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玲
一、我國現(xiàn)行法律規(guī)定
關于法人具體人格權。依據(jù)《民法通則》、《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zhí)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以下簡稱《民通意見》)及相關司法解釋規(guī)定:法人擁有三項具體人格權:名稱權、名譽權、榮譽權。法人的名稱權、名譽權、榮譽權受到侵害,法人要求賠償損失的,人民法院可以根據(jù)侵權人的過錯程度、侵權行為的具體情節(jié)、后果和影響確定其賠償責任。法人或者其他組織以人格權利遭受侵害為由,向人民法院起訴請求賠償精神損害的,人民法院不予受理。
關于法人一般人格權。在《民法通則》、《民通意見》以及相關司法解釋中均找不到明確的規(guī)定。法人是否擁有一般人格權?在理論上有學者主張法人有一般人格權,也有學者主張法人無一般人格權。在這個問題上,分歧較大,沒有定論。在司法實踐中,因人身自由權或人格尊嚴權遭受非法侵害,自然人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精神損害賠償,人民法院應當依法予以受理。但法人一般人格權的存在并沒有得到現(xiàn)行法律的明確承認,司法實踐也不支持法人或者其他組織以一般人格權遭受非法侵害為由,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精神損害賠償。實際上,可認為法人無一般人格權。
二、我國學者的爭論
中國最高立法機關編制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草案)》將人格權法作為第四編獨立成編,不僅將“法人人格權”納入人格權法,且對法人所享有的人格權的內(nèi)容進一步擴充,不僅規(guī)定了法人的名稱權、名譽權、榮譽權,還規(guī)定了信用權以及法人的一般人格權。于是,有關“法人人格權”問題在學者中便產(chǎn)生激烈爭論。
第一種觀點認為,法人有人格權。法人作為一個民事主體,具有人格,所以有人格權。法人人格權,是保障法人作為一個民事主體所必須的,如果法人不享有這些權利,法人的人格就無法得到保障,法人也就無法成為一個民事主體。持這種觀點者又分為兩派。一派以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王利明教授為代表,主張法人享有與自然人同等的人格權,不但享有具體人格權,而且享有一般人格權。他認為“一般人格權是由法律采取高度概括的方式,而賦予公民和法人享有的以具有集合性特點的人格利益為內(nèi)容的人格權。”①另一派以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楊立新為代表,認為法人沒有一般人格權,但有具體人格權。自然人享有的某些人格權,法人不能享有、無法享有,但《民法通則》已經(jīng)規(guī)定了法人享有名稱權、名譽權、榮譽權,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還享有信用權等其他人格權。他們提出一個問題,法人的名稱是什么權利?難道法人沒有名稱權嗎?如果法人沒有名稱權,那么它的名稱被他人使用,法人依靠什么來保護自己的名稱呢?②這兩派觀點的結論都是:法人人格權主體地位決不能否定。
