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的動物學家們經過分析得出結論——動物們不但有習性,而且有種類性格。野牛就是種類性格非常高傲的動物,用形容人的詞比喻它們可以說是“剛愎自用”。動物不能做違反自己性格的事,而人卻可以?,F代的動物學家們認為,野牛之所以絕不踐踏或接觸死尸,是因為它們的“心理衛(wèi)生”習慣。它們極其厭惡死了的東西,視死物為骯臟透頂的東西,惟恐那骯臟玷污了它們的蹄和角。它們只有在兩種情況下才發(fā)揮武器的威力——發(fā)情期與同類爭奪配偶的時候和與獅子相遇的時候。它們的“回馬槍”可算作一種狡猾。但動物們再狡猾,也料想不到狡猾的人為了謀殺它,寧肯佯裝成被它視為骯臟透頂的“死尸”……
一種以潮濕的巖洞為居穴的巨蟒,喜吞尸體,尤喜吞人的尸體。人,企圖獵到這種巨大的蟒,就佯裝成一具尸體,往自己身上涂遍油膏,直挺挺地躺在洞口,油膏散發(fā)出特別的香味兒,蟒蛇一聞到就爬出洞了……
我少年時曾讀過一篇印度小說。某天夜里,一個少年持一柄鋒利的尖刀,趁夜黑仰臥在蟒的洞穴口,身上涂遍了那種油膏。他涂得非常仔細,連一個腳趾都沒忽略掉。天亮之時蟒發(fā)現了他,并從雙腳開始吞他,獵蟒者要在自己被吞了一半的時候,猝不及防地坐起來,一手掀起蟒的上腭,另一手將刀用全力橫向一削,于是蟒的半個頭,連同雙眼,就會被削下來。蟒突然間受到劇烈疼痛的強刺激,便會將已經吞下去的半截人體嘔出來,并用身軀盲目地抽打巖石,最終力竭而亡。但是如果力度稍欠,蟒眼仍能看到,那么它就會帶著上當受騙的極度憤怒,與人同歸于盡……
不幸就發(fā)生在那少年的身體快被吞進了一半之際——有一只小螞蟻鉆入了少年的鼻孔。那是靠意志力所無法忍耐的。少年終于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結果可想而知……
狡猾往往是弱類被生存環(huán)境逼迫出來的心計。而人卻不同。人將狡猾的能力用以對付自己的同類,顯然是在人比一切動物都強大了之后。當一切動物都再不可以威脅人類生存的時候,一部分人類便成了另一部分人類的敵人。
在一部分人對付另一部分人、成千上萬的人對付成千上萬的人的情況下,人類就更狡猾了。于是心計變成了詭計。
一個人過于狡猾,就怎么樣也不能成為一個可愛可敬之人了。對于處在同一人文環(huán)境中的其他人,將注定了是危險的;對于有他或她存在的那一人文環(huán)境,將注定了是有害的。因為狡猾是一種無形的武器。因其無形,擁有這一武器的人,總是會為了達到這樣或那樣的目的,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之,直到為自己的狡猾付出慘重的代價。但那時,他人及周邊的人文環(huán)境,已被傷害得很嚴重了。
一個人過于狡猾,無論他或她多么有學識,受過多么高的教育,身上總難免留有土著人的痕跡,也就是我們的祖先們未開化時的那些行為痕跡。現代人類即使對付動物們,也大抵不采取我們祖先們那種又狡猾又冒險的古老方法了。狡猾實在是人類性格的退化,使人類降低到僅僅比動物的智商高級一點點的階段。比如吉爾伯特島人用啃咬的方式獵殺章魚,是否狡猾得帶有了動物性呢?
人啊,為了我們自己不承擔狡猾的后果、不為過分的狡猾付出代價,還是不要冒狡猾這一種險吧。試著做一個不那么狡猾的人,也許會感到活得并不差勁兒。
【選自梁曉聲著《狡猾是一種
冒險》中國青年出版社版】
題圖 / 自食其果 / 李景山