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雷
玉樹大地震之后的第七個早晨,我從震中的結古鎮(zhèn),驅車趕往西寧。忽然發(fā)現(xiàn)前面路邊悄然站立著一個藏族小姑娘,雙手捧著一個獎狀大小的紙板,上面歪歪扭扭卻又清清楚楚地寫著兩個殷紅似火的大字“謝謝”!
四周是茫茫的雪山,根本看不到村莊的影子,她是從哪里來的呢?
停下車,我走過去,拉住她的手,輕輕撣去她頭上的一層雪花。這個在風雪中瑟瑟發(fā)抖的小姑娘,約有五六歲的樣子,蓬亂的頭發(fā),瘦瘦的小臉上是典型的高原紅,額頭上還凸起一道長長的已經結痂的傷痕?!澳闶悄膫€村莊的?”“謝謝!”“上學了沒有?”“謝謝!”“你叫什么名字?”“謝謝!”
我有些納悶了,又問她這次地震中家里的情況。她似乎沒有聽懂,睜圓大大的眼睛,迷惑地看著我,嘴里仍只是在重復著那兩個字。我猛然明白,這里是純粹的藏族牧區(qū),她還沒有上學,自然聽不懂漢語。
這么冷的天,是誰讓她來的呢?震中心周圍的房屋幾乎全部倒塌了,傷亡慘重。她的家中,她的小村災情如何呢?這個小姑娘,是不是想通過這種方式,希求援助呢?
但我馬上否定了自己。地震之后,難民們在最短的時間內都得到了政府救濟,逝者安葬,傷者就醫(yī),失居者也都有了帳篷,有了糧食,有了飲水。正是因為這些,災區(qū)才能安定下來。況且她額頭上的傷口,早已經過醫(yī)生處理,且已經結痂了。身上的衣服雖然破舊,卻也算干凈整齊。再看她的神情,更像是一個懂事的孩子。
我決定把車上的食品,送給她一些,還有她的家人。那是從城市里買來的一些奶制品和肉制品,花花綠綠,包裝精致。她的眼光一亮,旋即又搖了搖頭。不僅搖頭,紅紅的小手也在搖動著,像風中的楓葉。我堅持著,有些強行地塞給她。她遲疑了一下,只得從其中拿了一塊造型別致的巧克力,揣在懷里。接著,恭恭敬敬地沖著我,鞠了一個躬,再次清晰地說出了那兩個字:“謝謝!”之后,她細心地把巧克力塞進貼身的兜兜里。
做完這一切,她又用雙手托起了那個寶貝紙板,高高地抱在胸前,遮住了自己的半張臉,只露出兩只大大的眼睛,像青海湖一般澄澈、鎮(zhèn)靜。雖然我不知道在這個孩子身上發(fā)生了什么故事,災難已經過去,作為一個小小的親歷者,她只是要用自己的方式,表達一種心底里難以言說的感激。
從她的臉上,我看到了一種與年齡并不相符的鎮(zhèn)靜和成熟!我們城市里的五六歲的孩子,在這樣的冰雪天氣里,會干什么呢?或許正依偎在媽媽懷里睡覺呢?或許正在暖意盈盈的房間里玩游戲吧?哦,親愛的孩子們,你們理解人生的艱難嗎?你們品嘗過感恩的味道嗎?你們明白國家和民族的概念嗎?
這個青藏高原上的楚楚可憐的藏族小姑娘,她才五六歲,通過這一場災難,卻已經開始真切地感覺到了這一切。
孩子,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權且按藏族人通常的習俗,稱呼你小卓瑪吧。我也不了解發(fā)生在你身上的故事,但我理解和明白你的心思。不過,今天太冷了,雪太大了,你還是回家去吧,哪怕只是一頂簡陋的帳篷。
我再三地勸她。這個小姑娘,這個小卓瑪,卻像巴顏喀拉山一樣堅定和倔強,她雖然明白了我的好意,但再一次搖了搖頭,用手指了指紙板上的那兩個字,指了指遠方,又指了指自己的心窩。
哦,可愛的孩子,可愛的小卓瑪,我的眼中一陣酸熱,情不自禁地雙手抱拳,面對她的癡情,面對她的堅定,深鞠一躬,并模仿著她的語氣,說了一聲:“謝謝!”
車走遠了,雪中小卓瑪?shù)纳碛?像一簇猩紅的篝火,在我的心底燃燒著。
(選自《 人民日報 》2010年04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