抗，產生了富有韻味的審美效果。叔本華也曾把回憶看做美的途徑，“回憶到過去和遙遠的情景，就好像是一個失去的樂園又在我們面前飄過似的”⑤?？梢姡瑫r間距離對于審美是有著重要作用的。

空間距離也是獲得美感的手段之一，空間距離指的是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之間的物理距離，這在藝術欣賞中是較為重要的一種審美現(xiàn)象?？臻g距離一說最早可從亞里士多德《詩學》中見其端倪,“近而熟悉的事物往往顯得平常、庸俗甚至丑陋。但把它們放在一定距離之外,以超然的精神看待它們,則可能變得奇特、動人甚至美麗?！雹抟欢ǖ目臻g距離使視知覺得到解放，既然視覺不能清晰地認識它,想象力便主動來建構它,如同中國的山水畫，遠山遠水在云霧中更有一種朦朧的美，這種獨特的打破常規(guī)的空間距離，使之獲得了審美價值。即便尋常的事件，放到一定的距離之外，也會變得美麗而富于詩意，可見時空距離可以促成觀賞主體的審美態(tài)度的確立。

小說中，人物生存空間是荒涼破敗的舊家族：整夜彌漫著鴉片煙霧的陰暗的姜公館，如長安一般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一步步走向破落的封建大家庭。這樣的生活,就是對當時的讀者來說,已經隔得比較遠了。張愛玲正是通過設置這樣一個相對獨立且封閉的空間環(huán)境，使她的文本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產生了距離，把人們引入一個遙遠而又神奇的語境，形成了悲劇美感的效果。

三、意境距離

創(chuàng)設意境是張愛玲用作實現(xiàn)距離化的重要手段。如果對粗俗的、恐怖的內容作過于直露翔實的描寫,不能使欣賞者進入美感世界。而詩意化的藝術處理可使欣賞者保持適當的距離,當審美主體把全部心理活動集中在對對象的審美的時候，必然形成一個心理活動的優(yōu)勢興奮中心，從而把對象的審美特征充分地顯現(xiàn)出來，使審美主體獲得最佳的藝術享受即審美享受，使讀者的想象力超脫現(xiàn)實馳騁在一個理想的世界里,這是一種保持距離的有力手段。

張愛玲是意象設置的高手，夏志清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說:“憑張愛玲靈敏的頭腦和對于感覺快感的愛好，她小說里意象的豐富，在中國近代小說家中可以說是首屈一指……”⑦閱讀《金鎖記》，人們最初得到的審美愉悅，便來自小說中新穎別致的意象。一個個意象紛至沓來，令人目不暇接，為讀者帶來了一個超凡脫俗的感性世界，這些美麗感傷的細節(jié)描寫，形成了悲哀、憂郁、蒼涼的意境，貫穿情節(jié)發(fā)展的始終，形成獨特的美學特質。

當七巧飽受情感壓迫將愛情寄托于姜季澤而遭到拒絕時,七巧絕望的形象是“釘在門上———玻璃匣子里的胡蝶標本,鮮艷而凄愴”；她惱怒地趕走別有用心的姜季澤,最后的一點愛像“晴天的風像一群白鴿子”“拍著翅子”飛走了；她還親手扼殺女兒的幸福，陪伴長安的是“嗚嗚的口琴”、“模糊的缺月”，還有憂傷低徊的“Long Long Ago”的曲調；一段戀情的結束是“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愛已逝去，長安踏著七巧的腳印，“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在張愛玲的刻意渲染下，現(xiàn)實中的不堪在文本中用抒情的語句、優(yōu)美的意境來表現(xiàn)，“像是某種片刻之間涌現(xiàn)出來的新急流，或者有如強烈的亮光一閃而過，照得那些本來也許是最平常、最熟悉的物體在人們眼前變得光耀奪目?！雹嗤ㄟ^詩意化的藝術處理，人物的苦痛被凄美的意境征服，在讀者心中引起的不是毛骨悚然，而是對靜謐氛圍的感受、對人生哲理的思考,倍增其悲劇之美的效果。

如上所述,《金鎖記》的悲劇性正是源于作者適當地控制審美距離,在自己和讀者之間筑起一道墻,造就了小說獨一無二的審美藝術特性。

① 北京大學哲學系美學教研室.西方美學家論美和美感[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278.

② 陳進波等.文藝心理學通論[M].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2002.46.

③ 華萊士·馬丁.當代敘事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227.

④⑥ 朱光潛.悲劇心理學[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

⑤ 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北京: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277.

⑦ 轉引自：劉紹銘.再讀張愛玲[M].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357.

⑧ 蔣孔陽.二十世紀西方美學名著選[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