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一龍
上世紀六十年代搞“四清”,有個專用名詞叫“洗澡下樓”。說的是先讓干部交代自己“四不清”,叫做“上樓”,讓群眾斗來斗去叫“洗熱水澡”,交代清楚群眾滿意叫“下樓”,而下不了樓者就將面臨從降職丟官到開除戴帽、勞教勞改以至殺頭的下場,怪可怕的。不過本文不說這一種,只是寫到這個題目,想到年輕朋友也許不知道這項日?;顒舆€有那樣的講究,順便提一下備忘。
本文說的下樓,就是日?;顒拥囊环N,從樓上經(jīng)過樓梯走向樓下。其實這項日?;顒右灿锌膳碌囊幻?就是學生下課從上而下踩死人。此事一再發(fā)生,最近的一次是湘鄉(xiāng)育才中學的孩子們下晚自習,在擁擠的樓道里踩死八人,傷者數(shù)十。出了事情,各方自然紛紛總結(jié)教訓,除了說“因有一人跌倒”以外,有說樓道修窄了,有說沒有電燈,有說學生招多了,有說那晚天下雨,有說制度太死板,應(yīng)該都是原因。只是這些原因并不等于教訓,“下雨”就不是,“一人跌倒”好像也不是。而教訓就算都被教育家和教育官員們“吸取”了,可能也不能立即改正得了:改造樓道、辭退學生等等,想來都未必好辦。所以總結(jié)歸總結(jié),教訓依然是教訓,留待下次哪里出了事,照抄一遍了事;所以盡管對事件負有責任的該市教育局長被免職、學校校長和“另一責任人”被刑拘,但市委宣傳部的官員仍說這是“意外事件”,而非“責任事故”。誰能預(yù)防“意外事件”呢?
我以為有一個“意內(nèi)”的教訓似乎被忽略了,如果認真吸取它,可以避免好多“意外”。這就是,老師們是否教過孩子們該怎樣下樓?
下樓還需教嗎?
下樓其實有多種下法。有序地從樓梯的一側(cè)下,留出另外一側(cè)為上樓的或有急事須迅速下樓或走得稍慢的人留出空間,是一種;等前面的人空出樓梯自己才把腳踩下去,又是一種;無論如何避免和別人發(fā)生肢體接觸,也是一種;然后就是我們在每次事故后所見到的現(xiàn)場描寫:爭先恐后,擠成一團。簡而言之,文明下樓和野蠻下樓兩種。野蠻不需學習,“文明”可是要教才會的。請問教育家和教育官員們,你們教過嗎?
不妨比比人家?!?·11”時的世貿(mào)大廈,幾千人下幾十層樓逃命,都有序地排在一側(cè)讓消防隊員上樓救人,還自動地讓導盲犬牽著盲人先走。他們中的多數(shù)雖在這有序的“文明”里遇難犧牲了,可是卻贏得了舉世的尊敬。這樣的文明,可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從小跟著大人養(yǎng)成的。可惜我們這里的大人們,人行道上三五好友走成一排,便于嘻嘻哈哈彼此交流,卻想不到給別人留下一點過往的空間;乘現(xiàn)代化的自動扶梯上下樓,幾個人也把扶梯擠得滿滿的,不給別人留點縫隙穿過;餐館里面一坐下,就開始吆五喝六猜拳行令,一點不顧旁人的感受。
這“一點不顧旁人的感受”,乃是本文論述的核心。所謂文明這樣文明那樣,不外乎是在顧自己的同時也顧旁人的意思。這種文明,其實在我們“悠久的傳統(tǒng)”里面并不缺乏,推己及人,仁者愛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此等等,好像全都留在“輝煌六十年”的前面了。六十年過去,再沒有老師教,無怪乎下樓踩踏事件一而再、再而三地演出于各校也。
吳非在《新京報》發(fā)表評論《校園踩踏事件的深層原因》,指出禍根是:“教育產(chǎn)業(yè)化和應(yīng)試教育”。我覺得吳說和我的想法相通,因為產(chǎn)業(yè)化的教育和應(yīng)試教育顯然沒有“下樓教育”即關(guān)心他人的人文教育的空間,乃把上述想法扼要告他求教。他迅即回信說“學校教育中已經(jīng)沒有‘教養(yǎng)這個詞了,連校長和教師都像商人一樣處世,他們怎么可能教育出紳士和淑女?”我倒沒有讓孩子們成為“紳士淑女”的奢望,只想孩子們今后下樓時聽見前面叫喊“出事了”的時候及時停住腳,以及對于不幸遇難的同窗,從心里有所同情和哀悼就好了。頃見《中國青年報》報道,該報記者在事件發(fā)生不到一天采訪育才中學時,“同學們還像往日一樣嬉鬧著,悲傷似乎已經(jīng)遠離這個校園”。當他“采訪死者的一個同學時,這位同學的臉上洋溢著笑容,絲毫見不到失去好友的憂傷,在問及他自己的同學遭遇這樣的不幸是否難過時,他的回答卻是一個驚人的‘不字?!庇性u論說:“學生之所以缺失對逝去生命的敬畏,之所以對同學失去生命表現(xiàn)得麻木不仁,其原因不僅僅在于學生年幼無知,而在于這所學校的學生早已變成失去生命活力的應(yīng)試機器?!?/p>
把我們的孩子“教育”到這個地步,我們的教育還不該猛醒么!
【選自《博客中國》】
題圖 / 如此教育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