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鳴
在我的印象中,“奴才”這個詞,在清朝時用得特別多。滿人下級見上級,尤其是見皇帝,必定自稱奴才。其實,這在某種意義上是相對于漢“臣”的自稱而言的。自稱奴才,雖然在漢語里看著低賤,但卻透著跟皇帝之間的親昵。如此看來,漢臣其實不過是“奴才的奴才”。
在清朝,是沒有“大臣”這個詞的,皇帝特別反感漢臣們以大臣自居,更不許有誰以賢臣自居。有個家伙要求給他爹申報賢臣,結(jié)果被乾隆打入大獄。乾隆特別反感漢人士大夫動輒以天下為己任,也不希望他們提“修、齊、治、平”四個字。修身齊家尚可,治國平天下,干你們什么事?既然清朝的漢臣無非是“奴才的奴才”,無非是供役使的奔走之徒,跟大戶人家看門、打雜、跟班伺候人的主兒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六部衙門、滿漢兩套人馬,貌似權(quán)限平等,其實每個層級都是滿人掌權(quán)、漢人辦事。所以,清朝的皇帝對于漢臣最高的期待,就是辦事。上面有事,你給我去辦。跑腿奔波,辦完了交差,到戶部去報銷費用,即使貴為大員也不例外。正因如此,一直到西太后老佛爺當家,上面對于漢臣最高的評價,還只是“會辦事”罷了。大清國其實是一個特別保守的王朝。制度也好,法典也好,一概照抄明朝,各部門的則例也一律照舊,辦事一律循舊章。一直到了太平天國興起,大清國將不國,才不得已允許漢臣自救,昔日的奴才總算有了點創(chuàng)新,有了湘軍、淮軍,有了厘金。到了國家不得不變革之際,中央政府也大體上沒多少動靜,只是讓地方督撫發(fā)揮自己的積極性興辦洋務。這些專權(quán)的督撫,到了這個時候,才不再是過去的“奴才的奴才”了。
可是在此之前的二百年里,在朝的,不敢犯言直諫;在野的,不敢結(jié)社議政。連詩酒唱和,都須“莫談國事”。如果地方官貪腐,胡作非為,在野的士人可以走“正常渠道”,比如找御史反映,如果自行聚眾抗議,必定是要遭致鎮(zhèn)壓的。清初江南才子金圣嘆,就因為抗議本地官員貪污,聚眾哭廟,結(jié)果丟了吃飯的家伙。自嘆:“殺頭至痛也,人瑞(金圣嘆)以無意得之,不亦奇哉!”
當然,說清朝的臣子,不,奴才們一丁點創(chuàng)造性也沒有,似乎也不確切。在聽話和順從方面,他們還是有創(chuàng)意的。做過乾隆、嘉慶和道光三朝紅人的曹振鏞曹大人,死的時候,被道光稱為“實心任事”的朝廷第一號大學士,其做官的心訣是六個字:多磕頭,少說話?;实壅f什么罵什么,磕頭就是。磕頭有如雞啄米,皇帝就是想怪罪,也于心不忍。那個時代,很多后進的朝臣,在私下寫筆記的時候,都免不了提及賞識提拔他們的老師前輩。最感恩的話無非是說,老師如何叮囑他們,上朝的時候,褲腿上要縫上塊皮子,最好裝點棉花,否則跪久了,膝蓋要生病的。當然,更有心的人,還會特意請教一些資深太監(jiān),討教他們頭如何磕得響,但又不十分痛的方法,以增進多磕頭的邊際效應。
深得曹振鏞大人心法的,是位滿人。此人叫全慶,滿洲正白旗人,正經(jīng)的上三旗出身,是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四朝元老。為官六十年,活了八十二歲,最后官拜體仁閣大學士,太子少保,可謂位極人臣,全福全壽。此老不僅見皇帝多磕頭,而且回到家自己沒事也磕。風雨無阻,每日磕頭一百二十次,起來跪倒四十次,就像打太極拳、做體操一樣。他的學生漢人翁同龢,在罷官回鄉(xiāng)之后,深感老師的功夫深厚,于是在家待著,每天入夜必定在房間里三跪九叩數(shù)次,才上床睡覺。最終,得以保住了自家的首級,沒有身首異處。
做奴才做得心服口服,自我總結(jié)經(jīng)驗,私相授受,然后再把磕頭這種奴才儀式轉(zhuǎn)變成健身體操,終于做到體健長壽,你還別說,這實在也算是一種創(chuàng)造。這樣的創(chuàng)造,當然沒辦法讓大清走出困境,更休談富國強兵,但是對于在上面的皇帝或者太后,委實受用。無論說什么,都有人答應“喳”,無論做什么,都有人贊圣明,一呼百應,威風凜凜。大權(quán)在握,圖的不就是這個嗎?可是,真到了有事的時候,這些奴才,除了餿主意之外,半點正經(jīng)主意也沒有,眼睜睜把皇帝、太后帶到溝里去。
所以,將下屬都變成奴才,自我感覺是不錯,但是不能碰上事,否則吃癟是現(xiàn)成的。只是,天下做領導的,沒幾個在乎做事的,更不打算做什么大事。只消大家向上一級一級地下跪,向下一級一級地吆五喝六,天下太平!
有事怎么辦?再說吧!
【原載2010年第1期《隨筆》本刊有刪節(jié)】
題圖 / 創(chuàng)造性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