第二種觀點認為,法人沒有人格權。北京大學法學院尹田教授認為:法人人格權的概念本身就是不宜使用的。法人根本不可能享有與自然人人格權性質(zhì)相同的所謂“人格權”。自然人人格所表現(xiàn)的是人的尊嚴、自由、安全以及倫理道德,在人格權發(fā)展史上,人格權保護的一直是而且只能是精神利益而非財產(chǎn)利益。與自然人人格不同,團體人格無社會政治性和倫理性,純粹是一種私法上的財產(chǎn)主體資格。在社會政治生活各種關系中,不存在法人人格。對于法人人格的保護,就是對其財產(chǎn)利益的保護。他特別指出,該草案第2條令人扼腕嘆息地明文規(guī)定“法人的人格尊嚴和人身自由不受侵犯”,其“創(chuàng)新”是非理性的。尹田教授的結論是:在理論上,應當取消“法人人格權”的用語,將法人的名稱、名譽等,明定為無形財產(chǎn);在立法模式上,應將對法人名稱、名譽等利益的保護,規(guī)定于侵權法之中。③持這一觀點的還有廈門大學法學院講師鐘瑞棟,④中國政法大學李永軍教授。⑤
三、法人人格權理論的缺陷
依據(jù)通說,人身權首先是一種私法性質(zhì)的權利,是指法律賦予民事主體所享有的、與其人身不可分離而無直接財產(chǎn)內(nèi)容的民事權利,是人身關系經(jīng)法律調(diào)整后的結果。人身權作為與財產(chǎn)權相對應的民事權利,具有非財產(chǎn)性、專屬性、絕對性和支配性等重要特征。若民法人身權理論僅為“自然人人身權理論”,則這個理論體系本身具有高度的和諧性。
但是,《民法通則》將“法人人格權”納入第五章“民事權利中”的第四節(jié)“人身權利”,從而將“法人人格權”視為人身權范疇。所謂“法人人格權”,始終是人身權理論體系中的一個另類,“法人人格權”表現(xiàn)出與自然人人格權完全相異的種種特征,在人身權理論中現(xiàn)得突兀而不調(diào)和,破壞了人身權理論自身的和諧性。
(一)“法人名稱權”與人身權理論不協(xié)調(diào)的表現(xiàn)
1.法人名稱作為法人權利主體的存在前提,是對人身權理論的顛覆。表面上看,姓名與名稱都是民事主體用以彼此間相互區(qū)別的符號,是使自然人或法人特定化的標志。但自然人姓名對于自然人來講表現(xiàn)為一種精神利益,體現(xiàn)的是自然人的尊嚴,自然人姓名非但具有確定、表明自己身份的作用,而且還是自然人表現(xiàn)個性、人格獨立的標志。更為重要的是,自然人的姓名并非自然人出生的條件。但反觀法人名稱權,有自己的名稱是法人成立的前提條件之一。人身權以民事主體的人身為存在的基礎,但法人民事主體的“人身”卻以法人名稱為存在的基礎,這可以說是是對人身權理論的顛覆,這說明法人名稱權的非精神性、非尊嚴性。
2.法人“名稱權”的可轉讓性破壞了人身權的專屬性。自然人姓名的純精神性決定了自然人姓名的專屬性。姓名為自然人自己所專有,不得轉讓、許可使用。但“企業(yè)法人、個體工商戶、個人合伙有權使用、依法轉讓自己的名稱?!狈ㄈ嗣Q權的可轉讓性破壞了人身權的專屬性。
3.法人“名稱權”的財產(chǎn)性破壞了人身權的非財產(chǎn)性。自然人姓名權作為人身權,屬精神權利范疇,不可以用金錢來衡量其價值。但法人名稱權對于企業(yè)法人來講就是商號權,與商標權的性質(zhì)是一樣的,其實質(zhì)是一種特殊的財產(chǎn)權利,是法人的一種無形資產(chǎn),可以用金錢來衡量其價值?!胺ㄈ嗣Q權”作為法人的一項無形資產(chǎn),與人身權的非財產(chǎn)性背道而馳,是法人“名稱權”造成對人身權理論破壞的根源。
(二)“法人名譽權”與人身權理論不協(xié)調(diào)的表現(xiàn):主要在于法人名譽的非精神性
名譽權是民事主體對自己在社會生活中獲得的社會評價、人格尊嚴享有的不可侵犯的權利。公民名譽權的實質(zhì)是一種精神權利,若遭受非法侵害,則可能令公民精神痛苦,甚至給公民帶來身心健康的危害。公民的名譽權不僅存在于其有生之年,而且延續(xù)至其死亡之后,也是基于對死者親屬感情的尊重,不是可以用金錢來衡量其價值的。但法人沒有類似于自然人的精神痛苦與感情,不可能產(chǎn)生身心健康問題,法人名譽權并不涉及精神層面,其實質(zhì)是一種財產(chǎn)權,是法人的一項無形資產(chǎn)。一切對于贏利法人名譽權的侵害,歸根到底可以歸結為對其財產(chǎn)的損害。至于說公益法人的名譽權問題,尤其是公法人的名譽權問題,只能是屬于公法領域的問題。公益法人也不可能有什么精神痛苦與感情,機關事業(yè)法人的威信、國家秘密,也只能由公法來調(diào)整。將公益法人名譽權納入民法人身權范疇,只能破壞民法人身權的私法性質(zhì)。
