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破
他被人稱作“中國研究康德的第一人”,他自稱“國內沒人敢像我這樣,拿著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一字一句地讀給學生聽”,他時常毫不留情地針砭時弊、直抒胸臆,他是至今仍沸沸揚揚的所謂“坑師案”的主角。他叫鄧曉芒。
說鄧曉芒是“農民式學者”,很多人可能會意外,但這卻是鄧曉芒自己說的?!稗r民看你行不行,就看你一天出了多少活?寫文章也是這樣,不要說人家說過的話,要有干貨。”
但鄧曉芒并非農民出身,他是長沙城里人。父親曾在長沙辦過《新湖南報》,1958年后夫妻雙雙被打成極右派。于是乎,年僅16歲的鄧曉芒初中畢業(yè)就上山下鄉(xiāng)去了,在鄉(xiāng)下一呆就是10年,當過農民,回城后做過搬運工,唯一不忘的是讀書。
這10年對鄧曉芒影響挺大,以后他常常提起。他說:“我下鄉(xiāng)不是蹉跎歲月,因為我學了哲學。你要學物理、化學就可能是蹉跎歲月——你的生活就會被分割成碎片,有一部分是浪費了的,但是學了哲學,你的每一部分生活都是有用的,它們是一個整體?!?/p>
鄧曉芒是1978年以初中生的學歷,直接考上研究生的。他們這批出身“草莽”的知識青年,是帶著豐富的閱歷和一定的哲學素養(yǎng)來到武大的,是一批特殊學生。他們基本上不用教,都是自己看書。學生們每個人都有一肚子的話要倒出來,那時老師很少系統(tǒng)地給研究生上課,都是討論課,讓學生發(fā)言,老師評點。這種特殊的情況,兩三屆后再招的學生就看不到了。
鄧曉芒在哲學上的啟蒙者之一應該是楊小凱。“文革”時的高中生楊曦光在長沙市非常風光。他寫的《中國向何處去?》是鄧曉芒讀到的第一篇從客觀的、政治利益的角度分析發(fā)動“文革”的意圖的文章。文章寫得是否切合實際另說,關鍵是鄧曉芒從此知道了理性分析的重要性,知道了要想不被別人牽著鼻子走。就得讀哲學,于是他就“自我教育,自我充實,自我訓練”。
1983年,鄧曉芒和改名楊小凱的楊曦光同在武大教書,同住一個湖邊小區(qū)。一年后楊小凱去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攻讀經濟學博士。把他的糧油證、副食品證都留給了鄧曉芒。重要的是他還留下了一臺煤氣灶。當時武大的老師都用蜂窩煤,這臺灶是劉道玉校長特批給楊小凱的。楊小凱把灶留給了鄧曉芒,鄧曉芒高興萬分?!班嚂悦⒖訋煱浮笔寄?/p>
發(fā)生在3年前的“鄧曉芒坑師案”,至今還是個未了局。“坑師”二字,乃誅心之論,可見制造這個名目的人,內心的憤激到了何種程度。但是,在網上發(fā)文的“高原草根”至今也未披露真實身份,不免又給人以遐想的空間。
2010年11月上旬,方舟子連續(xù)在新浪微博發(fā)文重提此事,鄧曉芒寫了《鄧曉芒給方舟子先生的公開信》來回應,一眾網民議論紛紛,把這堆將息的柴火又給燃旺起來了。這件公案,因其中包含著諸多復雜微妙的因素,不是簡單的查證或當事人聲明就可以弄明白的。
記者當面問及此事時,鄧曉芒說:“這件事徹頭徹尾是捏造。他能夠提出來的所謂兩個事實,一是我獨自報獎,沒有楊老師的名字。二是我把獎金獨吞了。這兩件事都是捏造。”
鄧曉芒說,當時我們申報的是我譯、楊老師校的康德三大批判新譯本。那個表是教育部網上發(fā)下來的,“作者”欄只有一個格子,只能填一個人的名字。我填了自己的名字,作為譯者?!昂献髡摺睓谔盍藯罾蠋熋?作為校者,并在表格的具體說明欄里說明了情況。表格上報前,我還給楊老師夫婦過目,經他們同意后才報上去的。
