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那一年的初春,我和原《江南游報》的總編輯祁子青被嚴(yán)寒困厄在長白山腳下的仙人橋,說是“困厄”,其實也就是我們的越野車水箱被突如其來的寒流“炸”壞了,一時回不了通化而已。萬萬比不得“夫子之厄于陳”的,而且正好有暇盡興地游覽仙人橋熊場。
抽取熊膽無疑是一場噩夢……倒了霉的熊像果凍似地顫個不停,慘叫聲驚天動地……
傳說自然很多,而且?guī)缀趺總€傳說都和熊瞎子有點關(guān)系,可見此地自古多熊。熊場緊挨著鹿場。場主很熱情。事實上,只要看到過鹿群在草地上悠閑地溜達(dá),馬上就令人感到熊場是熊牢。
場主解釋說:熊,是不能放養(yǎng)的。大概是有別于肉用熊,這里的熊被稱為“膽熊”。那熊房不知是什么建筑改建的,光線很暗。每只熊都單獨囚在大鐵籠里,人立而嗥。那一年的仙人橋熊場至少有15頭膽熊,有黑熊也有棕熊。熊場養(yǎng)熊的目的并非如外界訛傳是什么“那時候剁下預(yù)約獻(xiàn)給首長的熊掌,而且只要肥腴的右掌”。養(yǎng)熊的最大目的就是抽取熊膽,賺取令人毛骨悚然的利潤。
這一天的上午8點,令人肝膽俱裂的一幕開始了。
和飼養(yǎng)員在一起的時候是熊們心情最好的時候,但一看到四個彪形大漢進來,熊群立即如見鬼魅似地長號起來,把鐵籠撼得搖搖欲墜。
飼養(yǎng)員說,這傻東西可靈了,因為是每天上午8點準(zhǔn)時抽膽汗,所以一到7點3刻左右,它們就沒心思進食了,每頭熊都有大禍臨頭之感,發(fā)出求救的呻吟。
彪形大漢身穿白衣,臉上毫無表情。你可以想象他們就像走向一根木樁一樣走到3號籠前,閃電般伸出一支特制的鐵鉤,勾住熊脖子,后者大難臨頭,立即暴眼齜牙地哀嗥起來,熊尿當(dāng)即潸潸而下……熊的力氣當(dāng)然很大,但是當(dāng)它的四肢被鐵鉤“擺平”成一個黑色“大”字以后,也只能像十字架上的殉難者一樣,無力地垂下頭來哼唧。
這是一只體形小于棕熊的黑熊,也被叫做“狗熊”。由于現(xiàn)在胸腹全裸,酷刑的全過程也就可以一覽無余。
熊肚上熊毛剃凈處有一道永遠(yuǎn)不能痊愈的刀口。在相當(dāng)于人類肝區(qū)的部位(右脅下),人們用手術(shù)為熊造了一個瘺管,直通熊的膽囊,外連一根透明的塑料軟管,平時用一種黏性很強的敷料把軟管和創(chuàng)面緊緊包扎起來,抽取膽汁時打開包扎,將針筒插入塑料軟管。
那么,這樣的過程就是敲骨吸髓的過程了──在墨綠色的膽汁被迅速抽吸時,可憐的熊張大著嘴,兩眼暴凸,肝區(qū)痛得像果凍一樣顫個不停。
最要命的是,那針筒為了等候膽汁而時抽時停,熊的哀叫也就呈現(xiàn)一種間歇性的上滑顫音和下滑顫音,磣得我們的胃部也痙攣起來。我們?nèi)匀粺o法想象當(dāng)一種活體在無麻醉時被活活抽吸汁液的痛楚,這一刻我只想到人們活吸猴腦時的猙獰面目和猴的齜牙咧嘴。
這場酷刑從8點一直持續(xù)到10點,慘叫聲響徹山坳,15只大熊全被抽取了膽汁,動作是極利索的,再“力拔山兮”的大家伙,只消被黑無常似的鐵鉤一勾,就目瞪口呆,頹然若死。
每只熊根據(jù)體格大小,每天分別抽取150毫升到200毫升左右,抽完膽汁的熊都很懂事地捂著肝區(qū)蜷縮在籠內(nèi)哆嗦,晶亮的小眼睛,有的還掛著淚……
