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建榕
近代上海的銀行家是一群了不起的社會精英。有人說,在上海,最好的大樓十有八九與銀行有關,最杰出的人才也必有銀行家的一席。的確,著名銀行家如宋漢章、張嘉璈、陳光甫、錢新之、李銘等,不僅為近代中國金融體系建設作出了極大的貢獻,而且在政治上眼光敏銳,在社會上信譽卓著,是備受社會各界尊重的社會名流。每逢歷史關鍵時刻,無論主動或被動,必會出現(xiàn)他們的身影,發(fā)出他們的聲音。
若以黑白灰三色指代銀行家,宋漢章、張嘉璈、陳光甫、錢新之、李銘之類,不說潔白無瑕,大體上總算是白的;而出任汪偽時期交通銀行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的唐壽民,無疑是黑的。另一位近代著名銀行家周作民,則因處于灰色邊緣,模糊地帶,被稱之為“灰色銀行家”。他是金城銀行的創(chuàng)始人,為人精明強干又機智圓滑,人稱“不倒翁”。從1917年金城銀行創(chuàng)立之日起,到抗戰(zhàn)勝利結束,他連續(xù)擔任了金城銀行幾乎30年的總經(jīng)理,并且還兼任了十多年的董事長。該行是北四行最具實力的一家,抗戰(zhàn)前夕,金城的存款額達到15,900萬元的最高峰,周作民的社會聲望也達到了頂峰。
與其他銀行家一樣,周作民與國民黨上層關系密切,尤與蔣介石、黃郛、張群、吳鼎昌、戴笠等人關系莫逆,相知甚深。1942年4月,珍珠港事件后,已經(jīng)避至香港的周作民被日本人逮捕,從香港押回上海。此后他一直在汪偽統(tǒng)治下的上海,掌管著金城銀行的龐大的業(yè)務。
不過,周作民在上海雖然很活躍,卻并沒有正式出任偽職,陳公博、周佛海、梅思平等人曾多次勸說他出山,要他擔任商統(tǒng)會主席,都被他婉拒。不得已,日偽只好指定由唐壽民擔任。周佛海在日記里憤憤寫道:“作民、震修之態(tài)度,令人憤慨?!敝茏髅耠m然不出馬,但答應由上海金城銀行經(jīng)理吳蘊齋出任商統(tǒng)會理事,代表他出頭露面。
至于金城銀行的業(yè)務活動,主要也由吳蘊齋出面主持,周作民只在背后操縱,搖搖鵝毛扇。在淪陷區(qū)的上海,周作民常常于風輕云淡之際,與日偽要人已經(jīng)過招完畢,雙方心照不宣,達成某種默契。因此戰(zhàn)后吳蘊齋被捕,世人無不感到是作了周作民的替罪羊,周作民也感到難以交代,于是竭盡全力,托了無數(shù)人情、花了大量金錢來疏通關系,求個從輕發(fā)落,但收效甚微。
周作民的“灰色”,主要體現(xiàn)為他在上海淪陷時期與日偽方面的交往。而且,據(jù)最新披露的部分周作民書信,這種“灰色”交往早在戰(zhàn)前已經(jīng)開始。那么,這種交往,是他奉重慶方面指示刻意“臥底”、“潛伏”,還是為了自身利益包括銀行利益起見呢?