后來,獲獎的獎狀署名是:“鄧曉芒譯,楊祖陶校”。在其他發(fā)布渠道(鄧曉芒說他知道的至少有4個版本),有的名單上確實只署了鄧一個人的名字。但鄧說:“即使不是署兩個名字,也不是我的問題,是發(fā)布人的問題。”
關于獎金問題,鄧曉芒解釋說:教育部門并沒有給獲獎者發(fā)獎金,但武大校方獎勵了他們40多個業(yè)績分,就有4萬元獎金,院辦主任打電話問鄧曉芒,這4萬元怎么處理?鄧曉芒說二一添作五,打一半錢到楊老師賬上就行了。這筆錢就這樣分了。之前還有一個獎,在報教育部之前,學校舉行表彰大會,獎勵了2萬元,也是鄧曉芒跟楊老師當場分了,一人一半。
2004年,校方為他們組織表彰大會,最后一個程序是開了個小會,鄧曉芒和楊老師都出席了。鄧曉芒說,在會上,“我發(fā)言介紹翻譯的過程、經驗,極力贊揚楊老師的嚴謹學風,以及他為校改所付出的巨大辛勞。楊老師的發(fā)言則使我非常感動,他說,這個事情我可以明白說,如果沒有我,鄧曉芒自己獨自也是可以搞出來的,如果沒有鄧曉芒,由我一個人來搞,那是絕對搞不出來的。這是在會上當著20多個人的面說的。”
康德三大批判由鄧曉芒譯出初稿,這個雙方應均無異議。鄧曉芒熟悉電腦,手腳快,一天譯3000字,幾天就出來2萬字。楊老師負責校改,老先生很認真,可以看出一些不易發(fā)現的細微之處,有些是要緊地方,每次都改得密密麻麻。有一次楊夫人當著楊老師面問過鄧曉芒:楊老師修改的意見,你真正接受的有多少?鄧曉芒回答:大體上,完全接受的1/3,參考校對意見另外改過的1/3,還有1/3,純屬行文習慣的問題,我基本沒有改。
2007年4月份,學校發(fā)通知,要鄧曉芒去北京領獎。“當時楊老師生病躺在床上,不能動,也只有我去?;貋砗?我覺得這事已了結了,因為忙于工作,我沒有及時向楊老師匯報,心里面根本沒有把這當個事……”鄧曉芒說。
過了幾天,楊夫人打來電話,十分生氣地問鄧曉芒:“怎么回事?據說楊老師沒有得獎?他們都說獎狀上沒有楊老師的名字!”鄧曉芒說怎么可能呢,我馬上把獎狀拿來給你看。鄧曉芒把獎狀復印3份,連原件一起帶去給楊老師夫婦看。楊夫人看了后說:“那這個事情不怪你?!?/p>
“我以為沒事了。無非是沒有及時向楊老師匯報,我當時還道歉說,對不起,我沒有考慮到楊老師和肖老師的心思……以后我照常去楊老師家,只是覺得氣氛有些異樣,感覺到冷淡。后來我到香港去3個月,在網上就發(fā)現了那些罵我的文章。寫文章的是什么人不知道,看來他了解事情,好像還挺熟悉的?!编嚂悦⒄f。
鄧曉芒分析說:“這件事開始炒作時,楊老師可能蒙在鼓里。他的信息是由夫人傳達的,他眼睛不好,耳朵也不好。我是大大咧咧??傊@個事非常蹊蹺……”
對于這件事,楊祖陶老師始終沒有正面回應??梢钥隙ǖ氖?年過八旬的楊老師有些不高興,但楊老師內心真正的糾結,并不是獲獎名單和獎金的分配問題,而是自己的身份由“第一著作權人”變成了“校者”,這從2009年3月,楊老師在網上發(fā)表的《康德“三大批判”新譯的七個寒暑》一文中可以看得出來。
這篇文章寫道:“2001底,由楊祖陶與鄧曉芒編譯的、以《康德三大批判精粹》為名的一部嶄新的作品終于問世了。《精粹》的全部譯文由鄧曉芒根據三大批判著作的德文原版譯出,由楊祖陶逐一校訂?!碑敃r,
出版合同的甲方(著作權人)為楊祖陶、鄧曉芒,乙方(出版者)為人民出版社。