事變猝然:5號熊為抗暴而拉出了自己的肝腸……眾熊哀號,“獄暴”在即。
這是上午10點30分左右,我們跟著場主沖進熊舍時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5號籠內(nèi)的棕熊(也叫做馬熊)扒開了創(chuàng)口,把一副肝腸拉了出來高舉著狂嗥,血流遍地。
馬上有人撞鐘示警。馬上有應(yīng)急人員沖進熊舍,揮舞著利斧和大鐵鉤。
完了。場主說,這倔東西這幾天已不安分,早該給它穿上“鐵馬夾”的?,F(xiàn)在要緊的是趕緊“搶救”熊掌!他跺著腳,口氣十分腥臊難聞。熊掌是必須活砍的。我們發(fā)覺熊籠是有機關(guān)的,啟動“凡爾”后,一側(cè)籠壁立刻壓向熊體,制得它絲毫不能動彈,有人迅速遞上砧板,然后只聽“噗”地一聲,利斧閃光過處,5號熊的右掌當(dāng)即肉粽一樣被血淋淋地砍下。瀕死的熊雖然力大無窮,但此刻只能一聲連一聲發(fā)出硬勺刮動搪瓷面盆似的尖嘯。然后砍下左掌和后掌,血,流滿熊舍,我們從來不知道,一只熊竟有這么多的血而且這么黏稠。大熊喘著粗氣,眼神漸漸散亂,完全成了一個血球。大概是屋內(nèi)殺氣太盛,籠內(nèi)的10余頭大熊忽然一起發(fā)出攝人心魄的哀鳴。那種來自山林的充滿原始獸性的無比壓抑無比憤懣的警告足夠令人發(fā)指、令人腳軟,粗陋的熊舍被震得卡卡直響……
但場主不愧是屠夫出身,在大熊們作勢暴動、眾人爭相逃命的危急關(guān)頭,他喝住眾人,冒著極大的危險,指揮壯漢給最兇暴、最有可能自殘的幾頭大熊穿上“鐵馬夾”。
我們現(xiàn)在看清楚了“鐵馬夾”。鎧甲的式樣,極笨極重,即令“極其長大的”呂布也無力承受得了,場主故伎重演,啟動“凡爾”,制服大熊,注射麻醉,然后哐啷一聲用“鐵馬甲”把大熊整個身體“銬”了起來,它使人不能不聯(lián)想到中世紀(jì)歐洲的“貞節(jié)褲”,兩者的區(qū)別僅僅是后者的“窗口”開在泄殖腔,前者的“窗口”剛好開在肝區(qū)。披掛以后的大熊仍然每天可以抽榨膽汁,可以作果凍狀顫抖,卻無以自殘,運用之妙,足可以使古之酷吏慚愧的。
說來也真不可思議,一看到“鐵馬夾”,原擬起義的大熊突然都安靜了?!拌F馬夾”的厲害,可見一斑。場主得意地說,熊最喜撓癢癢,也最怕?lián)喜恢W處,該刑具一上身,悶熱之下,必定虱蚤橫生,到時候即令是“熊王”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向他乞性乞命。
場主長相鷹視而狼顧,自稱姓來。該不是著名酷吏來俊臣的后裔吧。臨走時只聽他呵斥手下說,快剝!熊皮要趁熱剝,活剝更好。
離開仙人橋時仍然沒人說得清楚仙人橋的來歷。說法很多。給我印象最深的說法是很久很久以前長白山人熊相搏太過,軒轅皇帝(有熊氏)知道后認(rèn)為是人熊語言不通所致,于是在此造了一座大石橋,稱但凡人熊一過此橋便心意相通,可以互不侵犯。問題是人們普遍相信此橋乃寶物所造,于是拖家挈口、呼朋招友地去拆橋。
于是人熊之間不再有溝通的可能,而責(zé)任仍然在人。不信的話,你可以問問,現(xiàn)在有多少人知道,我們祖先的圖騰曾經(jīng)就是一只大熊;不信的話,你至今還能挖出殘橋的石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