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濟清
序
依我的本意,本不想寫過于“文藝”的東西。無奈最近,我在冬目的靜坐,終日的靜思中染上了閑逸的“惡習(xí)”。恰如蒙田所言,靈魂因為沒有確切的目標(biāo),而喪失了自己,“無所不在等于無所在”了。雖然說這句話的人擔(dān)任市長時,曾面對鼠疫,毅然當(dāng)起“蒙跑跑”,對下屬的抗議置之不理,臉皮的厚度明顯超過“同道中人”趙明誠。本著宋明黨爭時常用的“唯道德論”,我完全可以憑借這點瑕疵把蒙氏語錄統(tǒng)統(tǒng)掃進垃圾箱——但我終究沒有這么做,因為平心而論,我也深覺長思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也許我應(yīng)該把目光收攏,享受生活,活在當(dāng)下。即便非要潑墨,也可寫些風(fēng)花雪月之事,加一些心得體會,就成了“含蓄雋永”的“美文”——正是時下熱捧的類型,讀者們—定會喜歡。
于是心動不如行動。
只不過我天性懶惰,又不耐嚴(yán)寒。眼下冬至將至,我實在不愿外出收集素材——便只好憑心中的意象勾勒,舍棄飄渺抽象的“風(fēng)”,只寫那“雪,月,花”。
雪
揚州并非時常落雪的城市。
我寫此文時,雖然天氣凜冽,寒風(fēng)刺骨,但窗外終究不曾有我企盼的雪。
只好向回憶里搜尋,尋覓那散逸在腦海中支離破碎的片段,卻也每每茫茫然,無所得。只除了幾次偶見的飄雪,又因目睹那潔白淪為孩童堆砌用的玩物,或情侶們故作浪漫所借的背景,便頓時失去了落筆的興致。南國的雪,總是溫潤得有些無聊。
此時,會想起魯迅先生的文章,想起朔方蓬勃飛舞,旋轉(zhuǎn)升騰的雪。那雨死后化成的精漁,自有說不出的決絕與凜冽;又會想起毛澤東的詞句,想起那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北國風(fēng)光,也,自有道不盡的壯闊與寂寥。我不曾親眼見過北疆的冬雪,便把目光從窗外收回,念叨著書中自有“白屋貧”,默誦幾遍岑參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再想象自己,學(xué)著“狂怪”陳亮的樣子,提濁酒一壺,翻身臥在冰天雪地中,任風(fēng)雪花白了鬢發(fā),只反復(fù)朗聲念著:“欲報春消息,不怕雪埋藏?!?/p>
這本是陳同甫坎坷半生得出的名句,今我少年不識愁滋味,“為作新文”強說愁,本著“拿來主義”攫取了。況且我記得李商隱少時也有“十五泣春風(fēng),背面秋千下”的詩句,可見我絕非無病呻吟。
那么,一個“雪”字,會埋藏什么呢?也許像勞倫斯的《鳥啼》寫的那樣,冰雪與嚴(yán)寒埋葬了數(shù)不清的田鳧、畫眉與椋鳥,只留下被老饕食盡肉后殘余的血衣。也許像科恩兄弟的《冰血暴》一樣,明尼蘇達(dá)茫無邊際的冰原,掩藏了暴風(fēng)雪下人性瘋狂膨脹的貪欲?;蛘攥F(xiàn)實一點,2008年初的一場雪,暴露了我國自然災(zāi)害應(yīng)急機制的不完善,而揚城的雪景越來越難得一見,則提醒著哥本哈根的各國元首,麻煩諸位在扯皮之余,能否以45度角仰望一下我們的天空。
記得在《后天》里,肆虐的暴風(fēng)雪蹂躪了它所經(jīng)過的每座城市。那些或神圣、或骯臟的事情,那些或高貴、或卑微的生命,都被一視同仁地掩埋,歸于寂滅。不過,比之《2012》中,由地震、海嘯、火山引發(fā)的天崩地裂,若人類真有末世劫難,也許像《冥王神話》中的笛捷爾一樣長眠于冰封結(jié)界,會是比較美好的死法。
似乎失言。
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如今我衣食無憂,也許不該討論“死亡”這一敏感話題的。一來當(dāng)今“新儒家”們把儒學(xué)鼓吹得好像能拯救世界一樣,言行一如《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這樣的文題,極其氣派——盡管我們都知道,百年來滿目瘡痍,屢破屢立,又屢立屢破的儒學(xué),連能否自救,都還是一個問題。但我可以不喜歡“新儒家”,卻無法不尊重孔子,何況在我看來,后世的儒家并不一定是孔夫子的忠實信徒。二是勞倫斯也在文末,為我們描摹了冬去春來時,世間蓬勃的生機,以及鳥兒的“向死而生”。畢竟世間終究有些事,是任何災(zāi)難也毀滅不掉的。
那又何必畏懼雪呢,又何必畏懼生命在雪中的枯竭呢?若非一場冰雪,抹去了世間眼下所有的悲歡,后人的筆墨,又向何處揮灑呢?
