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懷謙
讀了上海友人金波、司徒偉智撰寫的《譯筆求道路漫漫》一書,不禁被翻譯家草嬰的精神境界所深深折服。愛好俄蘇文學的人都知道,草嬰的名字是和托爾斯泰、肖洛霍夫的名字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據說,能把托爾斯泰的小說全部翻譯過來的,全中國也只有草嬰一個人。從五十多歲開始,他前前后后共用了近二十年的時間。他說:“我這一輩子就只想做好一件事:文學翻譯。我對自己的選擇無怨無悔。”
草嬰的奇特之處還在于,他是一位“三無人士”——無工資、無編制、無職稱,一直靠翻譯所得的稿酬為生。他不是沒有領導才干,也不是沒有出山的機會?!拔母铩苯Y束后,組織上曾邀他出任新成立的譯文出版社總編輯,可是為了把托爾斯泰全部小說翻譯出來,他謝絕了。他說:“人生有限,一個人一生能做好一兩件事,就是成就。”
在很多人眼里,草嬰是傻子。放著名利雙收的官不當,偏要爬格子掙稿費,這不是腦子進水了嗎?可是經由他的雙手在俄蘇文學和中國讀者之間搭建的彩虹,喚醒了幾代中國人對英雄主義、人道主義和理想主義的憧憬,這種精神的滋養(yǎng),是再高的官職也換不來的呀!文學翻譯對于草嬰,是他的謀生手段,更是其安身立命之本。
反觀現實,很多人是把翻譯當作敲門磚的。這些年,翻譯界的笑話層出不窮,名牌大學歷史系的副主任可以把“蔣介石”譯成“常凱申”,有的譯本把“水磨坊”譯成“水淋淋的小姑娘”,有的譯匠兩三個月就翻譯出一本十幾萬字的小說,他們可曾知道臉紅?才不呢。他們只會數著到賬的鈔票竊喜:笑罵由人笑罵,鈔票我自數之,無錯不成翻譯,俺又不是大家!
何止翻譯界,把學習、工作、事業(yè)當作敲門磚的領域比比皆是。學生上學本是為了學知識學文化,提升自己的人格修養(yǎng),可是在高考的指揮棒下,文化知識成了敲門磚,他們死記硬背的那些名人名言、公式數據,只是為了應付考試,一上大學,這些知識全被扔到了腦后。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什么“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些閃爍著古人道德光輝的名言,只是耳旁風,從來沒有進入他們的心靈層面。近些年提倡素質教育,孩子們被家長領進各種各樣的鋼琴班、奧數班、舞蹈班、聲樂班,目的當然不是為了提高孩子的人文素質,而是為了升學加分。所以,如果你在大街上看見一個鋼琴十級的孩子卻滿嘴臟話、隨地吐痰,你一點都不用奇怪,因為他們學的只是技巧,不是素質。為了評職稱、拿項目基金,大學教授可以抄襲論文,可以發(fā)動學生攢書,可以編造假的科研報告,“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寫一句空”早已成為被嘲諷的對象。在如此急功近利的教育體制和學術環(huán)境下,要能產生諾獎得主,那才真是見鬼!
魯迅先生當年曾經批評那些希望做官的人,把“四書五經”和“八股文”當作“敲門磚”,因為文官考試一及第,這些東西也就同時被忘卻,恰如敲門時所用的磚頭一樣,門一開,這磚頭也就被拋掉了;同時批評權勢者對孔子采取實用主義態(tài)度,其實是把這位圣人當作“敲門磚”的差使。如今中國的板磚越來越多了,郭德剛說他用別人拍他的板磚建了一座別墅,這話我還真信,看滿大街鱗次櫛比的房地產,說不定就有你扔出的板磚。結果呢?在眾人的“無私奉獻”下,房價虛高了,社會浮躁了,到了這個時候,人們才終于覺悟,中國從來不缺隨手亂拋敲門磚的“聰明人”,獨缺像草嬰這樣一輩子只想做好一件事的“傻子”。
插圖 / 現學現用 / Maurici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