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
那就是天吾。
不可能,青豆想。她斷然地搖幾次頭,一定是搞錯了。
怎么辦才好?
年輕男人在那里,保持和剛才一樣的姿勢,側面朝向這邊,仰望著天空。沒錯,他就是天吾。就算經過二十年的歲月,青豆還是知道。
青豆最驚訝的是,天吾看起來和十歲的時候幾乎沒有改變。當然身體遠遠長大了,容貌也變成熟了,表情顯出深度,放在膝蓋上的手也變得大而有力了,和二十年前在小學的教室里,她所握的手相當不同。不過雖然如此,那軀體所散發(fā)出來氣氛,卻還保持著十歲時的樣子。她好想把臉頰靠在他的胸膛,非常強烈地想。他坐在兒童公園的溜滑梯上仰望著天空,正在認真地注視著和她所注視的同樣的東西。兩個月亮,對,我們看得見同樣的東西。
怎么辦才好?青豆不知道,雙手使勁握緊,開始細細地顫抖起來。
怎么辦才好?
她聽著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她的身體在不知不覺間,好像從正中央分裂成兩半似的。一半的自己正要接受天吾就在眼前的事實,而另一半,則拒絕接受這個事實,要把那推開到某個看不見的地方去,認定沒有這回事。
青豆想立刻跑到公園去,爬上溜滑梯,和在那里的天吾說話。但該說什么才好呢?我的名宇叫青豆,二十年前在市川的小學教室里握過你的手。你還記得我嗎?
另外一個她命令自己:“就這樣一直躲在陽臺吧。你已經什么事也不能做了。不是嗎?你昨天晚上,已經跟領道做過交易。你要舍棄自己的性命,救天吾,讓他繼續(xù)活在這個世界。契約已經訂下了。如果他不記得你,你又能怎么樣呢?
想到這里,她的身體僵硬,細細地顫抖。她用雙臂抱緊自己的身體,眼睛依然沒有離開坐在溜滑梯上仰望望著天空的天吾。就怕眼睛一離開,他就會消失到什么地方去。
怎么辦才好?她無法判斷。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各種想法交替涌現,又錯身離去,無法理出一個頭緒。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她只知道一件事情。她想現在立刻在這里讓他那粗壯的手臂擁抱。以后的事情,是以后的事情。
青豆下定決心。走進洗手間,用毛巾把臉上留下的淚痕擦掉,對著鏡子快速整頭發(fā)。這張不得要領亂七八糟的臉,眼睛是紅腫的,穿的衣服也邋遢。這不是要去見一個二十年間一直思念的對象該有的模樣,但現在沒時間換衣服了。她沒穿襪子就套上運動鞋,門也沒鎖,就從公寓的太平梯跑下三樓,越過馬路,跑進沒有人跡的公園,來到溜滑梯的地方。但天吾的身影已經不在那里了。在水銀燈的人工光線照射下溜滑梯上空無一人,比月亮的背面更暗更冷,空蕩蕩的。
那難道是錯覺嗎?
不,不是,不是什么錯覺。她一面喘著氣一面這樣想。天吾在稍早之前還在那里,不會錯。她爬上溜滑梯,站在那里環(huán)視周圍一圈,到處都看不到人影。不過他該還沒有走多遠,短短幾分鐘前他還在這里,頂多四或五分鐘前才離開,現在用跑還追得上的距離。
但青豆回頭想。她幾乎極力制止自己,不,不行,沒辦法,而且不知道他往什么方向走。她不想在夜晚的高圓寺街頭漫無目標地到處奔跑,尋找天吾的行蹤。就在青豆坐在陽臺的庭園椅子上猶豫再猶豫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之間,天吾已經走下溜滑梯,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青豆和天吾采取同樣的姿勢,在溜滑梯頂上坐下來,仰望西南方的天空。那上面浮著大小兩個月亮,然后往公寓三樓的陽臺看看,房間的燈亮著,她剛才還從那20樓房間的陽臺,注視著在這里的天吾。那個陽臺上,似乎還散發(fā)著她深深的猶豫。
(許海莉摘自《1Q84》南海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