不落雪的冬天,還是冬天嗎?
我忽然憶起,小時候曾見過冰雪在陽光下消融的場景,消雪像落潮的海水,一點點從世間抽身。此時陽光被折射出七彩的顏色,鋪展在復(fù)蘇的大地上。
我知道,每一次的雪凝雪融,都注定在這個冬天里,既會有無可挽回的死去,也會有不能阻擋的新生。
一切生命之萌芽,都始于最為寂滅的雪地冰天。
月
于一個晴朗的冬夜,賞天邊一彎新月,實乃度冬之樂事。
世間萬物,寄寓人之情感最多者,莫過于月。月的可貴,在于它只現(xiàn)身于茫茫沉夜中。而身處暗夜,人的情感最為脆弱,最需依托,想與旁人交心又杳然不可尋,便只能把目光投向此刻唯一的光芒。引為知己,以抒心懷。
天際之明月,若瑤臺之靈鏡。此時,每個人從中看出的悲喜,恰是內(nèi)心最真實的悲歡。
皎潔的月光下,有李太白舉杯對影,且歌且舞的寂寞;有王右丞獨坐幽篁,彈琴長嘯的孤高;有李后主梧桐深院,清秋西樓的哀愁;也有陶淵明夕露沾衣,種豆南山的悠邈。然而詩人、隱士與帝王,可憑立言傳之后世。千百年來,曾經(jīng)在月下或喜而笑或憂而嘆的的人,卻多數(shù)湮滅在歷史的煙塵中。唯有明月靜靜地看著,聽著,不著言語,似近還遠(yuǎn),若遙不可及之神。
人的生命較之自然,其短暫,何止“渺滄海之一粟”。然而越是短暫,人們越愛流連于小傷感,小感懷。無奈,我寄愁心與明月,明月只知照溝渠。滿腹心事,不過換了燕子匆匆,韶華不再。又生哀嘆。
只是后人哀之而不鑒之,小資情調(diào)的文章隨著物質(zhì)文明的興盛,大有泛濫之態(tài)。抹幾點脂粉,流幾滴眼淚,以為寫些生活瑣事,再無病呻吟地加些哲理的作料,便興沖沖地以為自己大徹大悟,于細(xì)微中發(fā)現(xiàn)不平凡,甚至“于當(dāng)下永恒”了,真令我啼笑皆非!然而,筆者在課堂上一直受到的教育,考場作文的風(fēng)向標(biāo)總是指引著莘莘學(xué)子拿起放大鏡,跳進三點一線的枯燥單調(diào)的生活里找素材,還得玩命地向深處挖掘立意——我以為這種寫作方式出不了作家,反而能產(chǎn)生微生物學(xué)家和土木業(yè)專家。所以我“位卑未敢忘憂國”,大膽向教育部建議,從此將作文并入理工科。
言歸正傳。
人在月前,有時還是有過智慧的火花進現(xiàn)。初二物理教材講運動的相對性,便援引了莊子的一段話,大意是什么“月之東行,謂之云之西移”。你看莊公,不僅沒有閉上眼睛流淚,反倒睜大雙目,仔細(xì)研究起月與云的關(guān)系,這才是人與自然真正的互動,才能產(chǎn)生真正的哲學(xué)??上н@種精神到后來越發(fā)缺乏,反映到我熟悉的詩詞上,就只有李商隱的“初生欲缺虛惆悵,未必圓時即有情”,以及蘇子瞻的“月有陰晴圓缺”,還稍有思辨之意。此時他們只需再跨出一小步,就可以像亞里士多德那樣,從月亮的圓缺得出一個大膽的猜想——地球是圓的??上г凇端{(diào)歌頭》的詞末,蘇
東坡華麗轉(zhuǎn)身,呼吁起“千里共嬋娟”,從此與天文學(xué)家失之交臂。
說到圓缺,又想起中秋時,報紙上用很大的篇幅告訴我們,今年八月十六的月亮才是最圓的。雖然此文起到一定的科普掃盲作用,為我國精神文明建設(shè)貢獻(xiàn)頗豐,然而我覺得它實在是一種浪費油墨的行為——中秋的月亮是否最圓,其實沒什么人在乎。不圓滿的月亮,也沒什么不好。我年方十七,涉世未深,都知道那叫自然規(guī)律。何況我國自古的賞月,本質(zhì)不過是賞人間之情。否則你怎么解釋,中國人從西周便開始與月結(jié)下不解良緣,第一個登上月球的卻是美國的阿姆斯特朗?