《精粹》出版后,楊祖陶、鄧曉芒于2001年8月-2003年8月接連與人民出版社簽下了康德“三大批判”新譯的合同。這3份合同中,楊祖陶仍是第一著作權人,“只是作品的署名由我安排為鄧曉芒譯、楊祖陶校?!睏罾蠋煘槭裁匆鲃犹岢鋈绱税才?他未做進一步解釋,但接下來,楊老師又寫道:
“……署名方式變了,我的負擔一如既往,隨著初譯者提供的樣稿質量的差異,我的辛苦與勞累的程度也有差異。由于是我主動安排自己作校譯者的,心中坦然。后來,卻由于這一‘校者的身份,我的艱難付出竟然受到了個別領導的漠視,甚至忽視和以訛傳訛。這豈是一個‘校字了得?”老先生心中的幽怨躍然紙上。
方舟子在微博重提這件事后,鄧曉芒在《鄧曉芒給方舟子的公開信》中作了回答。他對記者說:“方舟子也承認有些事情他未經調查,我也就不打算再追究了。我本來就沒想要追究任何人,只想要澄清事實……現在的網絡,任何人都可以發(fā)表言論。這是一個觀察中國國民性的很好的窗口。通過這件事,我認為對當代中國人的總體智商決不能估計過高。有太多的腐朽觀念束縛了他們的思維能力?!?/p>
回顧整件事的過程,也許對后來的合作翻譯者會有些鏡鑒作用:雙方是合作翻譯還是一譯一校?如是一譯一校,則譯者與校者的關系如何定義?兩者的分工、勞動程度、地位、署名、報酬、著作權等如何明細?這些東西在合作初期可能是雙方不在意、不好意思太較真的,但在日后又極易成為糾紛的源頭,再加上一些外來因素的摻入,就更說不清楚了?!班嚂悦⒌拿麣夂艽?”
在武大和華中科技大學,鄧曉芒的名氣很大。他講哲學,又是難懂的黑格爾和康德,但每個講座學生爆滿,外人確實難以理解。如今的大學生受社會浮躁狀況影響,難以安心讀書思考,還有人喜歡哲學嗎?
鄧曉芒說:“現在學生中,對哲學感興趣的還真不少,畢竟中國人口這么多,什么人都有。但學生們畢竟沒有系統(tǒng)的訓練,現在書也多,學生讀書,經常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
鄧曉芒上課、講學采取放任的方式,他從不點名,也不認得幾個學生。“你不來聽也可以,不來聽是你的損失,不是我的損失。”鄧曉芒說,“哲學不是一種知識,是一種素養(yǎng),思想方式。哲學是一種訓練?!?/p>
鄧曉芒的課受歡迎,跟他的授課方式很有關系。他給研究生上課,講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一句句讀,然后告訴學生是什么意思?,F在的大學生讀不懂哲學書,鄧曉芒就告訴他怎么分句,每個字都不放過?!斑@個吸引力就大了!他只上幾堂課,獲得的東西就不止這些了。我還講很多體會,黑格爾這句話的意思,我自己的體會,包括在農村的體會?!?/p>
鄧曉芒認為,讀西方哲學不能偷懶,一句話讀不懂,不能跳過去。他說,中國人對西方的背景不熟悉,書里的話處處與背景聯系在一起,那么晦澀,你要知道當時的哲學思潮,爭論的問題,誰是怎么解決的,這些東西都要放在心里,你這些都不懂,突然看書,肯定不懂。
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中國幾代知識分子都沒搞通。有的人搞了一輩子,最后說了句實話:這本書我沒讀懂,它是一本“天書”。鄧曉芒說國內沒人敢像他這樣,拿著《精神現象學》一字一句地讀。來上他課的有青年老師、外校學生、外地學生,甚至西安的書商。鄧曉芒的晚年學術規(guī)劃
1982年鄧曉芒留校當老師時,正是校長劉道玉在武大搞改革之時。當時的大學與現在有什么不同?鄧曉芒說:“當時沒有現在這個考核體制,也不要你發(fā)表什么文章,導師說你發(fā)文章那是不務正業(yè),導師自己都不發(fā)表。”