說到周作民與日偽方面交往的經(jīng)過,已經(jīng)有不少文章敘述過。周佛海日記里,也比比皆是,即使在周作民自己寫的日記里,也詳細地記錄了他與周佛海等人交往的情況??箲?zhàn)末期蘇聯(lián)參戰(zhàn)的消息,還是周佛海通知他的。周作民與其他日偽要人的交往,在他的日記里也都有詳細的記載,如在抗戰(zhàn)結束前夕的一兩個月里,周作民幾乎天天都有與日偽人員見面的記錄。
從日記看,周作民與日偽的交往十方密切,不管是日偽文職官員、商業(yè)人士還是現(xiàn)役軍人,也不管是軍事、政治、經(jīng)濟話題,他都無所不及。從他1945年前后的日記里,看出他與周佛海、陳公博以及日本人均有密切的交往,他仰仗日偽政治勢力,為金城謀取了不少的經(jīng)濟利益。金城在全國各地分支行的許多負責人,也都落水擔任了偽職。
當時同樣“灰色”的中國銀行負責人吳震修,后來就說:“上海淪陷期間,周作民利用過去與錢大魁的關系,得到了偽中儲不少的幫助,所以當時上海金城銀行是同業(yè)中最活躍最有辦法的一家。”(《金城銀行史料》第642頁)
就這段歷史而言,看來周作民與日偽方面的關系,是明擺在那里的。他被上海人目為“灰色銀行家”,并非空穴來風。因為從抗戰(zhàn)爆發(fā)以后,周作民在政治上的態(tài)度,無疑是十分曖昧的,表面上他沒有擔任偽職,暗地里卻一直與日偽方面往來頻繁;而且關鍵的是,他并沒有像其他銀行家一樣,離開淪陷區(qū)到重慶去,以避開這些是是非非,以致給人落下無數(shù)把柄。他自己后來說:“蓋在敵人威力之下,辭既不許,只有消極抵抗之一法?!钡珜ψ约簻羯虾#恢焙蠡诓坏?,一再說:“抗戰(zhàn)期間,余未能來(重慶),致全盤皆輸一著?!?/p>
從軍統(tǒng)逮捕周作民的情況看,當然是把他視作漢奸嫌疑,而且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包括解放后的一段時間內(nèi),這樣的看法一直占了主流。
周作民的親信、曾擔任金城銀行上海總行經(jīng)理的徐國懋則說,他一開始也不了然周作民的動機,后來讀了周的日記,又聯(lián)想起他自己的一些見聞,才明白周作民不論和漢奸來往也罷,和日本人來往也罷,絕不是個人交際,主要是擔負著蔣介石交付的使命的。徐國懋的分析頗有道理,可惜缺少一點有力的書證,而且限于材料,徐也沒有提及抗戰(zhàn)之前周作民與日偽方面交往的情況。
近來發(fā)現(xiàn)的一批周作民書信,證明周與日偽方面的交往始于抗戰(zhàn)之前,那時他們之間已經(jīng)有著密切的關系。但是,周作民對日交往的情況,又一一向重慶方面作了匯報。他或直接向蔣介石報告,或向他比較接近的國民黨政府內(nèi)政學系一派通風報信,由他們再轉報蔣介石。這些新近披露的檔案,或許為周作民的“灰色”提供了一種新的注解。
圖10(a)(b)分別給出了動態(tài)初始壓潰應力和動態(tài)應變硬化參數(shù)隨泡沫鋁相對密度的變化。我們采用如下冪函數(shù)形式分別進行擬合:
周作民與政學系的關系十分密切。政學系如張群、黃郛、楊永泰、吳鼎昌、錢昌照、張嘉璈等人,均是蔣介石的親信嫡系和幕僚,官居中樞要職,與周作民不是新朋就是舊友,或是金融界的同事。
周作民與日偽方面交往,許多情況就通過政學系這批人轉給了蔣介石,有時周作民也直接給蔣介石寫信,或匯報與日偽人物接觸的情況,或提及其他問題,甚至為他人請托事項,如新近發(fā)現(xiàn)的周作民一封信函,反映他為因盜賣航空材料被拘的朱某人,直接寫信給蔣介石求情,希望看在人才難得的份上,“將該員即予開釋”。
可見周與蔣介石的關系也不一般。這樣也就不奇怪后來在張群等人的疏通下,蔣介石的網(wǎng)開一面了。