心中憤懣,擱筆不提。
只是,米蘭·昆德拉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贝藭r,我在紙上著墨良久,夜已深了,云也散干凈了,凄清的明月照進窗來,我總覺得,它在不懷好意地笑我??梢穯査ξ沂裁?,我一時又無從答起,只能靜默著回望,倒也相看兩不厭。
忽然覺得,若是這夜晚,沒有清朗的月,我是要失意的——這樣想與上文多有矛盾,莫非我也“小資”了?階級的問題還是不管它了,若有一天明月也不愿聽我的絮叨,也許我真的要學(xué)周邦彥的語氣,哀嘆一聲“無以消夜永”了。
花
有詩云,“開到荼縻花事了”。
所幸時值寒冬,便不怕默念此詩時,產(chǎn)生莫名的傷春情愫。事實上,我對花開花謝之事,很不感冒,便沒有必要學(xué)黛玉葬花,“作小兒女態(tài)”。
仔細(xì)想想,我甚至覺得以花之嬌生慣養(yǎng),豈是男子應(yīng)喜愛的?古來提倡,大丈夫要提三尺劍,收五十州。若立下赫赫功名后,終日以牡丹、桃杏自娛,這種“愛花將軍”,光想也覺得過于“粗中有細(xì)”了。況且想表現(xiàn)一個武人滿腹才情,只要像對待關(guān)羽一樣,往他手里塞一本《春秋》即可。話說回來,一個有才情的武人依舊是武人,正如考證出張飛會寫毛筆字又如何?會寫毛筆字是一回事,虐待下屬又是另一回事,我若是劉巴,也不和他講話。那么,若是“一筆爭雄百萬軍”的才子呢?可能多了些對花的喜好,比如林和靖梅妻鶴子,比如陶淵明南山飲菊。然而梅蘭菊本就是君子的象征,一如周敦頤寫《愛蓮說》,不過賦予蓮花以人的品格,含蓄地表達(dá)對自己的愛,所謂“愛蓮”,不過“有我之愛”,絕非“舍我之愛”。至于《水滸傳》里有個不通文墨,卻又“生來愛戴一枝花”的蔡慶,對花的狂熱堪稱植物界的法布爾一只可惜他是個劊子手,按印度種姓論尚屬于賤民,放在中國也是一個不登大雅之堂的職業(yè),我便只好昧著良心假裝什么也看不見。
真正有實力,也有興趣賞遍群花的,其實是乘肥衣輕,一擲千金的富豪們。所謂“牡丹,花之富貴者也”,牡丹與富豪的“聯(lián)姻”世所公認(rèn)。于是自命清高的讀書人紛紛棄之如敝屣,導(dǎo)致輿論中的牡丹,在梅蘭菊的面前,一直不那么抬得起頭來。但事實上,讀書人有多少不私下對“黃金屋”充滿憧憬呢——他們的言行就是這么矛盾,像元稹一樣,一面寫著“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取次花叢懶回顧”,一面欺騙薛濤們的感情??赡茉吘故欠卜蛩鬃樱焯於家人?,沒了滄海,更要頻繁光顧大江與小溪。
鑒于我對元稹的厭棄,我實在很想為牡丹翻一翻案,可方要落筆,忽然想到同時代的劉夢得就有過“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的詩句。既然早有人為牡丹張目,我干脆把筆鋒—轉(zhuǎn),寫寫東方不常見的花。
便想到玫瑰。
首先是圣??颂K佩里筆下的玫瑰,那朵愛慕虛榮,嬌弱天真的花,我對她,是很有好感的。可惜她自尊心過強,逼走了小王子,造成了一段凄慘的愛情故事——嗯,一個外星人與一朵玫瑰的愛情。這就是童話的好處,如果比利時的那部《一個人和他的豬》不是拍成電影,我想它就不會被禁,反要被冠以深刻之名了。
然后是紀(jì)伯倫《虛偽的紫羅蘭》中,凋零于暴風(fēng)雨中的玫瑰。
幾年前讀過這篇文章,直到現(xiàn)在,都一直不明白,在風(fēng)雨面前,我們究竟是像玫瑰一樣高傲地凋謝,還是像紫羅蘭一樣卑微地茍活?這是很難回答的問題。而我又可以進一步問自己,是否凋零便顯得高貴?選擇生存就是卑微?當(dāng)我還在權(quán)衡如何作答時,心中不免又要問,若凋零就是高貴,為什么這個世界就像《幽徑悲劇》寫的那樣,把對美的不斷摧殘當(dāng)成樂趣?