中國的大學為什么培養(yǎng)不出大師?這似乎是一個引起全社會困惑的問題了。鄧曉芒對此有自己的看法。他說:“通常說的所謂‘大師,哲學界無非金岳霖、熊十力、徐復觀、馮友蘭那些人,他們學貫中西,稍微能夠提出一點自己的觀點,這一套理論其實不怎么的,但他們的功底確實好,不管講西方、講中國傳統(tǒng)文化,知識面寬、綜合能力強,我們以為這就是‘大師了。但是拿到國際上,怎么能跟那些真正的哲學大家相比?他們有一點創(chuàng)造性,但跟胡塞爾、海德格爾這些人不在一個水平線上?,F在國際上也沒有人談他們,即使談到他們也不是作為哲學家,一般只有漢學家在談?!?/p>
但現在就連這樣的大師也出不來。那是為什么呢?鄧曉芒說,因為民間的興趣與大學的教學不相容。民間對哲學有興趣、有一定水平的青年人,他不能讀研究生,甚至連大學也考不上,因為大學恰恰是扼殺這些東西的,從小學就扼殺掉,一切為了高考。以前科舉取士,秀才讀圣賢書,做詩文,就可以中舉,進入體制內,那時讀書的興趣和體制還是兼容的。如果是現在這個體制,他絕對考不來。
有媒體報道,鄧曉芒認同“中國高等教育完敗”之說。記者向鄧曉芒求證。鄧曉芒說:“中國不光高等教育,整個教育都不盡人意。當年有朋友想把我上初中的女兒搞到法國去讀書,我們考慮了一下,我愛人舍不得,我也認為她不能脫離中國社會,也得讓她在社會里忍受,不能讓她一點現實感都沒有?!?/p>
鄧曉芒認為“高等教育是中國教育不盡人意的最后一環(huán)”。在這個體制之下,高校如果有好的老師,對學生潛移默化,還可以不至于太失敗,小學與中學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因為學生要為高考做準備,必須搞應試教育。但他也不認為今天的學子們在一般意義上都缺乏豐富的人生體驗,“他們的社會經歷比我們那個單純而天真的時代深刻得多,從小學幼兒園他們就開始懂得人情世故了……問題是他們能不能從他們看似平靜的生活體驗中醞釀出思想的風暴來。”
除哲學外,鄧曉芒在美學方面也有很高的造詣。有人說在美學方面,他已經全面超越了李澤厚,這個說法對嗎?鄧曉芒說:“當然了!李澤厚是時代的產物,他學的是蘇式的歷史唯物主義,加上東方的儒家,還是東方的馬克思主義,夾生了,轉不過來。我是重新思考了馬克思的,我是新實踐論美學。他是舊實踐論美學。”
有別于凡事留三分余地、不得罪人的學風、世風,鄧曉芒似乎習慣了這種毫不留情、直抒胸臆的表達方式,臧否人物、針砭時弊,似乎隨手拈來。對于隨之而來的壓力,他似乎并不在意,“被人議論是必然的,對一個學者而言,別人說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百年后留下了哪些學術成果?!薄霸撜f的話就得說,即便是在‘反右、‘文革時,也有人能頂住壓力不說假話。我父親當年就做到了,我想我也能做到。”
鄧曉芒今年62歲,從外表看他還是中年,他的學術生命,應該也還在中年。
“我的規(guī)劃太多,沒時間全部做完。我每天鍛煉身體。我至今還是個農民,農民就是講求每天手上要出多少活?!编嚂悦⒄f。
現在鄧曉芒的“康德解讀”差不多結束了,要做的是黑格爾《精神現象學》解讀。他有一個5年計劃,把《精神現象學》解讀完,再整理一年,6年后出一大部書,估計有幾百萬字。然后,還想把自己的哲學觀點搞一個體系出來,這是他晚年的重要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