戰(zhàn)前周作民與日偽方面的交往,大多得益于他的社會身份和善于交際。1930年后,除了主持金城銀行外,周作民先后被任命為鐵道部四路(京漢、京綏、隴海、津浦)整理委員會委員、財政委員會委員、政務委員會北平分會常委、行政院北平政務整理委員會委員、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中日貿(mào)易協(xié)會副會長等職,這些職位或多或少都要與日偽方面發(fā)生關系。
1935年9月8日,周作民曾致密電給蔣介石,報告其在北方的活動情況:“作民近因行務赴(大)連,土肥原自沈來密告通航問題,中日意旨已漸接近,只以范圍廣狹問題未能早為解決,深恐因此忽再別生枝節(jié)。其意似愿先與殷桐生君交換個人意見,俟經(jīng)雙方當局認可,即再行正式辦理。……松岡亦經(jīng)晤及,其對于華北經(jīng)濟,征諸事實及其談論,確負有使命,然默察其進行情況,尚在調(diào)查規(guī)劃中,即以滿鐵經(jīng)濟力量而言,似亦正在力籌厚集也。合并奉聞?!保ㄖ茏髅裰率Y介石電稿,1935年9月8日。見《上海銀行家書信集》,第141頁)
同樣內(nèi)容的電報,周作民也拍給了鐵道部長顧孟余,而此公卻是汪精衛(wèi)、陳公博系統(tǒng)的人。電文末,周作民請顧“密陳汪院長暨有壬兄為幸”??梢娭艿陌嗣媪岘?、精明圓滑。
11月18日,周作民通過吳鼎昌向蔣介石去電,稱:“此間情勢,彼方(指日方)意在慫恿當局組織委員會,專管魯冀察三省三市。當局如何意見,尚在商洽中,似待魯(滌平)、韓(復榘)來此決定。敝意此間現(xiàn)由蕭、陳直接交涉,似難勝任,可否由兄電商當局,將辦法電商韓(復榘)、宋(哲元),或另派人如叔魯(王克敏,字叔魯)協(xié)助接洽,似較妥愜?!保▍嵌Σ率Y介石電稿,1935年11月18日,見《上海銀行家書信集》,第123頁)
1937年8月13日,恰是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的當天。周作民一封急電拍發(fā)給了張群,全文如下:“急。南京張秘書長岳軍先生惠鑒:山密。今與船津先生數(shù)度密商,結果為速救此間危局,及立即由兩方當局按照淞滬協(xié)定條件商訂新協(xié)定。至大山事件,仍由外交途徑解決,此種辦法對方似可商洽。如荷贊同,或另有辦法,即乞密陳當局酌核,令地方當局準備洽理并急電示遵?!保ㄖ茏髅裰聫埲弘姼澹?937年8月13日。見《上海銀行家書信集》,第142頁)
電文中提及的大山事件,實為“八·一三”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的導火索之一。1937年8月9日,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中尉大山勇夫率士兵駕車強闖虹橋軍用機場,結果因不聽警告,被機場衛(wèi)兵當場開槍擊斃。日軍即以此為借口尋釁滋事,雙方于8月13日爆發(fā)沖突,淞滬抗戰(zhàn)由此爆發(fā)。從此電看出,也在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的當天,周作民與日方人員密商多次,商討解決辦法。事后,周作民急電張群匯報此事,并要求轉告“最高當局酌核”。
1945年10月18日,周作民在上海的家中被兩名軍統(tǒng)特務帶至海格路(今華山路)某號,關入一間破屋內(nèi),屋內(nèi)僅有一副破床板,兩只椅子。驚慌失措的家人趕忙找到神通廣大的杜月笙、張嘉蕊(張嘉璈之妹),托他們與戴笠聯(lián)系。兩個小時后,即有人前來道歉,口稱誤會,說戴笠關照,須立即送周先生回家里。
周作民剛回家沒幾天,10月24日,湯恩伯的第三方面軍又派兵至周宅,檢查搜捕,周作民恰不在家,聞知情況,連夜出走,找到一家醫(yī)院隱蔽起來。此后又不斷有人前來周宅騷擾,嚇得周家亂作一團。
