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義

我們的村莊有一座馬頭寨,離很遠就能看見高高的寨墻。

馬頭寨戰(zhàn)役在日本的戰(zhàn)史里有記載,在國軍的戰(zhàn)史里也有記載。中國軍隊攻擊馬頭寨的那天早上,我們的村子里擠滿了國軍的部隊。祖父活著的時候說:“那天早上,國軍的每一個連隊都讓當兵的敞開肚子吃飽,再背上一天的干糧。有一個團長背上干糧之后,把自己的大碗摔碎了。當兵的也把碗摔碎了,在團長面前的稻場上大聲吼起來,男人們集體的呼叫是一種力量,掩蓋了大戰(zhàn)來臨之前的恐懼。結(jié)果是四個團的兵力,圍著馬頭寨進攻了一天一夜,在第二天黎明時,把占據(jù)著馬頭寨的所有日本鬼子消滅干凈。那個團長就死在馬頭寨上,再也沒有回來?！?/p>

我說:“那不叫死,叫犧牲?！?/p>

祖父說:“國軍的兵死了,叫個陣亡就不錯了,不能叫犧牲。犧牲是一個壯烈的概念,是不屬于國軍的?！?/p>

我當時根本不懂祖父的話,也沒有把死和犧牲的區(qū)別弄明白。

有的時候,我們也干些危險的營生。那些沒有使用過的子彈,我們用一個釘子輕輕地撬彈身和彈尖的結(jié)合部,然后讓彈殼和彈尖脫離,倒出里面的火藥,制作成簡單的禮花,在晚上點燃。而彈殼換來的糖果和糖人,也彌補了童年生活的苦澀。挖藥的過程,也是我們練習(xí)作戰(zhàn)的過程。每一個人占據(jù)一條戰(zhàn)壕,把泥土作為炮彈,來反擊進攻自己戰(zhàn)壕的童年伙伴。結(jié)果是大家都勝利了,都站在自己的戰(zhàn)壕旁對著天空高唱著勝利的歌謠。

晚上回到家里,借著月色,一邊刮著桔梗的皮,一邊問祖父:“咱們山崗上的戰(zhàn)壕是誰挖的?”

祖父說:“是七十三、八十四軍挖的?！?/p>

我問:“誰的七十三、八十四軍?”

祖父小聲說:“胡宗南的。”

我說:“你胡說,胡宗南是個戰(zhàn)犯!他還挖戰(zhàn)壕?他還打日本鬼子?”

祖父的聲音更小了:“咱們這兒的戰(zhàn)壕是胡宗南的部隊挖的,咱們這兒的鬼子是胡宗南的部隊打的,咱們這兒的馬頭寨就是胡宗南的部隊打下來的。”

我刮著桔梗說:“反正不是胡宗南自己挖的,馬頭寨的日本鬼子不是胡宗南打的?！?/p>

祖父無語。當我們刮完桔梗,祖父說:“不是就不是吧,你也不要在村子里說,搞不好要因為這些話挨斗爭的?！?/p>

我點點頭,始終沒有在村子里說過胡宗南挖戰(zhàn)壕和打馬頭寨的事情。后來高考,再后來工作,在史料里知道在我們這兒抗日的真的是七十三軍和八十四軍,其中一個師長叫廖運周,解放戰(zhàn)爭時起義,盡管也在1955年被授予軍銜,但是一直在全國政協(xié)掛個空銜,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去世。

隨著時間的推移,戰(zhàn)爭被村子里的人們忘記了,但是村子后面山崗上的戰(zhàn)壕還在,偶爾人們還能撿到幾個彈殼。我站在戰(zhàn)壕旁邊,看著遠處的馬頭寨,總在想童年時祖父和我在刮桔梗時的對話。祖父是我們這兒抗日戰(zhàn)爭的見證者,有的時候,見證者比歷史學(xué)家還要真實。歷史學(xué)家可以說假話,可以下虛假的歷史論斷,但是見證者沒有觀點和定論,他們看見的或許才是歷史的真實。

抗日的戰(zhàn)壕是誰挖的就是誰挖的,只要是中國人挖的,我們的民族就不要輕易忘記他們;馬頭寨的鬼子是誰打的就是誰打的,只要是中國人打的,我們的民族就不要輕易詆毀他們。在抗日戰(zhàn)爭的年月,中國人的血管里流淌著共同的民族血液。我們打敗了日本鬼子的侵略,我們每一個人在歷史的章節(jié)里,都是親兄弟。

【選自《中華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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