(三)“法人榮譽權”與人身權理論不協(xié)調(diào)的表現(xiàn):主要在于榮譽權的公法性質(zhì)
榮譽權,是社會、國家、組織給予公民或法人的一種美名或稱號,屬于一種精神鼓勵。榮譽權既通過表彰授予,是一種組織行為,而非社會評價,這是榮譽不同于名譽之處。私權非依法律規(guī)定,不得剝奪,否則可以向法院提其民事訴訟;但“榮譽權”被“授權”機關剝奪,只能依行政訴訟程序申請復議,卻無法直接向法院尋求救濟。可見,所謂的“榮譽權”在性質(zhì)上是一種特權而不是私權,因而更不可能是人格權。因此,法人的所謂“榮譽權”不屬于人格權。⑥實際上,若將“榮譽權”歸入人身權體系,則直接產(chǎn)生一個理論難題:“榮譽權”到底是屬于人格權還是屬于身份權?但對這個問題的認識也是比較混亂。一個本是公法性質(zhì)的榮譽權,被強行納入民法人身權體系,結果產(chǎn)生人身權基本理論的混亂。
民法中“法人人格權”的設立,破壞了人身權的專屬性,非財產(chǎn)性,甚至對民法人身權的私法性質(zhì)產(chǎn)生沖擊。我們不得不說,《民法通則》將“法人人格權”納入人身權體系,破壞了人身權理論自身的和諧性?!胺ㄈ巳烁駲唷睂θ松頇嗬碚摰钠茐?不可避免令人產(chǎn)生思維上的混亂:將財產(chǎn)權也視為人身權,結果導致“營業(yè)秘密,亦屬于人身權范圍”⑦之不當結論;將公法權利也視為人身權,結果導致將“言論、出版、集會、結社、游行、示威自由權”也歸結為一種民事權利,⑧將民法保護及于其效力所不能的范圍。
四、對策與建議
鑒于我國民法“法人人格權”理論上的缺陷,筆者建議:轉變立法思路,在理論上取消“法人人格權”,還民法以私法性質(zhì),加強知識產(chǎn)權立法。
有學者擔心,取消“法人人格權”將使法人無法成為一個民事主體,這種擔心是沒有必要的。取消“法人人格權”僅意味著法人不可以享受本不屬于法人的人格尊嚴與精神價值,而并不意味著取消法人的民事主體資格。在這里,有兩個問題值得注意:其一,是還民法以私法性質(zhì);其二,是加強知識產(chǎn)權立法。
第一,還民法以私法性質(zhì),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應該將“榮譽權”交由公法保護,而不應當再人為制造民法的越俎代庖。二是公益法人的“人格權”,尤其是公法人的“人格權”,只能由公法來調(diào)整。公益法人該不該擁有這些權利,如何來保護公益法人的這些權利?民法既沒有能力來回答,也沒有足夠的法律效力來規(guī)范。如果將民法及于其效力所不能的范圍,只能導致民法自身的困境。
第二,加強知識產(chǎn)權立法,主要是征對贏利法人的名稱權、商業(yè)秘密權、名譽權、信用權而言。贏利法人的名稱權、商業(yè)秘密權、名譽權、信用權,其實質(zhì)都是工業(yè)產(chǎn)權,可以納入知識產(chǎn)權法律體系進行保護。我國將之歸入《反不正當競爭法》進行保護,是一個正確的立法模式。在一國法律體系中,反不正當競爭法一般歸類于知識產(chǎn)權法領域。反不正當競爭法作為知識產(chǎn)權法領域所涉及內(nèi)容最為廣泛的一種法律制度,可以彌補知識產(chǎn)權法律制度的“真空地帶”,能夠對各類知識產(chǎn)權客體的交叉部分給予“兜底保護”。⑨要加強對贏利法人名稱權、商業(yè)秘密權、名譽權、信用權的保護,就必須重新審視《反不正當競爭法》的重要作用,加強知識產(chǎn)權立法。取消“法人人格權”,將贏利法人的名稱權、商業(yè)秘密權、名譽權、信用權,納入知識產(chǎn)權法律體系進行保護,也是我國知識產(chǎn)權法律體系與國際接軌的必然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