接連兩次驚擾,周作民忐忑不安,不知后面還有什么事情等待著他。這時社會上又是流言四起,金融界更是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不久,代表周作民在上海出頭露面的吳蘊齋,以漢奸罪被捕了。周作民感念時事,一度想以自殺了之,可“苦于無法,余妻亦苦求,遂卒”,“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奈何奈何”。
沮喪不已的周作民知道,要在上海找到壓得住戴笠、湯恩伯的人,似乎不可能。久在政商兩界走動的周作民,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燈,他的人脈資源之豐富,活動空間之廣泛,足以使他騰挪轉圜,找尋到應對之策。為了討得一張護身符,周作民直接找上了蔣介石。
經(jīng)過時任國民政府行政院長的張群、時任國民政府文官長吳鼎昌等人的活動疏通,事情終于有了轉圜。蔣介石請他們轉告周作民,他在戰(zhàn)時的一些活動,他是知情的,請周勿擔心事,可繼續(xù)在上海從事金融工作。并由蔣手諭戴笠他們網(wǎng)開一面,其中一封電報發(fā)給何應欽、湯恩伯、錢大鈞、戴笠和吳紹澍五人,內(nèi)容是:“查周作民君過去擔任秘密工作,迭有報告,希加保護,以免誤會為要?!保ㄖ茏髅袢沼?,1945年11月7日)
周作民得知消息后,心頭為之一松,不過他仍然擔心,雖然有了蔣介石的承諾,但難保不會有其他人從中作梗,于是希望去重慶面見蔣介石報告有關情況。如果蔣能見他,并為他說幾句話,那就萬事大吉了。后來在張群等人的安排下,他果然飛往重慶并見到了蔣介石。
據(jù)1946年1月12日周作民日記載:
“達(吳鼎昌,字達銓)兄邀余同車赴主座(即蔣介石)官邸。稍坐即延入客廳。主座以笑容相接,余鞠躬致敬畢,主席執(zhí)余手問好。坐定,余謂數(shù)年來在淪陷區(qū)內(nèi),僅將比較重要事件托張岳軍(張群,字岳軍)轉陳,未能隨同為國家有顯著之貢獻,抱歉萬分;且為掩護工作計,不免有沾染之處,諸承包涵成全,尤為感激。主座謂,汝之作為甚好,余悉知道,但部下人員不知我的意思,更不知我們的關系,發(fā)生誤會,實在對你不起。”
談了45分鐘的話后,周作民辭出。3月7日,周作民接到張群、吳鼎昌和錢新之的來信,說明他們按照蔣介石的指示,已有國民政府文官處致函何應欽、吳鐵城、戴笠等人,對他加以保護。
此后,周作民的漢奸案就不了了之,再也無人找他的麻煩了。
從上所述,周作民在重慶與日偽之間,的確扮演了重要的中間人角色。從多方面考量,戰(zhàn)前周作民與日偽的往來,并千方百計地提供相關情報,多少具有受命而為的意味。但他所扮演的角色,大多是他自告奮勇的結果,也因為他的特殊身份,具有了特殊的便利條件。
而淪陷時期與日偽方面頻繁往來,主要是為了保護金城銀行自身起見,謀求最大的經(jīng)濟利益,同時又利用自己與重慶方面的密切關系,不時向重慶方面報送日偽方面的重要情報。這種通風報信,對于重慶方面無疑是有利的,也是周作民樂意提供的一種協(xié)助。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則是他在重慶與日偽之間尋求一種平衡,更是為了今后在重慶方面留一條后路,這樣就使他在上海的經(jīng)營圖利有了最好的借口。
而從蔣介石方面來說,有這么一個比較接近日偽上層的人物留在上海,除了不時提供一些經(jīng)濟情報外,還可以在必要時作為與日偽溝通的一條渠道,因此也就不予追究了。何況周作民并沒有公開落水。但要說周作民的活動,均受蔣介石等人的委托,是奉命“潛伏”,則有點言過其實,最多是默認了周作民的所作所為。也因為如此,處境尷尬時的周作民,才會想到蔣介石那里求得護身符,而在周作民那幫朋友的疏通下,蔣介石也樂得做一個順水人情。
當然,蔣介石的人情,還是要從上海銀行家那里撈回來的,這是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