我只好用“得失守恒定律”來回答自己。
畢竟生為玫瑰,既享有了艷壓群芳的美貌,便要承擔(dān)卒于風(fēng)雨的命運,而生為紫羅蘭,既有本領(lǐng)延長自己的壽命,便只好忍受平日的被冷落。何況到最后,我們根本無須爭論誰才是高貴。因為無論什么花,都逃不過凋謝的命運。
只是這話說得極悲觀,且有含糊其辭,馬虎了事之嫌。可是,我若站在紫羅蘭的草根立場,是樂得看見玫瑰們在風(fēng)雨前潰不成軍的。若我不幸身陷苦難,又可以玫瑰自居,嘲笑別人的茍且——你看,這就是偉大作品的妙處,每個讀者都能從中得到慰藉一哪怕是有些愚蠢的慰藉。
可惜,我心中的思想斗爭如何激烈,實際上,與花都沒什么關(guān)聯(lián)。
今天的我,早已不記得上次欣賞花的爛漫,究竟是在幾個月前。
沒有一個冬天會給花任何的機會,凋謝是她們的命運,早在初春時的含苞待放便已注定。
而現(xiàn)在,那些花已然化作春泥,也許就深埋在我偶然踏過的,某片不知名的土地里。我知道她們在沉默,在蟄伏。來年三月,會有春暖花開。我知道,她們的復(fù)活,也是早已寫好的命運。
跋
雪,月,花,都各有屬于它們自己的時刻,當(dāng)這段時光結(jié)束,便要決然謝幕,不能挽留。
它們從不曾獲得永恒的完美,但無疑它們都是完整的一比起冷氣中潔白的冰雕,福爾馬林中永遠(yuǎn)盛開的花,畫師筆下圓滿無瑕的月要完整得多。
舒婷說:“當(dāng)沒有更好的詩歌獻(xiàn)給讀者時,自己寧愿停止歌唱。”我很喜愛她的詩歌,但對于這段話,卻無法贊同。在最美好的時刻畫上休止符,固然是一種決絕,一種勇敢,一種不妥協(xié)。但我覺得,鼎盛后的衰老,盡管令人嘆惋,令人灰心,卻終究有它存在的意義。生老病死,從來都是人類生命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日中則昃,也是永恒的自然之道。對這一過程強行截斷,“逆道”以求完美,可也!只是“順道”以得完整,私以為更善。
你當(dāng)然可以斥責(zé)我,明明正值青春,應(yīng)有開拓之熱血,說話卻棱角盡失,如殘光暮景,只知扮長者模樣,道什么“順”字,可笑也歟!
我對此不置可否。只不過,倘若雪有凝無融,月有圓無缺,花有開無謝,世人又怎知消雪之寂然,新月之悠邈,落花之靜美?又怎會珍惜雪的凝結(jié),月的圓滿,花的怒放?
——若非我蝸居斗室,眼不能見,又怎會費盡心力,描摹那雪,月,花?
——人們?nèi)舨皇且驗橥聪淼氖?,又怎么會禮贊現(xiàn)在的擁有?
——不是失去的東西,又怎么會懂得珍惜?
明明是俗不可耐的話,我也知道,寫得再多也得不到回答。
只是我偏在寫下它們的一瞬,有過一絲稍縱即逝的羞慚。在一瞬間震顫我的心靈,又終于隱遁在雪、月、花里,無聲消散。
(指導(dǎo)教師何歡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